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十月》2021年第1期|梁鸿:梁庄十年
来源:《十月》2021年第1期 | 梁鸿  2021年01月28日07:04

第一章 房屋

小字报

2020年7月,在连续十几天的暴雨之后,和其他任何一个年份的这时刻都一样,湍水又涨了。

只不过,这一次,湍水有鱼。在前面将近三十年间,湍水一直重度污染,大鱼几近消失,只有在一些分散的小水洼里,能够见到像小棱子一样的野鱼苗,一段时间后,这些野鱼苗也会消失不见。这几年,湍水渐清,站在水边,经常能看到水中大鱼跃起的身影。

湍水的水位暴涨到河道中那条沙土主路的位置,浩浩荡荡,一路翻滚下去。梁庄的男人们非常兴奋,举网提桶,几人结伴,从村庄后面的路下去,到南水北调大河和湍水交叉的那个大桥下面,布网逮鱼。那个位置沙少石子多,易于站立,也易于逃跑,万一上游涨水过来,几十步远,就是护河堤,可以很快爬上去,而其他地方,是一望看不到边的平坦河坡。

技艺高超且胆大的人很快就抓到了鱼。大鱼足有五六斤,小鱼也有尺长,鲜嫩无比。一般情形是,抓到几条鱼后,回村聚在其中一家,煎炒烹炸,吃着鱼,喝着啤酒,聊着大天,到下午四五点钟,又到河里去抓鱼。一时间,村庄人声鼎沸,简直像过节一样。

一天早晨,韩家一个年轻媳妇清晨起来洗脸,洗完脸,端着脸盆往院子门口泼水,突然发现门口的电线杆子上贴了一张传单。她以为又是上面出了什么通知,就凑过去看。这一看,她给吓住了。家里男人已经下河抓鱼,一时找不来人商量,就撕下那张传单,急匆匆往村口红伟家那边跑。红伟①家是梁庄的新闻交流中心,从早上六七点钟到晚上八九点钟,都有人聚在一起,喝茶聊天。

在路上,她又碰到另外一个年轻媳妇,也一脸慌张,还有点莫名兴奋,手里拿着同样的传单,说是在她家门口的电线杆子上发现的。她们两家都在梁庄村中心的主路上,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她们一路往村前跑,边跑边注意观察路边的电线杆,沿路没有发现同样的传单。

红伟家门口,一群人围在一起,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条鱼。

那天早晨,红伟在河里抓到一条二十来斤重的大草鱼,大家都赶过来参观。那条大草鱼躺在水泥地上,翻着白眼,大张着嘴巴,艰难地一呼一吸,但是,鱼尾仍用力扑扇,试图把身体带起来,可只徒劳地搅起水泥地上的灰尘。人们啧啧感叹。有多少年了,湍水没出现过这样大的鱼了。

红伟家隔壁的凤嫂家门口,石凳四角已经摆上茶杯,中间放一副扑克牌。几个老牌友坐在那里,正慢悠悠喝茶,等着牌场开始。

两个人拿着传单,一头扎进人堆里,嘴里嚷着,赶紧来看,这是咋回事啊。其中一个小媳妇眼尖,看到张香叶坐在凤嫂家的牌场边,就跑过去,说,香婶儿,你快看,这说哩都是啥啊?

张香叶拿起传单看,约有两分钟的样子,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身子晃了晃,有点站不住似的,她把传单揉成团,装到口袋里,眼睛垂着,扒开人群,往外走。快走过红伟家门口时,另一个年轻的媳妇追过去,把另一个传单递给她,她默默接住,也揉成团,也装进口袋里,往家的方向走。

人们目送着张香叶,直到她走过村口的那条拐弯路,人不见了,才像突然醒悟过来,争相说起话来。

另外有两个人,从口袋里各掏出一张传单,和刚才那两张一模一样。

人们头挨着头,碰在一起,开始认真研究传单上的内容。那条大草鱼被遗忘在一边,它的尾巴早一动也不能动了,两只眼睛,还偶尔翻一下,露出里面的眼白。

揭发信

你张香叶干了什么事,不要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大家忘了就当没事了。

当年你和韩天明的丑事全村人都知道,你不守妇道,和韩天明眉来眼去,在家苟合,你的三儿是谁的孩子,大家都清楚。

你看韩天明家里有钱,你好吃好喝好沾光,就往人家身上贴。1974年冬天,你和韩天明在你家做的啥事村里人都知道,你丈夫不在家,你就天天领人回家,你叔伯哥知道了,堵了好几次门,把你们堵在床上,打得你鼻青脸肿。你说你改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你丈夫从部队回来,看见你给韩天明做的衣服、鞋,跑去找韩天明,韩天明都要承认了,你还不承认。后来,部队上要定性你是破坏军婚,你害怕了,还写了保证书,这事×××、×××都知道,当年,他们都是证人。现在,他们都死了,死无对证了,你以为事情就过去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人道德败坏,就该叫大家知道,别想着老了就变好人了。

张香叶,今年七十五岁。在梁庄,她以无可挑剔的品行,大家闺秀般的举止,干净整齐的装扮,多年来助人为乐的精神,而被大家所赞颂。她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懂得婚葬礼仪的老人,无论哪一家嫁姑娘,她都会默默在场,帮着装箱,准备各种礼仪上所需的东西,教姑娘怎么应对,从准备姑娘出嫁到一直把人送走,张香叶会一直都在,每天最早到,最晚离开。如果梁庄的老人去世,张香叶更是从开始到结束,全程在场。每天半夜离开,早晨四五点就来。她教亲属怎么清洗老人的遗体,老人的寿衣,她也一层层帮着穿,孝子的孝布怎么叠、怎么戴,老人口里放的东西,手里攥的东西,她都帮忙去做,让亲属不落下任何礼数。有她在,大家的心就不慌。

听村里年龄稍大一些的人讲,早些年,张香叶家里有缝纫机,她会剪衣服做衣服,一到春节,去求张香叶的人排成长队,张香叶基本上不拒绝。曾经住在她家隔壁的霞子①妈说,每年那时候,她家的缝纫机咔嗒咔嗒彻夜响,但是,从来没收过谁家的钱。

小字报里所说的事情,至少就我而言,从来没听说过。韩天明作为梁庄的传奇人物,我们倒是从小到大一直听说。他的女儿和我同岁,小时候一起上学放学,我很小就知道她父亲找了另外一个女人,不要她妈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到过他和张香叶的事情。

那天,我和霞子顺着韩家那条路往村里走,一边数着旁边坑塘上盖的新房。在梁家和韩家交界处的那两个坑塘早已被填满,左右两个坑塘上盖了七座新楼。

在我少年时代,一到夏天暴雨季节,水涨得很高,这两个坑塘中间的那条路被完全淹没,人们都小心翼翼地从中间蹚过,坑塘的一边,有一个沟渠,水往河坡方向流。据老人讲,这条沟渠一直就有,它连通了村里六七个坑塘,否则,村庄早被淹没了。

现在,这条沟渠上面,也盖上了房子。

远远地,张香叶沿路走过来,低着头,往左边自己家方向拐。我刚要扬手打招呼,霞子妈赶紧拦住,说:“别叫了。”

在霞子家老屋的前面,是韩万杰家。梁庄最神秘的一家人。他们一家很少和村庄里的人交往,好像自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进过他们家院子,虽然这里离我家只有五十米远。韩万杰的妈妈,传说中梁庄最厉害的婆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据说她家的五个儿媳,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从清晨起来到晚上睡觉前,一天不停忙碌,屁股从来都不敢沾一下凳子。

张香叶是这家的四儿媳。她丈夫韩万胜早年被送养给别人,长大后自己又回来,所以,兄弟情义并不是很深,张香叶早早和大院分了家,在大院前半部分挖出一个正方形,盖了房子。

霞子妈突然朝大院方向努了努嘴,示意我看。韩万杰家的院门大开着,有人正从院子里往外走,看见我们,那人吃惊地“啊”了一声,说:“早啊。”

霞子妈说:“哟,清辉啊,啥时回来了?”

