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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2期|房伟:凤凰于飞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2期 | 房伟  2021年02月09日07:00

忙完年底的会,刘建国一下子放松了。

开车回家,转过某校门,他看到一群背着古琴的学生,突然想起,许久没去古琴学习班了。古琴班每周末都有活动。建国读书时就爱古琴,常跟着掺和。那种悠然散淡的氛围,让他想起母校,一所北方重点大学——麓城大学,以及他的导师,费有渔教授。

费教授专治唐宋诗文,在北方学术界尤负盛名。他跳槽到南方,在海边筑庐,有美人相伴,自得其乐。这位美人,不仅颜值高,且财富惊人,还对费教授言听计从。人生最快乐的事,也许不是事业的成功,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塑造自己。费教授也算得其所哉。

汽车空调暖风直冲牙花子,有一股不期而遇的酸痛。建国烦躁地掰下空调出风扇叶,车挂掉下来。那是串廉价菩提子,老婆邹玲玲说是在大宝相寺求的。菩提子下摆还拴上她的玉照。建国找了一块风湿止疼膏,将老婆照片背面朝里粘上,好似给她来了个背铐。

建国到家时,邹玲玲还没下班。她在中学当语文老师,平时也忙。建国坐在阳台躺椅上,浑身困乏。人不能比,还是活在当下。他永远不可能活成费教授。如果在古代,导师也是得道大儒,逍遥神仙。如果他和费教授穿越回唐代,费教授一定住在竹林边,饮酒作诗,仰天长啸,他肯定是书童或秘书,忙着赶写费教授的公文。天啊,为什么,在梦里他也成不了才子,还是个埋头苦写材料的猥琐男……

刘建国第一次见到费教授,是在麓城大学的讲座。时隔多年,他还依稀记得,讲座的题目是“唐诗中的寂寞”。那是一个大阶梯教室,早早地被仰慕费教授的学生占据,很多女学生暗恋费教授。他白面长身,眉眼细长,温和内敛,一米八三的个头,搭配休闲唐装。他的声音也好听,磁性的男低音,不疾不徐。

见到费教授后,刘建国认识到,学问也要卖相,才子更需皮囊,像他这种土肥圆身材,大饼子脸,即使满腹经纶,上了“百家讲坛”也不可能成为“明星教授”。“才子”就要费教授这样的,才能让人肃然起敬。

“寂寞是一种境界,生而为人,我们脱离母体,努力驱赶寂寞,但很多情感热烈的人,对寂寞认识更深刻。所以李白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句。”费教授从李白讲到王维、孟浩然,声调不高,但总能说到人的心里,将所有听众拉入悠远恬淡的意境,体会寂寞的味道。

阵阵激烈掌声后,讲座散去,建国和费教授交流心得。他觉得中国古琴最能表现古典诗歌的寂寞意境。费教授也喜欢古琴,俩人谈得颇投契。费教授说,寂寞的好诗,配上寂寞的古琴,还要有空寂之境。深秋红叶,远山古刹,搭配诗与琴,方为最高境界。他特意举“海内名士”张祜的诗为例:“寂寞空门支道林,满堂诗板旧知音。秋风吹叶古廊下,一半绳床灯影深。”张祜也是建国喜欢的诗人。

讲座时节正是深秋。费有渔教授的月白唐装,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松香气息。他攥着本《唐诗选注》,目光闪烁,爬过教室贴着斑驳彩色壁纸的高大斜窗,投向远处。下午软黄温吞的阳光,从窗中渗透过来,将费教授的脸涂满奇异的、五颜六色的光点,犹如溺水的人,沉入水底的刹那,从水底仰望水面,见到的生命最后的光华。

不知为何,建国觉得张祜那首诗,有些枯涩死气。然而,建国还是深深地被费教授吸引,毫不犹豫地投考费教授的研究生。他居然考上了,且颇得导师欣赏。读研期间,他喜欢过同门师妹吴莉。那是一个可爱的江南女孩。新生报到那天,建国帮吴莉登记。他话本不多,那天却变成了话痨,帮人家拿行李,还主动帮她送到宿舍。他向吴莉介绍了很多情况。吴莉本科就读江南大学,第一次到北方,看什么都新鲜。她也向他打听了不少事,大多与费教授有关。从宿舍出来,刘建国竟鬼使神差地问吴莉,有没有男朋友。吴莉笑得很灿烂,让人颇多玩味,是一种略带怜悯与冷漠的复杂表情。建国尴尬极了。为了不让师兄难堪,吴莉还是对他说,没有男友,这世上我欣赏的男人不多。

建国从与吴莉的第一次谈话,就悲哀地断定,自己和她之间绝不可能。建国不能忘怀,吴师妹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似乎说着无尽心事。可惜师妹的心事,不想和他说,只想和导师说。费教授很早在学界成名,但他从未成为学校中层以上的领导,倒时不时传出一些不知真假的绯闻。“犯桃花”的男学者,在领导眼中不可信任,是威胁学校声誉的家伙。

费教授这个“多情犯”,不是他追求女性,而是女性对他展开“围捕”。一个学识渊博又风度翩翩的才子教授,总能在中国女性眼中激发出很多想像。费教授没孩子,夫人是学校后勤处的陈副处长,也是费教授的同学。相传,这位长相平平的女领导,靠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才逼退众多竞争者。陈副处长对费教授家教很严,然而,这依然不能阻挡“飞蛾扑火”般的女学生。可怜的费教授,对女性的殷勤,总躲躲闪闪,就连他的有关“寂寞”的学术研究,也被认为是“对个人情感生活的不满足”,被仰慕他的女学生不断八卦着。

