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1年第2期|杨少衡:裹脚布
一
十二月三十一日,本年度最后一天,本单位新年联欢会于十楼会议室举办。节目表演中,梁茂华突然从会议室侧门走进来,岳晓峰紧随其后。两人进门之前整个会场全是声音,除了台上表演的各种声响,台下也有各种杂乱此起彼伏,包括笑声、咳嗽声和叽叽咕咕无穷无尽的交谈声。两位一进来,杂乱声响戛然而止,随后有人带头鼓掌,称“导掌”,顿时全场响应,掌声雷鸣。
他们走到前排中间,那里有一个预留空座。我坐在该空位边,一看很意外,来了两位,预留少了,赶紧站起身先让座。
岳晓峰朝我摆手:“曹副,继续。”
我低声问:“秘书长讲几句?”
“你代表。”他回答,“抓住梁书记精神。”
他这句话把我扔进了油锅。
由于他们的到来,以及会场的响应,舞台上那几位已经把他们的节目暂停。那是机要科年轻人的小合唱,几个人嗓门超大,却跑调无边。当晚节目差不多都是这种水准,因为演的和看的一样,均为办公室口各科室及各直属单位人员。本口新年联欢已有数十年历史,以往曾经办得很高端,请有本地若干顶尖艺术家加盟,虽比不上央视春晚,也颇具市级首脑机关气派。近几年虽照常举办,却已比较内敛,纯为内部人员自娱自乐。今晚联欢正式开始前,岳晓峰给我一个电话,称梁茂华找他去谈事情,可能会拖点时间,让我们不要等。根据该指令,联欢会准时开场,未曾拖延。此刻节目单去了三分之一,领导终于光临,居然梁茂华也隆重到达。岳晓峰是常委、秘书长,办公室口的直接领导,自当到场。梁茂华比较特别,作为市委书记,组织与工资关系都在本办,当然也算本口人员,但是身份特殊,不能视同大家。联欢会前我曾通过跟随他的另一位副秘书长敬请领导光临,询问有何指示,这是常规。反馈回来的信息是他有事,不能来,没有更多交代。不料此刻他突然驾到,与部下同乐。
按照岳晓峰要求,我让台上几个年轻人继续跑调,把他们那首歌唱完,然后拿一支麦克风上台做“重要讲话”。这个话本该由岳晓峰在联欢会开场之际发表,恰逢他被梁茂华叫去,未及先说。其实此刻到达再说也无妨,毕竟是单位活动,不是什么直播晚会,无须那么严谨。但是他指定我代表,我只能越俎代庖。我是副秘书长,目前分管机关事务,联欢会这类非重大事项归我负责,此刻不能不上。我心知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合时宜,特别是本人分量较轻,怎么讲都不重要,但是必须讲,还要“抓住梁书记精神”。按说梁本人在场,其精神让他自己说当更为准确,可惜只能由我勉为其难来“抓住”,我得按照他近期的若干讲话和提法去努力理解与表达。幸好那些我都相当熟悉,因为在我工作业务范围内。
我意外发现梁茂华表情有些异样。我刚往台上一站,他就把脸转开。我一说“尊敬的梁茂华书记”,他那张脸顿时拉下,反应非常明显。
“有那么尊敬吗?”他问。
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因他到来已经格外平静的会议室更是鸦雀无声。
