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1年第3期|须一瓜:身体是记仇的
一
十几年前,牙医小柴第一眼见到让他叫“小姑姑”的人,就尾骨发麻。那种怕,就像背对着悬崖边站立的感觉。他说,如果当时她在哭,或者脸上有哭痕,或者哪怕偶尔大哭过——而不是始终在笑,他可能就不会那样从心底发怵。不过,在十几年前的当时,还未跨进祭奠大厅门槛,少年小柴就感到母亲有点怯场。母子之间互相传感着莫名忐忑,小心庄重地跨入灵堂。一进去,母亲就悄悄戳小柴的后腰,示意按她事先教的对那女子叫妈。灵台边,“小姑姑”仰着尖锐的下巴,转过半个脸,对着走向她的母子俩上下左右打量着。她笑着,轻慢的眼风就像评估毛重,还有一点“好戏又来了”的夸张兴致。那个生僻而持久的笑意,在灵堂台边,冒着白色的气雾,让少年小柴联想到冰窟里取出的冰块。
母子俩停在她身边。少年小柴乖巧开口,但几乎是话音未落,他的脸就被风雷所掠,那一掌甩击,手劲之重惊骇了所有人。少年摔在楼梯边,眼镜摔在远远的另一边。有一只手,像小柴希望的那样,马上把它捡了起来。母亲一声非人的怪叫,滑过少年的耳膜,就像在玻璃房子外面的叫,声音变形飘渺,少年听而不闻。他的注意力只在“小姑姑”那儿。一掌重击之后,“小姑姑”脸上依然是空姐式的微笑,鲜嫩而明丽。然而,极度的恐惧与愤怒,让少年汗毛尽竖。他不知所措。
“小姑姑”目光乜斜,她的笑脸,缓释着古怪的耐心。她眼神飘忽,并不总看地上少年更不看其母。少年防护性地死盯着她。那张雪白的、额角透出青筋的脸,已经被她的笑,搞得丑恶而疯魔。她却时不时斜睨窗外,就像和天上的什么东西较劲。……孩子?嘿嘿……我孩子……窗外或天边的什么东西,似乎一直牵扯着她的魂灵,连小小少年都感到她并不把灵堂,更不把灵堂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她只是享受着自己一脸叵测的春光明媚,那种兀自明媚的春光,散发着自虐而虐人的窒息感,令整个灵堂,恐慌而羞愧。
……还妈?妈呢,妈……她语气轻微地像自我推敲。
……谁是你妈——谁是?!她忽变得狰狞,并不比她的笑容更恐惧,但整个灵堂都接收到了遮天蔽日的盛怒,灵堂变得更为恓惶、更为声屏气敛。
睁大你的小桃花眼!谁是你的烂逼妈?——小野种,再叫一声试试?
少年当时觉得她的牙齿又白又细又长,长到不像是人的牙齿,而是一种什么工具。少年不认识这个工具,但它的非人感让他害怕。整个灵堂的非人感,也让他不安。他觉得那些蜡烛火苗好像都不会动了。灵堂里大概有七八个人,也许更多几个,他们都像灯下剪影人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像着装整齐的影子。少年冷汗隐隐直冒。他脑中也空无一物,呆望着她又走近自己。走到跟前的“小姑姑”,把脚踏在了少年的肩头。小柴眼光下垂,就能看到自己的腮边,一个尖得像凶器的红色皮鞋尖,一转就可以戳他的下巴。他不敢把那只皮鞋推掉或耸动肩头抖开,做母亲的好像也不敢,她想扶持孩子站起来,避开二次伤害,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是想拖宕在这个费解的恐怖时刻里。他倔强地下沉着小身子,拒绝爬起。
猩红色的皮鞋尖在少年肩头磨拧,像是打招呼:来……再叫一声,试试?我们再试试看?
