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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1期|叶兆言:像青草一样呼吸
来源:《芙蓉》2021年第1期 | 叶兆言  2021年02月04日07:00

老郎是通过买鞋认识李霞的,他来自贫穷山区,大学四年级,买了人生的第一双皮鞋。那年头上大学,困难学生有补助金,上师范有生活费。老郎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大学前三年,都是只穿一双旧军用黄球鞋。这是当时最常见的鞋子,是个百货店就能买到,大山里的孩子都穿这鞋。

同班的余海涛告诉老郎,他认识一位女营业员,买鞋可以找她。那年头开后门找熟人极其正常,办什么事,都要问认不认识人。老郎请求余海涛带他去买鞋,离学校不远处有本市最大的百货商店,在那里,老郎见到了李霞。有缘千里来相会,他第一眼就看上了她。李霞宛若天仙,漂亮极了,老郎一见钟情。

没想过李霞会看上自己,老郎个头矮,人长得黑,说话结巴,很自卑,他没那个胆子,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老郎看中的是余海涛脚上那双新皮鞋,只是决定要买同样的一双,买双一模一样的皮鞋。本来十分简单的一件事,付完钱拿货,买了就可以走人。偏偏适合老郎尺寸的鞋没了,不是大,就是小。李霞便说你过几天再来,我们可以进货,这个尺寸肯定会有的,到时候给你留一双。

过了几天,那种尺寸的皮鞋仍然没有。这一次,用不着余海涛再陪,老郎单独去的,他去看看要买的皮鞋有没有到货。李霞说不好意思,还要再等几天,不过你也可以试试别的鞋。她说你要的那双并不怎么样,你看这双也不错,这双就挺好,要不穿穿试试?老郎说不用试,就要我看中的那双,我觉得那双就挺好。他当时只中意余海涛那双鞋,那时候没有撞衫之说,看到别人有什么,羡慕了,就会买同样的。那时的风气都喜欢和别人一样,流行什么都穿什么。

过了几天再去,终于到货了。李霞再次强调,说他看中的那双鞋,真不如她推荐的好看。她的意思是这双更适合他穿,老郎有点犹豫,他吃不准,拿不定主意,想请她帮着选择,说你真的是觉得这双好看吗?他很诚恳地这么一问,原本很热情的李霞反倒有些犹豫,说我觉得应该是这双,不过这是你穿的鞋,当然要看你自己喜欢不喜欢,合脚不合脚。老郎被她一说,更加犹豫不决,毕竟这是他买的第一双皮鞋,不能不慎重,犹豫再三,结果还是买了与余海涛同样款式的那双。他早就先入为主地看上了这双鞋,没想到回去穿了磨脚,前后都感觉不舒服,再看那鞋也不像先前想的那么好看,后悔没听李霞的话。

过一个多星期,老郎又去商场。为什么要去?他说不清楚,可能就是想再看一眼李霞,完全是临时起意,到了商场,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磨磨蹭蹭,最后才转到卖鞋子的柜台。李霞看到他有点吃惊,笑着跟他点头打招呼。她很大方,问他有什么事,老郎就说后悔没听她的话,不应该买那双鞋,那鞋穿了不舒服。李霞以为他要退鞋,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说你要是早点来,可能还能帮你退,现在这样,都过了这么多天,肯定不行了。老郎说我没想退鞋,这样吧,要不再买一双,就买上次你给我推荐的那双。

结果老郎又买了一双鞋,买是买了,也舍不得穿,平时仍然都是穿磨脚的那双。

自从见到李霞,老郎一直会想到她,有点念念不忘,忍不住向余海涛打听。余海涛先说是亲戚,他的远房亲戚,后来终于说实话,南京的姑妈想为他做媒,想把李霞介绍给他。结果他与李霞一起看过一场电影,逛了一次公园,没继续深入发展,原因嘛,主要还是觉得不太合适。余海涛带几分遗憾地告诉老郎,说你我关系不错,有事也不瞒你老郎,反正人你也见到了,这个叫李霞的,相貌没有话说,绝对要比我现在的女朋友漂亮。

余海涛的女朋友是医科大学生,出身干部家庭,双方大人见过面,婚期也定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老郎,说讨老婆光看长相还不行,漂亮不能当饭吃,不说门当户对,要感觉对头才行。李霞毕竟是个营业员,余海涛说他不是看不起营业员,只是更愿意有个当医生的老婆,能有个懂医的老婆多好。