我非常吃惊,不知道梁茂华是什么意思。我注意到梁目光炯炯紧盯着我,眼光锋利有如双面开刃的刀片,气势逼人。梁在本市有“梁大领导”之名,亦称“大梁”,第一把手,个性鲜明,为人强势,只要他在场,总是主动一方,掌控一切。这位大领导有插话习惯,我在私下里管那叫“批注”,无论听汇报或者开大会,他随时可能突然打断别人,插进“批注”,有时自说自话,有时则是追问、质询,被问到的往往会措手不及,瞠目结舌。要是赶上不高兴,他会穷追不舍,把对方当个靶子,谁越抵挡他越要找茬,追着问,棒打落水狗一般,直问到对方无言以对。本市上下人人怕他“批注”,我本人也让他敲打过,还好没给搞得太难看。此刻一听他拿“尊敬的”找茬,我便感觉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谓“尊敬的”之类名堂并不是我发明的,这种格式眼下已属通用模块,发言者说话前把场中最重要、通常是职位最高的某位或某几位“尊敬”一下,人家屈尊听本人言说,本人有必要先表敬谢之意。这有多大不对?梁茂华拿这个词吹毛求疵有点奇怪。
当时无法应答,只能权当没听见,不做反应。面对这种厉害领导,最好只用一句话,宣布演出继续进行,然后迅速逃离,或许有助脱身,避免成个靶子。问题是还得“抓住梁书记精神”,岳晓峰当着梁的面交代,如果我没有执行,于梁可能就是问题。
我只能继续站在那台子,用比较直接的语言,相对简略的方式,复述了有关“三大关键,四大平台,五大手段”等等。这是当下本市发展新格局的标准表述,为梁茂华最先提出并最终拍板确定。我们在私下里管它叫“三四五”,它在本市出现频率非常高,报纸电视没有哪一天不涉及,以至机关里只要伸出三根指头,大家就知道是在说这个。尽管耳熟能详,知道那是个啥,真要将梁氏“三四五”说完整也不容易,因为包含内容相当多。我曾亲睹梁茂华在工作汇报会上追问一个县委书记,让人家说一说“五大手段”,该县委书记一紧张,竟然只答对两个半,被梁茂华当众斥责,难堪不已。我本人倒不怕这个,因为长期做机关材料,对提法、表述之类相对敏感,比较记得住,加上知道梁茂华会拿它敲打下属,自当下气力熟记,好比小时候背《唐诗三百首》。我曾自嘲童子功尚在,可资应对。窃以为《大梁三四五》尽管比《唐诗三百首》晚出千余年,除了都需要背诵,实没有太多可比性,味道差多了,令我怀疑人类智商是否总在进化,当然这是调侃。无论如何我在联欢会上“抓住梁书记精神”还有底气,起码指头不会数错。
当晚奇怪之至,值此辞旧迎新、干部群众元旦快乐之际,梁茂华竟连他亲自制定的“三四五”也不放过,没待我多说,即用力摆手。
“又臭又长,没完没了。”他批评,目光炯炯。
我即住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指着我:“懒婆娘的裹脚布。”
这时还能再“抓住精神”吗?我决定立刻住嘴。
“梁书记批评得对。”我说,“节目继续进行。”
一周后有一纸公文下达,经研究决定,免去曹江海市委副秘书长职务,调任市残联副理事长,保留原级别待遇。
曹江海就是我。
二
据我了解,失明也就是俗称的瞎眼,类型很多,有因伤致残,有因病致残,比较多见的则是先天性致盲。先天性致盲患者中,有的人出生时还看得见,而后才逐渐失明。另外还有一些人从出生时起就没有视力,一般认为这类眼疾出自遗传,与某些有缺陷的基因相关。由于医学的发展,某些盲人有复明的可能,国外已经有基因治疗的案例,国内通过角膜移植让相关患者重见光明的手术也已经相当成熟。这种手术当然需要赶早,在儿时救治并辅以相应训练,效果最好。
我得说这都是普通知识,但是以往我不太了解。到了新单位,接触了新人物和新事情后,才得以更多知晓。我到残联工作后不久,有一次到下边县里检查助残工作,在一户贫困农家遇到一个六岁盲女,该女长得非常可爱,圆脸大眼,一双眼睛清澈明净,看上去波光粼粼,可惜却是睁眼瞎。陪我下乡的一位当地助残干部跟我提到前些时候的一次慈善活动,有一位义诊医生检查过这位盲女,认为可以做角膜移植手术复明,只是这家人尚待脱贫,钱是大问题。