“前天。招待几个朋友。”

“小清你还记得吗?”霞子妈指了指我。

他看了看我,摇摇头,笑着说:“还真没印象,太多年不在家了。”

“光正家四闺女。”

清辉做恍然大悟状,但看表情,其实还是没什么印象。

我也不认识他。韩万杰家的孩子从来不和村庄的其他孩子玩。记忆中,他们每天从院子里出来,去上学,放学再回到院子里,从来没有在院子以外的地方出现过。即使一家之长韩万杰,也只是偶尔在晚饭之后,从院落里踱步出来,看见人,微微笑着点头,并不多说。在极少的时刻,我从他家院落外经过,透过开着的院门,能看到院落里面盛开的月季,一畦畦碧绿的青菜。那里面的空间很深,很静。

清辉邀请我们进屋坐一会儿,话里话外透着客套,可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就进去了。我太想看看了。

一栋两层楼房结结实实矗立在院落的左后边,楼房前面的空地,做了水泥硬化,院子里摆着朱红实木的圆桌、椅子、柜子,棕色皮质沙发,有工人正在忙着安装。院落的右后边,是一栋老房子,就是当年威严无比的青砖大屋,被楼房挤得像个佝偻失势的老人。老屋前面,是一方菜地,茄子、西红柿、苋菜、小青菜,长得正旺,可以看出主人的精心打理。再前面,是张香叶家的后墙。后墙左侧,一条窄窄的小路,通往张香叶家的院落。

清辉已经退休。这次回来,是想把院子好好收拾一下,把屋里的家具、设施再完善一下,他打算以后每年都回来住几个月。

从清辉家出来,霞子妈发出感叹:“都是有钱烧的,年轻时一次都不回来,老了老了说要回来住,还不是想显摆一下?我要是有地方去,我是一天都不住这儿。”

霞子在一旁反驳说:“就让你去街上我那儿住两天,你都不去。连夜都不隔,吵着要回来。”

大家都笑起来。霞子妈牙尖舌利,活跃异常,可也是一个死硬派,除了自己的那座老院子,两儿一女,谁的家都不去。

霞子妈低声说:“院里的菜园子,是张香叶的,清辉上次回来让张香叶把菜园平掉,张香叶不愿意。别看张香叶、韩万胜是清辉的四婶四叔,可他们关系很不好,他爹韩万杰那时候对他四弟都不好,到他们这一代,也看不起他四婶四叔。”

梁庄的年轻一代被小字报的内容震惊着,他们心目中的张香叶是梁庄的道德楷模,是最理想的老人形态。那些年轻的小媳妇都渴望自己的婆婆有着张香叶的性格,而男孩则想着要是自己的亲妈有张香叶那么能干、那么明理就好了。现在好了,一记重棒击过来。他们追着老人问当年的事情,或往老人堆里凑,想多了解一星半点真相。

老人们则一心只追问一个事情:谁写的小字报?

老人们掰着手指头算谁家和张香叶有仇,也大约拼凑和还原出当年的事件过程。

大约在1967年或1968年,张香叶嫁给梁庄的韩万胜,当时,韩万胜在部队当兵。在那个时代,姑娘嫁给当兵的男子是非常不错的选择,少一个人的口粮不说,隔几个月还能寄点钱或军装什么的回来。张香叶个子高大,白白净净,不爱和村里其他妇女家长里短,转年就生了大儿子,也是本本分分下地干活挣工分,闲时在家剪衣服做衣服。

她和韩天明什么时候开始偷情的,没人知道。但是,有蛛丝马迹的是,韩天明在吴镇上班,回来后没事就爱往张香叶家钻,“寡妇门前是非多”,虽然张香叶有丈夫,但也形同没有,其他男人也瞅,也想往张香叶屋里钻,可是,都被张香叶轰出来,只有韩天明进去了,好久才出来。

当时,韩天明在吴镇供销社上班,吃商品粮,手握各种生活资料,在计划供应的年代,那是绝对权威。张香叶一人带两个孩子,挣不来工分,日子过得也紧紧巴巴。有“留心”的人发现,韩天明经常往张香叶家去,进去时手提包鼓囊囊的,出来时手提包瘪瘪的。一天晚上,韩万胜的三个哥哥埋伏在墙头,韩天明进去不久,三个人就破门而入,抓了个现形。其中,韩万胜的大哥韩万杰狠狠踹了张香叶裆部几脚,二哥拽着张香叶的头发扇她的脸,韩天明趁人不备,溜之大吉。

韩天明的老婆赵梅枝早就忍不下这口气,这下逮住机会,绕着张香叶的门口,直骂几天几夜。张香叶关门闭户,自始至终没有应战。可有眼尖的人发现,这件事情过去后没多久,韩天明就又开始出入张香叶家。这一次,韩万杰拉着张香叶去了韩万胜所在的部队,逼韩万胜和张香叶离婚,并且,上告到部队领导,说张香叶是在破坏军婚。据说,张香叶写下保证书,保证不再犯错。

事情传回梁庄,赵梅枝又到张香叶家门口狠骂了几天,说部队替天行道,替她出了恶气。韩天明到张香叶家门口,拖赵梅枝回家,赵梅枝不走,两个人在张香叶家门口打了起来。张香叶一直没出来。韩天明赌气离开梁庄,到山西一个亲戚的矿上干活。

如果细究的话,也只有赵梅枝和张香叶是死敌。韩天明到山西后,很快又有新的女人,并且,坚决要和赵梅枝离婚。

但是,贴小字报这件事不可能是赵梅枝做的。首先,她不可能懂得到街上打印这些东西,她老得都快走不动了,本来就不爱和人交往,自从和韩天明离婚后,更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其次,她儿媳也不可能帮她去做这件事,赵梅枝和儿媳的关系向来不好,同住一个院子,但从来都是各吃各的。

“那就捋捋现在村里七十岁往上的人,看有哪些。”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生病躺在床上的,村里七十多岁的人大部分都在现场。

“要不是有深仇大恨,谁会翻出五十年前的事情来恶心人?”

峰叔踌躇着说:“也不知道你们注意了没?清辉这次回来有啥变化?”

大家问:“有啥变化?”

