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A是一个脾气暴躁、做事极为执拗的人，或许是出于对他脾气的惩罚，在他三十一岁的时候他的耳朵里被放入了一只蝉——他患上了严重的耳鸣，每日这只蝉都鸣叫不止，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无论是休息的时候还是忙于工作的时候，它都不肯有半点儿的停歇。

A当然很是苦恼。他对耳朵里的蝉威逼利诱，用和它轻柔谈话的方式，用对它播放佛经的方式，用侧过身去压住它的方式，用挖耳勺和牙签威胁的方式，用头使劲撞墙震动到它的方式，用塞上耳机把最大声响的音乐灌进耳朵的方式，用耳边放另一只不鸣叫的蝉来引诱的方式，用……反正，他想尽了一切办法。这一切办法当中，当然也包括去医院，请求医生的帮助。但是没有半点儿的好转，那只蝉安然地住进他的右耳，不知疲倦地一直嘶鸣。

A的耳朵里住进了一只蝉，这个脾气暴躁、做事极为执拗的人不得不耐下些性子，尝试和这只蝉和平共处，可这只蝉却不为所动。这是一只习惯变本加厉的蝉，与A同样执拗的蝉，它不仅不肯接受A的协商在某些时刻暂停，而且叫得越来越响。这个脾气暴躁的人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一年的时间，两年的时间，A可以说不堪其扰。他的脾气因此也变得更加暴躁。这一日，他带着满脸愁容在路上低头走着，一个背着鼓鼓囊囊袋子的老人拦下了他。“这位兄弟，你先停一下，你应当有什么烦心事……”“走开，烦心事多着呢！别想骗我的钱！”“我没说要钱……”“不要钱也不听！”脾气暴躁的A再次打断了老人的话，他几乎就要伸出手去。“你耳鸣，是不是？有，有两年的时间了吧？”

A心里刚点燃的火焰立刻小了下去。“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A得到了办法，但这不妨碍他将信将疑——如果非要将信和疑划分比例的话，大约是3∶7，他的疑虑更多一些。所以，A并没有立刻按照老人的办法去做。他继续着携带耳朵里的蝉寸步不离的生活，他继续着时时刻刻听见来自耳朵里面讨厌的鼓噪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耳朵里得意扬扬的蝉鸣严重地影响到他的睡眠，而睡眠不足的他又在一项工作中犯下了错误，而这个错误直接导致领导的愤怒和咒骂。睡眠不足、脾气暴躁的A没能忍住，他直接冲过去指着那位领导的红鼻子——结果是，A丢掉了他已经干了五年的工作，这还将导致……即使如此，忍无可忍的A还是没有使用老人教给他的方法，甚至都没有想起来。他使用的方法是，把原来用过的威逼利诱重新来一遍，然后用过量的饮酒把自己灌醉，然后在游泳池里有意沉到水下、有意让水灌进耳朵里去……可无论他使用什么方式，哪怕是“自戕”，都无法伤及这只实在可恶的蝉。

这时候，他才想起了老人的话。

要不要详细地说出老人的办法我有些犹豫，那其实只是一些看上去很简单的操作，既没有巫术也不使用咒语，对小说进程也影响不大；而如果我要略掉，亲爱的读者很可能以为我在关键点上想不出办法，试图糊弄过去——为了表明我并不是试图糊弄，我就把老人教给A的方法简要列举在这儿：找一棵高大的槐树，必须是槐树，而且要距离城市略远。用树下的土和一点儿泥，涂在耳朵眼的边上。把三只不会叫的母蝉的蝉蜕找到，烧成灰烬，然后搅拌进收集着露水和山泉水的碗里。侧身躺下，有蝉声的那侧朝上。然后等待。

别说，这个办法还真起到了作用。那只蝉真的从A耳朵里钻了出来，在爬出耳朵的时候它甚至暂时地停下了鸣叫——“好啊，我可让你给害苦啦！”等这只蝉刚从A的耳朵里钻出，A就迫不及待地直起身子伸手去抓这只害他耳鸣的蝉。

这只和A相处日久的蝉相当机敏，它尖叫着，朝着远处飞去。

“往哪里跑！我是不会放过你的！”脾气暴躁、做事极为执拗的A立刻拔腿追赶，“我不会让你跑掉！”

他们跑过树林，那里面有槐树、杨树，也有樟树；他们跑过一片草地，那里有黑麦草、雀稗、细叶结缕草和高羊茅；他们又跑过一条小河，河水里有鲫鱼、鲢鱼、赤眼鳟、青鱼和泥鳅……蝉在不断地飞着，而A也在后面不断地追着。尽管已经是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但A身体里那股执拗的劲儿也上来了。“我就不相信抓不到你！你折磨了我两年多，我宁可拿出两年的时间也要把你追到！我不能让你落个好下场！”

他们越跑越远。有几次，这只从A耳朵里飞出的蝉本来已脱离了A的视线，但它无法止歇的蝉鸣还是出卖了自己，A循着蝉声又从后面赶到，它不得不拖着也已沉重不堪的翅膀再朝前面飞一点儿，再飞一点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他们已经跑了多远。这时，他们竟然来到了山上，这片山林里有栎树、桦树、椴树、冷杉、狐狸、野兔、臭鼬、红头灰雀和山崖。是的，他们一路你飞我追竟然追到了一处山崖的边缘。已经没有了力气的蝉在山崖边上停了一下，然后一头朝山崖下面扎，它飞动的样子、鸣叫的样子都显得气急败坏。A也追到了山崖边上。被内心的执拗怂恿着、几乎是遮住了双眼的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近山崖，他依然在追，在追……

脾气暴躁、做事极为执拗的A也跟在蝉的后面，跃下了山崖。

他的手臂在舞动着，舞动着。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飞翔，像一只刚刚使用翅膀的鸟。他在空中转动了身子，朝着山崖上面的平地飞过去——可就在这时，他的耳朵里又响起了一阵蝉鸣。“不行！我不能放过它！”

A再次在空中转身，朝着刚刚那只蝉下坠的方向，以同样的气急败坏，直直地追了下去……

作者简介

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蓝试纸》《变形魔术师》等，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长篇童话《父亲的七十二变》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