我看着盲女的大眼睛,心里非常不忍,说了句:“咱们来想想办法。”
类似女童何止一二,残疾人群体庞大,需要帮助者众,那位女童并不格外特殊,却因为她眼睛中闪现的光,格外让我挂心。后来我找了几个途径,千方百计为她争取资助。得益于残联岗位近水楼台之便,以及早先身处权力中心结下的人脉,相关善款终于有了着落。我安排女童去医院做检查。本市医院目前不具备能力,需要到省立医院。我把这件事告诉岳晓峰,请求他帮助打个电话。我知道岳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安排在省立医院工作,显然他跟该院有些关系。
他说:“没问题。”
岳晓峰是我曾经的直接领导,当时他对我相当放手,我对他也很尊重,彼此相处不错。我调离时,他以分管市领导身份找我谈过一次话,在公事公办、讲了那种场合必须讲的全套官方话语之后,他把我单独留下,做了一点私下“个别交流”。他告诉我,梁茂华提出让我走时,他曾经做过工作,希望帮我安排一个好一点的位置,只是这种事他只能建议,左右不了。
我说:“理解。秘书长不必在意。”
木已成舟,纠缠那条小船如何用料还有什么意思?关于我的安置事项,他的话我相信,作为直接上级,安置时帮助我说几句话,于情于理都应当,尽管看来并没有用。岳晓峰找我谈话时,外界传闻纷纷,我的工作变动成为议论热点。应当说这一变动早在人们预料之中,结果却在人们预料之外。所谓预料之中主要出于一个特殊情况:我在本市首脑机关工作多年,在担任副秘书长前后主要对应一位市委领导,是所谓“大秘”。我跟了这位领导三年多,不幸他于市委副书记任上死于癌症,从发病到过世仅三个月时间。该领导走后,人们都估计我将另行安排工作,有种种猜测,例如到下边县里当个书记、县长,或者掌管市直某大部门,不会有任何人想到我将去料理残疾人事务,因为那个部门在众人眼中比较薄弱,与首脑机关隔得较远。结果我去了,且还只是副职,原因是现任理事长重病,恰也是癌症,术后正在休息,其副手则刚好到点退休。我去了后要管住摊子,还得待理事长终于不幸了才有望扶正。这种安排令人意外,大家非常吃惊,我自己都无法想象。任职调整谈话时给我的说法仅是“工作需要”,据说常委会研究时提出的理由也是这四个字。有人认为我可能有重大问题,需要挪到一个无足轻重之地以方便立案查处。也有人怀疑我曾经跟随过的那位副书记,可能他有问题,或者与梁大领导不对路,我替已故领导背了锅。这两种可能其实都属瞎猜,我自诩既不贪财,也不贪权,要是我这样的人都出事,天底上就全是乌鸦,没其他鸟,当然这是调侃。而我跟过的那位领导肯定也不是腐败分子,人家在廉政方面堪称典范,他与梁茂华风格有别,配合却没有问题。如果他们间有大的矛盾,我不可能毫无所知。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世间事无不有其缘故,或许岳晓峰清楚?
他问了我一个情况:“裹脚布怎么回事?”
我问:“梁书记那天说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
我告诉岳晓峰,据我了解,裹脚布有两大类,一洋一土。所谓洋的那是俄罗斯裹脚布,该战斗民族的陆军士兵至今还用。资料称他们那里天气寒冷,必须穿长筒靴,如果穿袜子,脚在长筒靴里塞不严实,会磨脚,影响行军,所以需要裹脚。土造裹脚布则属国产,古时候妇女裹小脚用的那种,曾经相当普及,现今基本绝迹,除个别民俗收藏家或有少量存货。
岳晓峰突然问:“那天在会议中心,都说些什么了?”
我表示惊讶:“秘书长听到什么?”
“是不是在吸烟室?”
