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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1期|张玲玲:移民
来源:《花城》2021年第1期 | 张玲玲  2021年01月29日06:59

结束对青田知名海外侨商潘的采访后,“我”整理资料,试图写一篇人物报道,却发现一篇与潘的口述记录有出入的旧新闻。“我”完稿后发给潘,他对其中的事件进行了一番增删。潘被捕以后,“我”又看到了一些围绕他的报道,它们记录的这位侨商又是另一种陌生的模样。潘到底是心怀仁义的儒商,还是盘剥侨民的恶人?作为记录者之一的“我”,陷于无数个看似客观的瞬间,无法分辨真伪。

2009年10月,我在省人民大会堂参加稻盛和夫的演讲。据说此次是其首度来华,促成者是一名姓曹的无锡塾生,前后费时一年有余。演讲下午2点开始,主办方要求参会者必须在1点30分前入场,因为届时场内会很杂乱。确实如此。内场人数超过了2000,其中300人为越洋而来的日本塾生,其他则来自广东、江苏、成都、山西、内蒙古等地。170余名志愿者和保安,以及三四百名只买到旁听票的企业主挤在狭窄闭塞的外场过道,动弹不得。下午两点,八十高龄、鬓角斑白的经营之神微佝肩膀,穿着一套深黑色西服,戴着标志性的金丝眼镜缓步走出贵宾休息室,挤在走廊的人群瞬间涌动,高举手机,在夹缝中试着寻找合适角度,以摄下某个关键性瞬间。深红天鹅绒幕布放下,大门合拢,隔开神和凡人。我身边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商人,穿一身白色套装,面容清瘦,齐耳短发。演讲开始后,她忽然侧头轻声问我,是否是记者,是否拍到合适照片,然后打开相机,展示此前拍下的数张模糊不堪的照片,略带忧愁地说,下次再见也不知得什么时候。我答应会议结束后,让摄影记者发去几张清晰的照片。她将邮箱手抄给我,之后一直勤勉地做着笔记。两小时后中场休息,我在拿餐食的人群里排队,她走了过来,拍了拍我肩膀,示意我去沙发,随后递来咖啡和果盘,主动说起自己这几年的追随经历,说最早读稻盛和夫的书是2004年,深受震动,数月内读完他的全部著作,并在企业内部推广其经营哲学,甚至自学日语,赴日游学。不久前,也就是5月中,她和日本温州商会共同组织了一场73人规模的赴日访会,参观稻盛和夫在鹿儿岛、京都以及东京留下的行商与生活痕迹。

但以前我是个激烈的反日者,她说,能想象么。

为什么?这些转变是怎么实现的?他以什么打动了你?

她想了想,说,也许是他在日渐含混的价值观面前,以其身体力行,佐证了诚实商业的可能。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我希望如此,她将杯子放下,说,该进去了,演讲即将开始。进入会场后,还需等待几分钟,她慢慢谈起自己1991年至1995年间在意大利留学的经历,那四年“苦不堪言”。父亲经营皮具生意,她的经济状况优于多数留学生,但困难仍多不可计。唯一优势是,当时出去比现在容易得多,一人出国,可带出一家。因其之故,家族二十余人先后在意大利、西班牙经商定居。1997年,她与出生在皮埃蒙特的工程师丈夫结了婚,定居在米兰伦巴第大区贝加莫省,生下两个女儿。2000年左右,她离异回国,两个女儿留在意大利,一年见面两到三次。2001年,她结识复旦大学一位核物理专业的老师,合资创办一家生产监控仪的公司,专为电脑电池提供参数测量系统、图像监控系统、低压配电智能化系统。最早他们给华为技术公司做配套商,负责工业设计,不涉终端。3年后,爱默生并购安圣,局面大变,须直面终端通信商,考验骤然变多,疲惫感也加剧。她无法说清为何会被一位日本老者吸引,只记得低谷期,即2004年,赴日参观学习时,在东京工厂内的所见:工具材料井然有序,系统流畅严谨,连废纸篓在洗手间的摆放位置亦不差分毫。日方工厂可以做到零库存,此一标准建立在对客户、对战略都十分清晰的基础上,这是我们目前难以企及的。我们的客户尚在云雾里,前期采购常被浪费,她说,即便学不成其法,至少可学其经营思路。

演讲结束后,稻盛和夫被数十名保安护着退场,并未留下合影时间。悻悻的人群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偌大的空间登时安静了下来。我装好电脑准备离开,她问我去哪里,她的车子很快就到,可送我一程。临近下班高峰,又有集会,打车确是个难题,我谢过她好意,并未推辞。车子到达时,副驾驶上坐着一位短发中年女性,她介绍说,这是她的随行理疗师,见我表情诧异,她笑着解释自己已罹患乳癌多年,两年前切除部分乳房,经历一次化疗。好在一直未曾复发,但仍需加倍注意。她压了下右侧乳房,淡然道,你看,空的。在我下车前,她又说,回国近十年,走在中国街道,不知为何,仍时有窒息感不断袭来,我想,这应该不仅仅是空气或身体的缘故。