“往常清辉回来,都会到前院他万胜叔家借电动车,这次好像没有。”

倒是啊。确实没借,他每次出来都是骑自行车。

峰叔对旁边的霞子妈说:“你还记得不?上次清辉回来,咱们去他院子看,张香叶在那个院子里种的菜被他毁了一半,打的隔断也被推倒了。你说,清辉一年就回来几次,他毁人家张香叶的菜园子干吗?”

“回来几次?一次也不会回。要不是为让他奶奶有个落棺材处,那个楼房应该也不会盖。”

这个事情梁庄的人都知道。清辉奶奶,也就是这个大院的第一代女主人,韩万杰去世后,她跟着清辉又住了好多年。活到九十三岁那年,老太太终于扛不住了,随时都有可能过去。她告诉孙子,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回梁庄,她要在梁庄办丧事,要埋在梁庄。可梁庄的房子早已坍塌,无法住人,更无法办丧事。奶奶又极不喜欢韩万胜这个儿子,不愿意把棺材停在他家院里。贤生③的棺材最终放在野地里的事情成为全村人的教训,许多长年在外地的人都因此又回来盖房。于是,几个孙子一商量,赶回梁庄盖房。房子落成,又紧赶着把老太太接回来。回梁庄三天后,老太太去世。这件事在村庄传为美谈。

“那可说不准。房子一盖起,他就当个事儿了。你没见清辉这几年回来更勤了,退休了,没事了,也想回来住,他看院子里的菜当然不舒服了。”

人们像打开了一个新思路,纷纷发现清辉这次回来不同于往常的地方。譬如这次院子常常开着,和过往的村人聊天时,会提到他要把这院子抹平,再盖三间平房,譬如他这次回来根本就没去张香叶家。往常,除了借电动车,他还会在她家吃饭、喝酒。不管怎样,在梁庄,他们血缘关系最近。

是啊是啊。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我猜啊,早年清辉他爹打过张香叶,结有仇气,这两年,因为清辉又回来盖房子,要收回院子,还要再盖,估计又闹矛盾了,张香叶也在其中说啥难听话了。清辉就生气了,写了这个小字报。不然,谁会费恁大的事做这件事。再说,他平时都住在大城市里,家里肯定有打印机之类的,自己就可以打印,连儿女都可以不知道。”

是啊是啊。霞子妈分析得头头是道,所有人都点头称是。

这件案子算有了眉目。所有人都默认是韩清辉贴的小字报,其目的就是再盖几间房子。

“万胜和清辉虽是亲叔侄,可是,在房子的事情上,清辉那可是牙撕口咬、毫不留情的。再说,万胜是从小送给别人家,长大之后才回来。大家一直不亲,早年张香叶的事情其实也是一个由头,当时就是想把他们赶走。”

不管怎样,七十五岁的张香叶,在生命最末段,经过一生的漫长赎罪之后,突然间,又回到了年轻时代的原点。她大概要背着这沉重的包袱入土了。

“不检点就是不检点,也不怪别人。这种事,从头到尾都不应该做。”按照老人们的议论,那时候都穷得要命,张香叶家实际上还算是条件比较好的,不至于为点粮食出卖自己,更何况,像韩天明这样的溜光蛋,哪家媳妇会随随便便和他说话,让他进屋?还是自己不检点,谁也不怨。

也有人埋怨那两个年轻媳妇不懂事,像这样的事情,看见了就看见了,把它撕掉就行了,不撕掉就算了,还专门拿到人堆里让人看,拿到人堆里也就算了,看到张香叶在那儿,还专门让张香叶本人看,这不是专门添乱吗?那两个小媳妇有口难辩,转过头来骂自己家男人:“都是你嘴贱,欠吃鱼,大早起就往河里跑,逮住啥鱼了?!”

在我离开村庄的时候,张香叶已经开始又出现在文哥家的门前。她安静地坐在凳子上,面带微笑,和大家在一起聊天、喝茶、打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大家觉得张香叶平白受了这么大的磨难,反而对她更好了。

义 生

“你看,你往前面看,看见那栋楼了吗?那是韩家义生盖的,四层楼,装修豪华得很,周边可多人去看。”

我和霞子从吴镇第二初中的后面下河,沿着河坡往梁庄方向走。今年夏天的雨量比往年要大得多,我回来之前,连下十几天暴雨,上游的洪流冲过来,过往几十年挖得纵横交错的河道,东一个西一个的水洼、沟渠,被抹平了很多,河面宽阔,颇有浩浩荡荡的意思。河岸两边的芭茅、芦苇、野灌木,那些承租户所种的桃树、苹果树,随处可见的东一块西一片的花生地、西瓜地、芝麻地,疯了一般野长,叶秧肥大密实。

这不是什么好事。雨水太大,往往只长秧子不结果。

路过当年吴镇最大的挖沙厂,那些大沙堆已经失去原来沙堆的外貌了,被密密麻麻的杂草覆盖,变成一个个小山丘。沙堆中间扔着一些挖沙机,像钢铁时代被废弃了的巨型机器人,灌木、野藤层层缠绕它们沉重而又庞大的身躯,只剩长长的铁臂高高伸向天空,仿佛经历过内部的漫长的搏斗,最终窒息而死。

这些机器在湍水上下游统治了几十年时间,以其冰冷无情的外表和改变河流的能力而让人臣服。而今,随着新政策的实施,这些沙堆和机器被彻底遗弃了。从2017年开始,穰县就不允许私人开采河石了,理由有二,一是私人乱采造成河道严重受损,二是,私人在河坡里圈河圈地,坐地起价,给老百姓的生活带来不良影响。因此,政府红头文件下来,所有湍水沿岸的私人挖沙厂一律停办。如发现私人继续开采,不但没收机器和沙石,还予以重罚。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就不开采沙石了。毕竟,老百姓还要建房,还需要沙石。于是,穰县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开采公司,正式的国家单位。如有愿意参与的私人挖沙厂可以继续开采,但必须先把沙卖给开采公司,开采公司再卖给老百姓。有许多私人挖沙厂想着就继续干,但后来发现,开采公司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利润,同时,老百姓也发现,他们到河里买沙,不只是手续多了,沙价和原来比起来有增无减,还不如从私人那里买。于是,穰县老百姓笑说,这哪是整治河道,分明就是多安排几个人吃国家粮。

走过当年施工一半的垃圾填埋场,那层薄薄的砖墙已经完全不见踪迹了,如果不是霞子指出给我看,我根本意识不到这就是当年出事故的地方。当年,不知道哪一任领导一拍脑袋,要在河坡里面,离河道并不远的地方,建设一个大型垃圾填埋场。完全没有想到,如果有一天,湍水涨水了,涨到填埋场的位置该怎么办。并且,因为层层转包,等到最后一任包工头手里的时候,已经几乎没有利润可言。所以,墙垒得特别薄。四个工人正在墙下干活,那边的推土机推过来,人一下子全被窝了进去。四个工人全是梁庄人。

再往前,快到南水北调大河和湍水交界的地方,那儿有条小路,从那儿上去,就可以到梁庄后面的墓地了。

野构树疯长,树林子所有缝隙都被占满,原来人们踩踏出的小路完全消失,我和霞子来回找了好几次,找不到往坡上走的路,又不敢贸然进入树林子,就原路返回,从梁庄通过河坡的那条大路进村。