老郎问余海涛,李霞是不是喜欢他。余海涛有点得意,说这不好说,也不能瞎说,谁知道呢,可能是有点喜欢吧。风水轮流转,过去的女孩喜欢当兵的,现在的女孩喜欢大学生,李霞肯定也会喜欢你,这年头大学生很吃香。老郎觉得李霞不可能喜欢自己,他没余海涛那么自信,知道自己土,知道自己条件差,配不上人家。他是个十足的土包子,第一次去学校游泳池,看见穿游泳衣的女生,吓得赶快退回去,以为跑错地方。老郎内心自卑,认定李霞对他客气,对他好,对他不错,还是因为喜欢余海涛。李霞长得像天仙,余海涛连这样的女子都不想要,真傻到底了。

李霞一直只是把老郎当作余海涛的同学,情不自禁地就会向老郎打探消息。大学说毕业就毕业,余海涛分配去了人事局,老郎去了民政局,有一段时间,老郎几乎每周都去商场转转,东看西逛,电器柜看看,日用品柜看看,最后才去鞋柜,也不买什么,就是为了偷偷看李霞几眼。李霞很耐看,无论哪个角度都好看。买鞋的柜台往往人多,有时候李霞会很忙,老郎总是小心翼翼,不让她注意到自己。

老躲着也不是个事,到后来,老郎开始有意识地接近李霞。要想接近,最简单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去买鞋。有了工资,手头变宽裕,买鞋成了他的业余爱好。余海涛与女医生已结婚,老郎动不动就去商场买鞋,经常胡乱编些故事,买各种各样的鞋,便宜的处理的,都是为了增加接触的机会。老郎说自己有个妹妹,说要为妹妹买鞋,说妹妹的尺寸与李霞的正好一样。他不厌其烦地让她试穿,如果李霞觉得好看,真觉得好看,他就会付钱买下来。

有一天,李霞在试鞋子,老郎告诉她余海涛结婚了。李霞听了一怔,表情顿时不太自然,笑着说真的呀?跟谁结婚?新娘子干什么的?老郎说新娘子是鼓楼医院医生,刚从上海医科大学毕业。她听了不吭声,不再笑了,只顾低头试鞋。老郎看着李霞黯然神伤,有些同情,又有些说不出的暗自欢喜。

再以后,老郎仍然是断断续续买鞋,每隔一段时间,必定去一次商场,破费一次。时间在流逝,这样持续差不多两年,有一天,老郎让李霞试穿一双女鞋时,发现她怀孕了,肚子已挺出来。他看着她肚子发呆,没好意思问,根本不用问,都明摆着的。挺着大肚子的李霞,看上去别有一种风韵,然而老郎没心情欣赏,只觉得心口有点刺痛,失望的情绪难以控制,不由得想起李霞听说余海涛结婚时的那种表情,想起她当时黯然神伤的样子,现在,黯然神伤的应该是老郎。

显然是注意到了老郎的痛苦神情,李霞隐约也猜到些什么。完全凭女人直觉,她知道老郎喜欢自己,要不然,不会这么一次次地来麻烦她。李霞觉得很奇怪,老郎买鞋这事有点神秘,他究竟是为谁买了这些女鞋呢?最初来买鞋,他还没什么明确目标,只是为买鞋而买,什么鞋都会买,看中什么买什么,到后来,买的都是同一尺寸的女鞋。

老郎的悲伤明确无误地都写在了脸上,李霞决定要探索他的秘密,笑着问究竟是为谁这么一次次买鞋。她说,我不相信这些鞋都是买给你妹妹的,你妹妹难道真会要这么多鞋?我觉得你给你妹妹买的鞋也太多了。老郎没有直接回答李霞的提问,他显然无法从痛苦中自拔,傻傻地看着她,不说话。

李霞一边帮他试鞋,一边说:

“我觉得这些鞋是买给你女朋友的。”

老郎面色很难看地说:

“我没有女朋友。”

“真是买给你妹妹?”

“我没妹妹。”

“没有?”

