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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1期|​盘文波:你放手我就放手(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1期 | 盘文波  2021年01月27日07:44

开完庭,邵彬匆匆走到外面给五叔回电话:“你的案子我记在心里呢,误不了事。”五叔开个小建筑公司,他从泥水匠成长为包工头,又成长为小老板,眼下他碰上两桩官司,一桩原告,一桩被告。

“今天我说的是第三桩官司。”五叔说。

邵彬的心像被东西击打了一下那样难受。给五叔打官司,邵彬得不到律师费,还要搭进时间、经费,他特别不乐意。

“我要起诉邵强,他侵占我的土地。”五叔气呼呼地说。

邵强是邵彬的亲弟弟。“邵强怎么侵占你的土地了?”邵彬问。

“他在我的宅基地上建楼房,上个月封顶了。”五叔说。

邵彬不太爱回村里,他太忙,一年四季跑全国各地给人代理官司,疯狂挣钱。不到万不得已,他难得回村。村子在一个山区里,山多地少,得块土地不容易。村里老人将每一块土地都命了名,五叔告诉邵彬,被邵强侵占的是庙门底田洞前那块荒地。邵彬离开村子二十多年,村里山林田地名称有些模糊。村里的地图在他脑子里放大,他想不起那块荒地的样子。五叔提示说,就是以前的草垛。邵彬脑中的地图这才完全清晰。那草垛,不,不是一个草垛,草垛一个连着一个,是一群草垛。草垛群仰望古庙,一条溪流将草垛跟连片稻田隔开。古庙在林子里,早已损毁,小时候他就没见过,据说墙基还在。林子太厚,邵彬长到十八岁离开村子到省城上大学都没踏进庙山一步。草垛他记忆深刻,小时候跟同伴们在那里捉过迷藏,拆草垛时跟大人围捕过老鼠。他第一次性爱就是在草垛完成的。那年深秋,他带女友回村,游玩到草垛,两人来了激情。依靠草垛的掩护,他们做完第一次,见没人进来,他俩接着做第二次。现在老婆想起来却很生气:“我的第一次怎么可以在那样的地方给你呢!”

邵彬调出邵强的电话问他为什么要侵占五叔的地盘?邵强说:“不许你向着他说话,你跟我亲还是跟他亲?”“你是我亲弟,他是我亲叔,跟谁都亲。我们得讲道理。”“谁不讲道理?你问他,问邵将锋。”

邵强挂断后再也不接邵彬的电话。邵彬三年没回村里了,父亲过世后他还没回过,以前父亲活着时他通常一年到一年半才回去一次,他常给父亲寄钱。父亲见钱眼开,便不责怪邵彬,父亲理解他的忙。进村里的路特别难走,扶贫路扶不到村,村里没一个当官的,没人帮村里说话。邵彬是村里公认最有出息的,因为读过重点大学,又当律师,以前村里人都指望邵彬为村里做些实事,邵彬没这个能力,他无职无权,虽然不缺钱,但他缺时间,也不想把钱花在为全村人攻关上。打官司得的钱也是血汗钱,东奔西跑,成天打嘴巴仗,每一分都是辛苦钱。道路太差,偶尔回村,车辆都受损,回城后要花掉一大笔修理费。

这次他冲动地决定回去一趟。他没告诉妻子回村,他撒谎说去外地取证。妻子要是知道他回村,肯定会说三道四。邵彬开着车出城,下高速后,经过县城,再向东边山区开。越往里走,路越难走。车到城郊接合部,前方堵车,车队长长的,堵了好一阵了。不知前面什么情况,大家猜测说前面出了车祸,也有人说在修路,暂停放行。邵彬不着急,他耐心地看着车窗外。好些人走出车厢,大约知道还要堵许久,出来放风。邵彬开庭坐了半天,又开了两小时车,屁股坐麻了,他推开车门下车来松弛身子骨。

两米开外的草地上两个孩子突然打架,互相揪着头发。无聊的司机们在一旁起哄,“打他,揍他!”他们不知道两个半大小子的名字,自动地分成两派,向对方发出挑战。两个孩子双手没空,脚踢对方时很快被对方化解,两人相持着。一个披着外衣的中年男人赶来,“别打了,都放手!”孩子都不主动放手。

“顺子,快放手。”

“不!”顺子说。

“方焕,快放手。”

“不!”