我还记得最开始的那几年,很多人会主动过来,跟你讲故事,想分析“个人的历史究竟如何沿着看似合理的路径走进了错误的房间”,又或者,他们是如何沿着看似任性的路径去到了正确的房间,时不时地,会说出一些深具诗意和哲理的句子,却很少意识到,诗意和哲理早在他们的经历当中。我对她的故事印象甚深,以至半个月之后,我再去省人民大会堂看见潘,仿佛此刻与当时重叠了起来。两张面孔也因此跨越时空连接在了一起,阐述出比单独形象更多的意味。2008年的金融危机在中国,因大量的财政拨款而延宕,导致2009年的我们仍处在一种乐观的幻觉中,并未发现已走在歧路。经济从不能预测它所在领域即将面临的风险和灾难。但这并未改变什么。众人的热情空前高涨,会议不断,规格也很高,现场纷杂,但充满激情,7月底那次由省政府主导的一年一度的颁奖典礼也堪称盛大。潘是领奖嘉宾之一,也是唯一获奖的海外侨商。当时我正坐在左侧台阶上做听录,听见他说,我的梦想是做个村主任。台下顿时大笑。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我放下电脑,站起身,视线越过阴影里的无数头颅,看见一个人抓着话筒站在鲜花中间,个子很小,支架太高,他调整了几次也没成功,于是干脆拔下话筒,拿在手里。在这短暂的五分钟里,他讲到了青春期的野望,讲到如何在异国搭建梦之村落,少年心愿如何以另一种形式被完成。他也讲到离开家乡,离开青田石亭的那个黄昏,橘黄光线如何延长前方道路,铁轨和山径如何化入玫瑰色的场景,而初抵异国的清晨,赤红色的太阳仿佛自漫长海岸线上首次升起,恰如世界的再次诞生。他的叙述介于局促和自如之间,介于真实和传奇之间。某种意义上,他非但像所罗门宝藏的寻觅者,也像所罗门本身。他清楚公众需要什么,对其表述将如何反应,而他随时准备将他们需要的抛掷出来。5点30分,典礼结束,我抓起背包穿过人群,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冲到他面前,直言想跟他换张名片。他身边已经围聚了一大群人,他深陷其中,显得有些措手不及,我不得不越过众人,高高地向他递去那张小小卡纸,他犹豫了一会儿,从西服内袋拿出一只杰尼亚银质名片夹,抽出一张,踮脚递给我。

一周之后,我打电话给他,打之前,我发去短信,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下午1点,他回了过来,说近期都在国内,就在老家青田,要去随时。第二天早上8点,我在汽车南站搭上一辆巴士,去往他的城市。整个路途300多公里,车票117元,沿诸永高速,途经诸暨、磐安、缙云、丽水等市,需花费5小时。大部分高速路段都建在山峦之间,车辆穿梭其中,仿佛行驶于半空。隧道很多,灯光宛若群星,每次树木和山石从隧道尽头再度露面,那些景色,都仿佛在洁白的晨雾中再次苏醒,飘浮于微弱颤抖的光之海洋。山脉远看郁郁葱葱,近前才发现稀疏细幼。开山造路给山地植被带来了毁灭性影响。部分崖壁保留小束瀑布。同行有人说,一旦下雨,尤其暴雨,山石和泥泞会倒灌至路面,导致寸步难行。沿途立有事故频发地带的橘色招牌,警示用了黑体。到达已近下午3点。他之前说会安排车辆来接我。即将到达前的半小时,司机打来电话,说他就在车站停车场。车辆停在07车位,一辆不算太新的奥迪A6,保持得十分干净,应是潘的日常专车。路上潘再次打来电话,说青田办公室过于简陋,不如直接去酒店用餐。司机五十来岁年纪,很瘦,穿着一件浅灰色衬衣,等我挂完电话,他说,去酒店至少需半小时,如果饿了,储物盒内有吃的。我说还好,还顶得住。后来的一路他都没再说话,但车技惊艳,平滑到我几度睡去。

我坐在酒店大堂咖啡吧的半圆皮椅上等潘。天花板悬下巨型水晶吊顶,对面是养着血鹦鹉的造景鱼缸。暮色渐浓,雾气如冰,这里气温至少比杭州低3到5摄氏度,似乎已提前入秋。大堂开着暖气,但当天酒店有两场婚宴,旋转门不断有人进出,导致室内温度也很低。其中一个新娘在走出电梯后披了件白色仿皮披肩。我过来时预估不够,只穿了件姜黄色卫衣,感觉冷得要命。潘迟到了一小时,到达时夹克衫的袖子和裤脚皆已然湿透。一开始我没能认出,少了聚光灯和西服,他看起来有些上了年纪,肤色很暗,头发凌乱,黑得不自然,应该染过。个头比我记忆里还要矮些,腹部微微腆出。某种意义来说,他跟我在浙江看见的那些基层官员没什么区别。他将外套脱下,抖搂雨水,重又套上,告诉我刚才是步行来的,因为距离不远,所以让司机提前回去休息,并未料到会下雨。我站起身跟他握手。

“先吃饭,吃完再说。”

“出门有些晚了,法圭那边现在由老婆儿子负责,”他解释,“下午打款出了小问题,耽误了点时间,实在对不起。”

我说没事。餐厅在四楼。他要了一碗米饭,说待会儿我们去顶楼酒廊,那边提供果汁咖啡,可以慢慢聊。然后说,餐厅主厨是他小学同学的儿子,小时候他和同学常常打架,对方个头高,抡人很疼,他因此吃过不少亏。毕业后两人没什么联系。三四年前同学听说他盘下这家店,找到他们当年的小学班主任,一起提了烟酒来道歉。老太太以前讲话很大声,现在早已耳聋了。他并未收下烟酒,工作照例安排。

“能帮尽量帮,不是吗?”他看着我。

吃完已经9点多。我们在酒廊找了个相对偏僻的位置,最西靠窗的卡座。我要了橙汁,他要了瓶矿泉水,看我摊开笔记本,又打开录音机,敲了敲桌子,什么都不如听和记靠谱。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 

张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苏,小说散见于《作家》《十月》《山花》《西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2019年出版小说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