“没有。”

没有女朋友,没有妹妹,老郎买的这些鞋子,又是送给谁的呢?正在试鞋的李霞毫无头绪,老郎情急之中说出答案,他咬了咬牙,说好吧,把实话告诉你,没女朋友没妹妹,这鞋我都是为你买的。李霞听了不相信,以为他在跟自己说笑话,在哄她,便以开玩笑的口吻回敬,说既然为我买,怎么一双都没给我?老郎说现在这双就是送给你的,李霞说真的假的,你不会开玩笑吧?老郎说不是开玩笑,这双鞋就是给你的。

李霞脸有些红,依然还是不相信:

“我要是信你的话才怪呢。”

两人回到柜台,老郎神情沮丧地付钱,准备离开,也不拿李霞试过的那双鞋,李霞隔着柜台对他喊了一声,让他把鞋拿走,老郎回头说了一句:

“不是已经说了,鞋是为你买的,给你了。”

李霞急了,连声说:

“这不行,这不行。”

老郎头也不回,扭头就走,真的就走了。李霞想追过去,这时候,过来一位女营业员,望着老郎的背影,想不明白地问这人谁呀,怎么回事?李霞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掩饰说这人神经病,付了钱,鞋也不拿就走。女营业员觉得事有蹊跷,因为老郎经常过来,她知道他是李霞的熟人,为什么买了鞋又不拿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原因。

那时候老郎住单身宿舍,床头放个大木箱,里面全是为李霞买的鞋。自从见了李霞,他心中总是留着这么一个位置,总是忘不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虽然忘不了李霞,也不排斥与别的女孩见面。男女问题上,老郎不是很挑剔,只要相貌说得过去,只要人家不嫌弃。有一位跟他谈得都差不多要谈婚论嫁了,突然发现他的大木箱里藏了那么多女人的鞋子,就跟他闹,跟他掰了。

渐渐地,老郎开始意识到自己条件还可以。作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像他这样刚工作的年轻人,真像余海涛说的那样,很吃香,非常吃香。去民政局报到,人事处女干部看完档案,问的第一句话是有没有女朋友。很快,女干部找老郎谈话,主动为他介绍对象,一个看不上他,紧接着介绍第二个、第三个。一个一个又一个,不仅人事处女干部助人为乐,同科室中年妇女似乎都愿意充当媒人。老郎也开始有所改变,既然行情看涨,女方可以挑剔,他同样可以选一下。有一段时间,老郎觉得心里完全放下了,已不太会想到李霞。

有一天,老郎带新女友去商场买鞋,他跟她约会过几次,双方都不紧不慢,都模棱两可。很长时间没见李霞,再见时难免心慌,他强作镇定,心里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向李霞介绍自己女友,也不知道该不该向女友介绍李霞。他先装作不认识,假装没看见,趁女友不注意,偷偷地对李霞点点头。李霞早就看到他了,目光正等着,也对他报以一笑。这一笑意味深长,这一笑电闪雷鸣。女友只顾低头看鞋,看中一双,便走过去试鞋子,试了一双又一双。接待她的是另一位女营业员,李霞轻轻问了老郎一句:

“这你太太?”

老郎笑了笑,不置可否。女友走过来,征求老郎意见,问她看中的鞋好不好,这双好还是刚刚试的那双好。老郎看了看女友,又看了看李霞,说都挺好,随便哪双。女友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又到镜子那边去试,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女营业员逐渐失去耐心,问到底要选择哪一双,到底买不买。女友说当然要买,不买我干吗还要试?你这什么态度。女营业员也火了,说什么态度,你这人脾气这么大,我问一句买不买不行吗?我这态度怎么了?眼看着要发生口角,眼看着已经发生口角,女友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

“你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就这态度。”

老郎没过去帮腔,也懒得过去劝阻,趁乱问了李霞一句:

“好久不见,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过得怎么样?”

“我吗——挺好,挺好。”

李霞微笑着回答,她的微笑并不是发自内心深处,似乎还隐藏着另外一层含义。这个微笑有些神秘,这个微笑深不可测,它让老郎感到的是不同寻常,是一种忧伤,是一种无奈。曾经有过的心动又一次复活了,他立刻忘记了女友的存在。这时候,老郎根本不关心女友正在跟别人发生争执,女友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此时此刻,从李霞的微笑中,老郎捕捉到了只有他才能意会到的重要信息。他觉得她很可能不幸福,挺好也许是很不好。

