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0年第11期|张天翼:雪山
(一)
刚到一个陌生城市,会觉得那里一切都不像真的,街上的人都假装去上班,卖水果的是卖着玩,楼房、公园、地铁站是供大家演戏的背景。生活的沉重和真实感,需要给它时间才能渗进来。巫童跟男朋友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她往远处看,天边的雪山也不真实。长天寥廓,雪山建筑在大块的云上,白山上的紫色阴影像累累刀痕,是个壮伟又有柔美细节的世界,阳光从云里透下来,白雪成了辉煌的金橙色。
他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司机一再道歉。他盯着手机地图上追踪到的车子图标,说,这么几百米路,我跑步三分钟都到了,他开了五分钟。早知道在机场租辆车,这两天用。巫童说,今天只是彩排,明天才正式婚礼,迟到一会儿没事。
她说完话又望了他一阵,他今早穿的是为参加婚礼买的墨绿波点衬衣和苔色皮鞋。她喜欢从侧面看他,他不知道自己有好看的后背和臀部,脖颈微微往前伸的线条柔韧有力,在这些时候,她决心好好爱他,爱他后脑勺的形状,爱那一块小点心似的圆耳朵,以及他欠发达胸肌下那颗欠机敏的心。
这些时刻,就像心电图山峦线里突起的尖尖,报告爱情一息犹存。
她说,我想到一个游戏,数一数路过的人有多少会抬头看那座雪山。他说,为什么人家要抬头看雪山?
因为好看啊。
开着车,骑着车,走着路,不要看路吗?哪能总看山,那不撞了?
住在一个抬头能看见雪山的城市,多有意思,如果是我,一有机会就看。
如果你真住这儿,就觉得没意思了。他像大人陪孩子讲孩子话一样,笑着抬头望一眼,竖起一个手指数道,一。
不,我跟你不算。
为什么不算?咱们是外地的,也是“路过的人”。
他们到的时候,准新郎新娘还没到,宴会厅里聚着一些人,他往前走,有人用余光看到他,回头大喊他的名字:马闯!很多人转身,欢呼道,小马,你总算来了!他连后脑勺上都出现愉悦的表情,好像笑容的墨汁太浓,力透纸背。她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住,让他独享这亮相的一刻。他迎上去与人拥抱,叫出一些暗语似的外号。人们乱纷纷地说:从毕业到现在,八年没见啦。不对,哪有八年,七年七年。你坐高铁还是坐飞机来的?飞机?是了,你住得远。真不容易,要不是老刘结婚,咱们班还聚不了这么齐。
每个人背后都站一个带笑的女人。他转身招手让她过去,给她叫出一个个名字,仿佛这些人对她很重要似的。每个叫到名字的人,又再介绍自己的携伴。她不停地握手,上身往前俯一点,停一秒钟再直起来。人跟她说话时,他含笑侧过脸看。她知道他正借用那些人的眼光审视她,揣摩旁人的评价,感到满意。
扰攘未完,要结婚的两人和四个父母也到了。女人瘦高,浑身绷着劲,脸上放出大事将近的、振作的光彩,和享受瞩目的淡淡得意。男人敦实,有一组反复看、刻意记也记不住的五官,一笑露出门牙中间的缝。又握了一轮手,所有人都胡乱笑着,像发名片似的朝各个方向散发笑意,每张脸上都回荡着别人笑的回声。司仪走上最前方的舞台,拍着手说,二位新人请过来,咱们抓点紧,今天要练的东西太多,穿着婚纱怎么走,怎么转身,新郎怎么掀头纱,快!
两条胳膊左右搂住他肩膀,把他揽到人群中,他们走到舞台最前方的座位坐下,充任观众,女人们夹在其中,以青翠的笑做点缀,像牛排盘子边上的西兰花、胡萝卜片。
巫童往后退,走到最远的一张圆桌边,坐下来,双肘支桌,假装感兴趣地张望一阵,嘴角用力,像两枚图钉似的,把笑固定在嘴上。她这样坚持摆了会儿姿势。音效师试播音乐,厅里响起瓦格纳的《婚礼合唱》,女助手给那两人讲解路线。宴会厅没窗户,看不到雪山。巫童从包里掏出电子书,把大腿上的桌布推一推,打开书。她临行时选的这本书叫《进入空气稀薄地带》,讲了1996年珠穆朗玛峰上一场九人遇难的山难,“空气稀薄地带”即指珠峰。
有人走过来,巫童拉起桌布,盖住腿上的书,抬头微笑。那女人也朝她笑,坐在她身边。看她笑容里的欣慰和坐下的姿势,会认为她是亲手栽下婚事的树苗的人,现在可以在果树下坐着歇歇了。她说,真不容易,哦?我是老刘他们班长。当时他们宿舍四个人,老刘跟马闯关系最好,我们开玩笑说,老刘要对人家马闯负责!现在总算他俩都有了终身负责人……巫童继续微笑,她发现笑已经严重通胀,无法表意了。
彩排结束后,人们一起吃了“待客宴”,由新人的父母做东。下楼时马闯说,得去买双袜子。巫童说,你不是带袜子了吗?他显出心烦意乱的神情。早晨跟你说了呀,我只带了一双蓝袜子,一双红波点袜子,没带黑袜子。
一定要黑袜子?
搭配一身黑西服,一坐下,裤腿底下露出波点袜子?像话吗?
有什么像话不像话的?像谁的话?你要问我的话,我觉得没什么。我喜欢你的波点袜子。
嘿,我早晨跟你说“晚上陪我买双袜子好不好”,你还答应了,说“好”。
我是不是在卫生间?……想起来了,当时正刷牙,电动牙刷嗡嗡的,没听清。
没听清就随便答应?那我说“我把你卖了好不好”,你也说好?
把我卖了?我这个岁数,领养家庭可不太好找,人贩子买了就折手里。
不卖给人贩子,卖给“书院”,你爱看书,肯定能混成柳如是、董小宛。
巫童笑笑,没接话。马闯说,算了,我自己去买。你回去看书吧。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
没事,你回去看书吧。黑袜子又不用挑。
我陪你去。我记得酒店对面有个挺大的商场,就去那儿买,行不行?
行。
他们在住的酒店门口下了出租车,过马路。这个商场,跟别的城市无数商场一样,是个镶玻璃的大水泥盒子,二层外墙悬挂几张著名的好看面孔。商场的门,是有三个出入口的玻璃门,在门口已经知道门里一切毫无新意。虽然无新意,在厌烦之中也有点安心,因为千篇一律是一种承诺,承诺你能找到所有熟悉的东西。她站在商场门口,夜间城市的灯光太亮,天显得暗淡,藏青色的天幕里,雪山只剩极远的一个影子,像飘在咖啡上最后融化的一角奶沫。可惜雪山上不卖袜子。
所有商场一楼都卖金银珠宝,生怕抢劫犯走错楼层;另一半地盘属于护肤品和化妆品,怕舍得花钱的女人走错楼层。地板一尘不染,顶灯在瓷砖上映出一颗一颗光点,四处弥漫着安逸富足感。他们在金色灯光里慢慢往里走。扁扁的玻璃柜台里,有金项链、金戒指,带钻的,都放在大红毡子的小斜坡上,黄黄的一挂、一圈,也并不耀眼生花,只是黄得十分浓重,除了黄金自己,别的东西极少这么黄。
柜台拐角处立着一根没头颅的脖子,底下连一截胸口,金项链围在上面。巫童跟马闯头一次约会,到商场里看电影,路过金饰柜台,她给他讲,纳粹把犹太人遗体推进焚尸炉之前,先抢金子,戒指一时拔不下来,就砍掉整只手,那脖子模型就像是为抢项链砍下来的,所以用红布裹着,代表鲜血。
马闯笑道,你的想象好可怕。巫童抱紧他胳膊说,我故意的,这样即使以后分手,你带着新女友逛商场,也会想起我。
后来的约会里,又聊过一次,马闯说,那咱们结婚的时候,我倒是给你买不买首饰呢?巫童说,不用买了,我也不觉得黄金好看。马闯说,黄金不需要好看,就像国王不需要长得美。
卖首饰的一律是年轻女孩,都化了没头没脑的妆,面皮铅白,眉眼口鼻像一些小而轻的物件漂在牛奶上,穿着煤灰色套装,两手垂在小肚子处互握,呆呆地侍立,好像是那些珠宝的丫鬟。一对客人坐在柜台外边,探着头看,像看鱼缸里的鱼。女客指了一样东西,售货女孩掏出一枚指节长的小钥匙,从里面打开玻璃门。红毡子黄链子之间,突然冒出一只大肉手,项链纷纷显出被打扰的惊慌。
依从马闯的喜好,他们每周末都到商场里散步,像上公园似的。他喜欢浸在人群中,看人,看店铺里各种玩意儿,商场里油脂色的光就是他的鸡汤。巫童也理解,每个人精神上都有一部分是充气的,像自行车胎、游泳圈,用一阵就需要往里打气。不同的人,要充进去的气体不一样。马闯需要人世里蓬勃的热气,巫童需要空房间里平静的冷气,没有高下之分。他们轮流陪伴,耐心地尽伴侣的职责。
马闯说,刚才光喝酒了,没吃什么东西,胃不舒服。巫童说,那就去顶层吃碗面,再下来买袜子。
他点头。不用看楼层信息灯箱,他们都知道几层卖什么东西。这是所有商场通例:第二层卖年轻女服,永远最热闹,赚钱、揽人气,全靠这一层。店铺里里外外洁净透亮,像勤于擦拭的香水瓶、酒杯,门楣上印英文,橱窗里的模特挺胸扬臂,脚尖努力地踮在一对鞋里,墙上挂的衣服跟放烟花似的,虾粉、牛油果绿、蜜瓜黄、蘑菇灰、果酱红,经看不经摸,少不更事的薄棉布,洗几水就起球的涤纶,轻浮的雪纺,绷带一样的锦纶和涤纶,质料差倒像一种体贴,预先给人备好始乱终弃的理由。店都很大,往里一张,深不见底,犹如女人对衣服的胃口。巫童试和买的时候不多,只是尽义务似的,跟马闯从一边走进去,导购女孩跟在后面嘟嘟囔囔:有喜欢的吗?可以试穿,有喜欢的您可以试一下嘛。他们走到底,拐弯,再走出去,背后的声音停了。
再上一层是年轻男服和运动衣,人永远不多,有种操场式的简洁空旷。运动服店的墙上大幅广告摄影,冠军们露出好看的皮肉、肌腱,浑身是膨起的肌块投下的阴影,还有些男女演员,一看就不懂运动,是在“演”运动,也混迹其中,紧绷俏脸。马闯第一次送巫童的东西,就是一双运动鞋。
他们相识于一次城市马拉松。巫童跑了大概半小时路程,到达一处僻静的路段,前面一人慢下脚步,停住,弯下腰,她路过那个佝着的后背,本来都跑出去好几米了,又回来,原地颠着步子,嘿,你没事吧?