这时,霞子让我抬眼往村庄方向看。

一幢高大的欧式建筑物屹立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那是从河坡方向唯一能看到的梁庄房屋。

义生,韩家韩立挺④的孙子,韩立挺夫妇亲自抚养的孩子。当年义生妈妈和义生父亲离婚,从穰县专门回梁庄,请求两位老人把义生带在身边,她不放心义生父亲,更不放心将来的后妈。从此以后,六岁的义生回到梁庄,和韩立挺夫妇一起生活,直到二十岁到西安投奔刚下海经商的七叔。

人们都说义生妈妈有长远眼光,韩长老一心培养出来的孩子,那必定要成大气候。

韩家大院,在当年的梁庄,就是梁庄人向往的地方。

霞子说:“你比我小一点,可能没跟上,我还进去过。一进到人家院子里,和咱完全就是两个世界。院子干净又整洁,我记哩可清,有个长花架,花架上有可多吊兰,开着小紫红花,院子左边的那排房子是一个福音堂,韩立挺在布道,人们都可安静,头仰着在听讲,非常肃穆,有书香气息,中间他还去弹风琴,真是好听极了。我是后来上大学又听见这声音,才知道那是风琴。他老婆是个医生,长得可好看,宽脸庞大眼睛,笑眯眯的,会接生,咱们村里好多人都是她接出来的。我小时候没地方玩,常趴在人家门口往里看,韩立挺老婆看见,就朝我招手,让我进去,给我拿点心吃。点心我忘了是啥,那味道到现在还记得。后来,我听村里人说,他们家从韩立挺爷爷那一辈就发达了,定了很多家规。譬如,吃饭时不能说话,不能掉饭粒。当时韩立挺的四个弟兄没有分家,几个媳妇分工明确,该你值班就认真服务大家,不该你值班也可以坐下吃饭,也很平等。几个兄弟有在外经商的,有当官的,也有在梁庄的,像韩立挺,就信教,兼教育下一代的孩子。”

我和霞子掰着指头数韩立挺一家后辈的发展。韩立挺七儿三女,七个儿子均在外工作,医生和教师职业居多。20世纪90年代下海潮时,韩立挺的七儿子从大学辞去教职,开始经商,生意做得很大,把下一代孩子全部带了出去,这些孩子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发了财,在西安、南阳、郑州等地买房开店,发展很好,也有另外一部分孩子考上大学,复旦大学、郑州大学、厦门大学等重点大学都有。

其中,韩义生生意做得最大,大有超过七叔的趋势。

从2016年开始,义生回到梁庄,把早已破败的大院拆掉,重建地基,开始盖房的宏伟大计。没有人在意这件事情。因为在外打工挣钱,回来盖房起屋,这是梁庄大部分人都在做的事情。

说话间,我和霞子已经上坡,进到村内。

正是早饭时间。人们照例端着碗,坐在院子外的小凳小桌前,边吃饭边和邻居聊天。

义生的房屋就在梁庄最靠近河坡的那排房中间。周边有新建的两层小楼,有平房,也有仍能勉强住人的土坯瓦房。

从外观来看,这栋楼即使放在北京、上海,或世界上任何一座大城市,也丝毫不落伍。经典的欧式建筑,灰色花岗岩围墙,上面一圈黑色雕花镂空栅栏,铁制大门也是同款的黑色雕花。沿着围墙外面,一圈月季、凌霄花绿意盎然,红花开得正旺。小楼一共四层,一层二层,灰花岗岩包墙,三层四层红砖打墙,五层是一个圆拱形的塔楼,四面挑顶,威严潇洒。

看到我们回来,大家纷纷打招呼,并告诉我们,义生不在家。疫情以来,全家人都没有回来过,不过钥匙放在隔壁的本家韩立兵那里。

立兵已经听说了,正急急忙忙往这边跑。我们叫着不慌不慌,他笑着,脚仍然没停。

立兵比我们年龄大些,他一直没出门打工,听说是身体不大好,不能干重活。他的房子还是那种老式瓦房,在这栋楼房的后面,要是不仔细看,简直就是看不到,要矮到地底下的样子。

立兵一边开大门,一边说:“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有可多人来看这房子,一拨一拨,有开车的,骑摩托的,还有走路过来的,看西洋景似的。”

院落里面更显典雅、大气,门廊由四根粗大的花岗岩立柱支撑,花岗岩上的雕刻非常精美。院落右侧是一个大型的假山瀑布。

立兵说:“光这个假山,就花了小十万,不知道是啥材料做的,你看那上面的植物,据说也是贵到不得了。”

环绕着小楼,四周种满名贵的景观树,有砖路、石子路,休闲喝茶区、健身器材区,功能区隔清晰,又很好地兼顾了美感。

“这应该是找专门的设计师做的吧?”

“可不是专门找人设计的。”立兵说,“整个院子,总头到尾,都是义生和梁安两个人做的,哪有啥设计?俩人一商量,就干起来。大前年,有多半年时间,他都待在家里,一点点盯着人做,还全国飞,到处去找材料,花了不知道多少钱。这四层楼,九间房,他叔们和姑们每人一间,床、柜子、沙发,家里一应东西都准备好,谁回来都有地方住。去年春节他们都是在这里面过的,那热闹劲儿,可真是。”

立兵打开门,左边是一个挑高几乎七八米的大厅,全明落地窗,早晨的阳光刚好洒进来,照在墙上。墙上是三个老人的巨幅照片。除此,没有任何装饰。

霞子说:“呀你看,左右那两个就是韩立挺和他老婆,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韩立挺就是留一个小胡子。最中间的那个可能是义生曾奶奶的照片。”

立兵说:“可不是,义生曾奶奶活的时间长,义生还见过。这看着是照片,其实不是,是在郑州专门找人画的像。也花了可多钱。”

照片是黑白的。左边韩立挺面容清瘦,不大的眼睛里透着睿智和慈爱,右边韩立挺的老婆微胖,宽眉大眼,戴一个金丝眼镜,看起来非常明理。中间那位老人的照片略微高于韩立挺和他老婆的,穿着旧式的对襟棉袄,眼睛更深一些。

客厅是水磨大理石地面,摆一组墨绿色真皮沙发,角落有边柜、茶几、雕像和各种摆件,每样家具都是极贵的品相,非常时尚,透着内在的奢华。

可是,不管是坐在客厅正中间的沙发上,还是到角落处欣赏雕塑,都能感觉到墙上那三双眼睛,它们似乎能转动,我们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在这样的关注下,莫名地,大家说话的声音变得轻了很多,行动也庄重起来。

沿着转角楼梯,我们一层层上去。从第二层开始,每一层都有客厅和三间客房,客房有床、衣柜、卫生间,客厅有沙发、茶几,靠着阳台是一个书房,书房里摆着实木长书桌、书架和文房四宝。书房直通阳台,阳台是一个大露台,站在露台往外看,可以看到东边层层叠叠的绿树和平坦广阔的河坡,没有任何遮挡。

