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1年第2期|傅菲:低吟的芳春
鸟 事
每天都有几十只鸟,在公元的房墙上,叽叽喳喳,这让我十分羡慕。早上,我坐在义钦门前喝茶,看着对门公元的房墙,鸟从砖窟窿里探出头来,“嘁嘁嘁”,叫得好不快活,似乎在说:新的一天来了,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屋檐下,鸟如壁虎一般吸(爪抓住墙砖)在墙上,歪着头,朝路上行人看。鸟大多是麻雀、鹡鸰、山雀和鹎,也偶尔有斑鸠、噪鹛。有两截PVC管(浴室排气管)伸出二楼墙体,斑鸠或噪鹛爱站在这里,把横管当作悬崖上的粗枝,嘘溜溜地叫。四楼有一扇没有门窗的窗户,麻雀成群地飞进去,也不知道去了屋里找什么吃。
在中篷巷,只有公元的房墙(没有粉刷的裸砖墙),天天有鸟在嬉戏。它们叽叽喳喳地叫,它们拍着翅膀跳来跳去,它们在墙上追逐——它们的快乐是无穷无尽的。中午,墙上的鸟,更多了。我又一个人坐在义钦小院子,望着墙上的鸟。我数了十几次,也数不出墙上有多少只鸟:鸟跳来跳去,跳得我眼睛发花。有时,我一个下午都坐在这里,看墙上的鸟。我问了好几次公元:“你四楼有鸟进去筑巢孵卵吗?”公元说:“没上去过。我爸上去过,寒冬的时候,有上百只鸟在楼上过夜。”
“这么多鸟,来我楼上过夜就好了。”我说。我太想有鸟来我楼上过夜了。我几次想把自己四楼的窗户门窗拆卸下来,都被我爸否决了。我爸说,山上那么多树林,鸟住的地方,比我们阔绰,你看看人多可怜,一辈子睡一个房间,在一栋屋子里生活,鸟想去哪座山哪棵树筑巢,随时去,一年至少换一个地方筑巢生活,比云游和尚还自由。我便开始埋怨给我建房的师傅——建房时,我对师傅交代,在四楼的房墙上,留十几个墙洞,方便鸟筑巢。师傅把我的话,抛之脑后,一个墙洞也没留。
有许多种类的鸟,喜欢与人亲近,甚至喜爱营巢在房墙洞、瓦缝、烟囱、窗台、阁楼、空房间,与人共居屋檐下。我二哥的厅堂(大门内门顶)筑了一个燕巢,我每天去看一次燕子。三只雏燕趴在窝里,耸起毛茸茸的脑袋,长着黄喙,“嘻嘻嘻”,叫着,等待喂食。大门关了,燕子从楼顶天台的门洞飞进去,飞下楼道,来到一楼。楼道成了一条连接天空的鸟道。鸟的道路四通八达。
每栋屋舍挂着红灯笼。红灯笼从正月初一至元宵,夜夜通红如天上的街灯。平常时日,灯笼悬在屋檐,并不点亮,斑鸠在灯笼里筑巢。灯笼像个婚房,红绸暖帐,日日笙歌。孝红的老婆说:“斑鸠年年来我家灯笼安家,孵了好几窝小鸟了。”
炎哥养了一只黄猫,专偷吃鱼、肉,还跑到床上拉体物。炎哥的爱人和我说:“买了肉,放在厨房,还没切,我去洗手间,肉就被猫偷走了。”我妈晾在阳台上的年夜鱼,被猫啃去半截,只好扔掉。义钦养在水池里的两斤多鲫鱼,过了一夜,剩下几片鱼鳞。黄猫蹲在孝红屋檐下,仰着头,眯着眼,对着灯笼看。灯笼里的雏鸟喳喳叫,黄猫伸出舌苔,舔嘴巴。黄猫跳起来,伸出爪子,可怎么也够不着灯笼。我妈用一根竹梢,赶猫,责骂一句:“你这个死吃的家伙,偷吃那么多鱼、肉,又想吃斑鸠了。”黄猫“喵喵”叫两声,灰溜溜跑了。可过不了一个时辰,猫忘记了竹梢,又回到屋檐下,对着灯笼看,像个好奇的猜谜孩童。
