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1年第2期|残雪:烟城
我们的城被称为烟城,我是城里的居民,今年六十八岁了。烟并不是一下子涌到城里来的,而是经历了一个很长的过程,城市才慢慢成了这个样子。我记得小的时候,爷爷常对我说:“别哭,晚霞一出来,到处就都变得清清亮亮的了。”他这样说,是因为每天下午,周围的农民都要烧荒。一烧荒就有浓烟飘进城,烟一进城我就开始吵吵闹闹,还哭。但晚霞是个好东西,晚霞满天闪耀时,烟雾就无影无踪了。烧荒只是季节性的,后来农民们停止了烧荒,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烟却滞留在我们城里了。一开始不那么多,稀稀地散布在空气中。有好多年,我们甚至习惯了它们,因为任何事都是可以习惯的。不就是眼里有点异物感吗?不就是事物的边缘轮廓有点模糊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还有晚霞,晚霞能让我们看到城市的本来面貌。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晚霞也渐渐变得暗淡了,这是因为烟的浓度增加了。大约在我三十五岁那年,晚霞就不再出现了。那时的烟,使我们在六七米外就不太看得清人的面部了。没有了晚霞,但我和爹爹和妈妈(这期间爷爷已去世了)还可以感觉到太阳的所在,我们站在屋前的院子里时,大家总是不由自主地将脸转向西边,感受太阳的暖意。烟雾挡住了光,却并没有挡住热。
没人去判断不知从何而来的烟对于城市、对于我们是好事还是坏事。它们就这样来了,来了就不走了,人们接受了它们,同接受空气一样。人们有意无意地觉察到,空气中的烟一年比一年更浓了,终于连房屋、连街道上的人影和车辆也变得影影绰绰了。不过这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妨碍,只要将生活的节奏放慢就可以了。于是车辆的速度变得像人走路一样,而人在街边走就像乌龟爬一样。如今我们的气管和肺部对于烟雾也非常友好了,它们已经认为烟雾与空气无异,所以烟雾就在人体内静悄悄地穿梭,通行无阻。
汪姨的一天
我是烟城的汪姨。烟城是一条河面宽阔的河流,我是航行在河里的一条蒸汽轮渡船。我从五年前就开始将烟城看成一条大河了,这不是很贴切吗?说到我自己,每天早上一睁眼我就开始工作了,我不停地工作,将一批又一批的人们从江的这边渡到江的那边去。早上雾蒙蒙的,谁也看不见谁,只是隐约看见一些移动的影子。所以我总在叫喊,我的嗓子总是嘶哑的。有时我在喊,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通往轮渡船的浮桥剧烈晃动起来,有人掉下去了,发出撕裂人心的尖叫。掉下去的是谁?没人看得清。也许没有人掉下去,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戏剧。
“我爱您,汪姨。季节更换,严冬又一次来临,但您从不现身。我坐在轮船里,像盲人一样向河面张望——视野里没有人,没有桥,也没有天空。”小女孩喃喃低语。
我不给人指路,因为没有路,我用汽笛来唤醒人心。他们在舱里睡得太沉了。喂喂,醒来,汪姨在叫你们动身了。跟着人群走,不要左右顾盼,将脚步抬得高高的。他们开始蠕动了,先是晃来晃去地,慢慢地队伍就成形了。队伍一成形,落水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我总在纳闷: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想?后来我得到了答案。有三个女孩先后告诉我:她们什么都不想,仅仅迈动脚步,紧盯前方。前方有什么?没有什么。只有同行者灰灰的背影,那些背影的边缘都很斑驳,像是被河风吹烂了一样。女孩们发出清脆的笑声,她们看不见我,她们就站在浮桥上向我说话。
舱里有一些心事重重的中年男人,他们不向河面张望,而是向自己的腹腔张望,就好像那里面有发动机一样。这些中年男人们不喜欢交谈,但他们老在自言自语。我听得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我并不想听。他们说的事一般都同吃有关,今天吃了鱼,昨天吃了萝卜,明天要吃西红柿之类。难怪他们老看自己的腹腔,大概是想看到食物在里面的旅行吧。他们是些固执傲慢的人们。他们小声地说着话就睡着了。船靠岸时我用力鸣汽笛他们也不醒。于是我冲进舱里破口大骂。他们这才迷迷糊糊地醒来。舱里的烟是很浓的,人们相互看不清彼此的脸,哪怕是旅伴,也只能靠相互摸索和声音来辨别对方。船在撞击声中停下了,这撞击是一个标志。于是大家站起来,拿好行李准备下船。只有我的视力不受烟雾的影响,于是我可以从容地打量这些孤独的背影。不,他们并不孤独,尤其是这些中年男人,他们之间一定是通过某种没人看得见的通道在交流。单独来看每一个背影是孤独的,可他们为什么总是聚在一块,并没有走散呢?瞧,他们上岸了,他们在默契中向广场那边走过去了。