只见那人抬起一张发青的苦脸。她凑近一步,他却摇手示意不要靠前,巫童问,怎么了?那人鼓了鼓嘴,一张口,哇地吐出来,噼里啪啦如倒水,巫童的白鞋成了泼溅花色。
马拉松是不跑了,路过果蔬店,巫童进去买了串香蕉。他们找了家咖啡馆坐下,半根香蕉配热咖啡服下,那人脸上恢复人色。巫童说,你没怎么练过吧?这样太危险了,真的,跑步很容易死人的,每年马拉松都会有人猝死,平均五万参赛者里就有一人死亡。
那人说,我是跟人打了赌……其实我练了一个多月,水平没这么差,坏在今早不该喝豆浆。
他们交换名字。他说,你的名字真有意思,女巫的巫,这姓少见。巫童说,你的名字才有意思,马进了一扇门,什么门?
马闯说,窄门。
是这句答话,让巫童愿意跟他交换微信。第二次见面,马闯带来一双新跑鞋,胭脂粉和灰紫拼色,鞋帮上缝着珊瑚色对钩,不像鞋,像花色礼品纸包裹的一个东西。巫童端着鞋,手势好像端一个古董盘子。她假装欣赏一阵,说了赞美,又说了感谢。她不爱花哨的东西,但她喜欢这上面看得出的心思。
他说,号是我估的,你试试,不合适我去换。
巫童伸手到鞋里,把填空的报纸团拿出来,那报纸异常沉重,还硬硬的。打开,里面是个水晶球,球里封着一朵玫瑰花。他莞尔一笑,水晶球,送给女巫。
第四层总是卖中老年服饰,再往上,五层六层都是吃饭看电影的地方。中老年这一层,不知怎么回事,总有点凄凉。大多数模特就一个腔子,没头没胳膊,底下一根稻草人似的铁杆。好不容易有几个带四肢的,摆的姿势又僵得像广告里表演骨质疏松的老人。衣裤颜色一律沉甸甸,浓得透不过气,紫是大牡丹花的紫,是高锰酸钾溶液的紫,粉是加深再加深的桃花粉,是那种老式被罩窗帘的笨粉。还有黑底子上塞了满当当的红花图案,像一身黑米红枣粥。衣服设计也敷衍得很,几乎等于没设计,衣裤一律没腰没臀、没男没女,上衣胯骨处缝两个四方大口袋,怕人不注意,还在口袋标上菱形绣花。又为显得隆重,显得有身份,镶了假毛领子,假碎钻拼出大花大朵大凤凰,缝在肩上、手肘上、胸口腰间。
巫童每次走过商场里的这一层,都觉得难受。衣服架子上密密一溜,露出肩头袖子的一细条,规规矩矩,挤着挨着,像排队买大米白面的人,一种面目模糊的绝望。为什么把中年人隔绝在美感之外?他们不配穿点好看的衣服吗?
她惦记困在珠峰上的人,书里的故事读到一半放下,就像人物暂停了原地不动,雪花和狂风都悬在半空,等着她。她很想赶快下去,买完袜子就回,可电梯在很远的地方。很多商场故意把上行电梯和下行电梯放得远远的,逼人把这层走一遍。走到一半,听一个人问:巫童?……您是巫童吗?
声音不大,好像不是喊人,是跟身边朋友说话,但人总是对自己名字特别敏感。两人都转过身,几步开外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四五十岁模样,穿着水泥灰色的西服上衣,同色西服裤子,里面是白衬衣,小小一个脸盘严严实实化着妆,烫过的头发云似的簇着,眉毛涂成灰咖色,上下睫毛都搽了睫毛膏,眼睛很大,抹了橙红唇膏的嘴因为醒目,也显大,一个瘦脸就像是小碟子装了过多的果子。她是那种窄肩小胯的南方女人身条,那种身材年轻时玲珑悦目,穿衣服也容易穿出俏来,一旦老了,脂肪枯竭,就显得干瘪可怜——脂肪并不永远是敌人,胖女人会在长跑的后半截报复回来。那妇人的身子往前探一点,嘴巴张开一条小缝,端详巫童的脸。
马闯看看巫童,她叫道:娘娘!……脸上展开惊讶和热情的笑,像个帘子唰地拉过来了。
他知道那是假象。绝大部分人只看到笑,他看得出帘子后边的惊慌。那惊慌就像……就像一个曾经溺水的人被拉去看海,不知情的人还问她,海美不美?这倒不能说明爱得深,作为伴侣,学会看懂对方表情,就像水手学会看云识天气一样,是种让自己过得更舒服的能力。
那妇人喜道:哎呀,真是你!哎呀,小巫童,多少年不见。女大十八变,变得这么漂亮,变成大姑娘了,差点认不出你了。
这话都十分陈滥,长辈见小辈的套话,听不出她跟巫童具体什么关系,他感到巫童使劲捏他的手,不是暗示,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借力。
其实巫童都不知道手在使劲,她好像劈面撞上一个冷气森森的黑洞。这妇人从黑洞里一步踏出来,念出一道咒语。咒语唤醒了另一个巫童——好多个巫童从大到小,按年纪排列,套娃似的一个摞一个,藏在她体内。一刹那,时间变得不是时间,她也想起自己不是自己,是一个逃犯。
巫童说,天哪,太巧了,太想不到了,在这儿会遇上您。她偏过身子介绍说,马闯,这是我老家人,初中同学的妈妈,我打小喊她丽丽娘娘。娘娘,这是我男朋友,马闯。马闯说,阿姨您好。
妇人的表情比跟巫童相认更喜悦,低声叫道,哎呀,你好你好!小马哪里人?
马闯说了籍贯。妇人说,我就知道肯定是北方人,瞧瞧这个子又高,模样又称头,大鼻子大眼的。我们那小地方可没这种人才,是不是,小巫童?
这话巫童没法点头,贬家乡贬马闯都不是,她低头一笑,混过答话。
那,你俩是在这儿工作,出差,还是来玩?
巫童转头看着马闯,意为我是陪你来的,归你解释。他说,阿姨,都不是,我大学室友明天结婚,我们坐飞机过来喝喜酒,顺便预习一下,明年我们也打算办事情。
她倒没料到他说这么多,多得溢出来了,“办事情”这个事他们还没讲定——床上最甜的时候讲的那不算数,它们跟呻吟、呢喃一样无意义,仅供助兴。
妇人以真诚的荣幸腔调,重复着说,真好!真好……那,你俩参加完婚礼,还在这里玩两天?