老郎女友试的那双鞋,因为她赌气没买成。回去的路上,她喋喋不休一直在抱怨,在说女营业员的不是,女友没责怪老郎,没怪他不为自己说话,然而看得出,对他很失望,对自己这位男友非常失望。他们之间的关系目前还很微妙,一起看过电影,一起上过馆子,互相拉过手,不过也是到此为止,没有进一步深入。老郎心不在焉,女友没完没了地说,他无动于衷地听。一路上,老郎都在想李霞,在想分别时她意犹未尽的眼神。李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依依不舍。老郎觉得他和李霞之间,好像还有一些话可以说说。

接下来的一晚上,老郎没睡好,颠来倒去想了很多,在想跟李霞说什么和怎么说。第二天,他去了商场,直奔卖鞋柜台,直截了当地要跟李霞谈话。李霞摸不着头脑,说你怎么了?我们有什么好谈的?你想谈什么?老郎说我做了个梦,想跟你说说我的这梦。李霞说我这儿正在上班,你做梦跟我有什么关系?还要专门跑来跟人说。老郎说我觉得有关系,我们必须谈一次,我就在这儿等你下班。李霞所在的商场是南京最大的国营商场,老郎也不管她会怎么想,退到一旁去等候了,摆开了阵势,今天这话是非谈不可。

李霞想不明白为什么,只好与一起站柜台的营业员打招呼,说自己走开一会儿,然后跑出来,问老郎到底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商场里人并不多,他们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老郎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很不快乐,因此专门跑来问一下是不是这样。李霞说你这人真神经病,你做梦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快乐不快乐,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老郎说我觉得有关系,就是因为觉得有关系,所以我来了。

那段时间,李霞确实不快乐,她正准备离婚,与丈夫分居已有一段时间。

李霞以为老郎已经知道自己要离婚。

李霞与老郎结婚,曾问过他,要不要办两桌酒,宴请亲朋好友。老郎说用不着,不费那个事,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买卖,干吗要让别人来凑热闹?李霞当时就想,他肯定是觉得她离过婚,有个两岁的儿子,不愿意大张旗鼓。说老实话,她也不想张扬,也不想太多人知道。老郎总说不在乎她离过婚,不在乎她有小孩,然而李霞相信,他肯定还是有些在乎。

李霞不相信,来商场谈话之前,老郎对她要离婚的事一无所知。尽管老郎这么说,他一直都这么说,李霞始终将信将疑。老郎说我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管你为什么离婚,不管你有没有小孩,只要你愿意,我就娶你为妻。他说得斩钉截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去商场谈话前,老郎对李霞要离婚的事,确实一无所知。他承认自己对李霞念念不忘,不自量力也好,痴心妄想也好,反正她要离婚,对老郎来说,是命中注定的一个好机会,所谓天赐良机,不可错过。

直到老郎与李霞的女儿两岁,她才向他坦白,才把当年离婚的原因告诉他。李霞说要论过错,她必须承认过错全在自己。她告诉老郎,自己在结婚的那一年,同时交往了两个男朋友,一个本地人,一个上海人。两个男人她都喜欢,当时也吃不准该和谁结婚,和这个在一起就忘了那个,和那个在一起的时候又忽视了这个。都只能算精神恋爱,都没有太实际的行为,说句难听的话,就是脚踏两只船,她跟他们无非逛逛马路、看看电影、吃碗鸭血粉丝汤。20世纪80年代的人多少还有些保守,男女之间最多玩点暧昧,真要想有什么也不容易。

上海的那个是推销员,嘴很甜,能哄会骗,一会儿说要把李霞弄到上海去,一会儿又说要到南京来安家落户。要说更中意,还是上海那个略占上风,可是南京这个有着天时地利,接触李霞的时间更多,时间多机会也多。近水楼台先得月,抓住机会先成了好事,结果两人只好领证,领结婚证。上海那位是煮熟的鸭子飞了,心有不甘,大演悲情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对着李霞哭得死去活来。南京这位是干部家庭,上海那位便抱怨李霞薄情,嫌贫爱富,看中人家的门第,为证明自己不是贪图富贵,李霞解释来解释去,最后反倒被他钻了空子。

很快李霞怀孕了,也弄不清楚,究竟是哪份爱情的结晶。为此她很忐忑,心存一份愧疚,本来只亏欠上海那个,现在更对不住南京这个。南京的这个是她法律上的老公,他有点大大咧咧,根本没往别处想,不会想到婚后不久,儿子刚出生,李霞就会闹离婚。她要离婚的真实原因,简单又复杂,简单是无颜面对老公,做了亏心事,总害怕鬼敲门;复杂是觉得儿子跟两个男人都像,有时候像这个,有时候像那个,越看越像,越琢磨越担心。李霞很自责,越自责,越觉得没办法继续隐瞒。

