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仁威:沉痛悼念科幻作家王晓达
24日清晨,突接晓达夫人李嘉惠电话,吾老友、新中国老一代代表科幻作家之一、《波》的作者王晓达(本名王孝达)今晨去世,享年82岁(1939-2021)。
记得,去年的一天,半夜三点接到晓达的微信,说他重病住院,想见我一面。凌晨,我就赶到医院。他见我来,精神一下子好了,跟我滔滔不绝说了一个多钟头。他是因脊柱的问题进医院了,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我以为不要紧了,不致命的。后来,我东奔西跑,为科幻的事情忙,竟忽略了他,怎么说走就走呢?
董仁威(左一)与王晓达(中)、吴显奎(右三)在2017年《追梦人——四川科幻口述史》新书发布会上,姚海军供图
跨入科普界
笔者与王晓达几乎同时跨入科普界。1979年,在四川省科普创作协会组织的笔会上,《科学文艺》主编刘佳寿告诉笔者,说这次四川发现了两个人才,笔者蒙诸位前辈错爱,忝列其中之一,另一个便是王晓达。在这一年,王晓达在《四川文学》上发表科幻处女作《波》,笔者则在《科学文艺》发表科幻处女作《分子手术刀》。后来,他坚持主攻科幻,终成一家。笔者则“心花意乱”,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有稿约便写,不管是科学家传记文学,还是知识读物,还有技术普及读物、科学家报告文学、科学小品、科普文章,乃至百科全书、长篇小说,乱七八糟写了1000多万字,出了102部书;虽是得了不少奖,然而,“门门懂、样样瘟”,却不如王晓达虽只写了200多万字的作品,却因集中力量打“科幻小说”,在科幻界成为一家,被人誊为中国硬派科幻代表人物,当时的中国科幻“四大天王”之一。
不过,我们的科普科幻生涯几十年来纠结在一起,他当成都市科普作家协会理事长,我当副理事长,我去四川省科普作家协会理事长,他当副理事长,我们团结成都市、四川省的科普、科幻作家,把成都市、四川省的科普科幻事业搞得热热闹闹。
王晓达向董仁威(左)捐赠了其科幻代表名作《冰下的梦》手稿,科幻博物馆供图
《凝固的噩梦》原稿即《冰下的梦》(发表名)手稿,科幻博物馆供图
工程师之梦
高中时的王晓达一心想“科学报国”当个造船工程师,谁知,大学毕业分配后,他来到成都,先后当了成都汽车配件厂和成都工程机械厂的技术员,不仅造不成船,后来还成为技校教师,什么也造不了。
笔者和王晓达有相似的命运,在命运的安排下,不能实现各自的抱负,便都把“报国之心”投向科普,立志用笔杆子为武器,做“赛先生”的战士,弥补遗憾于万一。于是,在“赛先生”的旗帜下,笔者与王晓达认识了,成了“莫逆之交”。我们一起搞成都市科普作家协会,一起搞四川省科普作家协会,一起搞科技服务为科普作协筹措活动经费,轮番在家里聚会团结科普作家,一起为发展成都和四川的科普创作事业摇旗呐喊,一起办《科普作家》杂志,一起办《科普作家》网站,一起编《科普画廊》,一起写一本又一本科普书,一起为失去良师益友童恩正、郑文光哭泣。他当成都市科普作家协会的理事长,笔者当副理事长;笔者当四川省科普作家协会的主席,他当副主席。两个害了“科普”病的人,把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献给了“赛先生”,至今仍在顽强地奋斗着。有个年轻的科普部长曾问:“我实在不明白,这批人如此迷恋科普的动力从何而来?”我们一起笑着回答:“有病!”