巫童说,不玩了,娘娘,我们俩工作都忙,这里也没啥好玩的。
妇人笑道,也对,这地方小得就跟个洗脸盆大,建筑都是假古董,那什么塔,说是宋代名塔,其实连块解放前的砖头都没有。除了那个雪山,真没啥玩头。你们吃晚饭了吗?小巫童,我请你们去楼上吃饭吧。
巫童犹豫着,又看一眼马闯,他的表情居然蛮有兴致,这一迟延,妇人手挽到巫童胳膊上,一屈臂锁紧了,拖着往电梯口走。来来来!咱们十几年没见,跟娘娘整饭去。
巫童身子往后倒,两脚在地上刹车,笑着说,不吃啦,我们吃过饭来的。
那就陪我吃!我还记得你那时去我家,就爱吃我擀的面条,桐桐也爱吃。我在厨房擀、切、煮,你俩围着桌子埋头吃,两个娃娃一顿吃大半锅,一个面剂子的面,稀里呼噜就报销了。
马闯落后半步,跟在后头,只见那句话之后,巫童的上半身收回去,恢复直立,分明是那句话里有什么东西打动了她。她说,好吧,娘娘,咱吃碗面。我们倒也是,本来就想吃碗面的。
(二)
他们搭电梯上一层,再上一层,到了顶层,卖食物的店面一半是全国连锁,水饺、火锅、西洋快餐和自助餐,连服务员的制服配色都眼熟。路过的人,有的不看他们,有的淡淡扫一眼,巫童从别人视角一想,他们三人宛然是一家三口,婆婆媳妇和儿子,或者母亲女儿跟女婿。她臂弯里夹着的那条胳膊,瘦得发硬,皮肉松懈,离了骨随意乱跑,衰老就是这么凄惨,隔件衣服都遮掩不住。
妇人带他们进了一家面馆,选了个靠里的四人桌。桌子是漆成酱红色的大方木桌,椅子也是同色,铺着蓝底蜡染花布椅垫。她先坐了其中一边的椅子。马闯站在椅子口等待,巫童从桌椅之间蹚进去,坐在里边,马闯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是八点钟,饭点已过,室内很安静。女服务员送来热水壶和菜单,站在桌边等点单的时候,她疲乏地把胯支出老远。为配合店里的复古氛围,她穿着白底蓝花对襟褂子,墨蓝的洒脚裤,两条麻花辫,辫根严谨地用红头绳捆着,让人想起“扯了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的喜儿。妇人点了个面,菜单递给马闯,马闯跟服务员说,我也要同样一份。然后把菜单直接放到巫童面前。
这句话其实是从巫童那儿来的。很久之前,她跟马闯闲谈时说:男士跟女士吃饭,挑菜单挑太久,拖拖拉拉,就没意思,最好是先请女士点餐,然后直接说,我也来份同样的。那才爽脆。
不过平时他们两人出去吃饭,还是会各点不同的,交换着吃。这次在外人面前,马闯猛地想起那话,立即施行,既“爽脆”一次,又显出女友的话字字记得清,他暗自得意,眄着巫童,看她有没有注意到那句话。
令他失望的是巫童仿佛没听见,只顾看菜单,前几页整幅的彩图,是几个大菜,角落价格处贴了一小块橡皮膏,好像那儿有个伤口似的,涨了价,店家又不舍得印新菜单,新价格用圆珠笔写在橡皮膏上。
巫童心不在焉地抠了几下橡皮膏,马闯小声说,嗨,你抠它干什么?再给人家抠掉了。她就停手了,把菜单一合,说,我其实不饿,从你碗里搛两箸吃就行。
服务员收了菜单,唱道,两碗面!驼着背,脚上带襻的灯芯绒黑布鞋无声地擦着地面,慢悠悠走开。巫童一个个拆开薄膜包裹的一次性餐具,马闯拿起剥掉的薄膜,团一团,丢到桌下纸篓里,他把三个圆筒形的白瓷杯排开,斟上热水,妇人伸手拿了一杯。巫童又掏出自己包里的消毒湿巾,把木头桌面揩一遍,她抹到哪里,马闯就把哪里的盘子碗拿起来。妇人的目光跟着她的手看,笑道,你们俩一看就感情特好,瞧做事情这个默契!
马闯笑了一下。店堂里放着琵琶曲子,声音伶伶仃仃的,一个面馆,弄这么雅致,非常有上进心的样子,但曲子不是古调,不是《塞上曲》《阳春白雪》什么的,而是一些当代流行歌曲,用琵琶弹出来,非驴非马,本来有几分姿色的调调也怪里怪气的。
他们默默地喝了几口水,是该说点什么的时候了。巫童抬头对着三人中间的空气软绵绵地笑了好几次,眼光飘来飘去,却不说第一句话。马闯心里对她有点局外人的同情,他知道跟这种“老家人”叙旧的难处,小时确实很熟,但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变了,深深浅浅的,到底说什么,怎么说,都不好拿捏,需要摸索。
他还觉得那种笑陌生又眼熟,过一会儿他想起来,是她跟那些筹备婚礼的人借来的,倒也是见贤思齐。
妇人放下杯,杯底磕到桌面,笃的一声,犹如五线谱开头的高音谱号,要引出一篇唱词来,只听她自言自语似的喟道,哎呀,时间真快!小巫童都快当人家媳妇了,太快了。
巫童说,也没那么快,说是明年,谁知道。
妇人沿着自己的话往下讲:我印象里呀,一直还是你那时的模样。我去开家长会,你跟桐桐站在教室门口,给家长们发油印材料。你细眉细眼的,瘦得像根毛衣针,校服在身上晃,就跟毛衣针挑着块布料似的,脖颈底下两个盐罐窝窝能当肥皂盒。最后这句带出了方言口音,她笑,露出一口细小、略见稀疏的牙。
巫童给马闯解释道,盐罐窝窝是我们那里的话,锁骨坑的意思,这里。她伸手在锁骨上捏了一把。娘娘,你是没见我高中那阵,胖到120多斤呢。
妇人鼻子里喷出一丝遗憾的气声,苦笑道,我哪能见过?你们搬走了嘛。
巫童说,是。我爸调动工作,我们就搬了。后来我们过年回老家,想去看你,但艳芳娘娘说你家也搬了,连那个老房子都卖了,多可惜。
妇人一下下慢慢点头,犹如往事坠在脖子上,不堪重负。不光房子,老家具老物件,扔的扔,卖的卖,送的送,养了十几年的君子兰都不要了。就只扛着两张嘴,惊风火扯地上了火车。我当时想啊,搬去一个新城市,就能重新起头,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她嘴边一个恍惚的笑,拿起壶给三个杯子添水,添完了,壶嘴处余下的水,落了两滴在桌面上。她不说话,拿手指来回划拉,像那种给硬币蒙一张纸,歪着铅笔涂涂涂,让它透出图案的动作。水滴摊成了一大片。马闯盯着那根带红指甲的指头,觉得那动作怪幼稚的,少女做出来也许可爱,一个五十多的徐娘做出来,有点不合身份。
巫童说,那您跟吴伯伯,后来还挺好的?
妇人的手指头急躁起来,最后把手往大腿上一捶,抬头惨笑道,好个鬼,是我痴心妄想,哪能那么撇脱!地方是新的,人还是旧的。好多事不是旧家具,说声不想要了,扔到大街上就完。我们咬牙挺了三年,真挺不住。老吴出来一年就后悔了,天天埋怨我,说就不该听你的、不该搬。他不想看见我,连吃饭都躲着,总说要加班,你把饭留桌子上,我回去自己吃……根本不是加班,他去公园里溜达,坐在湖边听人家拉琴唱戏,看人家跳舞,坐到八九点再回。后来他说,离了吧,捆在一起是一条死路,分开了还可能是两条生路。我说,咱们说出来不想了,扔下,你是要连我也一起扔?
她停下来,停一会儿,说,我也就依他,离了。
巫童面色有些惨淡,低声说,我明白,娘娘。其实我也没扔下。
听那意思,仿佛她也要诉起衷情来,作为酬答。妇人却不接茬了,眼睛调到马闯脸上,笑一笑,像点标点似的喝一口水,以刷新了的平静情绪说:这半天光讲我那些陈年破事情,小马肯定听烦了。小马,跟小巫童回去没有啊?
马闯朝巫童看了一眼,见她也低头拿水杯喝水,头发从耳后掉下来,挡住了侧脸。他说,回过,去年国庆节假期,跟她回去,住了一星期。
喜欢我们那里吗?东西吃得惯?
喜欢,真的喜欢,气候比北方湿润、舒服,饭菜也好吃。阿姨,你们那里的青菜种类真多,我都认不过来。我每天早上陪着巫童妈妈上菜场,就跟逛植物园似的。
妇人笑了,巫童也笑。方才那段惨淡似乎就像菜单上的一页,轻轻揭过去了。巫童说,他在我家可受欢迎了,连狗见了他都猛摇尾巴。每天早饭桌上,我爸妈就开始问,小马中午想吃啥?晚上想吃啥?吃不吃夜宵?
妇人说,哎,我好多年没回去,都不知道咱们那里变成啥样了。你爸妈都蛮好的?老人还硬朗?