毫无疑问,这是梁庄的制高点。

一个世纪过去,他们家族仍然是一个制高点,只不过,从前他们是以某种象征秩序而被敬仰,今天,这个被爷爷奶奶抚养大的孩子以最物质的方式显现自己的力量。

霞子说:“本来这个地方地势就高,义生把院子推平之后,又向下挖很深,从下往上垫,光这个地基就垫有两层楼高,你往下看,全部是石头垒起来,中间填土,活生生做成一片高地,再在上面盖好几层,那可不是制高点?听说义生还想买下这片桃林,你想,把这十几亩地再改造一下,那不成大庄园了?可前面那家不同意,也都是他们本家。你想啊,地气都让你们占尽了,我好端端的两层楼,突然啥也不算了,对比着看,咋看咋寒酸,估计心里也很不舒服。”

盖好房子后,义生专门赶到穰县县城把父亲和继母接回来住,每天陪他们散步,给他们做饭,甚至还端洗脚水,搞得继母非常不好意思。她没有养义生一天,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享受这等孝敬。

她给村里的人这样讲,大家听了直笑,说你就受着吧,放你这里,说不定还养不出来呢,人家韩立挺那是啥人,方圆几十里的唯一长老,大能人,他精心培养出来的人能会差?

确实,你在梁庄村里碰到义生,你丝毫察觉不出他在外面干多大事业,也丝毫察觉不出这座房子和他本人有任何相似之处。他是地道的梁庄人,行为、举止,都是一个在梁庄生活很多年的人的那个样子。

可是,他走进那座豪华大屋,你也不觉得有多不协调。他融进这座房子里,就像他融进梁庄,就像这座房屋融进梁庄,都是极自然的事情。

鼻子眼窝都是房子

从吴镇沿公路进梁庄原来有两条路。

一条通往韩家。这条路的右边是一个庄稼地和砖瓦厂,庄稼地过去就是缓慢下斜的河坡。砖瓦厂当年就建在下坡的地方,现在已经废弃,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被人用木板圈了起来,放置许多废品。路的左边是梁家的自留地,自留地再过去,就是另一条往村中的路,这是通往梁家的路。

这个路旁有一个小房子,那个小房子从我记事起就在,是清立⑤父亲盖起来的,据说当年是想在路边开个修理铺,不知何故,一直没有开起来。2012年的夏天,连续几场暴雨之后,那个小房子彻底坍塌,只剩下一个高台,上面长满了豆角秧和野草。

一棵高大的桑葚树,孤零零地高悬在村头。一到夏天,上学的孩子走到那里,都要捡块瓦片往上扔。然后,仰着头,等着桑葚下来。红红的桑葚砸下来,砸到灰尘里,根本没法吃,极少数落到草丛里,吹一吹,还能吃上一颗。

过了桑葚树,就是路两边的两个大坑塘。小时候,在这两个坑塘里游过泳,逮过鱼,捉过泥鳅。

现在,桑葚树早已不见。两个坑塘也已经被填。

清立弟弟清红在青海校油泵,回来专门为侄儿,清立的儿子,盖了两层楼房,想着能以此给他找个老婆。可是,房子已经盖起来了五六年,清立儿子还没有找到老婆。

这栋房子刚好就盖在坑塘往外流的沟渠上,其实就是村庄的水道。下大雨时,梁庄全凭这个沟渠往外疏通水流。

霞子说:“你看,原来这里是坑塘的出水口,坑塘蓄满了,水就沿着这个沟渠往河坡下流,这样,自然实现了排水功能。可现在,坑塘一填,出水口一堵,村里的水就没地方去,一下雨,水满村跑,路都泡在水里。各家各户都要只为自己。房子地基一家比一家高,就连房顶,后盖的人家也一定要比周边的高出一两寸,要压过别人。可没意思。”

但其实,坑塘早就在被填了。

2000年以后,村中坑塘水越来越少,没有干涸的也变成一个水上垃圾场,恶臭难闻,有想盖房但又没地方盖的人就去队里申请。在当时看来,也不是一件坏事,一个大垃圾场放那儿,像个大疤一样,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于是,坑塘上的第一座新房建了起来。

很快,梁庄小学门前的两个坑塘也被填起来,一边盖了一连六间的简易房做家具厂,一边被王家两户人占了去,盖了两栋房子。几家人都只填到自己需要的地方,这两个坑塘就留下两三个深陷的水洼地,变成了垃圾场和苍蝇蚊子的滋生地。

韩家的那两个大坑塘也被韩家人填埋了盖上新房。这两个坑塘在梁庄的正中央,也是梁家和韩家的分界。涨水的时候,水漫过坑塘中间的那条小路,人们涉水而过,端着碗,卷着裤腿到对面霞子家门前的饭场吃饭,都似乎格外珍惜彼此的关系。对于我们这些孩子而言,这两个坑塘,及这两个坑塘所形成的通往河坡的沟渠,都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梁庄村的六个坑塘,不知不觉中,已经全部消失。除了曾经在村庄生活过的、三十岁以上的人知道,年轻一代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坑塘的存在。

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有村庄规划一说。⑥按梁庄人的话,就是“趟上”,也就是说,从那以后,谁家再盖房子,都需要在“趟上”,这样,长久下去,老房慢慢消失,新房整齐划一,村庄就会有行有趟,有路有车。可是,“趟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横趟”还是“竖趟”,总共几趟,却没有人知道。“趟上”只是梁庄闲话中的词语,漫天飞舞,从来没有落地过。只有在邻居发生纠纷,或有人要强行盖房时,村干部才会拿出来使用。但这种情况极少发生。人们唯一知道的是,要想在村里任何一个地方盖房,必须要找村干部,只要找到村干部,趟不趟上,就不重要了。至于具体哪个干部,问到谁,谁都闪烁其词,语焉不详。

如果对梁庄近十年所增新房稍作调查,就会发现,这些新房的主人并非都是那些在外打工的农民工,也包括久离家乡、在外已经有稳定工作的人,譬如张香叶事件中的清辉一家,他们全家多年离开梁庄,在外都有稳定且体面的工作。或者,更确切地说,即使是打工者,他们也多在当地城市买房买车,有户口。譬如义生一家,早已落户襄阳,并且在西安、郑州、穰县均有房产,清红一家,在青海也有房产和户口,像贤义的小弟贤仁,在南阳更是早已落户。

梁庄不在城郊,没有拆迁升值的可能。也不是风景多么优美的地方,不说和南方比,就是在本地,也是人多地少,颇为贫瘠的一个地方。

清辉借着奶奶病逝回乡举办葬礼,在自家宅基地盖了两层小楼,村里人并没有预期他要长住。可是,这几年下来,清辉回来越来越勤,每次回来,都在置办家具,请人吃饭,现在的最新动向是,要把张香叶的菜地毁掉,再盖几间偏房。我在村庄闲逛时,几次遇到他骑自行车(确实是自行车,不是电动车)出去采买,也进到院子里的房屋看过。房子收拾得干净整洁,是要长期居住的样子。言谈中,清辉虽然没有衣锦还乡的意味,但也颇为笃定,似乎每年回梁庄住一两个月是非常重要且自然的事情。