中午是美好的,机房里一片静默,我在吃盒饭。盒饭是岸上的一家饭店送来的,有虾、鸡蛋,还有花椰菜和小辣椒。我慢慢地享用,一边仔细地倾听烟城的动静。
“汪姨,您见过没有鳃的草鱼吗?”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过道里响起。
我打开门,却没有看到有小孩。我问他在哪里。没人回答我。
在岸上,烟城骚动起来了。这些彼此看不清对方的人们却心连着心的,他们现在一同感到焦虑,有人在吹出尖锐的口哨声。他们在沸腾,这些热情的人们让我感到欣慰。我知道傍晚时分他们就会集结在河边,每个人都将他的脸迎向那看不见的晚霞。晚霞不用看,只要用脸上的皮肤去感受。那太阳啊……
现在我要午休,因为过一会儿乘客们又要来了。
在我的睡梦中,那个孩子一直在向我询问关于草鱼的事。多么执著的小孩。我似乎是回答了他,但我的回答却是一些新的提问。我漫无边际地问,并不关注他的回答,而是专注于他的声音。我知道他是来自太阳的孩子。他让我的睡梦洋溢着暖意。
没过多久,就是乘客们到来的时刻了。我将机房收拾好,然后走到舱里,选了一个正中间的乘客位置坐下来。他们进来时,我将头垂得低低的。坐在我周围的是一些青年学生,他们都在小声地唱着同一首进行曲。是为了提振精神,赶跑恐惧吗?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后来他们唱完了。
“汪姨,您见过初升的太阳吗?能给我讲讲吗?”旁边的男孩请求我。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并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好。”我低声说道。
“可是我们很想知道啊。”三个男孩的声音一齐响起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他们耐心地等待。
“从前烟城没有烟的时候,这里是火的世界。我是说白天。那时昼夜分明,每个人都没有选择方面的难题。比如我,我喜欢悬疑感,我就一天到晚待在轮渡船上。”
我说完这几句话之后就不再说下去了。我以为他们会提问,却没想到他们也沉默了。我只能勉强看清挨我坐的这位矮个子男孩,我的视力一下子失灵了。
也许我的话引发了男孩们的遐想?他们是否渴望感受太阳的能量?我当然还记得清晨的太阳,还有朝霞。但那种风景现在对我来说已是太单纯了,我不喜欢太单纯的事物。我感到这几位青年已经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我吃惊,因为他们居然静悄悄地溜掉了,躲起来了。我顺着座椅摸过去,然后又摸回来,我所在的这一排空空的。这些青年啊,脑筋转得飞快,不愧是今日烟城的居民。我忽然有些感动,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他们?轮船在水上平稳地行驶,男孩们躲在某个角落里回忆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关于太阳的那些往事。
现在又是一拨人进来了。我恢复了视力,也许是汽笛的叫声让我恢复的。
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点像一个马戏团的人。他们进舱后就开始摸索着找座位,找到了便坐下。他们坐得稀稀拉拉的,因为这一班船人数不多。然而却有一只美丽的黑猩猩!她大摇大摆地坐在那里,至少占据了三个人的座位。我感到猩猩的视力也同我一样,完全不受烟雾的影响。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我。她的目光无比深邃。有一位男子过来了,他像盲人一样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黑猩猩的背。黑猩猩反转身朝他的手猛咬了一口,他发出凄厉的叫声,举起一只血淋淋的手。我发现周围的人们听到这叫声后,脸上都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人们在窃窃私语。“勇士。”“勇士啊……”“他?豁出去了?”“难得的相遇啊。这就是机运。”
被咬的这个人是一个没有面部的人。他的脸是一块平板,但他却有一个优雅灵活的脖子立在宽肩上。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第二个没有面部的人。第一个是我的老爷爷,已经去世了。那个时候雾还不太浓,我每天都能看见我老爷爷脖子以上的那块平展开来的皮肉。我不止一次地设想,也许他的五官躲在这块皮肉的后面?他不说话,但他那无声的威严为家中的每一个人所领悟。他躺在棺材里时,家人在他脸上盖了一块白麻布。那时我感到很遗憾,因为老爷爷没有五官的脸其实很好看,令人(至少是我)遐想联翩。那么,这个被猩猩咬了的男子也是属于我的老爷爷一族的吗?他的脖子多么美,比老爷爷的还好看。我预料到他不会回答我,但我还是问他:
“先生,您是姓汪吗?”