我爷爷奶奶都没了,前后差半年。我姥姥姥爷跟我家住,我爸妈伺候。我妈早就办了病退,去年迷上摄影,现在时不时跟她们摄影群的群友约着出去,拍花、拍猫狗、拍日出,过得还挺有滋味。我爸还没退。
你爸还没退?哦,想起来了,你爸是幺儿子,属蛇的,比我小四岁。
娘娘你也挺好?你还那么漂亮、时髦,不减当年。这唇膏是最兴的胡萝卜色吧?我这个年轻人都不如你,你看,我连逛商场都没化妆。
那妇人嗨了一声,脸往侧面一躲,有点羞涩、有点得意,还有点凄凉,扬起巴掌握住脸颊,半像自怜的美人捧腮,半像掌掴。什么兴不兴的,我就是瞎涂瞎化。都这岁数了,不图漂亮,只图遮丑。没办法,干了这个工作,开会培训每次都强调,必须化妆,不化妆扣工资。
是什么工作啊?
我刚才没说?瞧我颠三倒四的,老了,老了!……我就在这个商场干,楼下男装部,导购员。小巫童你说好笑不?领导非让我们化妆,可能是想多揽点男客人,可哪有男的一人逛商场的?人家男客人都是挎着女客人来的,让我们作什么妖?
三个人都笑。马闯说,阿姨,您那店里卖不卖袜子?男袜。
卖呀!当然卖,袜子、领带、内衣裤,拿我们店长的话讲,客人光身子进来,让他能穿成个新郎官出去。你们要买袜子?
马闯说,对,黑袜子,给我的,明天婚礼上穿。
妇人愉悦起来。快来快来,吃完面就上我那儿去,娘娘给你打折。
(三)
马闯借口去卫生间,去店堂另一边的收款台结了账。回来见两碗面已经来了,他坐下,那妇人才拿起筷子吃。他们像齐心合力完成任务一样,专注进食。马闯偶尔抬头看一眼,发现那妇人吃面的方式,是夹起一筷子,手腕一绕,把更多面条绕到筷头上,一侧头,咬下去。
他想起巫童好像也是这么吃面,他们刚在一起不多久那阵,她嫌他吃面吸吸溜溜的出声音,不雅。他辩称:我在外人面前绝对吃得秀气,在亲密的人面前才豪放一些,再说,吃面不出声,那也太难了。巫童说,你不要往里吸,咬断,咬断它。
他把面碗推到巫童面前,说,我吃好了,你吃两口。
黑筷子像条船篙插在水里,倚在船边,巫童扶起筷子,眼皮向那妇人抬了一下,又把筷子撂到桌上,说,我也没什么胃口。
妇人从桌上纸巾盒里抽了纸,抹抹嘴,她的唇膏大半吃进去了,只剩嘴唇边缘一圈红线,以及唇纹里沁着的颜色,她起身说,我去趟卫生间,回来咱们就走。
桌边只剩马闯跟巫童,他觉得他们像并肩坐着的两个考生,一门考试刚结束,卷子收走了,迎来短暂的休息。他松一口气,对巫童笑道,你说也真是巧,异乡异地的,大晚上出来买双袜子,居然能遇到你老家的人。
是啊,写小说都写不出这么巧的事。
说了半天,你那个初中同学是男是女?
男生。
马闯半开玩笑地说,我懂了!怪不得你这娘娘看我眼神有点怪,她早就相中你,想让你做她儿媳是不是?结果今天一看,完蛋,被一个帅哥抢了先。
巫童木木地一笑,有些惨然。平常她一定会针对帅哥两字嘲笑一番,但今天她奇怪地沉默着。
马闯又说,你这个同学在哪儿工作?
巫童用一种迷茫轻柔的声音说,他去世了。
啊?什么时候?
很多年前了……初三上学期,在学校里突发心脏病,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马闯张嘴说不出话,他这才明白适才谈话中,那两人偶尔显出的怪情绪是怎么来的,有一种被告知考题答案的恍然。
他忍不住握住她放在大腿上的手,拇指捻着她手心,表示一种安慰。她整只手冰冷,手掌心湿热,像一片微型泥沼。他再不敏锐也知觉得到,她的伤怀并未被时间冲淡。她仿佛真的是女巫,猛揭开一角衣襟,让他看自己身上一个秘密的、联通阴阳的创洞,一股死的寒气从里面扑出来。这时再听那琵琶,滴溜溜,催得人心惊肉跳,竟然听得出悼亡的味儿了。
远远地那妇人走回来,边走边甩手上水,嘴上重新填了唇膏,大声说,怎么小马还抢了我的呢?说好我请这一顿的。
巫童把手抽了出去,快得跟痉挛似的。马闯吸一口气,感觉是监考老师带着新卷子走回来,他起身笑道,阿姨,男士给女士付账是规矩,不然回去巫童可得批我了。
三人搭电梯下楼,男装楼层的客人跟平常一样少,每个凵形店面口都站着女导购员,她们挡在一片衣冠楚楚的高大男模特身前,是男士俱乐部的看门仆妇,也是女狱卒。妇人跟她们都相熟,一路走过,像领导视察似的,朝这边笑着扬扬手,跟那边说一句今天真清净。走过一家外国男装牌子的店,她停下,咦,小毛,你咋上黄姐这儿来了?
叫小毛的是位个头矮小的姑娘,年纪很轻,胸前和裤子后屁股那一块都空荡荡的,身量像个没长足的中学生,脸盘圆如满月,皮色苍黄。小毛走过来,看了看后面的巫童和马闯,要说不说的样子,眼神像一条亮幽幽的卷尺,唰地伸出去量量,唰地又缩回去了。妇人说,他们是要买衣服的客人,没事,你怎么了?小毛的神色并不觉得“没事”,但实在憋不住要倾吐,皱眉道,丽丽姐,那个死胖子又来了。
妇人说,哪个人?……哦!
小毛说,上次你去把他支应走了,这次我一看,他又来了!又在我们店里晃。我怕得心都要从鼻孔眼里跳出来了。想再喊你过来,往对面一看,你不在。我问马姐,丽丽姐呢?马姐说,吃饭去了,去半天了还没回。哎呀,我一下急得一脊梁白毛汗……
妇人说,瓜女子,你咋个不让马姐替你应付呢?
小毛说,一来,我跟马姐不熟噻。二来,马姐刚干两个月,没个心理准备,把人家吓个好歹的,那我不造孽?菩萨保佑,正好黄姐上厕所路过。黄姐是知道这事的,咱俩跟她唠过一嘴,我就赶紧拽住她,贴着耳朵求她。黄姐蛮仗义,说,行的,你去看我的店面,我对付那王八犊子。
妇人在小毛肩膀上按一按,说,我现在就回去,看那人走了没。
巫童和马闯在后面听着她的话,听懂一小半,大概是有个恶客,胖,男性,小毛很怕他,一看他来就要躲,央这个央那个替她接待,至于一个瘦小姑娘为什么怕一个胖男人,似乎也不言而喻。
妇人离开那个外国男服店,主动给巫童解释:小毛是我对面那家泳装店的。一个杂牌子店,店面蛮小。上个月来了个四五十岁的男客人,一个胖子,说要买泳裤,让小毛给推荐。小毛就认认真真介绍产品嘛,这条弹性大,那条配色是今年流行的,时髦。讲着讲着,那男的突然拉起她手,往自己身上一搁,说,你测测腰围就能推荐得更准了。把小毛给吓的!赶紧抽回手,但也不敢说什么,人家是客人嘛。后来那男的挑了一条,进试衣间试去了,进去一会儿,喊“妹坨过来”,小毛过去一看,唉哟个老天爷,他整个人精赤大条,就穿条泳裤站在试衣间门口!拿手一下下揪裤腰,弹在肉上啪啪直响,说,这松紧行不行,妹坨你看呢?……
她疾首蹙额地摇头,冷笑。巫童说,还有这种人!马闯说,这应该报警的,这是性骚扰。
妇人说,嗨,真闹大了,我们导购也没啥好办法。那回,小毛好歹把那男的应付走了,下班她跟我坐一趟公交,在公交站边说边哭,哭得眼珠都要脱出来。我说,莫怕!他要再来,你就来找我,我去换你。过半个月,那人果真又来了,又要买泳裤。小毛趁他进试衣间,赶紧跑到我那里去,我过来替她。那人在试衣间里说,妹坨,再给我拿条大码的。我拿了一条大码的,站到门口说,先生,给你。他一听声音不对,从里面一开门出来了,咦,那个妹坨呢?我说,她上厕所了,您有什么要问,问我也一样。他笑眯眯地说,大姐也挺好,大姐比小姑娘有经验,那您给我参谋参谋噻。他嘴里说着,手就伸进去挠他裤裆里那一嘟噜。我才不怕,我这岁数了,啥没见过。我就盯着他那地方,也笑眯眯跟他说,大哥,我看你就买这条!这一款游泳裤它为了贴身、显身材,裆处留的空间小,刚好你这个家什,尺寸也比一般人小,正合适!
巫童和马闯都笑了,马闯竖起一个拇指,说,阿姨您真棒。妇人面有得色,这叫以毒攻毒。她又说,嗨,讲了半天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们年轻人不爱听吧?