“都不放手,你们俩要在这里打十年八年?”

“顺子放手我就放手。”

“方焕放手我就放手。”

“都给我放手!我数一二三。”中年男人数到“三”时,都放了手,但顺子迅速揪住方焕的头发,两人又扭打在一起,互相揪住了头发,回到刚才的样子。

路通了,司机们一哄而散。

回到村里,已到晚上八点。路况还是以前那样,坑坑洼洼,车底盘不时被刮得砰砰响,前面几响邵彬心痛,后面就麻木了,他不认真选路,加快车速,倒是刮底盘时候少了。邵强不知道邵彬回来,正准备吃晚饭。邵强一个人喝酒,见到邵彬,说:“我今晚不用喝闷酒了,快坐下来陪我喝。”

经了解,村里草垛地块一部分分给了五叔。邵彬离开村子的这二十多年,村里进行过多次土地山林分配和改革,他不知道,他对农村一点不想了解。邵强在五叔地盘上建小洋楼是有意的,“邵将锋欠我的工钱一分还没给我,他还是我五叔吗?”邵强十年前跟随五叔在外打工,帮人建房子,据邵强讲五叔欠他许多工钱。村里及附近村好些人跟随五叔打工,他们也被拖欠工资,但后来基本拿到了。这些人采取了多种手段。五叔就是不给邵强,借口没钱,借口项目工程款欠他的。

“亲侄儿就白干了?”邵强喝了酒,情绪更激动。

邵强跟五叔的经济纠纷,邵彬从没听说过。邵彬不回村时,见不到邵强。邵彬在城里倒经常见到五叔,五叔已经在城里买了房,还在远郊买地建了别墅。邵彬时不时邀朋友上五叔的别墅玩,邵彬以五叔为自豪,五叔以邵彬为自豪。邵彬在这座城里律师界名气不小,“谁欺负了你,你跟他打官司,让我侄儿为你辩护!”五叔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说这话。邵彬的客户有的是五叔介绍来的。邵彬不缺客户,他缺的是重要的客户,那种一场官司下来赚得盆满钵满的大客户。“打官司是为了伸张正义吗?不,是为了挣钱。”邵彬对妻子说。妻子厌恶他,她不是不想要钱,是邵彬的势利令她反感。妻子一边享受邵彬赚回来的优厚的物质条件,一边骨子里看不起心术不正的邵彬。

了解到邵强侵占五叔土地缘由后,邵彬不再指责邵强。五叔电话还是紧追不放,他又打来了:“你抽个时间回村一趟,帮我打这场官司。邵强凭什么侵占我的土地?”

“我现在就在村里,”邵彬说,“你拖欠他工钱十多年,他侵占你的土地合情合理。”

“邵强把土地空出来,我就付他工钱。”五叔说。

邵强抢过电话说:“邵将锋,对,我就叫你邵将锋,不叫你五叔。你付清我工钱,我就还你一块土地。欠款不到位,你让我拔楼,做梦。”

留守在村里的人不多,只有一些老人和个别中年人。村子很安静,晚上一丝声音没有。邵彬睡不着,这比封闭的容器还安静的乡村,他不习惯。天快亮时他才睡着。屋子里有声音,弟媳起得早,她干家务的声音很大。接着她用电话骂两个女儿,一个在武汉上大学,一个在县城上高中。大清早的骂人,一定有气不过的事情。邵强叫老婆小声点,她顾不上,骂上了路,停不下来。这倒好,有了吵闹声,邵彬睡得更香。

九点多邵强一家吃早饭。这个早饭时间邵彬还记得,小时候村里人就是这样,清早起来下地干活,九点多吃早饭,一两点吃午饭。

早饭后邵强夫妇下地干活,邵彬跟在后面。邵强的菜地不成片,东一块西一块。土块分割给不同的人,一些人不答应让邵强种,就这样隔离着。无人种植的田地长满杂草。

邵强给地里的西红柿喷洒“甜红素”,吃过这种药水的西红柿长得漂亮,卖相好。老板收购时价钱给得高,有多少要多少。弟媳在另一块菜地上喷农药,邵强过来后接着喷第二遍。“我都喷过了,喷太多吃了会死人的。”弟媳说。