他的脖子像鸟儿一样扭动了几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我大为感动:多么迷人啊!他离开我,走到窗户那边去了。他在看河。
“他是一名间谍,了不起的间谍。”人群中有人在说。
我想,这个人的判断有道理,他应该是某位祖先让他潜伏下来的间谍。我不敢再靠近他,我怕干扰他的工作。黑猩猩怎么样了呢?黑猩猩也不在座位上了,她来到了那个人的背后,面朝着我和其他的乘客,正在做鬼脸。但除了我,乘客们是看不清她的。
思考着那些年代久远的往事,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立体的图案,那是烟城的历史轨迹,局部有点乱糟糟的,但还能分辨出一个轮廓。
好,我要下班了。我收拾起我的东西去我的宿舍。我没有家庭,是一位独身的阿姨。我的家庭就是烟城。我爱这个总不出太阳的、看不透的城市。在湿漉漉的春天里,我们睡到半夜时可以听到群山的歌唱。这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声令我们记起,我们的城市是被群山环抱着的啊,为什么我们忘记了呢?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长年烟雾的笼罩,很多事情都从记忆中消失了。我们能感到那歌声的热度,也许是太阳传给山峦的。我们听完后就睡着了,早上醒来就不再想起。
“汪姨,您见过没有鳃的草鱼吗?”太阳的孩子在宿舍的过道里大声问我。
“见过,好孩子,在人工湖里见到的!”我在床上翻身,大声朝门的方向喊道。
烟城的园林工
我是老古,烟城的园林工,管理着这个大花园。
我经历了烟城的变迁:从无烟到有烟,再到被烟雾吞没。回忆起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所以我也没有大惊小怪。现在,我和这园子里的植物已经见不到真正的阳光了,而且昼夜也不再是分明的了。管理局为公园配备了一些大功率的探照灯,但这些大灯的光芒弱弱的,像阴天夜里的月亮一样。我和这些植物都感到,如果没有探照灯和路灯,我们会过得更好,为什么要如此操心呢?不可理解。不要以为花草和树木就没有眼睛,它们的眼力甚至比起人来还更敏锐呢。其实,我观察到阳光的缺少和烟雾的加重并没影响它们的生长,它们甚至还有点喜欢现在的环境呢。我,一个三十年工龄的老园林工,还弄不清这些植物的习性吗?它们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说一件事吧。探照灯都装在小广场,一共六盏。小广场里种着金桂树。前些日子,我发现一株金桂树有些枯萎的迹象。我立刻联想到了紧挨着它的大探照灯。我该怎么办呢?我既不能移走探照灯,也没法移走这株倒霉的树——只有它紧挨着那光的恶魔。整整两夜的失眠后,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我邻居家里有一个调皮的男孩,他是弹弓高手。我将他带到小广场,许诺给他买一把高级弹弓,条件是他帮我射灭那盏灯。他立刻成功了。我的金桂树就这样得救了。一个星期后它的枝叶变得十分有精神了。我喜欢窃窃私语的花儿,我并不能听懂花儿们的语言,但我一眼就能看出它们是不是在说话。我种下了大片的金线菊,就因为这种花最爱窃窃私语。我很早就发现,当烟雾遮蔽了阳光之后,金线菊就变得更活跃了,它们抖动着花须和叶片,发出细小的沙沙声,每一株都是一位美人。我是偶然用手电照向花丛,发现这个秘密的。而且我还知道了,烟雾越浓,菊花们就越活跃!高大柔美的宝塔柏们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它们的枝叶随风发出蜜蜂蜂鸣一样的声音,风来风去的日子是它们最快乐的日子。这种时候,我用手碰一下这株树,它们就“嗡嗡嗡嗡”地说个不停,就如同被触发了语言的灵感一样。我觉得宝塔柏对烟雾的降临是情有独钟的。瞧它们在这漫长的年头里生长得多么壮实了啊。早年里阳光灿烂时,它们在中午烈日当头之际总显得有些萎顿。
“古伯伯,我妈妈叫我来向您学习栽花!”小男孩说。
“你是谁家的孩子?让我摸摸你的脑袋。”我说着伸出手去。
我摸到一个圆圆的小脑袋,短短的头发很扎手。他是公园大门口那家人家的。他的爹爹死于大烟雾降临的前夕。他是太阳的崇拜者,因恐惧而死。
“古伯伯,我的名字是蝶,蝴蝶的蝶。”
啊,别出心裁的名字。
“蝶,这是蝴蝶兰。你触一下它,不要用力摸。”
蝶很听话,他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一串花儿,马上缩回了手。
“古伯伯,花儿是白色的吗?”