马闯说,爱听,阿姨,您这是见义勇为,智勇双全,简直有点女侠的风范了。
妇人笑道,哎呀,嘴巴太甜了。小巫童,你跟他过日子,小心耳朵得糖尿病。这么说着,一转弯,妇人指着门楣上有头狼的店说,到了。玻璃门敞开,门口倚着一个瘦高个女人,正举着手,拔指甲旁边的肉刺,妇人说,马姐谢谢啦。那女人笑着一挥手,离开了,一面走,一面还低着头揪肉刺,手肘一动一动的。
妇人暂时不进门,立在门口,朝对过一个小店面里喊:黄姐!雅冰!柜台后面冒出一个烫过发的脑袋,哎?丽丽你回来了。妇人说,那人走了?
这黄姐名字很柔美,却有个老爷们儿似的喳啦喳啦的沙嗓子,大声说,走啦。就照你上次教小毛的那些话,我也笑模滋儿地把他阴损了一顿。那人有点要竖眉毛瞪眼睛,我还是笑模滋儿的,反正他不能投诉我服务态度不好。最后他臊眉耷眼地走了。哎,让他明白明白,客人来了有好酒,他这种变态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妇人笑道,瞧把你厉害的。舒坦了吗?
舒坦了,可替小毛报仇了。你还带着客人呢,快招呼人去。
妇人带着巫童和马闯进了店门,说,进来,你们俩坐坐。我去给小马拿袜子。
衣架中间有一张长长的黑皮革凳子,他们并肩坐下。店不大,是一个雇员能照管过来的那种规模,米色瓷砖地面亮得令人不安,像泼了油,映出天花板上的灯,像一枚一枚钉子头。墙上一个个方格子里也挂着射灯,照亮悬挂的衫裤。他们身边玻璃架子上摞着两层男裤,下面一层配好了三双不同颜色的狭长尖皮鞋。男鞋在女性眼里出奇地大,像小船,巫童很怕男鞋,总觉得那上面有一具隐形的庞大身躯,走太近会撞在人身上。
妇人回来时,手上没拿袜子,却一手提了一个衣架,左手衣架上是一件亚麻色棋盘格薄呢西服,里面套着白衬衣,右手衣架上是跟西服上衣同色的浅灰裤子。她手指勾着衣架的天鹅头,举到视线的高度,说,小马,帮阿姨一个忙吧。
马闯站起来道,您说。
我有个朋友的儿子,也快结婚了。阿姨想送人家一套衣服,又怕我选得不好看。那孩子高矮胖瘦正好跟你差不多,你试穿一下,让阿姨看看,行不?
马闯说,当然行。他接过衣架,妇人很欢喜,回手一指,试衣间在那边,里面有试装皮鞋。
等马闯去了,妇人一拍髋部,说,瞧我这糊涂,都忘了给你们倒水。她快步走回收款台,影子在瓷砖地上急急跟着。黑木头的台子像一片水里的孤岛,她俯身忙活一阵,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两杯温水,拿过来。巫童说了谢谢,一杯放在身边,一杯拿着喝。杯子装得很满,蜡纸不堪重载,很有在手里变形、瘫掉的趋势,她赶紧喝下两大口。
妇人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拳头,像学校里给要好同学送糖果似的,伸到她面前,一下把手掌张开老大。巫童扮出好奇的样子,抻长脖子看。她手心皱纹多而碎,比手背还显老,又因为瘦,掌纹特别深,纹路中心放着一个半透明白色小袋,非常珍贵的样子,车辐似的所有路径,只通向那一袋财宝。
巫童愣一愣,笑道,咦,这不是无花果吗?我们学校外面小摊上五毛钱一袋!她拿起来看,小袋子大概四张邮票大,深紫色油墨印着繁体字“无花果”,那个酸甜味道的记忆涌过来,舌头两侧立刻泌出唾液。
妇人欣然道,对呀!你还记得。
哪能不记得?我们天天课桌抽斗里放一袋,趁老师回身写板书,赶紧塞一根到嘴里含着。
妇人说,吃吧吃吧!娘娘没请成你吃面,请你吃个无花果。
巫童便撕开小袋子口,捏出一根,软软一条像个白虫子,浑身粉末。放到嘴里,手指上沾了白末,她像小时一样舔干净手指,说,还真是以前那个味儿。娘娘,这玩意儿早没人卖了吧?你怎么买到的?
妇人得意道,现在你只要想买,还有买不到的东西?她也伸手抽了一根吃,两手拍打一下,拂掉指头上粉子,说,以前桐桐最爱吃这个,一天到晚裤兜里放一袋,我好几次洗裤子忘掏裤兜,都给他洗了。我在厨房做饭,他到厨房找我,给我讲学校里今天又怎么了,边说边给我往嘴里喂无花果。他总提你,十句有五句讲的是小巫童。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人家?他不说话。我说,喜欢也没什么,要真喜欢一定告诉妈妈。我还说他,你也买点贵的零食,别总买最便宜的,让人以为爸妈舍不得给你零花钱似的。他说,不爱吃别的,就爱吃这个。
她又拿了一根吃,嘴上沾了一点白,笑道,也奇怪,这东西就跟会上瘾似的。我跟你吴伯伯搬走以后,咱那里的吃食我一样不想,只想这个无花果。后来总算找到卖的了,一买就买半麻袋,慢慢吃。
巫童微笑不语,她看一眼沾在手上的白粉,觉得那是未撒尽的骨灰。
试衣间那边传来响动,马闯焕然一新地走出来,大声说,阿姨,看看行吗?
妇人转身走过去,边走边说,哎呀,太漂亮了,太帅了,小马,这衣服太适合你了,你觉得呢?阿姨眼光怎么样?
马闯站在试衣镜前,看看正面,又偏过身子,扭着头看侧面。还真挺好看,我一直觉得我皮肤黑,不能穿浅色的。
妇人在他身后说,谁说的,男人皮肤黑才好看,才百搭,才有男人味。一白遮三丑,那是过时的观念。你瞧我们男装店里的海报,哪个模特不是晒成古铜色?
巫童也走过来,站在马闯另一边,笑道,娘娘开始给我们当导购员了。
马闯说,您要觉得行,那我就换下来了。
妇人说,等等,等等,我忽然想起,我那个朋友的小孩,皮肤跟你还不太一样,可能这套颜色适合你,不适合他。小马你帮人帮到底,等阿姨再拿一套,你再试一回,好不好?
马闯说,有什么不好的?换衣服又不是啥体力活,您拿去呗。
妇人走开到较远的架子处翻找,马闯在镜子前又转了几遭身子,招着手让巫童过去,悄声说,你说我该不该把这套衣服买下来?
巫童微笑道,纳喀索斯,被自己的美貌震惊了?
不是!我是说,咱应该支持一下她的业务吧,第一是你跟她以前这么熟,有个情分;第二,毕竟她一个女人离乡背井的……话说她再婚了没有?再生小孩没有?你也不好意思再问了吧?
巫童摇摇头,马闯不知道是“没结婚”还是“不知道”,还是“别说了”,他也不敢多问,男人多嘴多舌地打探女士婚姻情况,也是一种不体面。
等马闯接了第二套衣服去换,巫童的嘴巴好像自己作主似的,问了出来,娘娘,你这些年,也没有再走一步?
妇人攒起眉,像讲一件有点讨厌、有点恶心的事,嘴角往下按一按。怎么没走?走过了,没意思。跟你吴伯伯离了之后,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也是没了小孩,他家没的是姑娘。比桐桐大好几岁,快高考了,晚自习下得晚,本来夫妻两个轮流去接,碰巧那天她妈妈打麻将手风顺,舍不得下桌子,给女儿打电话说你自己回吧。结果就那么巧,就那天晚上出了事,让车给碰了,司机肇事逃逸,一直也没抓着。你说她爸能不怪她妈吗?肯定心里还是有怨气。但要怪吧,她妈妈也伤心得天天哭,又不能说出口。她爸爸跟我说,那时候是真没法过了,再看着她、看着那间屋我就要疯了。他也跟我一样,离婚,离开老家,想重新开始。
巫童听得面色渐渐变了。她直着眼说,娘娘,我也不敢问你还怪不怪我……
她才说半句,妇人就一串“不不不”拦上来,两只手在空中晃出了虚影,连带她颊上肉都震得颤动。千万别!孩子,好孩子,千万别这么想。桐桐的情况不一样,娘娘谁也不怪,只怪命不好。我一直都这么想。老天爷要收人,他就想要桐桐,咱有啥办法……嗨,我还跟你说那个老石吧!他姓石,叫石漱云,真的蛮好一个人。
她遗憾地摆头,语气平静极了,回顾自己的败绩,故意淡淡地说出来。当时人都讲,你们俩同病相怜,一块堆儿好好过吧,跟别人不能说的话,跟对方说说,互相安慰、互相温暖。哪知道,同病是同病,疼法可是千差万别,我们俩比别的夫妻更说不到一起。
怎么会说不到一起?