“我知道你喷过了,明天这菜采摘给县种子公司的,我拉到镇上,他们从镇上拉到县里转卖给职工。”邵强说。

“你这不是自砸招牌吗?”邵彬说。

“别担心,种子公司的人信得过我。他们看过我的菜地,你看见那边那块地没有?是种子公司的特供,我施农家肥。可是,明天我不会全给他们特供菜,有一半是上过农药的。在我这里定特供的不止种子公司一家,都给特供,我们哪来那么多,拿什么赚钱?前年,种子公司卖假种子给我家的事我永远记得。”邵强说。

邵彬在村里停留了一天,他在村里到处看看。去了曾经的草垛,草垛一个没有了,除了邵强新建的洋房,别处空着。邵强说建这座楼房花掉二十多万,邵强只有两口子在家,住不了,建房就是为了占地,是对五叔的反击。五叔在城里有事业,他很少回村,但土地是他的,有再多财产他也不能丢土地,土地太珍贵了。有消息说,这一带要搞旅游,将来会有好多游客进来,占地建餐饮旅馆,是条发财路。五叔在村里没有住房,从爷爷手上分到的那间房已经倒塌。五叔清明节时偶尔回来一下,住在邵强家,或者别的侄儿家,第二天回城。邵彬不太记得当年跟妻子第一次做那事的草垛方位了,但是第二次来到现场,他情绪激动,急忙给妻子打电话。妻子得知他回村了,勃然大怒。妻子反应强烈,想起人生第一次是在野地里干的就伤心。“这是很浪漫的事,你干吗将它当做耻辱?”邵彬的话只能引起妻子更大的愤怒。

傍晚,邵强夫妇采摘回卖给县种子公司和镇政府干部的蔬菜,灯光下,沾水的蔬菜脆生生的,煞是喜人。第二天天刚亮夫妇俩分别开着电动三轮车、摩托车赶往镇上。邵彬没再停留,他带上邵强送的一把蔬菜、一只鸡往市里赶。

五叔叫邵彬去见他。那是五叔的公司,门面不大,在城郊接合部,两间当街的房。五叔公司小,实力不足,只能接些乡间的活,或者“喝喝大建筑公司的汤”。五叔也不指望公司巨大,他无能力管理一家大公司。他公司三四十个人,水工、电工、泥水工,凡是建筑工地上用得上的都有。他们接农村建房的活,或者城里别墅区建筑活,都是集体扑上去,用不了多久两三层洋楼就建好了。建这类小型楼房,五叔特别有经验。农村时兴建小洋楼,五叔的生意不断,他的建筑公司活跃在这座城市远远近近的郊区。

“五叔,你公司应该搬到写字楼去。”

“这里很好,我们是农村建筑队,落根城郊接合部,接地气。”五叔板着脸说。他开骂邵强,骂他是强盗、不肖之子、猪狗不如,当初还不如趁他未满月掐死他。“他不到三个月大的时候我就看出不是好人,我抱他他用手挠我眼睛。那时候我也应该掐死他。”邵彬不接话,任五叔骂人。五叔没完没了地骂,邵彬听不下去,说:“你错在前,恶意拖欠他工钱十多年,他是没办法才这么做的。”

“我说了不给他吗?别人的钱我都给了,说明我就不是一个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老板。再说,给亲叔白打工不应该吗?事事都跟长辈计较,不是畜生是什么?”

“五叔,我们兄弟俩前世欠你的好了!”邵彬说。

五叔最后说:“改天我回村里把邵强的楼炸掉。”

“五叔你让我来是谈案子的吧?今天谈哪个案子?”

