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诺诺:虚构边界与《不眠之夜》
我阅读吴霜的《不眠之夜》时,恰逢电视剧《美丽新世界》上线。
电视剧里有场戏中戏:女主列宁娜(Lenina)和男伴马克斯(Marx)去看演出,演出内容是一场婚礼。
观众来自乌托邦的新伦敦,从没见过婚姻,所以都觉得这场戏无比新奇。
戏演到高潮时,来了个新娘的情人持枪抢婚,原本非常狗血的情节发生了意外,道具枪里的空包弹被人换成了真子弹,演员拿着真枪一顿乱扫,坐观众席的新人类都没搞清状况:哦!好酷啊!这死人演得好真?是戏里本身就有的情节吗?
“观众们都以为这是表演,兴奋地围观着。”
“观众们都以为这是安排好的表演。他们兴奋地往前挤着。”
“观众们却更兴奋了,以为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
《不眠之夜》是小说的标题,也是文本中沉浸式戏剧的名字,当两只吸血鬼穿越虫洞扭打在剧院舞台上时,现场所有观众的反应都是往前伸头,围观,唯恐天下不乱。因为他们也以为这是戏剧的一部分。
这当然不是戏剧的一部分。
但身为读者的我也很难分得清它是不是戏剧的一部分。
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大部分场景——沉浸式舞台剧《不眠之夜》在现实世界中是真实存在的。
它的主线剧情改编自《麦克白》,该剧的特色是打破了传统舞台剧的刻板空间设置,将演员和观众搬到一栋五层的酒店里,不同房间里同时发生着故事。演员穿戏服,观众戴面具,一起在101个独立的空间里穿梭。
由于空间的灵活性大大提升,在同一时刻观众只能看到故事的一小部分。三个小时的表演时间里,演员会把相同的剧情重复演两到三次,所以如果第一遍错过了某个重要剧情,那没关系,可以在下一个轮回里再补上。
相比于传统的线性叙事,这种叙事的方式是更接近自然的。
当两个熟识的朋友分享日常生活,大多是天南海北地一顿侃,前言后语是发散性的,甚至话题之间也没什么逻辑可言。这时,如果有一个不那么熟悉的人加入对话,对他来说,要了解说话的人和他们讲的故事,就很像是一个一块块拼图的过程。
他无法一下子看到整张拼图的全貌,只能零散捕捉一些片段,再将这些片段左右拼凑,时不时还要参照上下文:“这是黑的”“黑的是眼睛”“白色的毛”“圆脑袋”“绿色的植物”“绿色的植物拿在手里”……“哦,这是熊猫。”
舞台剧《不眠之夜》里的观众需要在三次轮回的相同剧情里寻找线索,才能渐渐读懂整个故事的主线,理解作者埋下的玄机。
小说《不眠之夜》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不是一马平川的直接叙事,而在每个章节里都隐藏了一些不起眼的信息,两个月亮,几颗佛珠,最后谜底揭示,你将这些佛珠和月亮串起来,往回翻看,再次寻找线索,故事的全貌才算豁然开朗。
这也是我读完印象最深的一点。
最贴近自然的书写方式,就像我们每天理解现实一样,甚至混淆了现实本身。
在小说《不眠之夜》中,剧作人陆克改编创作舞台剧《不眠之夜》。如果说舞台剧《不眠之夜》为小说《不眠之夜》提供了故事发生的背景,那么现实世界中的作者吴霜也写出了小说《不眠之夜》,小说的出版发行会不会成为“现实世界”里某个虚构故事的舞台?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接着想下去,那就像俄罗斯套娃,也像一层层的洋葱,由此,叙述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边际。
爱可以穿越树状的时空……
时空穿越是科幻作品里经常涉及的主题。有的时空穿越是线性的,类似《回到未来》中的主角一行,他们穿越到过去,对那个时空做出的扰动会令现在和未来发生改变,让个人命运发生变化。有些穿越则会涉及更高维度,比如人类命运,钱莉芳老师的《天意》中天外来客穿越历史,改变了过去的韩信,功成名就的韩信也就“覆盖”了原本不得志的韩信。除此之外,天外来客的最终目的是令渤海填平,这样一来,对人类文明的走向就很可能是另一个方向了。
不同的是,《不眠之夜》里的时空规则不是线性的,而是树状的。即不同未来的时空并行,只要启动金甲虫的穿越装置,透过虫洞搭桥,可以从一个时空的枝丫上跳跃到另一个枝丫。
时空的非线性导致了外祖母悖论的失效,即主角穿越后在另一个时空中的所作所为,不会对她原本时空里的既定事实造成影响。
这似乎是一件好事,对于女主角李诗行来说是轻松的,她的原生时空不必为她在其他时空里的所作所为买单。
但事实上这样的穿越有了一层新的美学意味,它更像两个时空的一次虚假交集。时空如同天上不同高度的两朵云,从低处看,好像有某个瞬间曾经相遇,其实却从未互相碰面,也注定会在未来分开。
对于穿越者来说,虫洞那一头的世界线不可预测,不可控制,每一次的穿越都是随机的,都是再也找不回来的。所以,连接两个时空之间的虫洞,让女主角吸血鬼李诗行和男主角陆克的交集真正有了佛教中一期一会的含义。
如此的一期一会发生在一场光影交错的舞台剧剧场里,至此,故事凑齐了不稳定的时空,不稳定的相会,不稳定的人物关系,不稳定的场景。那么这场戏中戏里,究竟什么是稳定的呢?