李霞从来不承认是为了老郎离婚,事实也是这样,早在告诉他之前,她已准备离婚。离了婚,也没立刻决定要嫁老郎,她只是不想继续生活在欺骗的阴影里。纸包不住火,事情早晚都会暴露,与其这样不如那样,不如干脆做个了断。有种事没办法原谅,不可能原谅,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痛痛快快最好。老郎不明白时隔多年,她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有些事翻篇了,结束了,为什么还要再说?李霞肚子里藏不住事,有话非要说出来,这些话藏了三年多,再不跟老郎说,她觉得都快憋死了。然而说了也就说了,老郎只是怔了一下,好像也没太往心上去。

李霞说:“不要不吭声,我想问问你,这事要放你身上,你会怎么想?”

老郎说:“什么叫放我身上?”

李霞让老郎不要多心,只是举例子,只是随便问问,真要是这样,会选择跟她离婚吗?老郎说他们既然成为夫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跟她分开。他们的生命已绑在一起,融为一体。老郎说你儿子就是我儿子,还有我们的女儿,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我们这一家永远不会分开。

李霞说:“老郎,我觉得你喜欢我,比我喜欢你要更多一些。”

李霞又说:“你能不能一直都这么喜欢我呢?”

老郎不知道怎么回答,觉得不用回答,他当然会一直喜欢她。有些话,只能搁在肚子里,说出来就肉麻了。李霞太心直口快,有时候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看见老郎为她买的那一大箱子皮鞋,不激动也不感动,脱口而出一句:

“太可惜了,好多鞋子都过时了。”

结婚十年,李霞所在的商场改制,原址建造新摩天大楼。这对李霞来说就是下岗,变相失业。好在这时候,老郎提升了副处,民政局副处长,官不大,权力不小,吃吃喝喝的机会多了,经常喝得晕乎乎的,人也开始发胖。老郎过去没怎么喝过酒,喝着喝着,发现自己竟然是好酒量,半斤不醉,八两不倒,怎么喝都不糊涂。

李霞歇在家里,开始为他担心,不怕他喝醉,不怕他受贿,最放心不下的是怕他有别的女人。李霞说喝醉了你自己难受,受贿了你自己坐牢,要是有了别的女人,倒霉的可就是我了。刚结婚时,李霞很大度,非常大度,从来就不知道要吃醋。她那时候很自信,对老郎有点居高临下。她的小姐妹警告说,男人都一个样,男人会变的,没有不拈花惹草的男人,关键是看有没有机会。

李霞下了岗,老郎升了官,她的心态突然开始发生变化,变成一个大醋坛子,对老郎一千个不放心,一万个怀疑。老郎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女同事来他家说事,她不仅不给人家好脸色看,事后还像审贼一样拷问。老郎说讲点道理好不好,过去你一直很讲道理,很理智,现在怎么变成这样?李霞的病态多疑很快走向极端,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刚开始,也没想到这会是一种疾病,医学上有很好的解释,老郎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怎么苦口婆心解释都没用。

李霞开始跟踪监视,开始检查他的衣服,里里外外都要琢磨,不放过任何可疑痕迹。开始还是冷战,没多久,升级为摔家伙,把家里刚买的一台彩电都给砸了。老郎为此苦不堪言,都是无中生有,都是无事生非,越来越过分,越来越不像话,闹得接近崩溃。李霞甚至扬言要自杀,有一次还真就割了腕。老郎又苦恼,又心疼,更是害怕。这样足足闹腾三年,没想到一场飞来横祸,让李霞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跟新房子的装潢有关,民政局福利好,老郎结婚时分过一小套,升了副处,又分配一大套,那时候的大套就是三室一厅,非常奢侈。为讨论装修,李霞和姐姐李雪差点闹翻,李雪比李霞大三岁,看了新房很羡慕,随口多夸奖了几句老郎,李霞便怀疑她和妹夫有一腿。李霞说老郎你为什么能混好?因为我有帮夫运,我姐夫为什么越混越差?因为李雪是白虎星,谁沾了都要倒霉。老郎不明白什么叫白虎星,李霞说你跟李雪上过床就知道了。老郎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姐姐,怎么能这样说我?李霞说你连我姐姐都想睡,我为什么不能说?而且李雪也喜欢你,你们不是正合适吗?有那么一段日子,老郎感到非常绝望,李霞完全失去理智,最绝望时,他想到了离家出走。