“谈供电公司这个。”

五叔在远郊买地,加上紧连的荒山,有好几亩。五叔炸掉荒山,建别墅,原来的荒地上种树。别墅占地面积大,三个成家的儿女都有独立的套间。小儿子跟五叔干,两个女儿嫁人后跟着老公发展。多余的地,没有荒着,五叔种上杉树、红豆杉。如今十二年了,树木都长得喜人,红豆杉虽没有杉树高大,却也有一个成年男人般高,每年结籽,红红的,可以生吃,最主要作用是用来泡酒,功效特别好。五叔泡的酒自己喝不完,邵彬每年可以获得一缸,关系户也能获得一小缸。红豆杉有很多医用价值,全身是宝,五叔的院子及“林场”都砌了围墙,安了铁丝网,重点保护。在林子东北角上空有一根高压线,这块地成为五叔财产前,这里没有高压线。五叔最初是想在荒地上建两三幢七层楼住宅出售,那时候虽然这里还很偏僻,但五叔有远见,预料不出十年这里就成热闹之地,城市的触角一定能触碰到这里。五叔预见是对的,当初的远郊,现在外环路伸过来了,街道插过来了,远郊的一切都翻番升值。五叔还没来得及建商品房,一根高压线横空出世,架在荒地上空。五叔去找供电局交涉,摸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明白,供电的不是国有的,是一家叫MG电力公司。五叔读不准MG,别人听来特别费劲。MG电力公司是家私企,政府管不着它,公司耍流氓,五叔拿他们没办法。五叔找黑社会的去搞MG电力公司,但他们请来的人还要黑,五叔的黑社会被他们的黑社会收买,五叔干不过他们。对方见五叔也是个不怕刀枪的人,私下就想和解,请五叔吃喝过几回,五叔就不闹了。地产是开发不成了,地不能荒着,五叔种上杉树和红豆杉。那时,树木都是苗,离高压线远得很。树苗在人工精心护理和大自然滋养下茁壮成长,十年成林成材。

十天前,五叔的林子被电力公司砍掉一大片,对方的理由是影响了高压线,按《电力法》必须要砍。现在的电力公司已经不是MG,换了家叫永红电力公司的,什么时候换的,五叔一家没注意。永红电力公司沿用MG公司的老线路。

“按我的脾气,我非得铲平永红电力公司。”五叔说,“不过,我现在是政协委员了,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我要拿起法律的武器。”

随着五叔挣钱越来越多,就越来越想要名声地位,看到别人当上政协委员,他也要当一个。邵彬帮牵线,五叔最终如愿。第二届他想当政协常委,名额有限,邵彬帮不了他。在政协委员中,大老板多如牛毛,五叔要文化没文化,要经济实力没经济实力。按他现在的经济实力回村里当个村长,倒是有竞争力,在这座发达的城市,五叔顶多也就是个中产阶级。

五叔快要到六十岁了,过了打打杀杀的年龄。他感叹自己不再年轻,一切都力不从心。林子被砍伐,邵彬让五叔拍下现场照片,五叔没拍。五叔说不会拍。“你不会拍,你儿女也不会拍吗?”邵彬说。反正就是没拍,责怪没有用。邵彬说:“你约我到这里有什么用,应当约我到你家林子呀。”

叔侄俩转场到林子。被砍倒的杉树、红豆杉倒在地上,很大一片。五叔蹲下来摸着红豆杉轻轻哭泣。林子耗费了五叔很大精力,这几年他的公司一半的事情交给儿子打理,他用余下的精力打理这片林子。五叔对这林子颇有感情。五叔的哭泣,鞭子似的抽打邵彬的心。

“他们事先跟你商量了吗?”

“没有,只是有一天那个巡线员对我说,你的树撑着了电线,要砍。我说,谁挡了你的道,你就砍嘛。不用你们砍,我来砍。我原本的意思是斩断撑着电线的那几根,别的都不要动。没想到,没几天,他们破墙而入,也不通知一声就砍了一大片。”

“简直就是强盗。”邵彬说。

五叔初步估计说:“树木损失至少在二十万元。”

邵彬用手机拍现场取证,拍了照片和视频。他忽然想起,有一天带朋友来玩,朋友给这片林子拍了照片、视频发到朋友圈。这样,砍伐前后的照片、视频都有了。五婶出现在林子里。五叔点着五婶的脑袋说:“你是个废物,人家翻墙砍树,都不知道!”当天五婶的确在家看电视,林子虽然与住房连着,但是砍伐的是这头,林子又大,不出来巡逻不会发现。施工队用的是电锯,不到一小时,这一大片就砍伐完毕。离开时他们从房子这边出,五婶听到声音,出门来。“你们来干什么?怎么进来的?”五婶责问他们。施工队为头的说:“你家树木挡着了高压线,违了法,我们来砍树。你家老头子同意了的。”施工队从家里的大门出去后,五婶去林子查看,树木被砍伐一大片,五婶大骂五叔。