或者说,吸血鬼女主角穿越了虫洞两头的时空,究竟有什么是不变的呢?她是为了什么而穿越的呢?
故事中其实是给出答案的,那就是爱。
正如诺兰导演的《星际穿越》一样,是爱让男主角跨越时空和百年光阴,与自己的女儿再度相会。“爱”让《不眠之夜》的女主角——吸血鬼李诗行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的陆克身旁,也是爱,让男女主角的命运相互羁绊,用一串佛珠和一只金甲虫串起时空,最终合力再度打开虫洞,避免真空衰变——整个宇宙被吸进虫洞,化为乌有。
平行世界里,也有一模一样的人。
故事里有一个女主角,却有两个李诗行。一个是男主角从小认识的假小子班长李诗行,另一个是从异世界穿越而来的吸血鬼李诗行。
第一个李诗行陪男主角陆克长大,第二个李诗行和男主角冒险,第一个李诗行最后成为男主角的归宿。
由于故事发生在树状的时间线里,第二个吸血鬼李诗行的原生宇宙是和地球历史有一定偏差的。在吸血鬼李诗行的世界里有两轮月亮,那里原本也是没有吸血鬼的,人类的“基因重组计划”导致了一场席卷全球的病毒灾难,被感染的人类变成吸血鬼。力大无穷,吸食人类的血液为生,只有阳光照射和银质匕首割掉头颅才会死亡,吸血鬼咬人后,病毒也会传播,将正常人类变成吸血鬼。
李诗行和反派顾小溪都是被感染的吸血鬼。为了不被人类社会赶尽杀绝,李诗行在感染后成为一名猎杀吸血鬼的“猎鸦”,用100年的时间追捕逃脱的吸血鬼。
即使虫洞两头世界的差异性如此之大,我们竟然还是可以在吸血鬼的世界里有同样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同样的女主角的爷爷,还有同样的反派顾小溪。
甚至他们也延续了正常世界里的人物关系。男女主角相爱,男主角为了保护女主角愿意牺牲自己,等等。连追求男主角陆克多次未果的顾小溪放弃时也说过:“不管哪个世界,你都不会选我。那你就去死吧。”——也就是说,至少在两个平行宇宙里,都上演着一幕顾小溪追求男主角多年未果,最终被女主角李诗行截和的故事。
装修不同的房间,事实上都上演着一样的故事。
抛去对反派产生的同情,这也说明每个平行宇宙之间是有某种纠缠的。爱上你注定爱的人,和你注定不爱的人分道扬镳。
这算不算一种宿命论?还是我们可以把不同平行世界里的故事,看作每个人的一种分形?人在不同场合,不同际遇里,都是自己的一个分形,而他们的集合才构成了一个人的全部喜怒哀乐。
而无论是碰见了谁,或者是有了如何的境遇,都只是自己原本可以达到的巨大未知可能性里的一个子集而已。
如此想来,吴霜的《不眠之夜》是十分温柔的,她使用了最不确定的手段,构造出非线性的世界观,甚至是分裂的主角,但最后还是讲了一个爱与被爱的故事。
作者简介
王诺诺
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学士,英国剑桥大学环境经济硕士,现任互联网公司行业分析师。科幻作家,2018年银河奖最佳新人奖获得者,代表作《故乡明》《地球无应答》《风雪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