己亥年初,虽已立春,天还是特别冷,阴雨绵绵,斑鸠、山雀、麻雀、乌鸫、小仙翁、白鹡鸰等鸟,进入厨房吃食。我也不关厨房门,让它们自由出入。鸟吃食太困难了。我把四楼其中一间空房间,敞开门和玻璃窗,在地上撒谷子。头三天,只有零星的几只麻雀来,很细心地啄食谷粒,过了一个星期,斑鸠和乌鸫来了。我三天撒一次谷子,撒了七次。我坐在四楼楼梯拐角处,看着它们吃。它们边吃,边扭过头看我,把我当作一个稻草人。
有一个鱼篓,是我请篾匠青师傅编的。鱼篓大,肚子滚圆,篓口如钵。我取来十公分粗的PVC管,横出四楼外阳台,管子套进篓口,黑纱包紧,雨伞遮住鱼篓。这是我做的人工鸟窝。在阳台外的管口,我撒了谷子。我的预想是这样的:鸟在管口吃食,会进入管子,发现管内“别有洞天”,既透风又防风,既透光又遮光,还是个天然躲避天敌的地方,太适合营巢了。过了夏天,我也没发现有鸟进了鱼篓。
我不死心。初春,鸟即进入孵卵季节。火斑鸠、竹鸡等鸟类,日日发出悦耳响亮的求偶声。庚子年立春前,我又做了一个另外样式的鸟窝。我找来船形小篮子,筢了糙糙的稻衣,揉软了,平铺在篮子里,如摇篮。我把篮子放在二楼晒台。晒台有三平方米,呈“U”形。我舀了米、碎玉米、黄粟各半碗,撒在晒台上。晒台下,一株忍冬长了五年,爬满了墙,藤蔓遮了半个晒台。天天有许多鸟来晒台吃食,站在栏杆上嬉闹。过了三月,我仍没发现有鸟在篮子里筑巢。我再也不去看篮子了。可能是我做的人工鸟窝,太粗陋了,鸟嫌弃。我这样想。
过了初夏,我去晒台晒被褥,发现篮子里有十几片鸟羽毛,稻衣被鸟趴得严实,鸟屎晒干了。初级飞羽如一把棕扇,纤羽白如银雪,正羽灰如铅云。我也看不出,这是什么鸟的羽毛。我懊悔,自己太没耐心了。鸟出窝了,才发现鸟来育雏。
鸟来我家,筑过巢。我的厨房单独另建在屋后,有一个砖砌的长烟囱拱出屋顶。厨房只用过一次,平常堆杂货。有一次,我在三楼晒腊肉,看见一只上体蓝黑色、翅具白斑、下体前黑后白、后部白色的鸟,叼着一只蜻蜓飞进烟囱,我生了疑问:“难道烟囱里藏着摇鹊鸲的鸟巢?” 烟囱有四个小窗口,囱顶盖个瓦帽,鸟从窗口进出。我坐在阳台,看了一个上午,我记了一下,两只摇鹊鸲进出烟囱,计七次。一只下体前黑后白(雄鸟),一只下体灰褐色(雌鸟),交替进烟囱喂食。怪不得,院子里天天歌声(鸟的鸣叫)不绝,悠扬婉转,充满着生命的希望。
摇鹊鸲属鹟科鸟,尾如折扇打开,姿色俏美,鸣声风流,性喜活泼,被人称为四喜鸟,喜欢在家畜圈栏里觅食,吃虫及虫卵、软体动物,因此也被乡人称为猪屎雀。摇鹊鸲与人非常亲近,叫一声摇一下尾巴,像一个吹着口哨的无忧少年。它热衷于泥墙或老树找洞穴营巢,安贫乐道。张志和在湖州谒见颜真卿,写《渔歌子》赠之:“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我觉得张志和不是写渔翁,而是写摇鹊鸲。可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摇鹊鸲在烟囱里营巢,且还看不见巢。再也找不出比烟囱更适合营巢的场所了,阴凉、干燥、通风、避雨、防天敌,不被外界干扰。家就是避难所。