五婶承认自己护院失职,她不怪林子大,不推卸责任,批判她时,她检讨,自责。

“行了,五叔,你省省口水吧。那天换你在家,你也不一定能发现。”邵彬说。

“我当然能,林子就像我身上的头发,谁碰我都有反应。”

“让你五叔骂吧,换了我,我也饶不了。毁树容易种树难,这都是种了十二年,已经成材的树木啊!”五婶哭得厉害。邵彬的眼泪被勾出来,他不知道怎么劝,怎么劝都没有用。树木已经死亡,不可能再生。砍下的杉树可以卖掉,但红豆杉就卖不掉,红豆杉的作用不是当木材。

“官司用力给我打,打他娘的个倾家荡产!”五叔对邵彬说。

任何一部法律都是公平公正的,不是只为某一类人立的。但五叔早两天跟永红电力公司论理,对方粗暴说:“挡了高压线就必须无条件地砍伐,这是法律规定的。砍了白砍,绝不赔偿。本公司成立八年来,架线无数,逢山劈山,逢林砍林,从不含糊,从没有赔偿先例。在我们这里就没有‘赔偿’这两个字。”

邵彬记下砍伐树木那天的日子及五叔的赔偿诉求,理论上说这个官司肯定赢,但作为律师的邵彬还是不愿打官司,这里面程序太多,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对他来讲这是一桩没有收益的官司,不打为好。邵彬希望调解,只要对方赔偿二十万就完事。就算退一步,赔不到二十万,也是胜利。他知道五叔估价肯定有水分。不过,这是五叔的心血,也是无价的,这里面不能完全用金钱来衡量。

五婶准备好了饭菜,邵彬不吃了,他径直走到车上,还有好多事等着他去办,最难的是为当事人取证。有时候为了取一个证,要跑好几趟,还要受许多气,但看在钱的分上,受气受累都不在乎了,而且这个职业就是代人受气的。

远郊的这片乡村,城镇化进程比别的地方快,不到五年,这里变成一个繁华市区都不一定,五叔那片林子还能不能完全保住都是个未知数。如果能保留,在市区里有大片林子,倒是个极好的风景。

“告诉邵强,让他自己拆除房子,不要等到我们去炸。到那一天,丢大脸的是他,损失最大的是他。”五叔敲开邵彬的车窗说。

五叔还有另一桩官司,是被告,这官司不得不应战。五叔为啥成被告?还是建筑的事。五叔从小学习砌墙,一辈子都是个泥水匠。去年五叔的建筑公司在长方村建了好几栋民房,都是三层半的洋楼,其中一栋出现质量问题,墙壁开裂变形。这家男主人叫孟文军,上门要求五叔赔偿。五叔不承认是质量问题,说是孟文军使用不当,拒绝赔偿。几番交涉不成,孟文军状告到法院。现在双方还在取证阶段,还没开庭。五叔接到传票后,一切交由邵彬处理。邵彬气得把传票撕掉,不挣钱的官司是个大麻烦。邵彬初步写了应诉状。房子是包工包料的,孟文军只向五叔提供地块,设计施工都由五叔完成。五叔公司中有设计人员,毕业于职业技术学院土木建筑专业,学业不精,但应付乡下民房没问题。孟文军对图纸很满意,要求五叔建最高质量的房子,什么材料好就用什么材料。五叔向孟文军推荐钢材、红砖等基本建筑材料,孟文军没接触过建筑,他上网查了一下,这些都是好材料。双方商量好价钱后,签了合同。

孟文军不在村里种养,他到城里开洗浴城,公安局扫黄扫过他两次,罚了钱,他继续营业。孟文军挣下不少钱。长方村在远郊,这几年城市扩容,村子离市中心越来越近。孟文军在村里分有土地,农村建房没什么规划,只要有块地,到镇里乡里办个简单手续就可以建了。孟文军那地有150平方米,可以建一座大洋楼。等到村子与城市握手,村里洋楼就值了大钱。孟文军想来想去觉得那块地用来建洋楼为最佳。孟文军有钱,这套房总预算才32万,这真是太便宜了。孟文军就将建筑事宜全权交给五叔,他想在三个月后看到拔地而起的楼房。装修是下一步的事情。孟文军请五叔到洗浴城洗过两回澡,过问洋楼建筑情况。五叔的回答,孟文军满意。