吴莉也是“扑火的飞蛾”。费教授的选修课“唐诗选读”,吴莉每次都坐第一排。她直勾勾地盯着费老师,双颊红润,好像玉树临风的费教授,就是一本大页装订,适合反复阅读、摩挲品鉴的线装古书。费教授有个紫砂杯,常泡上古树普洱。上课前,吴莉早早地将滚烫的开水打来。水壶放在脚边,费教授呷几口茶,她就悄悄摸上去,给茶杯续水。吴莉娴熟麻利,行动悄无声息。茶水雾气蒸腾,费教授面无表情,吴莉靠得很近,蒸腾的水汽背后,一定是吴莉深情的目光。即使离得较远,建国依然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气。费教授最喜欢这种香气。吴莉倒水时,长发的发梢和飘舞的裙摆,有意无意拂过费教授的衣服,费教授尴尬地僵坐,嘴角抽搐。建国将手伸进裤兜,将写了一个晚上、用潇洒的硬笔行书抄写的情书,紧紧攥着,直到攥成一团废纸。吴莉喜欢古文,为了取悦她,建国写给她的情书,是用繁体字写的。他能感到,繁体字早已化繁为简,渐渐模糊不清,仿佛是煤核,在他的手心,熊熊燃烧……

这是八年前的旧事了。吴莉博士毕业后,在南方某大学任教,已是小有名气的副教授。她本是无锡人,也是回故乡发展,至今仍然单身。建国成了南方C市政协办公室主任。毕业后,俩人联系不多。吴莉给建国打电话,请他去无锡玩,建国没答应。他早被那一杯杯热茶烫成重伤,至今未愈。如果不是经济条件不好,吴莉又拒绝了他的追求,他也想过继续钻研学术,跟着费教授读博士,毕业后在高校任教,而不是在机关当个朝九晚五的公务员。然而,建国硕士毕业不久,费教授也出了状况,被迫离开了麓城大学。

白云,蓝天,孤零零的庙,山门不大,有个高大僧人坐于青石之上,条几上摆着一张仲尼式桐木古琴。看不清眉眼,只模糊看见鲜红袈裟飘动,听到悠扬琴声飘荡而出,似是《有所思》。庙内传来“嗡嗡”钟声,相应和着。庙门外有两口蓄水防火的大铁缸,水面被震颤得发抖,荡漾起一圈圈涟漪,水面浓绿与暗紫交织的叶片,摇曳着白色的莲,惊慌失措……

建国在梦中惊醒,脑门汗津津的。梦中那个人影,很像费有渔教授。他蹑手蹑脚地下床,去客厅倒了杯柠檬水,坐在黑暗中,小口地饮着。喝完水,正想再上床,突然发现手机屏幕亮了,好在他调成振动,就见一条微信蹦出,竟是吴莉的。建国犹豫了一下,打开微信:师母病故,请假吧,咱们一起去看看。

建国停了停,回了微信:节哀,我会去的。吴莉又发回复:有空也见见同学,大家都挺忙,别散了同学情谊。建国把手机丢进提包,关了机,气哼哼地回卧室。他啥时和吴副教授有“情谊”?他连“备胎”都算不上。

第二天是周末,邹玲玲不上班,哼着小曲做好了早饭。建国慢吞吞地和邹玲玲说了情况,希望去看望导师。邹玲玲听说吴莉也去,就不同意,让他在家辅导孩子功课。费老师老年丧妻,建国劝说邹玲玲,我们当学生不能太冷血。你那师母是富婆,邹玲玲冷笑着说,留下多少财产?吴莉又有机会了吧?

建国脸涨得通红,讷讷地说,师妹和导师不是那样的人……

读书时拿你垫背,邹玲玲毫不退让地说,导师咋不娶吴莉?还不是看上了富婆的钱?富婆升天,还不知是不是他们的算计。你巴巴地跑去,十有八九又让人当成防弹掩体……

别说了!刘建国丢下筷子。导师那边不露面,也不好意思。他迟疑地给费教授发了微信,先是沉痛哀悼,接着试探表达了看望之意。他的意思是,如果导师推辞,就借故不去。费教授不愿麻烦别人,多半会拒绝建国过来。他很快收到费教授的回复:“谢谢建国,我已心乱如麻,力不从心,你的几位同学后天就到,盼君来H市一聚。”

只能去一趟了。建国向邹玲玲展示导师的微信。这次老婆倒通情达理,没阻拦,不过有些疑惑地说,费导师真是玻璃心,不就是二婚嘛,感情那么深厚?这年头,还真稀罕……

邹玲玲最看不得老年人离异再娶。她父亲是教育局退休的副局长,母亲是中学音乐教师。老两口如胶似漆。每周末,老两口都精心打扮,手拉手去舞厅跳交谊舞。俩人还每晚互相给对方洗脚。天有不测风云,岳母突发心梗,驾鹤西去。两个月后,岳父就认识了小区最风骚的老太,一个寡居多年的前幼儿园舞蹈教师。俩人很快同居,走路挎着膀子,躲在花丛后面接吻。建国见过那老太,穿着黑丝袜,吊带裙,有股连公猫都会被熏倒的香水味。

建国无所谓,这事对邹玲玲的打击太大了。情深意长呢?几十年的洗脚水,抵不上一个风骚老太的香水?那段时间,邹玲玲睡着觉,突然哭醒,将身边的建国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建国把灯打开,老婆仰着僵尸般青黄的脸,喃喃地说,哪天我死了,你是不是扭头就找吴莉?

建国拍着她说,放心,你肯定走在我后面。

这么肯定?邹玲玲不相信。

每晚这么折腾,我肯定在一年内被你掐死。到时你也找个帅哥,我肯定为你默默祈福。

你咋这么好?邹玲玲“哇”地哭出声,抱着刘建国,鼻涕眼泪都蹭在了他的睡衣上。建国哄着老婆,不禁为她的智商和情商感到担忧。

有啥办法,生活还要继续,不是每个人都能活成费有渔教授。

H市在祖国最南端,深冬季节,很多北方人来这里避寒,但在建国看来,还是太潮湿。建国下了飞机,直接打车赶往费教授的住处。再婚后,费教授和做园林生意的妻子,住在市郊环境幽静的富人区。小区植物繁茂葳蕤,都是“喜乐木”园艺集团培育的,价值不菲。费教授住在一栋四层白色小楼,典型中西结合建筑。导师的再婚典礼就在这里举行。外面的拱门回廊、休闲吊椅、希腊神话浮雕柱、宗教色彩的德克萨斯皮革镶边大窗,还有线条简洁明朗的蓝色风化砖屋顶结构,都非常西化。院子草坪开阔,有一个大游泳池。说心里话,建国从未体验过,在如此高大上的私人豪宅泳池里泡上一泡,是什么感觉。建国觉得自己就是“土包子”。进到里面,则全然是中式仿明清风格的红木家具,雕花镂空镶边松木大床,还有那间“超大”的琴房,干净、素雅,全是日式榻榻米,各种文玩古董、古书茗茶,摆放在镶嵌在背景墙的隔断上,香炉和檀香,都是上好货色,更不要说中央台子上的那把古琴,通体黝黑透亮、古朴深厚。