没有经过那段历史的人,是不理解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这批“科普狂”的志趣,更不会明白他们为什么不随波逐流,去写那些能赚很多钱的娱乐性“科幻”和“小说”,还要如王晓达一般,当“顽固分子”,坚持在科幻小说里必须要有科学的内涵。
笔者是理解王晓达的,理解他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胸怀的拳拳报国之心,理解他作为地球村的公民,对人类、地球和宇宙命运的终极关怀。
由时光幻象组织出版的《中国科幻名家名作大系·王晓达卷·冰下的梦》,人民邮电出版社2010年出版
我们这一代人,正的,反的,看得太多了。思想解放的洪流,使我们解除了思想的束缚,学会了独立思考。我们这一代人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发展到从地球村公民的角度,来考虑人类的前途和命运,地球和宇宙的前途和命运。这种终极关怀,用科幻小说的形式表达出来,是最好的方法之一。
王晓达的“科学报国”,当造船工程师的理想,还与他的科技世家有关。他的父亲王尚忠,是化工工程师,家中父亲书桌上摆满了一排排试管、烧杯和化学药品,父亲还多次带他到当时机械化、自动化较高的火柴厂去参观配方调制和生产包装生产车间,使他对工业生产科学技术产生了兴趣。祖父王怀琛,曾是官派德国留学生,后系原国民政府兵工署技正,兵工署重庆大渡口钢铁厂厂长,解放后任重庆101厂厂长,为建设成渝铁路、宝成铁路的钢轨轧制立过功,后任上海钢铁公司总工程师,是我国钢铁冶金业的元老。他对孙子的学习特别关心,高中、大学寒暑假都要孙子去上海向他汇报,并聆听训话。王孝达“科学报国”的思想,不少来自这位严肃的总工程师祖父。曾祖父王同愈,是清代翰林院编修,曾参与清朝修铁路、建炮台等“洋务运动”,当过两湖大学堂监督、江西提学使和江苏总学会副会长,苏州园林中多处留有诗文、书画,当是一名人,但他1944年诵着陆游《示儿》诗去世时,王晓达还没上小学,不能直接受到什么教益。但是,从曾祖父“诗书门第”的科技世家,影响他形成“科学报国”的“造船梦”,一点也不牵强附会。
但是,王晓达的“造船梦”并不好圆,l961年大学毕业时,满怀理想又志愿到“祖国最需要的、最艰苦的地方”的他,被分配到了四川成都一家鼓风机厂(后改名汽车配件厂),全厂七八百人仅有他这一名本科大学生。当时正值“困难时期”,这唯一的大学生并没有“物以稀为贵”,厂里对这“分”来的外地大学生的食、宿都觉得是“负担”,凑合着在工人宿舍中门口挤放了一张床,按月发放21.5斤“定量”粮票,就算生活安排了。工作吆,先下车间当焊工劳动再说。这焊工当了近两年,厂里竟然忘了他是“分”来的本科生,一直在车间当个没有“任务”的“实习生”,还是焊工老师傅帮他反映,才想起还有他这个大学生。对于刚满21岁的王孝达,没想到走向社会、走向生活的第一步是如此尴尬,满怀热情地“到最需要的地方”去,结果到了个似乎并不需要的地方。为此,他接二连三上书市、省乃至中央,要求“到真正需要的地方去”,还要求回天津大学重新分配……年轻的他,认为这是他个人的“用非所学”,并不明白这是当时很普遍的“社会问题”。可能是他几十上百封信中某几封信起了作用,1964年一纸调令把他调到了生产推土机、铲运装载机的成都红旗机器厂(现工程机械厂)当铆焊车间的技术员。这下是“学以致用”了,造不了船造推土机、铲运机这陆地行舟也可以,王晓达高兴地自己拉着板车装着书籍、行李去报到。不料“需要”他的工厂接待他,也和汽配厂差不多。在住三个人的宿舍门口挤放一张床,连门都不能大开,工作也是先当焊工劳动一阵再说,又是当了近两年焊工没人想起……这时他才明白“学以致用”不是个简单的个人问题,有用没用要你自己去“表现”,才会有人“用”你。于是他不再申诉、上书,而是实实在在地从学习焊工技术开始发挥自己的作用,一面当焊工,一面帮车间编工艺、改工装……一步步从车间技术员到厂技术科工艺组、设计组……工程师之路似乎上了轨道。
无奈“天有不测风云”,“文革”开始,技术科成了“黑窝”,从科长到技术员都敢怒不敢言,出身知识分子的王晓达身不由己地成了“造反派”的对立面。十年动乱本是黑白混淆、是非颠倒,混混沌沌的王晓达经历了被造反派“全国通缉”等磨难……直到四人帮垮台。
王晓达的科幻小说创作