“秘书长知道我不抽烟。”
他看着我不吭声。
我还跟他谈“裏脚布”。我记得联欢会那天梁茂华插话,除了提及该布,还讲到“懒婆娘”。我分析他可能是引用上世纪四十年代毛泽东主席在延安发表的《反对党八股》,毛主席批评一些文章像“懒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原文是“裹脚”,没加“布”,说的是“又长又臭”,梁茂华则是“又臭又长”。虽然提法有细微不同,意思并没走样,不是批评那块布和那婆娘,是拿其作比,批评那些文章和文风。
岳晓峰说:“曹副,不谈那个。你尽管把情况跟我说。”
我对他表示感谢,表明自己没有更多补充。
“我是想帮助你。”
岳晓峰听到一些情况,希望能把事情搞清楚,这需要我配合。他觉得应当提醒我,一是事情并没有全都过去,二是显而易见有所反映,否则不会发生这些。
我说:“秘书长,我不想说那个。”
“也许能改变你的处境。”
我告诉他,我对自己工作的变动非常意外,确实觉得难以接受。但是事已如此,自知无能为力,只当是撞了大运。就这样吧。
他不再穷追,只让我再好好考虑,回忆一下,想起什么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说:“谢谢,我会。”
我果然又找了他,请他为那个失明女孩打几个电话。至于裹脚布什么的就到此为止,我不准备再说第二句。
事实上我早有预感,岳晓峰的私下交谈只是证实了该预感。我猜想岳不是自告奋勇要来为我打抱不平,应当是有人要求他找我,深入了解核实情况。在本市,除了大梁,岳晓峰无须听谁的。
几个月前,有一次市里于会议中心召开领导干部大会,梁茂华发表重要讲话。该领导能说,加上当天兴致特高,整整五个小时口若悬河,中午十二点下班时间过后依然滔滔不绝。我因供职首脑机关,座位比较靠前,整个听会过程相当痛苦,尤其是后面那段时间,除了做笔记手酸不已,还因为内急。梁茂华讲话时,下边干部如果走来走去不认真听,他会很恼火,因此如果不是实在忍不住,没有谁敢在他眼皮底下蠢蠢晃动。无奈那天拖时太长,实达极限。十二点二十分,重要讲话还听不到头,我感觉无法再忍耐下去,只得悄然抽身,匆匆走出会议室跑了趟洗手间。几分钟后从洗手间那扇门出来,不由得长长喘气有如重生,这时忽听有人招呼:“曹秘!快来指导!”
指导什么呢?裹脚布。他们几个在那里探讨裹脚布又臭又长的问题。这几个老兄不学无术,不知道俄罗斯男用裹脚布,只知道本国古代小脚女人。他们不分析该布条怎么臭,集中探讨其长度应有多少,三四五?三尺四尺五尺?或者五公尺也就是五米?
我告诉他们,有资料载,旧时中国女用裹脚布一般长七尺,最长的达十尺左右。换算一下,也就是两米多到三米多。
“要是超过五米,那就是超级裹脚布。”有一位调侃。
我说:“没听说那么长的。”
“有听说这么长,过了十二点还没完没了,不让吃饭吗?”
大家嘿嘿。
对话发生在会场外走廊边小休息室,位于洗手间斜对面,里边有沙发、茶几和烟灰缸。该小休息室被戏称为“吸烟室”,与会人员中犯烟瘾者可到这里应急解决问题。当时吸烟室里过瘾者不多,只有三根烟枪:市政协副秘书长李大章、发改委副主任陈华、文明办主任林启。应当说当天会场上的本市中层官员并非仅该仨吸烟,只是别的人比他们能忍,就好比别的人膀胱弹性比我强。这三位跟我都熟,彼此同僚,工作时有交集,有时还一起开开玩笑,基本无伤大雅。那天可能因为拖的时间太长,耐心消磨太大,烟瘾内急加上肚子饿,玩笑有些开过了。明摆着他们所谓五米裹脚布暗指长达五个小时的“重要讲话”,且还提到“三四五”,这种玩笑有些敏感。
我即提醒:“诸位,吸烟有害健康。”
他们均笑。
显然这些玩笑已经产生危害,首当其冲居然是我,虽然我从不吸烟。梁茂华在新年联欢会上插话“批注”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批评他本人的“三四五”又臭又长,实为针对吸烟室这个事。我猜想有可能当天会场上出出进进的哪根烟枪不幸让领导注意到了,不高兴了,交代要问一问,这家伙不认真坐着听讲,跑到外头干什么?违法乱纪吗?不料被问者沉不住气,做贼心虚,以为玩笑传出去了,大事不好,于是一五一十,裹脚布臭烘烘终暴露于光天化日。当时在场只有四人,我本人除外就是该仨。我不能确定是哪一个人,具体又是怎么描述那块布,可以断定的只是难得他万般厚爱,把我扯进去,显然还把我推到了前头。或许人家也不是有意诬陷,只是绞尽脑汁含糊其辞,似是而非,以求自己得以有所开脱,让别人例如让我去承受。无论什么情况,终究是罔顾事实。那天我基本无辜,是意外被拉入。我对裹脚布的解释纯属专业,并非调侃。发现他们玩笑有些过头,我亦及时提出预警。但是梁大领导目光炯炯,怒火竟然冲我而来,除我以外,目前没听说另几位给“批注”了且还“工作需要”了,显然我享受了头号待遇。按照现行官方公文排名惯例,如果要给当时身处吸烟室的四位同僚排座次,我以市委副秘书长身份名列第一,但是显然并不能因此就算首犯,活该躺着中枪,拖出去杀鸡儆猴。无论是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违背事实都不应该,为求自保而甩锅他人更是不地道,接近可耻,令人愤慨。我有足够理由为自己申诉、洗刷,我可以把当时情况原原本本告诉岳晓峰,通过他传递到梁茂华那里,或许真的有助于改变自己的处境,为什么缄口不言?
