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也该读读儿童文学
成人写作与儿童读者的赏读之间如何沟通,这是个奇妙的问题。儿童文学作家们似乎是有种天赋,能轻易洞悉儿童心理,这种天赋似乎学不来。
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一直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心和热情,这也与我为什么写作儿童文学有极大关系。与儿童心理的共情,从来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自然生发的。1919年,鲁迅的《我们现在怎么做父亲》一文中,否定了“君臣父子”的三纲五常,提出了“幼本位”的观念,他说:“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日本近来,觉悟的也很不少;对于儿童的设施,研究儿童的事业,都非常兴盛了。”儿童就是儿童,儿童不是尚未长大的成人;儿童是大写的人,是天生的语言学家。儿童文学也应包含在“一切设施”中,与孩子感同身受,对世界的理解和创造、体会和思考,无论是锋锐的、深沉的、还是充满哲思和洞见的,都要用孩子的心去体悟。写给儿童看的作品,就要坚持儿童本位,这是第一位的。
有了这样的本位思想,书写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写作的人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孩子能看到成人观察不到的东西。比如在一群人中,我能听到他人的心跳,可以感受到生命的脉搏跳动。这种感受力会贯穿整个写作过程,写作者浑身像是会伸出许多触角,接收着来自宇宙中的各种信息。笔下的人和事也不是虚拟的,也绝对不是成人脑海中的天马行空,而是真真切切漂浮于宇宙中的真实物体。我只是一个记录者,如果这些信息都是星星,那么我就是一个摘星人。西晋陆机在《文赋》中说:“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这说的是灵感,我想,儿童文学作者的感受力,就是一种灵感。
在记录之余,也不否认有着创造。这种创造不是“生造”,而是对中止了的生活的延伸。写作过程是一种寻觅,也许是要留住童年的美好,也许是灵感的突然造访,总之,是有一种在嘈杂繁嚣中抓住温暖的、梦幻的、有意趣的瞬间的能力。这些瞬间在成人眼中会是一些不起眼的、然而却有价值的丝丝缕缕。成人的年龄不断增长,但记忆里的碎片也会反复粘合,拼成一个个新的“童年”。这些“童年”就是一部部小说,在想象中完成,并且能跨越时间与作者重逢。写作儿童文学,也是一个与时间对抗的过程,时间洪流确实在阻碍创作,但优秀的儿童作家一定有着逆流而上的力量。
即便是逆流而上,写作时也一定是万分享受的,而不是痛苦的。成年人在生活重压下,谈何孩子般的童真、纯净和果敢?但是作家的技巧就在于一种“心法”:在心底种下一束烟花,写作之前蓄积燃料,不急于点燃,只等火苗窜动、在眼前舞动。近身上前,一束烟花就此喷涌。待炫目绽放,浑身的每一个细胞悦动起来,那是写作畅快之时。再等落幕,一部作品诞生,身躯中的能量已化为书的一部分。有一日我读到汤显祖在《玉茗堂文集》卷五《合奇序》中说的:“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描述的正是那令人着迷的写作过程。飞沙走石、落土飞岩、莽莽草原、星奔川骛,都落入笔下。舒坦、酣畅。
成人也应该读读儿童文学。时下不少人喜欢找来儿童时的故事书、动画片反复欣赏,是为了欣赏文学造诣吗?不是,是为了找回童心。不少人喜欢谈论生命的虚妄,但生命其实是具体又真实的。儿童文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淬炼了无限深邃的童心,造出一个天朗气清、草木肥厚、飞禽嬉戏的世界,让成人能微观到大自然里的一棵树、一片草、一条小溪,甚至是一只蚂蚁、一条青虫,还愿意去与之对话。它让人俯身亲吻土壤,也能在浩渺的宇宙中遨游。从微小到浩大,让人重新发现生活美好,重新找到快乐,重新触摸到生命简单纯净的质地。微观是儿童与生俱来的能力,但成人不知不觉以“大”为荣,以着眼“小”为耻了。
(作者为儿童文学作家,冰心奖获得者,编剧,大学老师。出版多部作品,编剧的多部影视作品在全球院线及央视少儿等电视台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