孟文军洋楼建造开始后,长方村的村民都嗅到了一丝气息,一时兴起建造风。村民大部分都不缺房住,都说建一栋多余的房并不多余,将来拿来出租。到那时城市与村子连成一片了,出租生意定是红火的。村里的一些人也让五叔公司建新楼,他们跟孟文军不同,只包工不包料,材料自己进城挑选。有时间的村民天天盯着五叔的施工队,使工人们偷不了工更减不了料。其实,他们都错了,五叔照样有办法偷工减料。相对于建村里的民房,建孟文军的房五叔就有更大的自由度了,五叔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孟文军隔个把星期给五叔打个电话,称两人是好朋友。“你放心,我邵某做事从来对得起朋友!”五叔每次拍着胸口说话。五叔这样的生意人,除了儿子不坑,娘、老子都敢坑,何况孟文军这样合作式的酒肉朋友。孟文军人爽快,合同一签,就往五叔账号打了16万,剩余的一半完工后一次性打入。洋楼建到一半,那晚孟文军喝了酒,趁酒劲把另一半提前打入了五叔账号中。“你这么信得过我,我就更要把质量放在首位了。”五叔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

因为都不是行家,村民以为五叔只挣了辛苦的工钱,楼房建好后都对五叔感激不尽,准备向别的村推介,家家户户都请五叔去吃了大餐。五叔会演戏,吃了人家材料钱还装出清白的样子。这个村民信,因为材料是他们亲自买的,送来后又亲自验货。可是五叔有的是办法,材料是村民自己挑选验货的没错,村民却没有亲自将材料砌进房子里,这就是五叔的空间。

洋房三层半左右,算是低矮建筑,平时承重不大,一般情况下不会垮塌,即使比设计要求建得低些也不碍事。五叔并不担心质量问题,这么多年来,他偷了多少工减了多少料,主人住得仍然好好的。

孟文军家这楼是个意外,五叔后悔不该把不合格的建材全用在一面墙,应该搭配着用。五叔将暗中搞来的建材放到孟文军洋楼来,和村民洋楼里的材料稀开来用。除了给工人开工资,孟文军这楼五叔买材料花不到五万。

五叔公司负责的长方村的这批洋楼前后建好,孟文军的前后花掉75天。不到三个月交房,孟文军对五叔竖起大拇指。孟文军回村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说:“好,好,很好!交给朋友做就是省心。”

洋楼建好后,孟文军不再管,让它空在那里,计划等到时机到来后再使用。半年不到村里竖起差不多二十栋洋楼,没人专门注意长年不着村的孟文军的那栋洋楼。谁也不知道那墙是什么时候开裂变形的。一个村民偶然的机会发现了,村里人当笑话来说。他们没说五叔建筑质量不好,是笑孟文军地块风水不好,又不举行开工仪式搞祭祀,得罪了土地神,因此质量出问题了。孟文军在城里发了财,村里人多少妒忌,房子坏了,拔掉重建就是了,不拔掉也行,孟文军在远处还有块地,建幢小洋楼够地盘。这事在村里议论了好几个月,一位堂兄从城里打工回村听说后报告给孟文军。堂兄拍了照片传给孟文军,照片里看不出质量问题,孟文军说:“这不是裂痕,是水印吧?”变形更是看不出,因为堂兄拍的照片就是变形的。孟文军亲自回村来查看。孟文军找五叔,五叔不相信,不承认,拒绝到长方村看现场。

两人闹翻了。

“我要向法院告你!”孟文军说。

“随时奉陪,坚持到底。”五叔说。

五叔跟儿子、五婶私下承认,出现质量问题并不奇怪,他们的失误在于忽略了建材的均衡使用。钱已经进了口袋,绝不能输官司,要从长方村的气候地形以及孟文军地基上找客观原因,不能承担一点责任。