王晓达在最初从事科幻小说创作时,还没有想这么多。他开始写科幻小说,是很偶然的。
40多年前,王晓达这个从“五七干校”回厂不久的技术员正以空前的热情迎接科学的春天。大乱甫定,国家开始恢复经济建设,从史无前例的大动乱中“大开眼界、大长见识”的王晓达,一心回到设计桌上继续自己的工程师之路,参加了新型装载机的设计、试制工作,因此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三等奖。
这纸调令正是工程师王晓达向科幻作家王晓达转变的转折点,现在看来,这并非坏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事物的辩证法就是如此。“工程师易得,科幻作家难求”。面对那些认为“读书无用”的学生,王晓达这个书生气十足的班主任十分无奈。此时他想起了在苏州中学时读过的科幻小说,想出了用描绘“科学技术变化无穷、科学技术威力无穷”的科幻小说来“劝学”的招式。由于当时他找不到多少科幻小说来当“劝学篇”,就想自己动笔写。于是,在技校的第一个暑假,王晓达在工厂筒子楼宿舍里挥汗猛写,竟写成了一篇科幻小说《波》。他的这篇科幻小说“处女作”《波》,首先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读者是他的学生和朋友。由于彼时科幻小说很少,“物以稀为贵”而颇受欢迎,约四万字的《波》他抄了三本,还“供不应求”,居然有人等他抄写几页看几页,他觉得此“招”有效而暗自有点得意。有朋友读后怂恿他去投稿,王晓达在邮局门前转了很久才把稿子投入邮筒。以后几天,一日几次地在收发室窥探,心想如若退稿赶紧拿走,免得人家笑话。不料几周后,《四川文学》的编辑竟到技校来找他,说准备发表,让他小作修改,用稿笺纸正式抄写送编辑部,因为他寄去的稿子是抄在白纸上的。当时王晓达真有点发晕,激动得话都说不连贯,引得那位女编辑不时掩嘴发笑。王晓达用了三天下班后的时间,就把四万多字的稿子工工整整抄好,恭恭敬敬地送到编辑部。1979年4月,《四川文学》全文发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工程师王晓达成了科幻作家王晓达,以后竟然写了二十多年科幻小说而乐此不疲。
《四川文学》1979年第4期封面·目录·《波》,科幻博物馆供图
与其他几位“少年老成”的科幻作家不同,王晓达四十岁才出“处女作”,当称“晚成”。但是,处女作《波》恰“一炮打响”,《四川文学》是1979年4月号刊发的,据说当月北京、上海、江苏、广东就有人传说“四川又出了一篇科幻小说”而争相传阅。说是“又”,是指前两年四川童恩正的科幻小说《珊瑚岛上的死光》在《人民文学》发表而引起轰动之后,文学杂志和报刊未再发表过科幻。当年年底,《波》在北京、四川、哈尔滨等地报刊连载,上海、广东、贵州、浙江等地改编成连环画;四川、上海还以评书、故事形式演出;第二年“八一电影制片厂”编辑专程到成都商量改编电影……一篇“处女作”竟然有如此反响,说明并不就是王晓达自己所说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虽然当时除了《小灵通漫游未来》和《珊瑚岛上的死光》之外,科幻小说确是凤毛麟角,但《波》本身的科幻魅力是引起广泛关注和兴趣之所在。回顾王晓达从工程师到科幻作家转变的历程,确有“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之意。从中学、大学到“文革”后三十多年的文化、科学积淀,姑苏文化、科技世家、“科学报国”……意想不到地在科幻小说上喷发了,“厚积薄发”而脱颖而出。
王晓达走了,这是中国科幻界的重大损失。
一路走好,晓达!
王晓达(华达),本名王孝达,江苏苏州人,1939年8月生于苏州,1961年毕业于天津大学机械系,先后在成都汽车配件厂、成都工程机械厂从事技术工作,1979年后任教于成都大学,曾任《成都大学自然科学学报》常务副主编、编室主任、编审、教授。1979年王晓达发表处女作科幻小说《波》,后陆续发表50多篇科幻小说及200多篇科昔、科学文艺作品,共约200多万字。有多篇作品被译为英、德、日和世界语在海外发行。曾先后获国家、部省级科学文艺、科普、文学奖五十多项。
(本文在转载时有删节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