“是桃红色的。你喜欢吗?”
“太喜欢了。我能给它们浇水吗?”
“现在不用浇水。你对它们轻轻地说话,它们就会回你的话。”
蝶蹲在地下,逐个向那一盆一盆的蝴蝶兰默念着什么。他非常兴奋,将这件工作做了很久。直到同所有的蝴蝶兰对过话之后,他才站起来。
“古伯伯,我要回去告诉妈妈,我同弟弟们说过话了。”
我听着他离开的欢快的脚步声,便在心里想,他爹爹的担忧是多余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衰落,反而激起了新一代的好奇心。那一年,这株合欢树下,蝶的爹爹声音低沉地对我说:“黑暗即将偷走我的心……”黑暗中的蝶却顽强地活了下来。是啊,他同我们烟城的人们一道度过了变迁的日子,烟城的孩子们锻炼出了足够的灵活性。如果那位爹爹还在,会不会改变他的思路?
我坐在这株合欢树下,它仿佛听到了我的思想,它的树皮发出细小的响声。我将脸仰起来向着天空,立刻感受到了太阳的方位。我在心里对那位爹爹说:“这不是黑暗,是一种伟大的融合啊。”风从树间穿过,那些枝叶和花朵应和我的心里话。当然,合欢树也感受到了阳光——每时每刻。
太阳偏西时,我终于干完活要回家了。我向着西边那看不见的落日说:“您好,您的崇拜者的儿子来过了,他对您的安排很满意。”今天的落日能量很大,应该是将一大片晚霞都染成了赤金色。瞧那一排桃花心木,那么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落日的脚步声。
“古伯伯好!”一队小学生的身影跳跃着,他们向我问好。
“同学们好!”我高声应答道。
我回到了我的小屋。我的小屋在公园的边上,屋顶是稻草盖的,看上去像蘑菇,同这灰色的烟雾很相称。这屋顶是我自己设计和施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它由时间证明了是非常合时宜的。草屋顶吸收露、吸收烟,也吸收植物和人类的气息。我睡在这个屋顶下,感觉自己的身体与这屋顶一道,被织进了由烟雾连成一体的城市之网中。我的屋顶和这些土墙,具有纯正的烟城的气味,这是我最感到自豪的一件事。当我入睡之际,常有声音在远方召唤我:“古伯——古伯……”那是我的老奶奶,她去世多年了。我记得她去世的时候城里还没有烟雾,那时一切事物的轮廓都是那么分明,色彩也是那么强烈。啊,那种日子该有多么艰苦难熬!现在,我的老奶奶被埋在了郊区的墓地,但她总爱来城里逛一逛。她一来就会呼唤我,声音里面充满了渴望。我知道她喜欢烟城,她想与我共享喜悦。
一位将要睡在火车小站的姑娘
烟城共有两个火车站,一个是烟城站,有着雄伟的门楼。另一个是一个很小的站,在郊区墓地那边,它有个别致的名字叫“蜗牛站”。只有慢车才会在蜗牛站停车,但如今慢车越来越少了,一般来说一天最多有一班慢车,有时连一班都没有。于是这个蜗牛站成了个寂寞的小站。候车室里只有两排长椅,已经很破旧了。来这搭慢车的人一天也就三四个人,都是穷苦的人。
这位姑娘给自己取名为“桃金娘”,因为她觉得自己很像坡边的一株野桃金娘。她是偶然发现郊外这个蜗牛站的,一发现就立刻爱上了它。
桃金娘在烟城粮库上班,工作十分轻松,一下班她就变得无所事事了。
假日里,无所事事的桃金娘来到了郊区墓地。她在坟茔间穿行之际用手电照来照去的,意外发现到处都是白色和粉色的野桃金娘。这一发现令她很激动,她感到自己好像一下子就成了桃金娘世界里的皇后。她在墓地里奔跑,手电光一晃一晃的,口中高喊着一些胡言乱语,比如“永不言败”啦,比如“曲径通幽”啦,比如“日落西山红艳艳”啦等等,全是些毫无意义的昏话。然后不知怎么地,她一没注意就跑到墓园之外去了。墓园外面不再有野桃金娘,却有一个很小的火车站。她走进去,看见站里有短短的两排长椅,再用手电往墙上一照,又看见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当天的车次。离当天的客车到来还有一个多小时,桃金娘决定等待这班车。她心里有种模糊的预感,似乎她的生活中有一件事要发生了。