典礼那天,很多同学去给导师祝贺。那年费教授五十多岁,企业家陈明瑛比他小五六岁,长得落落大方,见到教授的这班学生,频频点头示意。同学们喝着新师母酒窖保存的年份拉菲,都非常尽兴。费教授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婚礼是别人的事。他穿着笔挺的高档燕尾服,看着挺绅士,但建国他们还是习惯穿唐装或汉服的费教授。仔细看去,费教授施了淡淡的妆,脸色有些苍白。他一晚上也不怎么讲话,推脱不舒服,拒绝给大家弹奏古琴助兴。吴莉没接到邀请,突兀地出现在婚礼现场。她没搅局,只是把自己灌得大醉。建国把她背回住的酒店,她搂着建国嚎啕大哭。建国也没安慰她。

新师母资本雄厚,非前任师母可比。前任师母就是那位麓城大学后勤处副处长。赶上学校上马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陈副处长自告奋勇,变身为大酒店总经理。她和费教授结婚多年,没要小孩,工作忙碌,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酒店。费教授和吴莉传出绯闻,也没啥真凭实据。陈总到文学院大闹一番,就离了婚。建国隐约听说,陈总其实早就和下属一个“小白脸”不清不楚。费教授的绯闻,正好给了她一个借口。离婚时,她也还仁义,给费教授分了部分钱,房子也留给了他。费教授是要脸面的人,正赶上H大学到麓城挖人,就递交了辞职信。

建国搞不懂的是,费教授没有和吴莉走到一起。按理说,他俩情意相投,彼此欣赏。费教授调入H大学,很快认识了一位离异富婆,喜乐木集团的陈总,据说身家十亿。她在一次H市图书馆公益讲座上,认识了费教授。俩人相谈甚欢,很快定情结婚。上任师母有点穷人乍富的炫耀,还有些风尘应酬的老鸨的八面玲珑。现任师母是大企业家,举止气度非凡。喜乐木在行业内很有名气,也不止经营园林,房地产、餐饮、娱乐等产业都有涉及,公司旗下五星级酒店就有七八家。费教授天生有“富婆缘”。吴莉也是野心勃勃,她发展得非常好,但再优秀也是文化界的。两个文化人凑一起,未必就幸福。但是,新师母和费教授在一起,还是太客气,俩人的婚礼,像不常走动的亲戚聚餐,有些生分,距离感太强。建国又一想,二婚不就是这样呗,大家搭伙过日子,互相照应。

出租车出了机场,跑了大半个小时,经过H市南麓,转过小山,进入了一片别墅区。建国被搞得头昏眼花,都说这边天气热,老婆给他准备了短袖,他在机场换上,此时到了山里,又有些潮冷凉意,不禁打了几个喷嚏。别墅群位置非常好,前山后海,公路修得棒。小区设备先进,绿化高档,喷泉、广场、居民游乐区,看起来像欧美富人区,从不停巡逻的保安来看,安保这块也不错。建国下了车,使劲拽了拽衣服下摆,没由来地有些紧张。虽说他也是政协办公室主任,富豪高官见过不少,但骨子里还是一个穷人。

他报了费有渔的名字,登记勘验后,才进了别墅区。他转来转去,口干舌燥,正在踌躇,就看到那栋四层白色别墅,有个大致印象,加快脚步跑过去。别墅门前,他赫然发现,一个拖着拉杆箱的女人,使劲按着门铃。再仔细看去,不是吴莉又是谁呢。

建国又好气又好笑。吴莉挎着一个漂亮小包,穿着一件性感时尚的蓝色长裙,足蹬红色高跟鞋,南方虽说没有严冬,但潮冷总是有的。建国看到吴莉涂着口红的嘴唇不断哆嗦,心想,吴莉是来吊唁死人,还是打上门示威?

吴莉发现了建国,夸张地摇着手,激动之中,还有点得意。万贯家财也不一定能笑到最后,关键还要身体好。吴莉副教授,自从到大学教书,每天晚上都去操场跑圈,每周还要去健身房一次,相当励志。她生生耗过两任师母,也算“苦尽甘来”。

该叫你小师妹,还是小师母?建国淡淡地说。你这人还那么讨厌!吴莉白了建国一眼,脸上有着些红晕。建国咧咧嘴,却没笑出来。

俩人继续按门铃,别墅前草坪很大,建国远远看着,一个中年妇女慢慢走来,开了条门缝。吴莉抢着说,是费教授的学生,听说师母去世,过来吊唁。那女人自称是保姆,迟疑着说,费教授此时在飞云寺,直接去找吧。不了解底细,不好贸然让你们进来。吴莉眉毛拧起来了,要给费教授打电话,气咻咻地说,什么保姆,一点礼数都不懂,客人吊唁,像防贼似的。

建国按住她的手,说,你还不是这里的主人,也不是费夫人,低调点吧。吴莉刚想反驳,屋内又冲出几个男女,披麻戴孝,面色不善。他们冲着建国和吴莉嚷,让他们滚蛋,母亲不需要他们吊唁,找费有渔那个老骗子,就到飞云寺。

建国大致了解,这几人肯定是师母和前夫生的孩子。师母去世,万贯家财如何划分,想来是棘手的事。此时他们的出现,肯定让这群人非常警惕。建国扯着吴莉,离开别墅区,又打车去飞云寺。沿着海岸线走半个小时,就是一座小禅宗寺院——飞云寺。寺院不大,虽偏僻但香火旺盛。寺院清净雅致,费教授和新师母都是飞云寺居士。费教授中意寺院环境,喜欢在海边弹古琴,师母为他在飞云寺买了间小禅室,闲来在此和文友相会,喝茶,吟诗,弹琴,静修。