老房子没拆的时候,有单独一栋矮房子,作猪舍。猪圈上横隔了许多木条,木条上堆稻草或柴火。矮房子外有两棵枣树,和一块菜地。摇鹊鸲常在稻草上筑巢。枣树是它们的乐园,呿呿呿,终日叫个不停。枣树砍了之后,摇鹊鸲很少来我院子了。鸟去鸟来,季节的风车轮着转,烟囱成了摇鹊鸲的长生塔。
老房子有一层木楼,在年少时捉迷藏,我常躲在木楼上。木楼放箩筐、蓑衣等杂物,也放了有两副空棺材。有一次,我悄悄爬上木楼,想藏身棺材,我看见一窝小鸟窝身在里面。小鸟满身黄灰色羽毛,毛茸茸,见了人,“呜呿呿呜呿呿”,惊骇地狂叫,撒开翅膀,昂着脖子,甩着喙,喙头如弯钩。我连忙下楼,语无伦次地说:“棺材里有一窝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不是鹰,而是草鸮。鹰则筑巢在门口大樟树上,站在树底下,可以看见脸盆大的枯枝搭建的鹰巢。鹰的羽毛黑如木炭。鹰试飞,会有雏鹰落进树下的水稻田。早稻刚扬花,稻浪一层层,如重嶂叠峦。雏鹰落水,羽毛湿透,飞不起来,“呀啊啊,呀啊啊”呼叫。老鹰在盘旋,却无计可施。我捡过雏鹰,养在笼子里,喂鱼喂虾,它不吃,“恶狠狠”地瞪着金色虹膜的眼睛。它对人类有一种天生的愤怒和警惕。
我发现(没有科学论证),在盆地,鸟筑巢的高度,与飞翔的高度紧密相关。高空飞的鸟,如白鹭、普通鵟、杜鹃、山鹰,均筑巢在高树或悬崖上;中低空飞的鸟,如麻雀、柳莺、绣眼鸟、相思鸟、灰雀、斑鸠、鹡鸰、环颈雉,在草丛、灌木丛、竹林、墙洞安居。巢越高,巢盆越大。
村里的墙体,大多粉刷了,喜欢在墙洞筑巢的鸟,开始“移居”到瓦缝、窗台、伸出墙外的粗管子里。天蒙蒙亮,麻雀钻出瓦缝叽叽叫。启叔还住在瓦屋,雨季前,翻一次屋漏,瓦翻盖一遍。每年翻屋漏,翻出十余个麻雀窝。公元家两截伸出墙面的PVC管,直通浴室吊顶上面的空阁。斑鸠钻进管子,在空阁筑巢。公元说,我洗澡的时候,斑鸠在唱歌,如在山中泡温泉。
孝春的房子是半裸砖墙的。他房子东边和北边,是大片的菜地和树林。树林不大,但树很高,有香椿树、樟树、泡桐。我每天去看看。摇鹊鸲、噪鹛,常在他屋顶上叫。他屋子常年冷冷清清,鸟带来了生机和喜庆。对于一个久病的人来说,他听得懂鸟声该多好。
路路的房子,在巷子的岔路口,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种了两棵梨树、一棵枇杷树、一棵枣树、一株美人蕉。院子常年锁着栅栏式的大铁门——房子自建好,十余年无人居住。果树上,聚集着很多鸟,果熟时,鸟更多,啄食水果。枇杷初黄,我看见灰树鹊在黄昏时,天天来到树上——树上昆虫太多了。屋后是一片菜地,有一次晚边,我去山边小路散步,路路的爸爸在拔大白菜。路路的爸爸很客气,说:“我这个白菜鲜甜,拔两株去炒年糕吃。”我和老人说着话,看见斑鸠、麻雀往房子四楼窗户飞进去。我问老人:“四楼是不是有鸟在筑巢啊。”老人说,人不住了,鸟住,四季住。
庚子年四月,我请裁铝合金的师傅,给我四楼天台做个小阳光房。师傅拿着卷尺来了,量了长宽:三点二米、一点二米。在进天台的门顶钉不锈钢架,以钢化玻璃制顶。我请求师傅,记得在屋檐下三十公分的水平线上,以等分的距离,打四支四十公分长的钢筋条进墙体。师傅问:“做这么小的阳光房,干什么用呢?摆个茶桌都不够啊,不如把天台全盖了。”我也没回答。