比如老石跟我说,丽丽,我真羡慕你。我说,怎么呢?他说,你桐桐十三没的,我们朵朵没的时候都快十八了,你白疼了儿子十三年,我比你多损失五年。我说,这话可不对了,什么叫白疼,我倒情愿桐桐长到十八,多给我留五年的记忆。再说,你至少知道你朵朵长大了啥样,我桐桐一辈子是个毛都没出齐的小男娃。我每天走大街上,看见哪个小伙子都想:他要是成年了是不是这样,肩膀宽宽的?是不是那样,腿上汗毛重重的?……
巫童静静听着,攥着手。灯光雪亮,太亮了,这个玻璃拘押室里,全世界的灯都照在她身上。那些无头人虚握双拳,防着她肇事逃逸。
妇人说,在这上头说不到一起,慢慢就句句说不到一起。做了三年夫妻,散伙了。我们俩从来没当着对方掉过一颗泪蛋子,当初结婚时说好,谁哭孩子,去外面哭,屋里头一定要有笑模样,要好好过。结果领离婚证那天,走出来我们两人抱着哭了一大场,倒感觉三年从没这么亲过。我说,哥呀,怎么这么难呢?他说,丽丽,是难哪,以后你也不要再找了,我也不找了,咱这种人就是残疾人,跟谁也过不到一起,不要连累别人,要是认了这个命,可能反而能过好。后来我真死心了,不想找什么“伴儿”了。也不想回老家了,在外边倒轻松。反正还干得动,自己赚钱自己花,足够,周六日跟这里认识的妹子们看看电影、吃吃自助餐,蛮开心。有时太开心了,脑子嗡的一下,想,你配开心吗?小巫童,你不会觉得娘娘没有心吧?
巫童说,怎么会,怎么会!我……门帘一响,马闯出来,两人都闭了口,往他那儿看,这次的一身是海军蓝平驳头西装,里面配黑色高领衫,下面蓝白格裤子。
他神采奕奕地大步走过来,问,女士们觉得怎么样?妇人和巫童都说,好看,好看!
他走到镜前,挺胸,两手揣进裤兜,又抽出手,垂在两边。妇人在他旁边,踮着脚,伸长手臂,把窝在里头的后领子翻过来。小巫童,你看,小马穿海军蓝多帅哟,以后你要多给他买这个颜色的衣服。巫童漫应道,好的。
巫童也往镜中看去,三个人映在镜子里,宛如一幅镶了框的全家福照片。妇人的眼睛从镜中看看她,又看看马闯,露出慈爱的笑。
巫童背上一凉,突然明白,什么“朋友的儿子快结婚了”,什么“高矮胖瘦跟你一样”,根本没有这回事,没有那么个人,她是把马闯想象成吴桐。她一定想过:如果吴桐不死,很可能到今天还跟巫童是一对,差不多该张罗婚事了,他会一套套试穿母亲帮他选的衣服,傍着未婚妻……马闯的玩笑话,歪打正着。
他正跟妇人说笑,有商有量,浑不知自己成了剧里演员。阿姨你觉得哪套好?我觉得刚才那亚麻色西服,配上这个黑高领衫也好看。他又喊巫童:我手机放在裤子口袋里了,你帮我拿一下,我给这套拍一张。
巫童走到试衣间,他原先的衣裤搭在椅子背上,裤子长长拖下来,像个抽掉筋骨的昏迷人。她翻动一下,掏出手机。说话声从前面店堂传来,听着不太像他的声音,仿佛她熟悉的马闯脱去一层人皮,被魔法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回去把手机递给他,等他拍了几张,说道,该回去了,明天还得参加人家婚礼,你是不是忘啦?
妇人抢着说,哎呀,耽误你们时间了,我真是太不应该了……谢谢你小马,快去,回去休息吧。小巫童,你早点睡,好好睡,不然明早化妆,粉都不贴皮肤,不漂亮了。
巫童又觉得,这是她心里彩排的婚礼前夜会对儿媳说的台词。马闯说,那,我去把衣服换下来。他走出几步,又走回来。阿姨,我把这套买下来吧,给你冲业绩。那脸上展开十分纯良的憨笑,像个会散热的光源一样。他一向擅长这种让人心软的笑。
妇人也笑了,抬手想要拍拍马闯身上哪里,最后手掌落在他手腕袖子处,极轻柔地打了两下,说,不用啦,这些定价都不实在,虚高虚高的,阿姨每天揽上几个冤大头,业绩就够了。她的手又拍了一下,像拍在睡着的婴儿身上那么轻。刚才我跟小巫童加了微信,等你们结婚,一定告诉我,让阿姨送你两套好衣服,行不行?
马闯说,行!
(四)
走出商场,巫童说,咱们在里面待了多久?马闯看看手机,说一个半小时。
她喟道,才一个半小时?我以为好几个小时了。实际上她以为小半生过去了。她抬头在夜光里找到雪山,山影像远远守着望着、踟蹰不去的魂,一个阴森的诱惑。
他忽然说,哎呀,袜子!
他们在街边停住脚,互相看。旁边有个卖花的老太太,坐小马扎上守着一只白泡沫箱子,里面一束一捆的百合、玫瑰、石竹,还有黄的白的菊花,黑夜里红玫瑰像污血,百合在苍绿叶子里打着青白的苞。老太太看他们站着不动,以为想买花,对着马闯大声说,玫瑰便宜了便宜了,百合便宜了!都是今天的鲜花,到晚上贱卖了。
最后马闯主动说,算了,我就穿波点袜子吧,人家都看新郎,谁去注意伴郎。巫童点点头,只觉得十分疲乏,像刚跑完一趟马拉松。她说,你要是早这么想,咱们就不用来这里了。
马闯说,我还以为你会庆幸,幸亏来了,遇上你十几年没见的阿姨不好吗?我还挺喜欢她的。年轻时候肯定挺漂亮吧?现在也比一般人强。呀,我是不是不该在你面前夸别的女人漂亮?他说完,嘿嘿一笑。
他们回去,洗澡上床。酒店房间里的灯光昏暗,淡啤酒那种黄色,像永远睡眠不足的一双困眼里放出的光。时间确实晚了,明天五点多就要起来。他们只吻了几下面颊,就各自转过身去。马闯关了床头灯。
那边很快响起绵长沉缓的呼吸声。酒店的窗帘特别厚,屋里一点光没有,不光黑,是黑的曾祖母。巫童侧身躺着,等了一阵,打开枕头下的电子书,接着读那本《进入空气稀薄地带》。她需要一些人一些事,把脑子里那个人的影子覆盖掉。上次看到哪里?一位叫罗伯·霍尔的登山团队领队陪伴客户上山,暴风雪袭来,后者体力耗尽,无法下山,两人都滞留在珠峰顶上一处叫希拉里台阶的地方,它不是台阶,是海拔8790米处的一块巨石,是上下山最难的一道难关。温度持续下降,留守大本营的人用无线电呼叫霍尔,为了鼓励他下山,又通过卫星电话给他接通了新西兰的妻子。
马闯醒了。被子窸窸窣窣,他转过身来,惺忪地说,你还没睡?她合上电子书的外壳封皮,不回头地说,你睡吧,别管我,我看完书就睡。他听出她声音不一样,鼻子堵住了那种闷闷的,伸手搭在她肩头,说,怎么了?哭啦?她仍不回头,没事,我说了不用管我。没什么,就因为这书的结局特别惨,让人有点难受。
肩头的手缩回去,他放了心,依旧转过身,声音隔着一道肉体传过来,像隔了一道门板似的,听不真。嗨,难过就别看了,你也真是,明天有事,看什么书……赶紧睡,啊。没多久他又睡过去。不深究的人过得真容易。巫童松一口气,她躺在黑暗里,想着那个人。
他名字是吴桐,初一下学期从别的班转到她们班。两个名字读起来太像,他刚来那几天,常是老师喊一声,站起两个人。当时的通行办法,是给同音的名字加前缀。班里还有一个刘佳一个刘嘉,分了大小,一个大刘佳,一个小刘嘉。叫了几个月,大伙慢慢感觉他们生下来就该叫大刘佳和小刘嘉,上户口时就该这么报,没加大小是父母的疏忽,现在总算补上了。
按年龄分,吴桐就是大吴桐,巫童成了小巫童。他俩逐渐成了固定搭配,老师说,来!来两个人,跟我去写学生手册——就大吴桐小巫童吧!再过一段时间,叫他们两个人,只需叫一个名字,他们成了默认的彼此另一半,老师说,这周咱们班值日,得有人去画一楼的黑板报,大吴桐,你俩去吧。
由于那些共同任务,他们有很多时间要同进同退,吴桐的妈——姜丽丽,嘱咐吴桐:记住把人家女同学送回家,你再回,啊。两家本来离得近,只差一个路口,家里大人卖菜场、杂货店照面的时候,额外多寒暄几句,慢慢就更熟了。
也难免掺杂一点功利色彩,巫童学习好,永远是班里前五名,吴桐虽然总分始终中不溜,但一门数学总是鳌头独占,多难的卷子,他丢分不超过三分。两边家长都嘱咐孩子:多跟人家学学,啊。取长补短,不会的多问!