下午日头西斜,钟声呜咽,寺院前苍松翠柏,地上一尘不染,辅道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顺着知客僧的手指,他们看到寺院后墙。穿过后墙小门,就是海边,有一块青色岩石,一个宽袍大袖的男人,端坐巨石之上。青石上另有木几,安放一把漆黑伏羲式古琴。男人手指滑动,忽急忽缓,此时海水涨潮,海浪拍打岩石,“啪啪”作响,海风呼唤,吹得沿岸红树与金丝柳瑟瑟发抖,也吹动着男人的月白色汉服,仿佛藏着无数乱飞的禽鸟。古琴多中低音,在这大自然众生合唱的声响中,好似怒涛中的一叶扁舟,时高时低,时隐时现。恍惚之间,建国好似回到魏晋时代,他们都变成那些饮酒高歌、弹奏广陵绝学的狂士。

导师的古琴境界,又上了一个层次。建国和吴莉恭敬地立在巨石旁,待费教授一曲终了,发出长长叹息,这才上前问安。费教授转过脸,建国看清楚,几年未见,导师面部肌肉松弛,额头皱纹深了,头发稀疏,斑斑点点的银发,颇显颓唐枯寂,全然不是在麓城大学时那般云淡风轻的样子。费教授看到他们,目光流露出欣喜和感激,但他没有询问他们如何来,如何安顿,而是开口解说刚才演奏的曲目。曲子是《流水》,广为人知,但费教授弹来,似乎不同。导师说,他原以为古琴只可描述空寂内心,幽静玄想,但古琴也可大开大合,《流水》看似平淡,却既有涓涓细流,又有大江大河,激烈狂放,流水不腐,不舍昼夜……

建国不禁心酸,吴莉也表情复杂。明年导师就要退休,但回望人生,竟狼藉如此。中年被抛弃,晚年遭逢丧偶,身边无一子半女,唯有禅寺古琴相伴,说枯寂等死有些过分,但后半生的悲怆,似乎又可预见。若是三婚,谁能预测是否将来比二婚还要凄凉?

建国又叫了滴滴打车,吴莉扶着费教授上了出租车。费教授一路都在讲话,絮絮叨叨,俩人也听不明白。费教授慎言而严谨,他们从未听他讲过如此多的话。到了别墅区,天色渐黑,点点星光,浮现在这片富人区域,一片连着一片,有的在山上,有的在山脚,仿佛海面漂浮的渔船,发出闪光信号,遥远而不真实,又是如此充满诱惑。

费教授在铁门前立住,抖抖地掏出钥匙,转了几圈,打不开。他奇怪地皱眉,尴尬地按着门铃。一会儿,脚步声响,中午建国见过的几个挂孝男女,涌了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一个满脸冷漠的胖子,将大行李箱丢在费教授脚下,上面还有把古琴。他说,别墅是婚前财产,我妈立了遗嘱,没你这骗子啥事。我们换了锁,你拿上东西,还有那张破琴,赶紧滚蛋!

吴莉气愤地指着胖子说,费教授是师母合法的丈夫,你们怎能如此对待他?

你是什么人?胖子打量着吴莉,语气依然强硬,你问他,我妈怎么死的?

导师结婚庆典那天,建国喝多了酒,大着胆子对费教授说,老师是不是为钱,才娶了个富婆。说完,建国后悔了,这样对导师讲话不礼貌,再说这是导师私生活,他无权干涉。费教授脸色淡然,那天他也喝了红酒。他拍了拍建国的肩膀,说,吴莉崇拜他,但他们不是一类人,年龄也差太多。陈明瑛不一样,她经商多年,对社会和人性有很深认识。她喜欢佛学与古代诗文。他俩谈得来……

吴莉算什么?建国看着醉倒在身边,把污物吐在衣服上的吴莉,缓缓地说。

费教授说,吴莉很好,但他们不合适。

我们合适吗?建国有些咄咄逼人,酒涌上脸,全是血红,陡然地抖动。他这才明白,他其实对导师有很深的怨念。

费教授终于露出被冒犯的愠怒神色。他转过身,放下酒杯,独自坐到回廊空椅。豪宅内是喧闹人群,仿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盛夏星空,空气舒爽,繁星点点,费教授突然伸出双手,优雅纤长的手指,在虚空幻夜一张一翕,上下起伏,左右滑动,美丽如玉兰花瓣绽放,又如一群跳跃在湖面的鱼,银子般的背影,沾满月光,如此可望不可及。建国擦净吴莉嘴边的污物。吴莉捉住他的手,闭着眼,露出满足的微笑。酒醉的人,有时也是幸福的,最起码在梦中还能得到想要的。建国喝了一大口红酒,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胸前……

建国冷静下来,扯开和胖子理论的吴莉,带着费教授离开。当务之急是搞清楚状况。费教授发着呆,被俩人摆布着。看来导师真是老了。他们打车离开别墅区,在市里找了家酒店安顿。导师神情恍惚委顿,建国摸了摸他的头,烫得吓人,看来是吹海风着了凉,发高烧。离H市不远的G大学徐师兄,是费教授的第一个博士,也赶过来,还有其他几个外地同学。大家聚在酒店大堂咖啡吧,小声议论着。这些同门,都是吴莉召集来的。

这些年,大家各忙各的,小师妹,你和导师交往最多。徐师兄胖胖的,戴着宽边黑眼镜,现在是G大的文学院长,也是当地学界名流。大家看向吴莉,建国也想知道咋回事。毕业八年,建国侧面打听过,陈明瑛师母,有一子和一女。师母情感道路坎坷,早年离异,带着两个孩子,打拚出偌大家业。导师再婚时,两个孩子已参加工作,对他还客气,人前人后,总称他“费教授”。师母也这样称呼他。师母喜欢带着费教授参加各种宴会。她很满意费教授文化名人的身份,每到酒宴就让“费教授”弹古琴助兴。导师说得平淡,建国却不舒服,好像费教授不是师母的老公,而是一个被豢养的“豪门清客”。