因为事情不仅只关于一条裹脚布。
三
失明女孩的救助并不顺利,其过程一波三折。先是在省立医院碰到了问题,收治她的医生在全面检查之后,认为她不适合做手术,一家人悻悻而返。我得知情况后感觉非常遗憾。有人向我推荐北京一家大医院,称该院眼科是业界权威,何不往那里试试?我把情况告诉患儿父亲,他拒绝了,称非常感谢我,但是他们已经认命。我明白这家人更多的担忧是花费,以及竹篮打水。我向他们保证可以提供有力帮助。经反复劝说,患儿父亲同意再试一试。我通过多方联系,为他们安排了北京行程。动身之前患儿父亲再次变卦,不想去了。深入一了解,原来他们从未出过省,一想起走那么远就心里发悚。问清情况后我决定抽空亲自带他们前去。到北京后又几经周折,最终该女孩被确定可以手术,只须排队等待可供移植的角膜。
这件事很快成为问题,在大检查期间被要求做出说明。有人就这女孩的手术提出看法,认为我与女孩家人可能有瓜葛,涉嫌假公济私。我向检查组组长段仁杰解释了全部情况,承认对这位女童格外关注,但是并无私利。女童的救助经费基本出自社会募集,我本人来往北京也不使用公款,那一趟机票与差旅费都是自掏腰包。我向他出示了保存的票据,他表示认可,问:“你为什么呢?”
“我总是爱岗敬业。”我自嘲。
段仁杰是一位重量级检查组长,刚从市中级法院副院长位置上退二线。适逢本市进行市直部门工作大检查,他奉命率组检查若干单位,市残联为其中之一。那天他安排了一个下午时间跟我谈话,一起谈话的还有检查组副组长和一位组员,谈话在会议室进行,很正式,段仁杰主谈,另两位负责记录,各有一个笔记本,需要时可互相核对笔录,确保无误。谈话开始前,段仁杰特别指出:按照检查日程,今天下午是与残联领导班子个别谈话。由于目前残联理事长因病离岗,又没有其他班子成员,因此谈话对象仅我一人。整整一个下午,时间非常充裕,可以谈多一点,谈深一些。
他问了我一些问题,让我做出说明。那些问题是他们通过问卷、意见箱、举报信和个别谈话等方式从各方面搜集了解到的,搜集范围包括本单位人员、本单位服务对象、离退休人员、上级领导等。经检查组梳理的问题大体分工作、个人两大类,有关失明女孩的问题既是工作,又涉个人,却显然不是他们想要了解的主要事项。
段仁杰提到了裹脚布:“请你也谈谈吧。”
我感觉不解。他解释,只要有反映,他们就需要做些了解。不要太在意,如实说明就可以。
我相信他有备而来,很大可能是奉梁茂华之命,这块布始终是个问题,并没有因为我“工作需要”了就消失。我告诉他裹脚布是一种纺织物,估计以土法编织为多。迄今为止我还只限于资料阅读,从没见过实物,哪怕一条裹脚布。
段仁杰说:“曹理事长,你应当很清楚我们要了解什么。”
我即席略做发挥,认为裹脚布的要害不在长短,而在气味。如果它洗干净并经曝晒,散发着阳光的气息,超过五米无妨。如果它臭不可闻,短于三尺也能令人作呕。
“咱们还是谈谈其他的。”他说。
他提到了吸烟室。我告诉他我不吸烟。当然他也知道,且在吸烟室里吸烟并不违反规定,问题不在吸烟。
“那么在哪里?”我问。
“你如实说明就可以了。”
我不觉得吸烟室有什么问题。他追问,既然没问题,为什么不能说一说?我承认他说得很对,而后即做思考状,缄默不语。这一次谈话与岳晓峰那次个别谈话有别,此刻回答的每一个字都将被记录在案,需要特别注意。段仁杰和颜悦色,劝告我端正认识,实事求是。他让我不必纠结裹脚布,三四五,市尺还是公尺并不重要,无关紧要。重点是有关敲钟的那些。
我说:“感谢段组长提醒。”
“谈谈吧。”
我点点头,微笑,一言不发,没有更多补充。