可能是师傅太忙,也可能是面积太小,到了五月底,小阳光房才盖好。我扛了八块木板上楼,搁在钢筋条上。我用转盖的垃圾桶做了一个人工鸟箱,放在木板上。我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我又用纸箱,做了两个人工鸟箱。在地上、木板上、鸟箱里,撒了一碗白米、一碗碎玉米。我想,天台没有植物,墙体又光滑,鸟很少会来到天台上。鸟吃食、营巢,需要一个生态环境,光有食物还不足以吸引鸟来。年冬,我得在天台种植果蔬。我拿卷尺量了天台,估算了一下,可以种一棵枣树、一棵金桔,再种几株黄瓜、金瓜。有了植物,鸟有了枝头。干完了事,浑身湿透,头发上、衣服上沾满了灰尘。“你怎么像个扫地和尚,太脏了。”我妈见我蓬头垢面下了楼,很吃惊地问我。
在与人亲近的鸟类中,我发现燕子非常聪明,超出我想象。四月,一双燕子在我二哥厅堂的门顶上筑巢。我二哥一家人白天外出做事,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燕子怎么飞进去呢?燕子从楼顶天台敞开的门,经过楼道,飞进飞出。这个发现,让我激动无比。
斑鸠、摇鹊鸲、麻雀、白头鹎、白鹡鸰等鸟,喜爱在屋舍某个角落筑巢,可它们孵卵的季节已过。我只有等来年,它们(或其中的一类)来鸟箱营巢。我想零距离地记录鸟筑巢、孵卵、喂食,记录雏鸟破壳、长毛、吃食、试飞、出窝。我得天天守着它们。想想这个事,都觉得很有意思。没有比这个更有意思的事了。我记录过黑领椋鸟育雏、记录过黑水鸡家族三年踪迹史,这个观察和记录的过程,也是我见证和重温生命的过程,让我学会敬畏生命。从筑巢到雏鸟出窝,每一天发生的平凡事情,鸟付出了巨大的爱与生命的热情,感人至深。爱造就鸟光辉的一生。
每一只飞翔的鸟,如星宿绽放。
春信的形式
枫杨林河滩一带,有两个小䴙䴘家族生活。自去年十月,小䴙䴘每日在河水较深的水域觅食。今年(庚子年)二月十三日,雨水之后的第三天,在长约一华里的河道,我早晚踱步四次(往返),也没见小䴙䴘的踪影。河水已漫上了草滩,疏疏的枯草被水漾着。我想,会不会河水上涨,小䴙䴘不出来觅食呢?但这不大可能。小䴙䴘是游禽,不是涉禽,水略有上涨,不影响它们觅食。
十四日,清晨六点半,我裹着厚厚的大衣,竖起衣领,守在枫槐树下,静等小䴙䴘出来。树下的芦苇丛,有小䴙䴘的巢穴,我年前就探寻到了。守了一个多小时,小䴙䴘也没出来。十五日,十六日,十七日,我又去探寻了,仍不见它们。我确信,小䴙䴘已离开饶北河,飞向北方。我很不情愿地自叹:春天来了。
南来北往,既是鸟定期的迁徙,也是时间的一种戒律。万物都在时间的戒律之内,发生、成长、衰亡。我穿上球鞋,背了一个帆布包,便去蹬屋后的山了。我妈说,下了几天雨,你怎么想到去爬山了呢?我说,山顶上,有一个与我们不一样的世界。屋后的山并不高,海拔约四百来米。山上的树木以油茶树、杉树、松树和木荷树居多,山顶有一块篮球场大的石灰石岩。岩石平坦,缝隙里长了一种叫卷柏的植物。在盆地方圆十里之内,我只在这里看到卷柏。卷柏根须很细,抓土吸收水分,到了深秋以后,处于濒死状态的样子,叶卷曲枯黄。它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被渴死的人,脱水窒息,然后被沙埋了,成了木乃伊。