师母也信佛,据说和费教授结婚,也是在飞云寺求签后,才最后下的决心。她拿下一个大单,或忙碌一段后,就和导师去飞云寺小住。俩人共同礼佛谈禅,听琴看海,也是和谐美满。只不过,这样的时间太少,师母更多是在公司大楼加班,平时也很少回到那栋豪华别墅。好在导师也不在意,他过惯了孤寂的生活……

师母到底怎么死的?大家等着吴莉回话,她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吴莉最终说,师母是病死的。师母五十多岁,身体也不错,怎么突然死了?大家再问,吴莉就说不晓得了,要亲自问费教授才能明白。

大家见她口风紧,也不好逼问,气氛挺尴尬。事到如今,只有先帮导师重新安顿,慢慢地把这些事理清头绪。徐师兄喝着咖啡,慢条斯理地说,费教授和师母的感情,不像你们说的。他爆了一个大料。去年导师找他,询问能否调动到徐师兄所在的大学。师兄挺奇怪,H大学属于211序列,各方面和他在的大学差不多,费教授和师母都在H市,为何要分开呢。费教授也没说出所以然,看样子有难言之隐。费教授年龄大,没有“长江学者”、“万人计划”这样的学术头衔,想换学校也不容易,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导师弄成这样,大家心情都不好。可毕业多年,费门弟子也难得一聚。建国决定,在H市多住两天,一是帮导师解决问题,二是和大家聚聚。建国给邹玲玲打了电话。她很不高兴,可听到费教授的情况,也表示同情,让建国抓紧时间处理,关键是别和吴莉黏在一起。建国说,哪有那心情!吴莉是奔导师来的。吴莉对费教授不错,但建国看着,明显热度在下降。人上了年纪,理性认知和自控力都会减弱,导师常年浸润在艺术世界,凡尘俗世,他懒得管,也不屑处理,有个女强人也可依赖,久而久之,处理事务能力越来越差,也在情理之中。

事情并不简单。吴莉借照顾导师的名义,公然和导师住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建国去敲费教授的房门,赫然发现吴莉从里面出来。她头发蓬松,穿着睡衣,显然刚洗完澡。建国瞠目结舌,吴莉却如无其事地说,这么多年,你不是不晓得。建国躲开吴莉,进到里屋,导师还在熟睡。他脸色安详,还透出些汗渍。建国对吴莉说,吃完早饭,我们到徐师兄房间,商量下面该怎么办。

酒店自助餐厅,建国见到了徐师兄,忍不住把这件事说了。徐师兄叹了口气,说,建国,你对吴莉的感情,我略微了解。昨天有件事没说,导师询问我调动工作,起因是去我们学校演讲。他说是散心,却带着吴莉,这期间,他们一直住在一起。建国说,导师也要你把吴莉调去?徐师兄说,那倒没有……麓城大学期间,吴莉与导师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建国一直回避了解。但吴莉疯狂地要得到导师,这毋庸置疑,至于导师的态度,他就不得而知了。

吃罢早饭,吴莉找到建国和徐师兄,说导师让去看房子。建国没好气地说,啥房子,都让人家轰出来了。吴莉笑着说,导师还有房呢。H大引进费教授,按照协议,分了套复式房,一百八十平方米。H市经济发达,房子地处繁华地段,原是H大学专家楼,估计三万多一平米。如今师母去世,也是收回房子的时机了。徐师兄推说导师要看护,让建国和吴莉去接收房子。费教授没吃早点,他跟着师母信佛,成了在家居士,要吃全素。平时他吃飞云寺斋饭,就是住在别墅,也是寺院弄好了送来。如今让他吃酒店自助餐,他推说不肯,让徐师兄颇头痛,这“高雅”全需供养,也是费钱的事。吴莉的心情好了不少,表情也轻松。建国问她,明天殡仪馆开追悼会,要不要陪导师过去,毕竟夫妻一场。吴莉鼻子哼了几声,说,这女人根本不爱费老师,但凡顾及夫妻情分,就不该将别墅给儿女。就是给儿女,也应分出一半钱。建国忍不住说,那是婚前财产,费教授和师母又没有亲生孩子,师母这么做,无可厚非。

富华苑靠H大学东校区很近。学校的这套房,当年非常便宜,但费教授没啥积蓄,卖了麓城大学的房,才凑了全款。他在这里短短住过不到一年。吴莉快步跑到一个单元,费了半天劲,打开房门,没有预想的尘土飞扬,倒从里面钻出个老头,把吴莉吓得不轻。老头只说这是租的房,让他们赶紧出去。吴莉没好气地说,陈明瑛真是生意人,身家好几亿,费老师的一套复式房,她也租出去吃利息,黑心资本家!

建国问了联系人,是个叫陈小丰的男人。吴莉撇撇嘴,说,陈小丰就是陈明瑛和前夫生的儿子,估计就是昨天那个胖子。吴莉赶紧和陈小丰联系,但他坚决不把房子交还导师。吴莉说,这套房子是学校分给费教授的,你们没理由霸占。陈小丰很嚣张,说,有本事告吧,婚前老骗子也没做财产公示,这房只能算婚后共同财产,他害死我妈,我让老骗子流落街头……建国让吴莉把电话扣了,担心地说,陈氏家族想让费教授净身出户,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吧。

大家非常沮丧。导师不能总住在酒店。建国问费教授,有没有存款,先拿出来,大家帮他租房子。费教授摇头,说,工资卡平时都放在家里,陈明瑛替他保管。他平时用钱,都是向陈明瑛要,他懒得管钱。你真糊涂!吴莉有些崩溃,歇斯底里地喊,有没有脑子?什么钱都让她管,你简直是没用的蠢货!