回农村盖房,圈个院子,种上花、草,种几行蔬菜,闲时回来避暑休假,正在逐渐成为城市人的一个时尚。对于一个农村出身的人而言,这几乎是一个难以驱除的梦,虽然知道这梦一旦试图实现,必将会有千疮百孔的现实来打击,但也忍不住要做。我和姐姐、霞子稍微整理了一下,仅仅梁庄附近的一些村庄,丁庄、崔村、李营就有十几个在城市工作回来盖房的人,房子都盖得非常讲究,外观多是传统的中式建筑,青瓦白墙,画梁飞脊,房内是抽水马桶,空调,大理石地板,厨房有洗碗机、消毒柜,院子里有花园、假山(当然没有义生那么大的规模),等等,各样现代产品、现代景观,非常齐全。

像贤仁这样,早年到南阳打工,在哥哥贤生的帮助下,很快就在南阳落户、结婚生子,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但人到中年以后,就开始琢磨着回梁庄。村中的老宅基地已经被他妈卖给了钱家,他妈妈为此曾在大儿子贤生的葬礼上哭死过去,但也没有办法,贤生还是在野外办的葬礼。所以,贤仁只能琢磨新的地方。他看中了梁庄小学门口那个大坑塘所遗留的地方,那个大坑塘早在多年前就成为又脏又臭的垃圾坑,没人管,又污染环境,所以,贤仁到村领导那儿说这块地时,并没有遇到太大阻碍。

贤仁的盖房工程长达一年之久。盖出来的也就是平常的两层小楼,但对于贤仁一家而言,意义重大。最起码,这意味着,他的妈妈,我亲爱的二婶,百年之后,有地方放棺材了。

再没有比贤仁更热爱回梁庄了。他的皮鞋生意本来是在南阳周边,他专门回到穰县开拓市场,在吴镇和周边几个乡镇的大型超市都设有专柜,这样,每月总有几天时间,他都可以回梁庄住。贤仁爱热闹,他一回来,和他相仿的年轻人会聚在丰定⑦家,一起喝酒,聊闲天。

2020年春节,疫情刚刚严重,南阳也开始严格把控出入人员。贤仁在南阳度日如年,急着回梁庄,老婆不让回,他也不能开车,早在年初,他就因为醉驾被吊销了驾照。

大年初一早晨,天阴沉沉的,夜里下过一场小雪,贤仁推上自行车,给老婆说去串个门子。出得门,直奔城外,从小路出城,上公路,准备骑行回梁庄。一路上雪越下越大,中间不时有检查站,他不得不走小路,又多绕了几十公里,贤仁顶风吃雪,从早晨骑到下午四点多钟,骑了一百多公里,回到梁庄。

第二天,贤仁的屁股红肿疼痛,不得不到医院去看病。就这样,也不妨碍喝酒,从早到晚,贤仁每天在村里各家打牌、聊天,吃饭喝酒,开心得真像是在过年。那一阵子,人们一见贤仁就打趣,问他屁股好了没。

我给贤仁打电话问他在哪儿,电话里的贤仁一听到我的声音,马上提高了声音,问我:“你住多少天?我办完事马上回去。”

我说:“我听说了你的壮举,不得了啊,都啥年龄了,还骑自行车跑长途呢,屁股还疼吗?”

贤仁哈哈笑起来,说:“就这也开心,回去哪怕躺在屋里不动也开心,就是美啊。后来才知道疫情恁厉害,幸亏当时跑得早,再晚几天就出不来了,那才要把人憋死了。”

梁家学军是方圆几十里地唯一在国外打工,且站稳脚的农民。他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一次偶然机会,他选择了对外劳务输出,一输出就输出到了西班牙。最初几年在船上当海员,后来,上岸学料理,在日本餐馆打工。在最初十年,学军从未回过家,也很少跟家里联系。学军父亲天天愁眉苦脸,还去找中介机构闹过,担心孩子在外面出事。

有一年春节,学军施施然出现在梁庄,在聊天之中,才知道,学军已经加入西班牙籍,并且已经学成出师,工资相当的高,高到什么程度,大家并不清楚,学军也笑眯眯地,从不说确切数字。那次学军回来,住了好几个月,在邻村找了一个老婆,带着老婆又返回西班牙。接下来的又十来年,学军一家来来去去,有时为送孩子回国,有时为接孩子出国,在这期间,学军在村子中间盖了两层小楼,非常朴实,但里面的东西据说相当有品质。学军和他父亲一样,沉默寡言,很少明白点头,而是任凭别人议论,很有城府的样子。

现在,他的三个孩子都是西班牙籍,享受西班牙的国家补贴。但是,到了孩子们上学的年龄,他回到南阳市,让孩子在南阳的私立学校读书。平时,他老婆在国内照顾孩子上学,他在西班牙继续工作。

那天下午,我正在村头闲坐,一辆银色奔驰过来,从车里下来的正是学军。他也是隔一段时间就从南阳回来。聊天之中,他说他这几年每年春节都要回国,今年春节也是同样。他和那边的餐馆是合伙人关系,他入的是技术股。人在股在,人走了,这个股等于就没了,所以,比较灵活。今年更是有惊无险。本来他们老板想让他晚点走,他说不行,他已经一年没见孩子们了,他一定要早点回去。结果没想到,西班牙竟然一度发展到成为疫情最严重的地方。

我说:“学军啊,为什么想着让孩子回来接受教育,西班牙不好吗?”

学军看着我,虽然在笑,眼神却有点捉摸不定。看不出他是在嘲笑我这一问题,还是不满意我这样发问。

他说:“好是好,肯定好,可是孩子还是中国人,到时连中国话都不会说,我养他们干啥?”

有人在旁边插言说:“人家西班牙就是好,仨娃都不在那儿上学,每月还是发钱,花都花不完。”

我说:“孩子们愿意回梁庄吗?”

学军摸摸头,笑起来,说:“可愿意,从小就在这儿长,咋不愿意,玩着美。”

学军和他哥哥完全两个类型。他哥哥学民是20世纪80年代村里最早出现的大学生,可后来工作之后几乎从村庄消失了。据说是他老婆回来一次,觉得农村太脏,觉得学民妈给她专门做的棉花被子太厚,喘不过气,觉得厕所进不了人,当天就要回穰县住宾馆,生了孩子之后,两口子就都不回来了。当着学军父亲梁万秀的面,村里人从来不提学民,梁万秀也不提,就好像没这个儿子一样。从外面回来的梁庄人向梁万秀要学民的电话,梁万秀也不给,说都是他们打回来,自己从来不存。

相形之下,初中没毕业的学军,显得更可亲一些。站在梁庄村头,如果不是他的奔驰车,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在国外待了二十多年的人,更不会相信,他们全家都拥有西班牙籍。

因为学军,大家的话题就围绕着学军一家聊了起来,却突然又听到一个爆炸性的秘密。学民和燕子谈过恋爱!