邵彬叫五叔陪他去长方村,五叔不去,好像这个官司跟他没关系似的。邵彬忍住怒火独自前往。修路、架桥、建房,水深得很,不是行业中人,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套路。邵彬从五叔一家人闲谈中发现,五叔从没交给过客户一栋高质量的小洋楼,他们从不遵循设计要求,图纸都是画给客户看的,他们心中另有一张图纸。这样的洋楼,住进去固然不会有危险,但一旦遇到自然灾害,它的抗灾能力就差很远;即便不碰上自然灾害,它的使用寿命也会大大缩短。

经人指引,邵彬来到孟文军洋楼前。墙壁裂痕比较明显,墙壁也有明显的波浪。“这房也太假了。”邵彬心里说。在城里,高楼大厦有专门的部门监督,质量问题都时有发生,更不要说乡村里没有任何质量监督。邵彬远远近近地拍了照,又去查看同村别的洋楼。主人见了,问邵彬是干什么的。邵彬说明来意。“全村就孟文军家的出问题。”至少从外观看,同村洋楼的质量不错。但孟文军这楼,开始也好比穿着高档衣服的亚健康人一样,你看不到内部的病灶。

邵彬回城后去五叔公司向他汇报。约好的,但五叔不在,公司关着大门。邵彬联系五叔,好久他才接电话。“你回来了最好,我正在跟孟老板骂架,快到前面的邮局门前来帮我。”五叔原本是在等邵彬的,中途出现了孟文军上门讨债,五叔来个先下手为强,数落孟文军不讲良心,把本不是他的责任栽到他头上。五叔担心在公司吵架影响形象,说:“我们到外面吵去,我是政协委员,代表政府批评你,教育你。”五叔将孟文军引到离公司三十米的邮局前,那地方宽敞,适合骂街吵架。街上人对他们吵架内容不感兴趣,看一眼就走了。五叔叫经过的人评理,路人不评,摇头走开。

邵彬叫两人住嘴。“我刚从长方村回来,查看了孟老板的洋楼。首先那楼设计得很漂亮,钢材是钢材,砖是砖,水泥是水泥。”邵彬说,“要是我有这样一栋楼多好。”

“你是谁?”孟文军说。

“你不用管我是谁,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我是公平人。”

“他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邵大律师,我亲大哥的儿子。”五叔说。

“你不是已到法院起诉了吗?来呀,看看官司最后谁赢。”邵彬说。

“我不管你名气大不大,反正我没听说过。我请的律师也很有名。唐飞东,你知道吗?”

邵彬笑起来,大笑,笑声好长一串。

“听到我侄儿的笑声没有?笑谈间踩死一只蚂蚁。一个大律师,一个政协委员,还怕你个开洗澡池的老板?”五叔说。

“你最好的办法是撤诉,我们坐下来谈判。不然到了法庭上,你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邵彬说。

邵彬是真心不喜欢打这个官司,凭他的经验,官司准输。输不是关键,他得不到一分收入,还要耗费大量的精力。

“撤诉,做梦吧你们!”

邵彬随五叔去公司。邵彬说:“完全是质量问题。官司打到哪里,世界王牌律师也打不赢。”

“有人说那洋楼出了质量问题我就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因为不合格的材料都用在那堵墙面,那天下大雨,不适合施工,为了赶进度,我命令工人们施工,所以墙面会变形开裂。”五叔说。

“重新建筑那面墙需要多少钱?”

“能返工,但难度大,资金不会太大,问题在于返工有危险,需要非常小心细致。工作量大,要花掉建半座洋楼的时间。”五叔说。

邵彬递给五叔一支烟后说:“你是选择打官司赔偿还是直接私下谈判赔偿?”

“横竖我都得赔偿?”

“是这样。”

“输了官司不执行,他奈何?人都这样。我打官司。”

“对我不利,这官司我打不赢。倒不是不输官司的律师才是好律师,是我时间耗不起。”邵彬说。

“原来你是想撤退,见五叔不救。”

“结果其实都一样的,如果你主动返工,倒是个好结果。”

“我不干。你不出庭,我也不出,让法院判去。”干这么多年,五叔从孟文军这座小洋楼获得的利润最高,他洋洋得意了一年,不想在这里出事了。五叔要保留这个纪录,因此不选择返工。

……

盘文波,广西桂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北京文学》《十月》《花城》《上海文学》《钟山》《当代》《民族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