费教授呆住了,脸上现出委屈的表情。他摇晃着,脸上也泛出病态潮红。那一瞬间,建国觉得,那个气质高雅的导师,似乎被吴莉的骂声彻底击倒了。建国扶住他,谁知他仰头软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大家慌了,赶紧把导师送到医院。医生说,导师发着高烧,气急攻心,才会昏倒。医生给费教授开了留院观察,吴莉也跟着,哭哭啼啼,全然没有上去帮忙,还是一个原麓城大学留校的师姐,帮费老师换了衣服。

事情越来越严重,大家不能总耽搁着。徐师兄年龄最大,离H市最近,他自告奋勇,和建国、吴莉留下来处理问题,并在微信师门群向大家通报。为了让导师有暂时栖身处,建国提议捐款,先给导师租住处。同学们有的家庭条件好,捐了一万,有的捐了两千元。费教授桃李满天下,师门微信群有四十多个硕士生和博士生,捐了不少钱。吴莉要管那些钱,徐师兄没同意,他以大师兄名义,到公证处成立了一个救助基金,吴莉和建国都算监事。建国在群里粗略地将事情讲了,同学们很气愤。也太狠了吧!好歹夫妻一场,要把费老师往绝境上逼呀。还是徐师兄沉稳,他联系了一个有名的律师,专门做民事案,帮费教授讨还公道。

众人散去,各自回家。建国向单位请假,多留几天。好在单位年底工作忙完了,建国平时很少请事假,领导爽快地批准了。导师病得下不来床,他就在身边端屎端尿,晚上睡在走廊简易行军床上,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徐师兄不解地说,你添啥乱?我是没办法,你留下当灯泡,看着师妹和导师在一起?建国苦笑着说,导师无儿无女,吴莉现在又不大管,费导就太惨啦。徐师兄想了想,也只能认同。吴莉自从晓得了费教授的底细,房子和存款都不在他手上,对费教授大不如前,开始还端茶倒水,如今只转一圈就走,主要时间去H大学图书馆,查询一些罕见的古籍资料,说是不能耽误申报明年的国家项目。

建国询问师兄律师介入的情况。陈家的人虽无耻,也不能说吃定了费教授。房子有房产证,上面是费教授的名字,即便婚后财产,也不能让陈小丰独占。陈教授结婚后,工资卡就让陈明瑛拿着。八年下来,怎么也有两三百万,就是转账,银行也有记录。

你低估了师母,徐师兄苦笑着说,费老师的工资卡没有转账记录,每月十号发工资,师母都让人专门将这笔钱从ATM机提走,没有转账记录。至于房产,虽然房产证写着费老师名字,但如今房子和证都不在费老师那里,即便官司打赢,执行也困难……

这么多年,师母处心积虑地算计费教授?建国难以相信。

临近春节,H市人民医院的病房,比较冷清。除了重症病人,一般病人,亲属都接回去过年。建国这几天睡在走廊的折叠床上,有点感冒。费教授醒来后,高烧退了,不大说话,只盯着天花板发愣。H大学文学院领导也来看过,安排一个男研究生,帮着建国陪床。这是个福建男孩,黑黑瘦瘦,是费教授带的硕士二年级学生。建国对小师弟不错,中午请他出去吃了顿大餐。建国问他,师母和费教授的感情怎样?

福建男孩满脸羡慕地说,师母为了费教授,给H大学捐了不少钱,校庆绿化植物,也是师母捐的。每年中秋,师母都召集费教授的弟子吃家宴。师母举止贤淑,全没有商人市侩气。费教授给大家弹古琴,师母望着他,满满都是爱意,我们这些后辈小子,羡慕死了……

师母怎么死的?建国问道。

生病死的,福建男孩说着,眼圈红了,她抢救时就在人民医院。她的身体不太好,高血压,心脏病,最后检查出早期肝癌。费教授一直带她求医问药,飞云寺有个从外地来的挂单和尚,广智大师,擅长中医调理养生,H市很多富人,都找他看病。师母调理了一段时间,效果不错,但不知为何,突然就不行了,拉到人民医院,器官衰竭了,不久撒手去了……

陈家的人来闹过?建国又问。

可不是嘛,福建男孩说,他们非说师母是费教授害死的,还找了公安尸检,说费教授贪图师母财产。费教授志趣高洁,怎么会搞偷鸡摸狗的事?

建国了解了情况,也对陈小丰的心态有所把握了。可对费老师赶尽杀绝,到底是师母的意思,还是陈小丰的想法?如果是后者,还好解决,如果是前者,那就令人玩味了。师母为何这么恨费教授?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出轨?

师母的葬礼,在西郊殡仪馆举行。那天早上,导师精神出奇地好,病房已没有其他病友,他让建国搬来古琴。那张古琴,通体漆黑,古朴素雅,多年来陪伴导师。建国仔细打量,才发现琴角刻有四个篆字“空空如也”。临近年关,病房没什么声响,只有零星爆竹声,溜进来捣乱。走廊擦得如古镜般光滑透亮,反射出一道长长的、急救车拖过的黑色涎迹。昨晚,一个肺癌患者没抢救过来,悄无声息地走掉了。走廊尽头,两个年轻女护士打着瞌睡,蓝色圆珠笔戳在询问台红色记事本上。一张张整齐干净的病床,分列在费教授两边,仿佛演奏会前两排认真的听众。建国和福建男孩,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上午天气依然阴沉,从走廊到病室都亮着昏暗的灯。曲子是《高山流水》,建国看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白气,缠绕在琴弦之上,似叹息,似流水,全无欣喜温润感,却隐隐有悲戚呜咽之意。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的琴声,盘旋在病房的白炽灯下,散作星星点点的飞蝇状,最终消逝得一无所有……

晚上,徐师兄回来,面色沉重。调解失败,陈小丰和他的妹妹不仅请了律师,而且派人在H大中文系教室外墙刷满标语,说费教授骗财骗色,害死陈明瑛,企图霸占陈家产业。他们是要让费教授光溜溜地滚出H市。陈明瑛是市人大代表、工商联副主席,费教授是无党派人士,在市政府担任参事。市政协和工商联联合出面,向陈小丰做工作,但他就是不松口。

建国几次捏着拳头,眼圈红了。费教授没有后代,回麓城大学不可能,他的老家山东,也没什么亲戚,真有偌大世界无容身之处之感。

还有容身之处。徐师兄想了想说。

飞云寺,师兄说,那里有师母买下的一间禅室,导师告诉我,师母临走前,特意立了遗嘱,将这小房间留给他。导师当时以为,师母不过看他常在此修行弹琴,怕他换了地方不习惯,今天看来,这似乎也是布局。她想让费教授用余生来忏悔?