而自然之物,在复杂的生存环境之下,会出现假象,有时即使是死,也是假象。饶北河有一种鱼,叫点唇银鮈,体长,侧扁,栖息在有砾石的河道,属鲤科银鮈属。我们捞上它,放进木桶,它已经死了,翻出白白的鱼肚,眼睛也翻白。我们用树枝拨弄它,它直挺挺地躺着。我们以为它死了,扔进河里。它忽溜一下,钻入深水里,转眼不见。草蜥也会假死,受了伤害,无法脱逃时,草蜥躺在溪边岩石上,一动不动。只要它翻转身子,就幽灵一样溜走。树也会假死。海拔四百米至一千二百米的南方山岭,一种方言叫苦树的灌木,生长在这个海拔高度,秋后即死,叶枯枝断,树皮发白。苦树一般生长在石崖的薄土上,靠雨水而活。可一场春雨浇下来,苦树又活了过来,半个月内,树皮发青,树叶蓬勃翠绿。卷柏也会假死。
第一场春雨到来,卷柏返青,茎叶舒张发胀,像卷心菜。我们还分不清这场雨,究竟是冬雨还是春雨。冬雨催腐,春雨催生。这是冬雨和春雨最大的区别。也似乎在告诫我们:将生之物源于已腐之物,已生之物必成朽腐之物。在季节交替之际,人对自然的敏感性,显然不如动植物。大多数人依据历书和节气,来认识时间的节律,而非来自观察物象。我登山,询问卷柏:春天来了吗?
指甲抠一块卷柏茎上的皮,茎露出了青蓝色。我确信,早春已潜入了山野的活体。
风依然很冷,呜呜呜,刮得脸生痛,针扎一样——倒春寒开始了。雨绵绵,很匀细地下,有时下一整天。有三个熬过了严冬的八十多岁老人,在短短几天之内,后脚赶前脚地离世。每故去一个老人,我妈妈坐在厅堂,叨念半天。她跟我说离世老人的一生,说他们的坎坷,说他们的晚年。“再难走的路,也走完了。”说完,我妈妈仰天长叹一句。她没有说出口的,我知道。我尽可能地安排时间,陪着我妈。尤其在寒冬寒春。
雨歇了。我拿起柴刀和木锯,给石榴树、梨树修枝。石榴树散枝太快,在发叶时期,枝干抽很多芽,鸟喙啄壳一样,芽尖啄破树皮,疯狂地长。趁它们枝干光秃,我把大部分枝干锯下来,用塑料皮封住锯口。我还没看到落叶树发芽。枫槐、杨柳、厚朴、杜仲、枣树、香椿、栗树、山毛榉、梓树、桑树,它们的枝茎刚刚发青,但还没有幼芽。石榴树、梨树在春临之前,越剪枝,幼发枝叶越繁硕。一部分的死,成就了更多的生。或者说,生,永远在取代死。让我意外的是,石榴树的树干上,爬了很多蜒蚰。蜒蚰又称蛞蝓,属软体动物,和蜗牛很相似。蜒蚰无壳。我一直弄不明白,蜒蚰来自哪里。早春时,它是最早来到我院子里的陌生来客,在端午之后又消失。蜒蚰爬过的地方,留下黏糊糊的黏液。它生活在阴湿的石缝、树干、水池底下,晚间活动,太阳上升之前躲起来。它是春天的先知。端一个盐盒,把盐撒在蜒蚰的身上。蜒蚰在半分钟内脱水,化为一摊水。我把花架移开,每块石板下,都有蜒蚰蜷曲在地面上,黄黄白白的颜色。我用树枝挑一下它,它蠕动起来,四处乱爬。鸭子发现蜒蚰,唰唰唰,把它刷得干干净净。
每天,我得去峡谷四处走。峡谷无人。山道一路斜坡而上,沿着山弯转。这几日,每次去,我听到半山上的山谷有一种鸟,叫得十分响亮,“嘟呜噜——嘟呜噜——”山谷完全荒芜,种下的茶树成了野茶,二十几座老坟被箬竹、泡桐、女贞树、海桐、棕树遮没了。养蜂人在荒草地带,摆了二十来箱蜂。看守山林的人,偶尔也上山检查林木。他问我:“这是什么鸟,叫得这么孤单?”