那会是什么事呢?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小站。桃金娘所在的烟城并不大,在悠闲的日子里她逛遍了城里和城郊的每个角落,可是以前从未注意到墓园边上有这么一个车站。车站前的铁轨也很奇怪,是单轨,伸向西南方向,应该同烟城火车站没有关系。桃金娘在小站周围溜了一圈之后,脑子里就生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她是土生土长的烟城居民,虽算不上穷人,但也确实没有钱外出旅游。除了幼年时随姥姥去过一次她的北方老家之外,她一直是待在此地的。有时候,她也会去人来人往的烟城火车站看看,想像一下那些旅客们的心情。然而现在的这个小站却让她好奇不已。它就像从烟雾里突然长出来的一个东西,又像是为了与她相遇而出现在墓地边上的一个装置。桃金娘愿意这样想。这单轨铁路的两边既没有房屋也没有公园,前方显得空旷落寞。她沿铁路走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了小站。
当桃金娘回到小站时,站里的景象已经完全改变了。长椅上坐了三位小伙子,她虽看不清他们的脸,但知道他们是烟城人。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在讨论去北方打工的事。他们非常严肃地谈一些紧迫的问题,没有注意到一位姑娘的到来。桃金娘悄悄地在后排长椅上坐下来。
她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但感觉到谈话的氛围透出抑制和紧张,还有种诀别的意味。他们会不会从此一去不复返?小伙子们的声音时高时低,桃金娘的情绪也莫名其妙地随着忽而紧张,忽而沮丧。后来她终于等来了轨道的震动,接着是缓慢的隆隆声。
“朝思暮想者来了!”他们当中的一个高声大气地说。
三个人都背着行李向外走,空气里洋溢着青年男人的体味。
桃金娘一声不响地坐着不动,生怕他们发现自己。
他们离开后,她便走到窗户那里去观望。
虽然车厢里灯火闪耀,但桃金娘所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长排东西,既不显得温暖也不显得有熟悉感,像外来的异物,令她微微地失望。她暗暗地估计了一下,觉得不会有下车的旅客了。那三位大概早就在车厢里坐好了吧。
不知为什么,桃金娘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回到小站的长椅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天已经黑下来了,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饿,她太激动了。她要坐在这里将今天发生的事想一想。那客车已经朝着她不知道的地方远去了,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它带走了。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有“曲径通幽”的机会,就像她下午在墓园里喊出来的一样。假如不是曲径通幽,而是通向了死胡同,那也是一趟新鲜有趣的旅行啊。她再次用手电照那块墙上的黑板上的字,发现那上面没有写目的地。多么神奇!那粉笔字刚劲有力,显然不是疏忽。
“这真是一个沉思默想的好地方。”她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她转过身去,看见了一个黑影。那人走到长椅前,同她隔开一点坐下了。
“我是下车的旅客,刚才去墓地里转了转。这地方真美,我没想到有这么美。”
“那么,您在车上时是如何想像这里的呢?”桃金娘迫不及待地问。
“在车上?我什么都没想。”他说。
“哦——”她拉长了声音,“您经常旅行吗?”