要不要和吴莉商量?建国犹豫着说。

有必要吗?徐师兄说,有些事,还是别太看清楚了。

建国开玩笑说,大学教授都这么高深?我们这些俗人,真听不懂。徐师兄拉着建国走出病房,看看人民医院对面灯火辉煌的帝豪大酒店。吴莉在那里开了房间。建国让她赶紧回去,她不肯走。徐师兄说,你以为吴莉这几年发展得那么好,是因为她有能力?她的路都是导师铺的。她的学术能力,我看比较差,人品就不好过多议论了。

建国不禁想为吴莉申辩。徐师兄笑着说,建国,你人不错,我才提个醒。吴莉不肯走,也许舍不得导师,也许舍不得那家业。她总想什么都拿最好的。陈明瑛的东西,那么好拿?一个女书生,斗得过女商人?她死了,人和东西也不会留给吴莉。

徐师兄说,导师抱怨,师母在家里霸道,他这教授就是幌子,惹得不高兴,要在房门外罚站。师母商业学校毕业,出身于潮汕渔民家庭,一串串家乡土语骂人话,北方人全然不懂。徐师兄又讲,得知患了癌症,陈明瑛和子女商量过多次,将导师赶出豪宅,贪墨他的工资和福利房,将他赶出H市,这里肯定有专业人提供建议。

最毒莫过妇人心。建国打了一个寒战,不知为何,冒出这么一句。

费教授的病渐好,建国和徐师兄商量,将他安置到飞云寺。调解不成,只能对簿公堂。H大学领导、市政协相关部门,对费教授都比较同情,十年工资估计不好办,但要回H大安置房可能性很大,当然少不了纠缠。建国在H市已待了一周,再不回家,估计邹玲玲要带着孩子杀过来了。他要赶紧结束这边的事,返回自己凡尘俗世的生活。

飞云寺后,就是流动的海,岸上的红树与金丝柳很美,值得在此终老。

刘建国在微信里,简约地向邹玲玲描述了费教授最后的归宿地。

他早上过来,陪着导师,待到夕阳西下才离去。搬到飞云寺,费教授气色好多了,斋饭吃得也习惯,但话却不肯讲,有事就写在纸条上。建国原以为生病伤了喉咙,要给费教授医治,他只摇头拒绝。导师也申请提前退休,校方看到这个状态,也就答应了,反正一个不能登台讲话的教授,再留下去,也没啥意思。

和尚们对导师还算客气。导师将退休金拿出大部分捐给寺里。费教授夫妇是飞云寺的大香客,经常布施,住持慧元大和尚不好说什么。居士舍身,自古就有传统,飞云寺本就有属于费居士的禅室,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只可惜,慧元想让费居士这个前H大学著名教授,不定期在寺里办佛学讲堂的念头,也只能作罢。徐师兄也来过,许了不少布施,住持倒和他颇谈得来。徐师兄说,老师暂时失意,过段时间,想必能开个古琴课,为飞云寺聚集不少香火。吴莉每天也来看看,帮导师清洗衣物,打扫禅室卫生。费教授不与她讲话。吴莉对建国诉苦,喜欢一个人难道有错吗?建国说,没错,但要懂得放手。喜欢不一定要有结果。

导师练琴愈发刻苦,除了寺院早课和暮课,大部分时间都在练琴。建国与和尚们聊天,说起与导师熟识的挂单和尚。和尚们听闻此人,都宣一声佛号,不再答话。建国愈发好奇,与一个青年和尚明心交涉,慢慢套出些话。明心对广智颇有不屑。据他说,此人佛理稀松,祈福、诵经、讲经、写符、求药,没有不要钱的。他给人治病,无非拔罐、针灸那套中医疗法。说是发大宏愿,回本寺给观音大士塑金身,但见他走走停停,都是豪车,出出进进,都是名表新款手机,也不知是真是假。住持倒与他相谈甚欢。陈明瑛出事后,广智也不见了踪影。

广智师如何医治师母?建国又问。

明心欲言又止,建国向他保证,绝不外传,并答应给他两方上好图章,他这才叹口气说,告诉你无妨,反正你快走了,不是本地人。明心讲,广智卖相不错,方面大耳,胖墩墩的,很多富豪和官员都信他。他会的东西不少,除了传统中医,太极拳、五禽戏,都能耍几下。陈明瑛找到广智时,已患肝癌,广智给她拔罐子,还让她尝试断食“辟谷”疗法。

辟谷属于道藏养生术,和尚也能搞这些?建国颇为怀疑。

就在这间禅室,陈居士熬过最后一个晚上,明心瞅瞅里面,心有余悸地说。

建国来了兴致,说,你是和尚,也怕往生?给我讲讲当日情形。

明心说,那晚上突然起了大风。天黑得恶,风从海上来,吹倒寺院几棵老柳树,精舍屋檐下铜铃响成一片。海浪声变成巨人咆哮,漫天的雨就来了。慧元带僧人关好大殿门窗,保证长明祈愿灯不要熄灭。但寺院电缆还是弄断了些,寺院漆黑一片,全靠蜡烛的点点微光。

明心说,陈居士几次辟谷,身体虚弱,由于连续拔罐,背部灼伤,患处发黑流脓,连续低烧。起先她和费居士都信广智,但费居士不肯辟谷,说他没病,不用断食。只是对于陈居士相信广智,他也不阻拦。陈居士很固执,在病中脾气更暴躁。她不去市里住院,只在寺里休息。费居士由着她的性子。那晚上,陈居士肚子痛,在禅室骂了许久。

骂费教授?建国问。明心想了想,又说,骂了很长时间,不晓得骂谁。晚上风雨大作,大家都忙,他也是无心看到那一幕。住持见陈居士病得厉害,让费居士赶紧送医院,费居士不答应,说风雨太大,路上怕意外,也拦着没让陈家的人来。

师母就死了吗?建国说。

没死,就是继续骂,叽里咕噜,上气不接下气,那些方言我听不懂,总之不是什么好话。风雨太大,陈居士骂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她被儿子接走,就死在了人民医院。