李霞是在去买吊灯时出的车祸,她骑一辆自行车,从装潢市场出来,一辆大卡车从后面开过,压飞一块小石头,击中了她后脑勺。当时疼了一下,她不明白怎么回事,有路人告诉她,一块石头击中她了。她捂着脑袋有些蒙,依然还能骑自行车,骑出去十分钟,开始感到头晕,下车坐在路边草地上休息。一位大妈过来问怎么了,她解释说汽车压飞一块石头,正好打在了她头上。大妈问什么车哪辆车,李霞没有印象,记不清了,说着说着,人昏了过去。

幸亏送医院及时,要不然一条小命就没了。在床上昏睡八天,她醒过来,人都不认识,完全失忆,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以后是漫长的恢复期,她渐渐总算认识老郎,认识儿子和女儿,认识她妈和她姐姐李雪,只认识,弄不太清楚这些人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她的智力水平相当于三岁孩子,喜怒哀乐来得快,去得也快。离开医院时,她还不能自理,老郎要上班,全靠丈母娘和李雪轮流照顾。

李霞的母亲退休,李雪下岗,正好有时间可以帮老郎照顾她。医生说李霞未来很可能就这样了,也可能会突然恢复,最后究竟如何,无法判断。老郎想请保姆,丈母娘不同意,说李霞这样子,保姆会欺负她。接下来,李霞身体有所恢复,智力还成问题,仍然像小孩子一样,吃喝拉撒睡正常,就是不肯与老郎同床。丈母娘和李雪在大床上陪她睡,老郎在儿子房间另搭一张小床,有时候想换老郎过去,李霞便追到小床上,非要与丈母娘或者李雪挤在一起。

大家都觉得这样不是事,可是也没别的招。李雪说我们家李霞怎么了,老郎你是不是做过对不起她的事?老郎说怎么可能,她那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吃醋吃成那样,对条母狗我多看两眼都不放心。李雪便笑,便摇头,便想了一招,让老郎与她和李霞一起睡。李霞开始犯迷糊,她看到老郎挨着李雪睡,立刻就急了,不允许老郎睡李雪身边。李雪像哄孩子哄她,说你不让我跟老郎睡,那就应该你跟他睡,你不让老郎睡这边,就要让他睡那边。李霞想了想,最后选择自己睡中间,一边是李雪,一边是老郎。

这一招挺管用,过不了几天,李霞就接受了老郎,晚上不再要李雪陪。再下来,记忆开始恢复,渐渐接近正常,生活开始能自理。老郎发现她变了,变得心平气和,变得理智,原先的那种病态吃醋已经不复存在。医生解释,过分多疑也是一种疾病,突如其来的打击仿佛为李霞做了一次精准脑部手术,把原来的那个病灶消除了。

老郎继续着他的幸福生活,就像刚结婚时一样美好。李霞如今歇在家相夫教子,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儿子考高中,学校离李霞前夫家近,偷偷跟她商量,能不能住到那边去。李霞说去了就别回来,为什么要到他那儿去?儿子闷闷不乐,最后还是去了,也没和老郎打招呼。没多久儿子闷闷不乐又回来,说那个家没法住。李霞说你活该,干吗还要回来?老郎安慰他,说别听你妈瞎讲,这里是你的家,当然该回来。儿子说爸不会生我的气吧?老郎说要气也是气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你不在,我们大家都在想你,你妹妹也想你,回来就好,上学路远,我给你买辆电动车。

李霞有时喜欢谈论李雪,说她姐自小要强,说老郎你知道她这辈子什么最不称心吗?是觉得找的男人不如我。老郎听了不免得意,说知道我最称心的是什么吗?李霞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在等下一句。老郎憋了一会儿,说这辈子最称心的是找了你做老婆。李霞不知道老郎说的是不是真话,不过,听他这么说很开心。她笑着说这不一定,说不定你还能找到更好的,我也可能找到更好的,这个很难说。

作者简介

叶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艳歌》《夜泊秦淮》《枣树的故事》,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刻骨铭心》,长篇非虚构作品《南京传》,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杂花生树》《乡关何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