村庄就是这样,你以为穷尽了,每天都聊,哪还有什么没聊的?可是不,总有新的秘密出来,就像张香叶事件。引子不知道在谁手里,在非常偶然的时刻就爆炸了。

燕子的事情也是这样。它忽然勾出了我们这一代梁庄孩子心中藏的一道光芒,因为这道光太灿烂,而成为村庄的禁忌。我们不知道这一禁忌为何形成,可是,在谈起她时,也不自觉地放低声音,头凑到一起,仿佛涉及她的一切,都是见不得光的,包括她的美丽。这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里面包含太多要探讨的话题。

梁庄的新房在不断增加,老房也迟迟不愿离场。它们以日落西山的姿势顽强地支撑,几面破败的山墙,一段残垣,腐朽断裂的屋架,点缀着梁庄的风景。新房和旧房,共同造成了梁庄越来越拥挤、越来越混乱的内部空间。之前村庄往外走的老路,有的被拦腰截断,说是按“趟上”盖的,有的被院墙圈了进去,在不在“趟上”,谁都不知道,各说各的理。从我家出门向左,原来通往村庄外面的那条路被一栋房子生生截断,向右通过村庄后面的路则被沙土堆、垃圾场堵上,而雪上加霜的是,邻居老老支书家儿子,多年在安阳打工,忽然回来,半年之内,在他们老宅基地的最前端,也就是我家的出路口,盖了两层全封闭的楼房,说是按“趟”盖的。这样一来,我家几乎被圈在四面房屋之中,只有一条狭窄的出路,要想进车,就得贴着他家楼房的墙根进去。

像这样的情况非常多,村庄内部的道路几乎被毁掉。

梁庄内部空间,如同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络,不在其中,很难摸清楚其路径。政府工作报告中的景象,似乎还没有出现过。⑧与此同时,梁庄的私家车在不断增加,一到春节,梁庄内部经常会发生堵车现象,要错车,要互相避让等,有些住在村庄内部的人家只好把车停在村口,徒步进去。

如果只是一个旅行者,他所看到的,完完全全是一个杂乱无序的北方村庄。

大 胜

我忍不住想把他写下来。写他和他的花园。

他家就在我家后院隔一条路的位置。小时候,我家没有压水井,右边隔壁二婶家没人的时候,我们只好提着水桶到后面他家打水。我们姊妹互相推托,谁都不想去,不去不是因为他家里的人对我们不好,而是觉得不敢贸然踏进那颇有点神秘的院落,女主人又太容易脸上带着同情的眼神看我们。

在我的记忆里,很少见到这家的儿子,韩大胜。我十几岁的时候,他应该是二十多岁,先是当兵,然后到外地参加工作,每年也就回来一两次的样子。他皮肤黝黑,五官端正,腰挺得笔直,偶尔眼神碰到,和他一脸微笑的父母相反,非常严肃,还有点犀利。他很少主动和人搭话。当然,也可能是当时我们太小。就这次回家的感觉而言,他还是很愿意和人说话的,但并不主动出去交往。

2010年左右,大胜向矿上请假,父亲生病了,他得回家照顾一段时间。父母就他这一个独子。没想到,这一回来,就是十年。

大胜的父母亲是村庄里面最和善的老人。他家门前的那条路是村庄内的主路,每天吃完饭,早、中、晚,他们都会站在院门口,看到路过的人就打招呼,那脸上洋溢的笑容,善良、关切,并且没有探听任何消息的意味,任谁都会被感动。但好像他们很少去别人家串门、停留,更别说聊什么天了。

在得了食道癌之后,大胜父亲变得极为衰弱,每日需有人搀扶才能走动一两步,大胜母亲自然无法胜任。大胜回来伺候一段时间,发现父亲根本不能离开人,就办了停薪留职,回来照顾老人,他老婆留在厂里继续工作。

大胜拆掉原来的瓦房,那红瓦青砖的房子曾经是梁庄最结实最豪华的房子,也是他父亲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作品,缩小比例,改成一个三间平房,留出的空地开辟了一个花园。

大胜延续了父母的习惯,见人点头微笑,但很少主动去找别人聊天,或到哪家喝酒、交往,也很少邀请别人到家。每一天,大胜都忙着做各种家务,打扫、做饭、喂饭,做各种琐事,隔几天推着轮椅带父亲到医院看病、拿药。在不多的闲暇时刻,大胜就待在他的小花园里,挖沟翻地,拔草除菌,种花栽树养鱼。他从院子里接出水管,修一个方形池子,在池子里装上净水转换器,种上荷花,养上金鱼。他一点一点整理花园里的土,拣出石子、草根,找有机肥,种上花籽,插上枝,吊上花盆。两三年过去,花园初见形状。一到春天,沿着花园三面篱笆栽种的月季抽芽开花,园内的大丽花、荷花、星星草、地锦草,一层层花铺过去,把地面铺成花地毯,把花园衬得雍容华贵,又繁复热闹。

又几年过去,大胜的花园变成了梁庄一景,越来越精细,越来越美了。

父亲还没去世,大胜母亲又突然中风。办完父亲葬事,大胜又去矿上,这次办了早退,踏踏实实回梁庄,一心一意照顾母亲。妻子一有假期,也会从外地赶回来。大胜母亲一开始连人都不认识,整个脑子都糊涂,这两年有所好转,偶尔有村人到他家里去,她还努力睁着眼睛,一一喊出名字。

人们都说,不光梁庄,就是方圆几十里,谁能找出大胜这样的孝子?更何况,大胜还是抱养的。为了照顾父母亲,自己连孩子都不生。“生孩子”的细节我们当然无从得知,但是,作为一个“抱养”的儿子,这里面蕴含的意义可就多了。在梁庄和周边村庄,很多抱养的孩子往往比亲生儿女更照顾家里,他们从小忍受闲言碎语和莫名的歧视长大,一当家里需要回馈时,付出不止一倍两倍的辛苦,甚至因此自己的小家破碎掉,好像一定要证明什么,这里面有着不为他人所知的道德包袱和压力。

此时正是深夏。

大胜家左边院墙的两排月季花开得艳丽异常,旁边的一棵桃树上,每颗桃子上都罩着粉色纸套,紧靠路的位置,是一个长方形的荷花池,荷叶亭亭,随风摇摆,荷叶中心还存有昨夜的雨水,椭圆形的清水随着荷叶的摆动而左右滑动,却并不掉下来,好像荷叶下面有什么磁场一样。花园里面,大丽花开得正浓,牡丹只有旺盛的绿叶,还有一些开着细小粉花的,贴在地边,像是花环,阳光透过玫瑰、月季,照射到这些小花小草上,生出一种耀眼的美。花园正中央,是一个小小的荷花池,一枝粉色的荷花从肥大的荷叶里伸出来,深绿色的池水倒映着蓝天白云、荷花、荷叶,周围瞬间变得安静,蝉声远去,大地清凉无比。

村庄的每户人家,都会在自家门口种几株月季,几棵凤仙花、鸡冠花,靠院墙栽一些牵牛花或凌霄,但是,像大胜这样,如此精心打理,仿佛要把自己精神的某一部分融入其中的,还真是不多。

也许是听到了我们在外面的喧闹声,半闭的院门打开,大胜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脸更黑了,眼睛非常疲倦,人很瘦。他老了很多。

大胜招呼我们进院子里坐坐。

院子里,一个极瘦小的老太太坐在轮椅里,头向一边歪垂着,一只胳膊也软绵绵垂向地面,她脖子上围着个婴儿用的小围巾,接住不断往下流的涎水。看到有人进去,她努力想把头抬起来。

大胜走过去,扶着她的头转向我们这个方向,对我们说,现在比以前强多了,以前谁都不认识,有人来了,一动不动,现在总想试着认人。

这是大胜母亲。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当年那个笑眯眯的白胖老太太。无论怎么看,也没有丝毫相像。她瘦得完全脱形了。

我们走到她身边,大姐握住她的手,大胜扶着她的头,让她看着姐姐。大胜母亲盯着大姐辨认良久,最后犹豫着说,这是梅?