“不,很少很少。这次旅行是无意中发生的。”
“无意中?天哪。”她叹道,像是充满了遗憾。
凭着烟城人对声音的敏感,她听出了对方是位中年男子,性格随和。
“那么,您也要无意中离开了?”她嘲弄地问。
“是啊。”他想了想,突然提议,“我们一块去城里吃饭吧。”
桃金娘高兴地答应了。因为她渴望听他讲关于火车车厢里的情况。她认为这列客车非常神秘。有一件事她觉得不可理解,那就是这位中年人好像真的是一个影子,他始终没给她一个实在的感觉。烟城的夜晚是黑暗的,即使有街灯也没有用。这个人沉着地走在桃金娘的身旁时,桃金娘曾迷惑地伸手去触碰他,但什么也没有碰到。
“请问您的名字?”她说。
“名字?您随便叫吧,我从西边过来的,您可以叫我西边客。”他和蔼地说。
“我就叫您西哥。我的名字是桃金娘。”
“我明白了,您是花王。我真幸运,今晚请花王吃饭。”
他俩上了一辆公交车,一人坐了一个位子。桃金娘觉得售票员是看得见这位西哥的,他不是从容地从小伙子手里买了票吗?为什么她自己看不见他呢?
下车后,桃金娘建议去一家她熟悉的饭店。
“我有一个请求,西哥,我想由我来请客。因为我是地主,地道的烟城人。”
“好啊!”他拍了一下手,“您真是一位豪爽的姑娘!”
他俩坐在靠窗的座位。一会儿工夫菜就上来了,一共有五菜一汤。那些菜都是桃金娘点的,因为西哥说他不会点菜。这家饭店的菜汤是很特别的,用山上的一种很香的野菜熬出来,那是一种柔软的细藤,有着星形的细小叶片。桃金娘遗憾地想,这么美的一道菜,可惜客人看不清。她也不好意思用手电去照每一道菜。
西哥一边吃,口里一边赞叹着:“真好吃,真好吃……这是什么野菜?太出色了!能吃上这么美味的食物是一辈子的福气。我觉得我一下火车就掉进了一个温柔之乡。那么多桃金娘,后来又遇见花王……今后我会不断地进行这种旅行,这种奇遇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我想一想,我是怎么上火车的?对了,因为那是一辆临时加挂的客车!目的地不明确……我一冲动就上车了。您瞧,我没有任何多余的行李,就只有这只手提包。这不是很能说明问题吗?”
桃金娘赞赏地将微笑的脸朝着刚认识的朋友,她觉得自己的思路一下子就跟上了他,莫非这也是“奇遇”的特征?她不说话,只在心里应和着他。
一个影子朝他们这边移动,是饭店老板过来了。
“客人,我送给您一件礼物——地道的烟城城郊的桃金娘。”
他将一个纸盒放在饭桌上。
西哥立刻站起来,朝着老板深深地鞠躬。
吃完饭,这两个人来到了雾蒙蒙的烟城市中心的大街上。
“西哥,我们要告别了,我们握握手吧。”桃金娘说。
他伸出手,她想去握,但并没握到。
“西哥,这是怎么回事?”她惊恐地问道。
“这是个秘密,您让它留在您的心里吧。”他激动地说,“我刚才已经决定了,要将那辆火车当作我的家。那就是说,我每隔几天就会到烟城来一趟。”
“欢迎您,西哥!”
桃金娘往她公寓走回去时,路灯忽然一下黑了,周围变得一片漆黑。好在她早已习惯了走夜路。黑暗令她的思路更为清晰。她决定从明天起,就将蜗牛小站当作自己的家。为什么不?她可以每天下班后来小站休息。这很简单,只要将她的铺盖搬到小站就可以了。一开始,那些乘车的人和管理人员也许会不习惯,但她可以向他们解释,她的解释一定会生效。她,作为烟城的女儿,相信这一点。
听完这三个小故事,你们感受到了我们烟城的特殊魅力吗?我今年六十八岁了,我不喜欢怀旧,我朝前看,心中总是充满了期待。这也是烟城人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