我们磨了整整一个下午。段组长作为一个老资格法官暨法官领导,专业水平很高,耐心也足够。他可以两眼盯紧,一声不吭,观察我的表情,等我开口,一等半个小时,不显出丝毫着急。我对他抱以微笑,很理解,也不着急,始终不再开口。应该说我俩都很成熟,修炼都不错。如此相对枯坐哪会不尴尬不痛苦?几分钟足矣,撑一个下午实有如受刑,我们却都撑住了。既然我不说话,段仁杰为什么不能早点中止,让彼此都轻松些?我估计他跟我一样面对同一份记录。如果记录上没什么内容,那么只有时间可以表明他们绝非草率,一直在努力劝导,为了听我一说,非常有耐心。
下班时间到,谈话程序按计划完成,段仁杰宣布今天就谈到这里。他要求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准备准备,需要的话他会另找时间跟我再谈。他特别强调,本次大检查非常严肃,接受检查的单位和个人必须好好配合,否则会有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我知道,谢谢。”我说。
待另两位收起记录本离开,段仁杰又说:“曹理事长有点意思。”
我告诉他,根据北京传来的消息,由于各方面共同努力,本市那位失明女童已经等到了志愿捐献的角膜。不出意外的话,手术很快就将进行。我一直保持密切关注,感觉跟裹脚布什么的比起来,这事情更有意思。
“听起来像是有些感慨?”他问。
我承认。人突然碰到意外情况,免不了感觉失落。这种时候特别需要做些事情,觉得尚有可为,把自己从失落中打捞出来。这位盲女确实让我颇有感触,我思忖自己如果徒有目光炯炯,哪怕眼神如刀片一样锋利,其实不辨真假不知善恶,那实在不如瞎眼。通过努力帮助她恢复视力,看清眼前事物,我会有一种成就感,也觉有所安慰。
段仁杰很敏感:“别有所指吧?”
我说:“是真心话。”
“我还是希望听你谈谈敲钟。”
我笑笑,住嘴,“没有更多补充。”
其实何须我多补充,他们早都知道了。什么叫做“敲钟”?段仁杰是拿我自己的话来提醒我,有如裹脚布。
那一回,我在吸烟室提到有害健康时,里边那三位都笑,表示他们很明白,很痛苦,只是上瘾了,没办法。然后李大章问我,梁大领导这份五米长稿是不是我参与研讨的?我告诉他是政研室搞的,我没参与。一旁另一位说,他注意到讲话里提到了太平洋中心,看来事态最终平息了?另一根烟枪插嘴,太平洋中心有些啥?那就是一条大海沟,一大坑,太平洋中心其实就是太平洋大坑。“三四五”怎么说都不要紧,财政的钱可不能那么弄,不可以拿去扔海里填那个坑。李大章插嘴表示反对:“你去捞几张钞票上来看看,哪一张印着‘财政’?”另一位说:“需要那么印吗?明摆的。”我感觉他们又踩线了,话题比较敏感,笑着再次提醒:“诸位,敲钟了。梁大领导目光炯炯,日后再研讨。”于是大家哈哈。那仨烟鬼听从劝告,不研讨了,各自在烟灰缸按灭烟头,起身离开吸烟室。大家分别从不同边门溜进会场,如老鼠沿墙角悄然而迅速闪过,窜赴各自位置落座,继续聆听、记录领导重要讲话。
所谓“太平洋中心”是个什么?简而言之,那就是一个大型造城开发项目。这项目搞砸了,疑似上了几个跨国骗子的当。类似项目初起时总是很诱人,该中心听起来曾经像个微缩型上海浦东,资金因而趋之若鹜,直到被席卷一空。当这个中心引发动荡,情势显得严重之际,有一家公司果断介入,接下盘子和巨额债务,投入大笔资金理赔,让事态渐渐趋于平静。出手救场的是一家上市公司,底子是本市市属企业集团,主管是本市国资委,经几轮打包和资产重组上了市。这家企业近年经营不善,屡现贫血,市里通过各种途径为其输血,帮助其撑下去,企业的钱虽然没有印着“财政”两字,实有赖于地方。为什么已经贫血还要跳入太平洋?因为那个大坑项目原本是梁大领导亲自招商、亲自拍板确定的,不能听任不救,哪怕背上巨债。这件事机关内外议论不少,于本市属于敏感事项,所以我对吸烟室那三位敲钟叫停。