费教授陪伴在师母身边?建国又说。

没有,明心若有所思地回忆,那晚费居士听着陈居士歇斯底里的咒骂,在客厅静静地弹琴,他还打电话,打了很长时间电话,不知打给谁,一边打,一边流泪。

徐师兄认为,明心的“黑材料”不可信。他说明心是上一任住持,普光大和尚的俗家法兄弟的儿子,就是普光的亲侄子。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被普光塞到飞云寺。普光师心脏病发作,突然圆寂,明心的地位尴尬了。新住持慧元师想赶他走,又碍于香火情,只将他从管办斋、接待的知客位置调开,成了普通和尚。明心到处乱说,八成是想打击住持的威信。

建国不想管飞云寺这些烂事,他只想了解,导师是否与师母爆发了激烈争吵?原因是什么?是为了吴莉?导师是否耽误了师母的病情?他是成心的吗?建国不敢再想下去,徐师兄也不相信,他说,如果人性如此黑暗,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他们都相信,导师是无辜的、清白的,导师不过是一个迂腐而浪漫的书生。

那天因时间晚了,建国也住在飞云寺客房。他睡不着,耳边是时远时近的海浪声,他模糊听到,似乎有个老女人的哭嚎和詈骂之声,顺着房梁在久久地盘旋着。他的汗毛似乎都要竖起来了,那是师母在地狱里的呼喊吗?

春节临近,机票不好买,建国只买到火车票,吴莉也买了和建国同一趟车的票,在南京站转车。建国不想和她纠缠,但她执意让建国陪她。临走前,建国和吴莉赶到飞云寺,见导师最后一面,谁知扑了个空。导师没参加早课。寺院后海边的青石,也没见踪迹。明心跑来,递给建国两包东西,说,费居士说不见了,这是给你们的礼物,回去看吧,留个纪念。

他连我也不见?吴莉流着泪,几乎嘶吼着说。

明心说,费居士说,他先在寺院修行一段时间,再决定是否剃发,但尘世间的事,他无心力再参与,望你们各自珍重。

建国与吴莉离开了飞云寺。路上,看到H市繁茂的风情,建国想起,来了十多天,还没在这个著名旅游城市转转。再见了,导师;再见了,梦幻般的豪宅,神奇的大海,雅致的飞云寺。建国闭上眼,熟悉的人间烟火气息,似乎也再次回来,神经质的老婆,再婚的岳父,补课的儿子,无聊的公事和无聊的同事……这些东西,像嗡嗡飞舞的苍蝇,又暧昧地贴了过来。

他们赶到火车站,时间刚好。春节的车站,充满欢乐氛围,人声嘈杂而热烈。车站外,有着一棵棵挂满装饰的礼品松,看看牌子,都是“喜乐木”集团捐的。候车大厅到处拉着大大小小的彩灯。塑料的,玻璃的,有的缠在假树上,有的布置在大厅吊顶,一闪一闪,漂亮极了。车站的人,脸上都洋溢着莫名的幸福光晕。他们大部分都是往家赶的人。甜蜜的家,温暖的家。那一刻,建国似乎真相信,每个人都应拥有属于自己的家。站台上,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含着泪,挥手向一个女人告别。列车员蓦然肃立,仿佛在默默地为什么哀悼……

吴莉眼皮肿着,建国问她,今后打算怎么办。吴莉说,父母一直在逼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建国催促吴莉,各自打开布包,看看导师送给他们什么。布包是粗棉布织的,上面绣着“飞云”两个字,是飞云寺文创产品。建国打开给自己的包,一大一小两幅书法作品。大的那幅写着一首诗,是六尺宣纸,墨迹有些阴阴的,题款是“有渔居士赠弟子建国留念”,诗是陶渊明《拟古》的几句:“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小的那幅非常短,是扇面材质,只有一行字:“对不起,无生即无灭。”

吴莉的包有些不同。也有一张小扇面,一行字:“没关系,有去就有来。”除此之外,还有精美锡制印盒的两方古印章。依照建国不太高明的古物鉴赏眼光,那是昌化冻地的大红袍鸡血印章,雕工精美,据雕刻者落款,应是乾隆晚期作品,两枚印章,一个雕盘龙,一个雕游凤,一雌一雄,章地篆字,一为“同”,一为“心”。印盒也有小便笺,上写秀丽钢笔字:“爱徒吴莉大婚之礼”。

这两枚印章,少说能值几十万。建国想,这大概是导师最后值钱的东西吧。吴莉愣住,仿佛被强烈的电流击中,浑身发颤,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建国拍了拍她,内心五味杂陈。他清晰地看到吴莉头顶的一缕白发,如此触目惊心。他这才突然想起,他们都不年轻了,残忍的时间,改变了一切。也许,爱是一种缺失性匮乏体验。爱一个得不到的人,就像心里扎着一根木刺,开始是新鲜的,不期而遇的血淋淋的痛。痛的高潮过后,这刺也化成了永恒的、保鲜的盐。

列车开动,车厢安静了,广播里放着一首舒缓古琴曲,是《凤凰于飞》。建国想起,导师在母校开设“古琴鉴赏”课。他离开麓城大学前,特意上了费教授最后一节古琴课。费教授讲授古琴,必沐浴更衣,身着宽袍大袖汉服,一张古朴的琴,一个小铜炉,袅袅檀香从炉中升起,野马般奔腾的尘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天的曲目,建国依稀记得,也是《凤凰于飞》。这是琴箫合奏曲,吴莉自然担当洞箫的角色。“凤凰于飞,翙翙其羽”,那时的吴莉还是清纯可爱的女学生模样。她长发飘飘,身材曼妙,眼中似有无数热情。她站在导师身后,恰能看到导师那双干净细长的手。那双手在琴弦上,缓缓跳动着,如两团白色的火。

火车飞快奔驰,如雨中悲鸣的铁马。高铁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逝去的风景,建国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极目之处,所有铁轨两旁的绿色植物,都逃离了大地的束缚,哭泣着,逆着火车方向,疯狂奔跑,而阴云幻化为两只碧青色大鸟,盘旋着,在地平线欢畅地叫着,缓缓上升,似乎要遮蔽太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