我说,是黑喉噪鹛。
他说,这个鸟,肯定很好看。
我说,为什么。
“它的名字太复杂,谁也记不住。给鸟取名字的人,费了很多心思。好看的鸟,才值得费心思。”看守山林的人说。
“名字和好不好看,一点关系也没有。”
“它叫声很特别。这样的叫声,只有一种。这种鸟,就这段时间叫得慌,其他月份很难听到它叫得这么密集。”他舌尖被修短了似的,口腔含着水一样说话。但我听得不费劲。
“你听过很多鸟叫吧。”我说。
“山垄走了三十多年,太熟悉了。哪里有野猪,哪有山麂,我都知道。还是鸟好,叫起来好听,就是不知道鸟的名字。”他晃着腿走,说得很起劲。可能他说话的机会少,在山林待得久了,会慢慢失语。我也没再接话。我怕他伤心。黑喉噪鹛一直在叫:嘟呜噜——嘟呜噜——
噪鹛是画眉科鸟类,在盆地,无处不在。在溪边,在稻田,在菜地,在山谷,在开阔的河滩,它们小群生活。黑喉噪鹛大多生活在低地的矮灌木林,或茂密的草木间杂处。在早春,群落分散,雄鸟独独去寻找一片小山林,发出悠远的叫声,呼唤伴侣。它的求偶声非常感人,“嘟呜噜”,吐出千样幽怨万般孤独。它上扬婉转的声调,令我读出这样的蕴意:我不想被孤独地遗弃,快来吧,春天来了,我渴望伴侣。叫声伴随着春风吹来,吹向即将苍郁的山野。
杨清明是个很爱移栽山苗的人。他见我种果树,便对我说:“你来帮我看看我种的猕猴桃。”我疑惑地说:“你种的猕猴桃,和别人种的不一样吗?”