这才是裏脚布后边的要害。如果仅是那个臭布头,哪怕再加上个懒婆娘,即便对滔滔不绝的梁大领导有所冒犯,也不至于让他那般气恼。裹脚布实只在表面,里边还包着一个坑,那个坑才深不可测,有如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事实上吸烟室里的这个坑与那块布一样,跟我基本无关,却显然被姓曹了,所以才有梁茂华目光炯炯,把我拖出来当一只鸡砍了,以诫众猴。为什么事后岳晓峰与段仁杰又先后要求我谈情况?估计梁茂华心里或许有些生疑,要听听我怎么讲。这种事大张旗鼓严加追查影响未必好,只能用比较隐晦的方式。这尤其让我无法接受。类似情况要搞清楚又有多难?无须劳驾包公穿越,让分管领导悄悄把几个当事人分别叫去问问,稍加比对,自会真相大白。为什么不先搞清楚就雷霆万钧,草率处置曹某?退一万步说,即便裹脚布和太平洋大坑都姓曹,那又算什么?就应该被一刀砍了?显然不对。在木已成舟之后,如果我喊冤申辩,或者遵命向岳晓峰段仁杰提供我所知情况,也许有一些好处,立刻反转“工作需要”,官复原职可能性不大,至少不会陷于没完没了。但是这么干于我有障碍。考虑到他们未必就相信我,且洗刷自己同时肯定得举报他人,如果研讨那个坑属于违法违纪自当别论,不是那个问题要去举报吗?哪怕只为报复某位万般厚爱把我拖进坑里的同僚,也让我感觉困难。我不知道那是谁,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去说的,却知道我不是他,行事为人不能臭如裹脚。如果近乎那位,我会自感不齿,无以心安。
我不知道事情将如何发展,只能走着瞧。
四
半年多后,梁茂华荣调省城任职,离开本市。履新的第三个月他突然出事,名字登上“打虎榜”,成了涉案被查官员。关于其涉案细节有众多传说,包括太平洋大坑,据说其家人在该项目审批中获取了巨额利益输送。
如此看来他为那个吸烟室大为光火实有隐情。
我因为传闻纷纷的“批注”与“工作需要”被办案人员注意到了,他们把我请到办案组驻地,让我谈谈所知情况。我告诉他们,因工作所限,我并不掌握梁茂华涉案情况与证据,我在吸烟室除了敲钟叫停,没有参加任何研讨,并无出色表现。裹脚布什么的与案情无关,无须多说,或称“没有更多补充。”
此后裹脚布渐渐归于尘土,至今我还不知道自己被谁厚爱了。相信查实不难,只是懒以为之,与其追逐臭气,不如寻求光明。我所帮助的女童经成功手术,已经得见天日,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波光粼粼,炯炯有神又含暖意,令我欣喜不尽,觉得这种事值得多做。偶尔我会有些不平与失落,幸而都能自我排解,毕竟强如大梁者都到牢子里让人“批注”去了,我还能做点好事,闲来笑谈“裹脚”,不挺好吗?
杨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一九五三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一九六九年上山下乡当知青,一九七七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省直机关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一九七九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等;中篇小说集《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市级领导》《多来米骨牌》《我不认识你》等。所作小说多为各选刊、选本选载。曾获若干中短篇小说奖项。有数篇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