他们不但学业上互补,闲书上也互通,那时同学们互相传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还有漫画书,女生看《阿拉蕾》《雪椰》,男生看《七龙珠》《城市猎人寒羽良》。巫童家里管得松,吴桐家里管得严。吴桐借来的武侠小说,放在巫童书包里,让她带回家保管,巫童也都读了。男生们爱郭靖、张无忌,课间吆喝着比拼“降龙十八掌”和“乾坤大挪移”。只有吴桐崇拜李寻欢——她喜欢他这点不一样,认为是很重要的优点——他在课本边缘画带穗子的飞刀,刀尖两边各画几条猫须一样的斜线,表示刀飞在空中。
她喜欢上吴家去,也喜欢他妈妈。姜丽丽在百货大楼站柜台,卖手表,是远近数得出的漂亮人,外号七仙女。一条街的女人都看着她穿衣服,桑棉绸的连衣裙,肉色丝袜、裙裤,丽丽穿什么她们就跟着穿。他家三口人衣服上总有点淡淡的香味,吴桐曾拉开大衣柜,给巫童看他妈妈埋在柜子角落里的香皂。
那个年纪的男生,邋遢得全无心肝,能把白运动鞋穿成腌咸菜色,鞋尖上还有半年前雨天踢上的泥痕。但吴桐的鞋永远干净。
她记得他家有张大圆桌,他俩在桌上写作业,吃小袋无花果,吃桃酥、龙眼酥。桃酥放在一个铁皮饼干桶里(吴桐捧来饼干盒,巫童负责用指甲撬开圆盖子)。吃完了,桶不收起,就放在桌上书本铅笔盒之间,像一片平房里起了大楼。她写作业写一会儿,趴着,嘴里含着无花果,看桶上四面的印画,两面是女电影演员照片,两面是姚黄魏紫的大牡丹花。
姜丽丽所记得的吃面桥段,也发生在那张桌子上。有一阵巫童妈妈做手术住院,她爸每天中午去医院送饭,忙得脚打后脑勺,姜丽丽就让巫童中午到吴家来吃饭,通常是吃面,面快。平时铺着白色带镂空花的桌布,吃饭时桌布撤掉。桌布洗得像海上泡沫一样白。
每周有两天,下午只上两节课。她跟吴桐到他家写作业。大人都没回来,世界是他们的。阳光穿透窗玻璃,处处一片迷蒙绵软。静默之中,吴桐爸爸养的热带鱼在缸里唼喋一声。地上一排赭色大花盆,君子兰、四季海棠、仙客来,都是有点老气横秋,但又很温馨的花。
她有时抬头四望,让眼睛休息。衣柜上的长方大镜在不远处,像一个打开门的隔壁房间,一抬腿能迈进去。那里也有两个人,有些陌生,一个低头写,一个抬头看,桌下四条腿井然地各有姿态。镜像边缘,还装饰着君子兰那报刊图案式的苍翠的叶、珊瑚色的花,犹如一张明信片。
那是她人生的黄金时代。都是琐事,都是平庸家常,单个拎出来也没意思,但远观是无尽水面上一片粼粼波光,她躺在船里,半梦半醒,金光在眼皮上跳,桨声轧轧,泛舟中流,操桨的是吴桐。
她后来读到“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觉得每个字都贴切极了,正是那张明信片背面该印的。又看到美国女画家玛丽·卡萨特的画,也亲切,那种不太明亮的室内光,半旧的家具,人们平静的心无旁骛的依恋。
曾经那么亲近,可她现在竟不记得吴桐的长相。都是零星印象,像一张照片撕得太碎,风又刮走了一些,剩下的碎片,有的有一点鬓角,有的有半边眉毛,似乎什么都在,只是拼不出一张面貌了。
她记得他脸色白白的,像他妈妈,皮肤皎洁,一颗痣一粒雀斑都没有,颧骨那一块像白瓷碗的弧。眉毛很浓,侧看是立体的,因为她总在他旁边,看得最熟的是侧面。他眼睛不太美,有些溜眼边,忧愁相,随他爸爸,但鼻子又很好,一个规规正正的六十度角。姜丽丽说,男观鼻子女观眼,我们桐桐鼻子好,眼睛差点不要紧。像小巫童,有这样的大毛毛眼,将来也绝对没问题。
“将来”像有一百年那么远,下辈子的事。漫画里有那种男孩女孩互相表白的情节,接下来就是个手拉手的特写画面。她模糊想过:如果吴桐拉她的手,她不会拒绝。
他手很大,比一般少年大,骨节分明。姜丽丽拉着儿子的手说,大手大脚,我桐桐将来是大高个儿。高个子穿起西服三件套,那才好看。我们那个小领导,白胖子,又矮,没脖子,就像搪瓷缸子成精!又非要天天穿西服,像搪瓷缸子加个布套。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个娘娘、奶奶,都笑得不行。
巫童曾听见长辈聊天说:丽丽当年结了婚,心还是有点野,跟小吴不大牢靠,没想到有了儿子,还真拴住了。
姜丽丽是真爱儿子。有时吴桐正讲题,她端一盘草莓来。头顶绿萼片都去了,莹红的,撒着一层白砂糖,糖粒半化不化,像矿物渣子——现在的草莓甜了,倒退十年,草莓都很酸,放了糖才能可口。姜丽丽退得远一点,歪着头听他讲,眼神是爱慕,还有点惊喜,“哟,我儿子还有这能耐!”
他们最亲密的时候,有两回。一次是他用橡皮嘶嘶擦练习册上写错的题,一吹,橡皮屑飞到她眼睛里,她哎呀一声,闭紧了那只眼。他说,别动,我给你吹出来。他身子挡着光,立在她面前,扳起脸,拇指食指慢慢拨开眼皮,说,你往旁边看。她依言转动眼珠,看着地上的君子兰。余光里一张脸越变越大,一座山的阴影压下来。扑一声,一股风袭来,眼珠一凉,凉意一直钻到颅骨深处。他松手说,好了好了。
还有一次,六一节联欢汇演,老师让他们搞一个双人配乐诗朗诵,他们在礼堂侧幕等上台,两人都被涂了腮红和唇膏,不敢互相看,一看就想笑。白色连裤袜老往膝盖底下掉,窝在脚心里,她弯腰捏着往上提。刚好一个群舞演员匆匆跑过,裙子风筝一样从她头发上带过去,裙摆的亮片一下把头上一大绺头发挂了出来。只剩半个节目了,赶紧重梳,她揪掉双马尾的两边皮筋,好歹用手指理顺,转过身,让他给重分发路。
几个犹豫的指头爬上来,在头发里拨了几下,像在草丛里寻失物。她催道,快点!于是一个指尖从头顶心启程,一路很慢很慢地犁下去。指甲划着头皮,发出极轻微的嗞嗞声。
她整条脊椎骨都酥麻了,头皮和耳朵一阵阵过电。闭上眼,脑子里亮起一幅画面,是用后脑勺看到的:他无辜地睁着一对溜边眼,大白手像走夜路的白衣人,穿过了黑发的茫茫荒原。
人生最后一天,他到底拉了她的手,然而是为考试。
那个岁数,她不爱运动,很奇怪,照人体的生理发育,青春期本该最好动。也不光她,除了女体育委员,几乎所有女生都不爱运动。大家以缺乏运动能力、病歪歪娇滴滴为荣、为美,好像是。每学期体育考试,都是公认的集体劫难。考试项目里,短跑,立定跳远,一分钟跳绳,一分钟仰卧起坐,还有球类,这些都好办,最恐怖的是八百米跑。提前半个月,大家就唉声叹气,就愁起来,常常一个人忽然惨呼“怎么办要考八百米啦”!然后一群人跟着大声哼哼成一片,哀鸿遍野。
因为讨厌“八百”,那段时间教室里有人背课文“八百里分麾下炙”,都会激起联想,激起惨呼和哼哼,“哎呀,别提八百!七百里,七百里。”
其实哭惨是种风潮,巫童考试后也会假情假意地陪别人抱怨题太难,这也错了,那也没答对,完蛋了。但八百米她是真怕。每隔一段时间,课上老师让练跑八百,她到终点都濒死了,一嘴巴血腥味,胸口疼得撕扯着,此后几天下楼梯都犯愁。有一回,最后一百米她是流着泪,连喘带哼地跑下来的。
那个期末第一次考,五人不及格,下节课补考,还有两个没及格。两个里就有她。体育委员说:下节课最后一次补考了,最后一次机会,老师说,你们可以找个人“带跑”。
带跑不是代跑。八百米的路线,是绕教学楼两圈,老师站在楼的阳面,终点线附近。带跑的同学,候在楼的阴面——老师装不知道——等人跑过来,就拽起手,拖着快跑一段,抢一些时间出来。等跑到转弯处,放手。
巫童想都没想就说,我让大吴桐来带我,行吧?体委说,行啊。
考试那天,是个初冬的大晴天,她一出门只觉四处刀光,惨烈得刺眼睛。体育课是第三节,第一节课间,她拿着古龙的《流星·蝴蝶·剑》,走到吴桐座位处给他。
她个子小,坐第二排,他坐倒数第三排。教室又大又吵,像《清明上河图》似的有无穷的杂乱幽微角落,从“前面”去“后面”,跟出趟国差不多。吴桐把书收进抽斗里,仰脸看着她,问,怕不怕?她拉长声说,怕死了。他说,没事,有我呢,说不定带你拿个第一名。
一起补考的还有别的班的四个,一共六人。她刚站上起跑线,腿就软了,老师口中的哨“嘟”一声,左右人都冲了出去,她被撞一下,歪斜几步,也赶快加速,竭力不落后太多。第一圈跑到楼后面,她排倒数第二。带跑的六个人都等在道边,像接力赛一样,两个人都伸出手,一连在一起,立即飞跑起来。
吴桐也在其中,她把手向他伸过去,他准确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落进一个又软又硬的套子里,一股力量透过皮肉骨骼传来,上身被猛拽过去,上下身几乎错位,腿被迫加快频率,追赶身体。巫童看着他的后脑,仿佛第一次发现他脑后发旋长得很好玩,像电风扇叶片转起来的样子。他却毫无绮思,只顾专心往前冲,好像她能不能及格,是他性命攸关的大事。他们两人超过了一对,又超过一对,到了第三的位置,前面只剩两组人。
教学楼挡住阳光,整段路都沉浸在阴影里。她大口喘气,也听到他的喘气声。转弯就在前面,这一段路也快到尽头了。她手上束缚松了,他放开手,步伐迅速慢下去,然后停止。
惯性令她继续往前冲,他的影子成了火车窗外的电线杆,消失在余光里。她没觉得异样,以为他松开手,是要留下等第二圈。跑出几大步,身后一片惊叫。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又跑出几米才回头,见他倒在地上,脸向下,一条胳膊折叠着,以很不舒服的姿势窝在胸前,一条胳膊撇出去,手心朝天。几个人围着,叫道,大吴桐!
