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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品年
来源:文艺报 | 乔忠延  2021年02月19日08:17
关键词:年画

年来复年去,岁月日日新。

又一个牛年来临,我居然想起了好些年不再能见的年画。

童年时居住在乡下,每逢过年左邻右舍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腊月里熬煎得没法,干脆上集逛画。”细想,这话就是往昔过年的一幅民情图。那是物质艰谨的年代,缺吃少穿,预置过年的好食物、好衣服,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衣服还好凑合,农家主妇都有理家的才能,她们不一定记得住“身披一缕常思织女之劳”,却说得出“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不待进入腊月,便翻色老老小小的旧衣服。所谓翻色,是把旧衣服拆掉,洗净,买包颜料染过后重新缝好。虽然不是新衣服,看上去却和新的没有啥两样。吃好饭就没有这样便宜了,填饱肚子的玉米面时常断顿,何谈用小麦面包饺子。况且包饺子要有馅,那就更难了,若是想吃肉馅那就难上加难。因而,过年常被当作年关。年关,过年如过关呀!关是关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年关里装满了苦涩和忧愁。如何排遣这种忧愁?腊月里熬煎得没法,干脆上集逛画,大概不失为一种麻醉自己的好办法。

年画,确实是那个岁月靓丽年景的最好装饰品。孩提时代上集看画的情形,我至今记忆犹新。少年不识愁滋味,却喜欢画面上的风景和人物。每入腊月,春夏时节草木荣盛的家乡原野,绿叶落了,草木枯了,溪水瘦了,到处破败而荒凉。站在年画前立马回到了草木争荣的时节,一幅幅画图把四季风光回放在眼前。你看那四条屏,牡丹娇艳出春天,莲花爆开出盛夏,菊花散发着秋天的芳香,更为罕见的是梅花,迎着纷飞的瑞雪竟凌寒开放,真令人向往。更别说那画上还有英姿勃发的人物:巾帼英雄有红娘子、花木兰、梁红玉,看得眼热心跳;威武豪杰有卫青、霍去病、关云长,看得热血澎湃……常常看得集市上摩肩接踵的人稀稀拉拉了,我才离开画摊回家。那时当然不知道我身在艺术的天地被感染与陶冶,只知道回家时浑身是劲,跑得像是旋转的风车,一气能跑得头上直冒热气。

时光飞快,快得似乎真是“朝如青丝暮成雪”,不觉然我已鬓发斑白了。多少往事逝水东流去,忘得一干二净,童年观看年画的情景却没有忘记,犹如一部微电影时不时就回放在眼前。如今坐在案几前品鉴,那些画犹如陈酿美酒,萦绕着过年的美味。

家乡尧都为何年画多多,为何过年时户户都要张贴年画?因为这里是木版年画的故乡。宋代,乃至金元时期,这里叫平阳。平阳木版年画,曾经享誉神州。打开历史一看,那时尧都平阳这座古城只有一条主街,站在西头一眼能望到东面的城墙。可就是这不到二里长的街道,居然有几近30家雕版印刷的书楼。文化积淀是何等深厚呀!这深厚的文化积淀,滋养着木版年画茁壮生长。如今回望那些年画,禁不住感叹:久看不生厌,越看越耐看。

每逢过年,家家的大门上都要张贴门神。门神乃唐朝大将秦琼与尉迟恭。据传李世民得罪了变为厉鬼的泾河龙王,夜夜遭惊扰,做噩梦,无法正常睡觉。二位大将守候在门口,他才能安然成眠。他酣然入梦,爱将却彻夜难眠,实在于心不安。于是,他换了个招数,请画师绘出爱将的威武形象,张贴于门扉驱除鬼魅。秦琼与尉迟恭的画像自此流传开去,成为千家万户敬赖的门神。门神的作用恰如一副楹联所写:恶当门外鬼/善保宅内人。这与《朱子治家格言》中的“既昏便息,关锁门户”是一个意思,意在提醒谨守家门,确保安全。可见,古代先祖早把安全放在了居家过日子的第一位。

的确如此,更能体现安全意识的是,各家屋里的烟囱上都要张贴一只大公鸡。此是为何?说来要追溯到更早的上古时期。那时处于国中之国的唐国,得到一只重明鸟,大臣们都想留在宫中,贤明的君王帝尧却执意放归民间。为何会因一只鸟见解不同?原因是这鸟可以搏击魑魅魍魉。王嘉在《拾遗记》中记载了这事,破译了这事。重明鸟并不神秘,就是后来司空见惯的大公鸡。大公鸡真能搏击魑魅魍魉吗?不见得,却也不可小觑。它不能搏击豺狼虎豹,却能够降服蝎子、蜈蚣之类的五毒。在那时这作用确实不小,试想古人多在山洞居住,五毒随时都可能钻进去伤害人身,大公鸡见一个,吃一个,岂不是非常可靠的安全卫士!

门口有警卫,屋里有保安,幸福生活就有了基本保证。那如何获得幸福?请看贴在家里最醒目位置的那张年画:天官赐福。天官是道教的称谓,世人对天官敬祀如神,这天官却是人。哪位?就是前面说到的帝尧。将帝尧敬为天官绝不是随兴杜撰,而是对历史的尊重,对文明的敬仰。《尚书·尧典》记载,帝尧“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后面还有更细致的记叙,帝尧分派羲氏、和氏观天测时后,确定了年,确定了四季。从考古发现看,对应那个时期的陶寺遗址,已有了观象台,可以观测出最早的节气。节气,在我的家乡素来称作节令,即按时节下种、耕耘的命令。至今流传的很多农谚都是如此,“惊蛰不耕田,不过三五天”,是在提醒春耕;“清明种麻谷雨花”,是种葛麻和棉花的时节;“白露种高山,寒露种平川”,是种小麦的日子……帝尧打开了上天的秘密,用天时指导种地,获得五谷丰收,先祖才会丰衣足食。因而,孔子赞颂他“唯天则大,唯尧则之”;司马迁赞颂他“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平民百姓则将他尊为天官,而且赋予他降财赐福的威力。家境富裕,还能幸福,即使如今有几个人不渴望如此?帝尧是财神,是福神。一幅天官赐福的年画,装满了阖家幸福的美好愿望。

……

从古老的木版年画,到我童年痴迷的年画,纸张千变,技法万化,唯有一样不变,确保安全不变,追求幸福不变,挺身而出护国安民的志向不变。回味,品吟,那些张贴在千家万户的年画,美化的不只是屋舍的表面,而是在濡染每一个人的身心。是呀,过年不仅仅是物质的享受和狂欢,还是灵魂的陶冶和升华。

小时候过年浸泡在一句俗话里面:吃香的,喝辣的。吃香的是吃炒菜,喝辣的是喝烧酒。炒菜要有油,喝酒要花钱,这是平日消受不起的。只能等到大年才有这份享受。享受也不是天天都能,要有亲戚朋友上门,才能在待客时凑上几口。如今,顿顿可以吃香的,天天可以喝辣的,过年则可以阖家团聚,吃香的,喝辣的,吃出天伦之乐,喝出幸福美满,真是天壤之别。

今昔对比,穷困潦倒的日子正在被美满快乐的光景取代,张贴年画的老宅已经被装潢一新的华屋取代,翻天覆地的变化,日新月异的不同。只是无论如何变化,祖祖辈辈流传下的美德不能变。借用一句俗话说,应该“酒肉穿肠过,美德心中留”。

是的,美德心中留,留千秋,留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