“你来看看,我不懂才叫你来看。”他说。我跟着他,拐过屋角,过一条田埂路,到了他家。他把我领到屋前侧边的坟前,胀着酒脸说:“猕猴桃藤粗吧。”
“当然粗。你的猕猴桃架刚好把坟遮住了,真是个好主意。这株猕猴桃至少种了七年,可以摘一箩筐猕猴桃。”我说。
他探下身子,把指甲轻轻摁在丫节上,说:“你看看,今年的幼芽啄出皮了,很快发出了。”我挽起细藤条,看了看,每个丫节冒出绿豆大的芽苞。我说,“只要再来一场雨出两天太阳,芽苞一下子抽叶了。”
“每年出很多叶,花很多,把架子压弯了。花再多也没用,不生猕猴桃。我冤枉种了这么多年。”
“怎么不会生?你是哪里买的种苗?”我又疑惑了。
“这样的苗哪用买。有一年去斗坞摘猕猴桃,这一棵,我就摘了一蛇纹袋。猕猴桃甜得像酒酿。我狠狠心,把它挖下来,种在这里。谁知道它不结果。”
“花粉传授不了,有花无果。”
“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它种在我菜地里,长了藤,一个果也不结。这个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他摸摸腮帮,说,“我叫你来看,你说一个理给我听。给它下那么多肥,指望结果泡泡酒。”
“猕猴桃分公母。你栽的这株是母的。母树开花,要公树花粉传授过来,母树才会结果。你这里没有公树,所以只开花不结果。”
“藤还分公母,第一次听说。”他笑起来了,说:“明天我上山再挖两株下来种,今年就有得吃了。”
看完了猕猴桃。我说,你来我家坐坐,喝一杯好茶。他说:“茶喝不来,我要么喝水,要么喝酒。应该我请你喝茶,你反倒请我喝起来了。你说一个理给我听。”
“哪有那么多理说。”我说,“猕猴桃这么早萌芽,我是第一次看到。桃树梨树还是皮糙节硬,要过一个月才发芽。”
“哎呀,你这个都不知道。春雷一声响,猕猴桃第二天冒苞。”
“谁听得出天上打的,是冬雷还是春雷啊。”
“太容易分出来。冬雷咕隆隆隆隆,放连珠炮。春雷咕隆,咕隆,咕隆,天空像玻璃裂开。”他斜撇着头,说得很认真。他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节律在关键的刻度上,会发出我们难以察觉的号令。如空气的湿度、植物皮层的色泽、动物的叫声、水温、风向和雨阵等等。春临秋至,是改变生命形态的两个节点。譬如说雨阵。雨的到来是有阵势的。冬雨来自西北山,乌云盖住了山顶,像被一口黑锅倒扣着。云厚厚的,密不透风。云下,风在扫荡。我看不见风,云留下了风的形状。云层下的散云,如一团抛在湍急水流的肥皂泡。雨从西北山一阵阵黑过来,出现了阴阳天:视野看见之处,被雨罩了的,如黑水横流;没有雨的地方,如溪水清亮。雨阵像被狼追着跑的羊群,舍了全身气力跑,往南边低矮的盆地跑,跑着跑着,跑到我们屋顶,雨哗啦啦,从瓦沟倾泻下来。
春雨(哪怕是第一场春雨)则不一样。云从山脊往天上涌,涌出一层白浪,白浪推着白浪,浪头从南山塌下来。雨细细密密,看起来是油青色,雨点圆(落在头上,不是尖尖的颗粒感),慢慢过饶北河。有时过不了饶北河,但不停,风把雨星子吹过河。雨像一群蜜蜂,飞着飞着,落在田野里,哪儿也不去了。春雨像个走路的人,慢慢走,走一程歇一程,走走歇歇,或者一直慢慢走,日夜不停地走,因为它要走遍大地,把温暖的口讯带给每一个人,带给每一绺根须,带给每一双翅膀。口讯作为古老的讯息传递,印在水井里,印在树皮里。被口讯所通知的万物,面容再一次清洁,心肠更柔软,精神勃发。走路的人,也有急迫时候,把闪电当作马车,挥着噼啪作响的银鞭,向北狂奔。赶路的人,总是心急的,想把口讯一次通告完成。或者说,赶路的人抛弃了归途,急需和最远的等待者秘密接头,他们在野外摆茶,说悄悄话:一年一度的重逢多么宝贵。
——我很冀望自己是那个最先接到口讯的一拨人。我在盆地及盆地附近山垄,闲走了半个多月。我去被遗弃的梨树林,去乱坟冈,去露出河面的小草洲,去十几年也无人耕种的烂田。在那些地方,隐藏着很多时间的密码。“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一个新的季节来临,对于任何生灵,都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我不可能无动于衷。事实上,所有的生灵都为此作好了充分准备,或赴生,或赴死,或死而复生。生与死,画出生命的圆。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广信人。乡村研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种选本。著有《河边生起炊烟》《我们忧伤的身体》《木与刀》等散文作品十余部。《故物永生》获第二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草木:古老的民谣》获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散文家”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