是啊,是啊,你认出来了?大胜和姐姐激动地叫。

梅,梅啊,大胜母亲伸出另一只手,使劲握住大姐,梅,梅,你看我啊,成这样子了。

你看,她能认出人了,之前两三年谁都认不得。我每天给她做康复,她也可努力,手一抓住单杠就不松。

大胜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牛角梳子,一下一下梳母亲的头发。

大胜指着旁边的二姐三姐,大胜母亲一一认了出来。到了我,她直直地盯了好长时间,眼睛里一片茫然。

这是小清啊。

大姐把我拉到她身边,蹲下来让她看。

她抓住我的手,手像枯枝一样,瘦得只有骨头,却非常有力,她使劲看着我,最后无望地摇摇头,眼泪从眼角浸了出来,说,我是一点用也没有了,一点用也没有啊。

大胜安慰她说,小清一直在外面上学,要是走在街上,我猛一下都认不出来,别说你了。

姐姐问大胜单位那边怎么办?

大胜说以前停薪留职是一分不给,办早退后,按照他的工龄,还可以发个基本工资。不过,老婆还在上班,俩人加在一起算勉强够,老太太现在吃的都是维持的药,也不是很贵。

那你一个人能撑下来吗?

也没办法啊。人病了,谁都没办法。我老婆是每几个月回来一次,回来也能帮一下。

大姐拍着大胜母亲的手说,婶子,你看你这儿媳妇,又给你挣钱,又回来伺候你,以后可别再说人家了。

大胜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媳妇,周围的邻居都知道。当年大胜带老婆回来,大胜母亲觉得她长得不好,人看着又不机灵,配不上自己儿子,就爱理不理,还经常挑刺,批评人家碗刷得不干净,地扫得不好,说话不得体,把一个小姑娘说得哭了一遍又一遍。

旁边的一个老邻居也哈哈笑,说,就这,大胜爹活着的时候还在说人家哩,说人家照顾得不好,你看现在,全梁庄,就你最享福,老嫂子,你还说不?

大胜母亲头歪着,使劲往下点,她想说话,可是嘴太慢,急得直流眼泪。

大胜扶着母亲的头,说,逗你呢,别急。

整个院子水泥铺地,地面平整光滑,物品简单有序。大胜母亲身上的棉布碎花上衣、裤子、脖子上的围兜都很干净,轮椅的把手、轮子闪着锃亮的光,一切都是经过精心打理过的。没有放弃,没有衰败,没有一丝赘物,简洁到几乎让人不适的地步。

大胜母亲后面,有一个低矮的类似于单杠的东西,这应该就是大胜所说的母亲恢复臂力用的器械。轮椅前面,架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有吸盘底的碗。大胜说母亲每天吃饭像打仗,她的手不能协调动作,拿勺子非常艰难,大胜要在一旁鼓励加帮助,一顿饭从热到凉,再热热,又凉,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

我们要走了。大胜母亲紧抓着大姐的手,她不愿我们离开。在她眼睛里,我清晰地看到死亡的阴影,看到她的恐惧。这是我从小到大在许多村庄老人眼睛里看到的。在村庄,死亡就是一次次公开的教育,让你对生命产生敬畏,同时,也慢慢习惯这样的无常。

大胜站在母亲旁边,目送我们出去。

在快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院子角落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幅牌。牌分成几行放,有长有短,周边围着四张牌,看样子是在算命。我很想过去看看,大胜算出来的是什么命。

那张桌子充溢着寂寞,这寂寞释放出来,覆盖整个院落。

就像大胜。他脸上潜藏着忧郁,这是他长年孤独和辛劳所累积出来的气息,和他的花园一样,非常美,美得让人伤心。

……

注释:

①红伟:《出梁庄记》中“闲话”一节出现过。红伟家住在老公路旁边,是进出梁庄的必经之地,红伟好客,梁庄人经常凑在这里打牌、聊天,所以便成为梁庄新闻中心。台海出版社2016年版。以下文中所引用的版本皆来自此版本。

②霞子:我的童年伙伴和同学,在吴镇工作。《中国在梁庄》中第四章“离乡青年”“菊秀”那一节。台海出版社2016年版。以下如涉及《中国在梁庄》,皆出自此版本。

③贤生:《出梁庄记》中在南阳打工并落户那里的人,是兄妹中的老大,带着姊妹六个在城市闯荡,据说黑白两道通吃。

④韩立挺:《中国在梁庄》中“往事”一节中出现过。

⑤清立:《中国在梁庄》中“刀不离身的人”。清立砍了梁庄的老老支书梁兴隆,后被诊断有精神躁狂症,被释放出来。每天带着刀在村庄行走。

⑥1990年始,穰县开展以加强农村基础设施建设为重点的村庄建设,以点带面,整体推进,村庄建设发展迅速。在道路建设方面,群众按照“想要富,先修路”的思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1997年,打通所有村庄的主次干道和进户道。2000年,全县1008个自然村打通主次干道3094条,全长27万米,实现了村村通汽车。随着农民对改善住房条件的要求日益提高,建设局村镇办自1995年始,在各乡镇推广农村建房通用图纸12种3200套,实施村镇规划,建起排房,修通了村内道路。群众住房结构由过去的土木结构变为砖混结构,不少农户盖起了楼房,部分农户还建起了商业用沿街门店房。至2006年,穰县共修建乡村水泥(油)路1493.36公里,578个建制行政村实现了“村村通”。——《穰县县志·村镇建设》

⑦丰定:早年和老婆在广州中山市打工,于2002年回到梁庄。《出梁庄记》第一章“梁庄”中“离开梁庄”一节。

⑧至2006年,穰县新农村建设初见成效。全县所有行政村实现了通油路。积极推进“村庄整治”,修建道路910公里,治理坑塘179个,兴建村级游园118个、文化茶馆300个、沼气池3800座,安装有线电视5700户、太阳能热水器8700余台。投资3400万元,扎实推进信息村建设,建设信息村330个。村级幼儿园、卫生室、商业网点、治安室、村民活动场所等公共服务体系逐步配套完善,村容村貌焕然一新。

——《2007年穰县政府工作报告》

梁鸿,作家,学者,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非虚构文学作品《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新启蒙话语建构》《外省笔记》《“灵光”的消逝》等;学术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小说集《神圣家族》。2017年11月出版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2010年度新京报文学类好书”、“第七届文津图书奖”、“2013年度中国好书”、“新浪网年度十大好书”(2011、2013)、“凤凰网2013年度十大好书”、“《亚洲周刊》非虚构类十大好书”(2010)、“广州势力榜”(2010、2016)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