她跑过去。两人把他身子翻过来。他眼皮只闭上一大半,还剩条缝,露出一线眼珠,鼻孔里溢出的血,和着地上的尘土,泥成糊,蹭在口鼻四周。此前她没见过死,但立即认出了死,在他脸上。
有人小声哭起来。她在一步外的地方蹲下来,看他朝四个方向乱伸的大手大脚,像吴家那面衣橱镜子映出来的。他已身在镜中,那是另一个世界,她跨不进去,再也到不了他身边。一阵风吹过,他头顶一撮黑发动了动,像招手叫她,又像挥手道别。
第二天她醒来,看到窗外还是一个大太阳,心里诧异,天地不是毁灭了么?太阳怎么还会升起来?此后一大段日子,她都昏沉沉的,像瑟缩在一只透明的瓮中,瓮口上了封条。历史课本上讲,古代小孩夭折了,人们把他摆成两手抱膝的胎儿姿势,装进瓮里埋掉。
她希望被埋掉,可别人总要把瓮搬来搬去。父母带她去吴家磕头谢罪。那里已经面目全非,黑压压挤满了人。姜丽丽不在,由于昏过去两次,她正躺在医院吊水。一切都不似真的,都被阴险地换掉了,房间是轰炸之后又草草盖起的,哭的人像雇来的,热带鱼、君子兰、四季海棠都是做得粗糙恶劣的赝品,神气全无。他们又去医院探望,被病房门口的人推搡,没能进去。
尸检结果,吴桐的心脏冠状动脉先天有一段畸形,剧烈运动之时,血流突然无法进入心脏,导致大面积梗塞。医生说,不是这次,也是下次,那就是个不定时炸弹。立即有人说,你是不是收了巫家钱,替他们开脱?
那个学期后面的课,她没再去上。她怕学校,怕走过操场,怕那幢投下阴影的教学楼。有两次她妈妈想带她去学校,远远一看到楼,她腿都软了,当街大哭着要回家。
考试那两天,老师带着卷子来家里,监着她做完,再带走。考到数学,大题的第二题,求反比例函数。她历来函数上不行,吴桐给她讲题,一大半是讲函数题。她看着那十字架一样的坐标轴,眼泪抛沙一般落下来。
女老师坐在她对面,本来在翻自己带的《读者》,见她哭得做不下去,叹一口气,拿起卷子正面反面看一看,说,分已经够及格了,要不,考试结束吧。
后来她又由她妈陪着,到吴家去过一次,归还一些吴桐的零碎物件,两支笔、几张卷子、一册笔记、一本武侠小说。大圆桌正中,摆着骨灰盒。巫童觉得它有点像那只四方的饼干桶,连上面带的照片都像。遗照是那次六一汇演时拍的,虽然洗成黑白,也看得出脸上、嘴上有胭脂。
再后来她走在街上,被人扇了耳光,据说是吴家一个亲戚。学校有人用修正液在她课桌上写着白色大字:巫婆。上面波字写成两点水,她用自己的修正液再添上一个点。她自杀过一次,夜里用她爸的剃须刀划手腕,未遂。他们搬了家,搬到另一个城市。她给姜丽丽写信,写了两年,大概二十多封,没得到回信。过年回趟老家,才知道姜丽丽夫妇也搬走了。她要来了新电话地址,但没打过,也没再写信。
(五)
也就这么多了。就像从后视镜里看远远的来处,只能看到一些变形的线条、形状。那些旧事的画面,小得像一只烟盒上的图案。水面像是到处漂着金屑,但伸手一捞,终究什么也没有。
巫童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其实这时她没感到多伤心,眼角却不断渗水,滴落在枕上,仿佛一伙微小的囚犯趁机从她身体里逃离,一个接一个钻出小窗,跳入织物经纬的海面。她想起搬家前,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来跟她告别,忧愁又郑重地小声说,你怎么办呢?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这话可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当时她暗自愤慨,心想凭什么看扁我,我偏不“完”!当时赖有这些零星的残忍,跟小锉刀似的,慢慢把她心脏外边的死皮锉掉了。现在她明白,那人说得对,她的某一部分是真“完了”,不认账不行。她像是那年因罪获刑,被霰弹枪打过,此后的年头,自己一次次做手术,把弹片一块块挖出来,但总难免有遗漏,弹片永远取不干净,总在阴雨天以绵绵的疼痛提醒她,有一条命、几十年和无数种人生的可能,从她手里滑脱了。
马闯在梦中动了几下,慢慢吸一口气,又静下去。巫童想起那个骨灰盒。不知怎么,总觉得不是骨灰盒,是个饼干桶。大吴桐是住进了饼干桶,睡在桃酥的油和糖的香气里,睡了很多很多年,铁皮上印着大牡丹和他凝固的脸。
装着小巫童的那个瓮,就跟饼干桶挨着放一起,旁边是君子兰、四季海棠、仙客来,映在那面大镜子里,淡金的阳光透进来,一切比真的还真。
第二天她眼皮果然肿了,马闯也没说什么,只说:用热毛巾敷一敷。他们在酒店门口的集合处等待,天色乌秃秃,灰蒙蒙,雪山惨白发亮,像没感光的胶卷底片上的景物。
婚礼很美很喜庆很感人,正如所有婚礼一样美、一样喜庆、一样感人。新郎上台时差点摔倒,司仪娴熟地以一个笑话带过,新娘的爸爸念演讲词时哭出声。
巫童在一片笑声音乐声里,泪盈盈地读完《进入空气稀薄地带》,珠峰顶上即将冻死的、孤独的登山家霍尔,在晚上六点二十分获得最后一次跟妻子通话的机会。“他说,给我一分钟时间,我嘴都干了,得吃点雪才能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声音很慢,严重地变音。‘嗨,亲爱的,我希望你已经躺在温暖的床上了,你好吗?……在这种高度上,我还算比较舒服。’挂断电话之前,他说:‘我爱你,睡个好觉,宝贝,别太担心了。’那是所有人听到的他的最后几句话。”十二天后,两个登山者经过,“发现他右侧着身体躺在一个冰洞中,上半身掩埋在雪堆下面。”她收起书,缓缓环视四周,木然如风雪夜归人。马闯的女班长又坐过来招呼:我刚才也感动得直掉眼泪!他们这家菜的名字都取得特别好,味儿也不错,你尝那个虎虎生风清蒸老虎斑了没有?哎,我给你夹一块这个吧,三生三世人参炖柴鸡。
九个小时后她和马闯离开了这座能看到雪山的城。
回到长居地,巫童收到姜丽丽的信息,询问她的具体住址。隔了两个月,她收到一个快递包裹,里面有一整套男人的衣服,西装、领带、衬衫、长裤、袜子。尺码是马闯的。此后只要到换季的月份,她就会收到一套应季的男士服装。
巫童心知,姜丽丽的生活已经凝固在一大块孤独之中,她正受邀品尝这孤独的结晶。她给那些男服加了防尘罩,用不容易撑变形的丝绸棉花衣架挂在衣柜里,跟马闯分手的事,她始终没告诉她。
作者简介
张天翼,女,生于天津,现居北京,自由职业者,以写小说为生,出版散文集《粉墨》,小说集《扑火》《性盲症患者的爱情》等,有作品改编成电影并已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