少年垂下眼帘,看着腮边的尖头红皮鞋。他觉得它会踢穿他的腮帮。
做母亲的无助地大哭起来,她求助的眼神看向灵台遗像,但显然,活人死人都帮不了她。她用埋怨的神色推搡儿子,顺势把自己盖在孩子身上啜泣。她还是想保护少年,但是,少年愤怒地推开了她,他执拗地去迎对“小姑姑”的笑脸。这是孩子气的顽固和对抗,果然,他追盯的那张脸,笑容不谢,糯米牙森森。他们四目交接时,她还对他微微点头。她一边嘴角抽缩,这使她的笑,充满蔑视。少年隐忍的愤怒和悲怆,也许刺激了她。她回眸蹲下,端详少年,一边开始慢慢脱下两只尖头系着脚踝皮丝带的红皮鞋,随着她猛地转身,它们先后飞到灵台长案上。其中,有一只,准确地砸到了死者的黑白大照片上。遗像框倒在了百合玫瑰鲜花丛中。一个深色的剪影人急忙去扶正复位。
女子的笑牙,又白又长又细,它们是那么的整齐那么的意气风发。少年低下了头。他心里认输了。他感到屈辱,但不知屈辱从何而来,泪水占领眼眶,他勾紧脖颈,努力化解,泪水还是掉了出来。他再次抬头,是被祭奠大厅里抑制至极的群啸尖叫所惊:“小姑姑”光脚走了过去,人们以为她是过来取回鞋子,她却拿起刚刚扶正的遗像框,啐地——一口痰,吐在遗像上。她还想再吐的时候,死者遗像框被人夺走。
——只有这一瞬间,少年看到她脸上笑容离场。非常短暂。据说,之前和之后的整个丧礼期,她都在笑。这个后来被牙医小柴一直叫“小姑姑”的人,整整笑过了头七。遗像上的死者,第二天,就被人用油性黑水笔,隔着玻璃,加上了一撇上翘一撇下捺的大胡须,死者本来就是微笑着,这两撇风扇叶片一样的奇怪大黑胡须,使他的脸快乐滑稽,近似小品海报。来祭奠的肃穆人,忍俊不禁又羞愧不安,护持灵堂的人们,这才发现有人作恶。捣蛋使坏的人是谁,人们心照不宣,赶紧重新翻洗了三张,换上并备用着。
牙医小柴后来想,她在给他添加胡须的时候,一定在笑。遗像上的男人,会和她对着笑,那才是他们夫妻最后的告别。他的风扇胡须会东高西低,越飞越快。遗像上笑眯眯的圆脸男人,那时四十五岁,是她风华正茂、富可敌“邦”的丈夫。也是少年的生父。
二
亲历过那么样匪夷所思的葬礼的少年,其实弄明白的事,依然非常有限。他浑浑噩噩地去了,懵懵懂懂地回了。最终,他只对女主人,也就是后来被要求叫“小姑姑”的人的笑脸,刻骨铭心。还有遗像上的笑脸也在记忆里沉淀下来了。他看到的都是没有两撇风扇胡须的端正遗像,有意思的是,那个作为他生父的遗像主人,少年还是颇为接受,甚至可以说,挺喜欢他的笑模样。十多年后,牙科专业学校毕业的牙医小柴和“小姑姑”再相遇时,“小姑姑”揭穿了他亲近他“混蛋”生父的谜底——不就是那一堆野种里,只有你长得最像他!牙医小柴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像母亲,母亲也一直说他比较像父亲。但是,“小姑姑”的揭批,还是让他有点不自在。这里其实就是隐含了自己对父亲的负面评价。成年后的小柴,比参加葬礼的少年,更加忠实呈现了死者的外形:结实圆润的矮壮身材,高弹力的厚臀,饱满的、有点歪的天灵盖,随和的圆脸上有明显的眼下卧蚕。这种卧蚕痕,无须笑,就春意融融,花见花开。一样的偏厚嘴唇,一样的唇痕不清晰,一笑,一样地露出微微内凹的门齿。和牙医小柴不同,父亲爱笑,他有事没事,都能让自己脸上笑嘻嘻的,正如小柴在遗像上看到的积极容颜:那没有唇尖的上唇,圆润厚实的舒展弧线,既乐观又安康。这种笑容会暗示你:没事,有我啊。
也许,这个早早就辞职下海的捞金者,就凭借这海纳百川的快乐笑容庇护,一路佛助魔爱、吃苦耐劳、坑蒙拐骗,不断从胜利走向胜利。
“小姑姑”厉声否认十几年前,她在那场“混账葬礼”上曾“一直笑”,她认为她根本不可能笑。她说我半夜鞭尸都来不及,哪里来笑的心情?而牙医小柴,也从不抗辩。即使十多年后,他几乎成为“小姑姑”的恩人,但见到她,甚至仅仅是想到她,仍然如背对悬崖边而立,他依然发怵。牙医小柴一度认为,这内心的空虚慌张,不是他由心而生的自然情感,是遗像上的父亲,在葬礼上传递给他的。他一直在传递,儿子一直在被动地接收。这是,父亲的遗产。
母亲说话不讲逻辑,只讲感觉,还总被突如其来的情绪牵引。一直到他湖北专科学校第二学期假期归来,母亲可能预感自己来日无多,才断断续续有一搭没一搭地主动对儿子“忆了往昔”,即使有这样完整讲述的强烈意愿,她的陈述还是被各种感言、臆想、分析与评价切得鸡零狗碎,甚至话头开放到不知其源。当时,病榻前,她的哥哥、妹妹,也就是牙医小柴的舅舅姨姨们,一直简约粗暴地阻扰反对她对儿子说那些“没意思、没屁用”的无聊过去。但是,母亲,还是不懈努力,见缝插针,给了牙医小柴一个大致轮廓。
其实,十几年前,头七过后,少年就把直接看到听到的信息,做过一个有关父亲的历史拼盘。尤其是奔丧回程前夕,母亲在酒店打出一个涕泪交替的长途电话,假装看电视的少年,就此获得了许多骨干材料。当然,通话双方,对于事情背景的熟稔,导致对话的跳跃过大,少年听来十分吃力。
这个轮廓拼盘已经不算孩子气的出手了。概括起来就是,父亲车祸暴死,一下子冒出了五个来凭吊的单亲小三——都拖儿带女,据说,还有两三个没有孩子的女人来闹,当时,治丧委员达成共识——大部分按“碰瓷”处理了。另外四五个被母亲闻讯带来奔丧的单亲孩子,最大的二十岁,女孩,是父亲二十四五岁时生;最小的两岁半——这个小男孩,出生于四十二岁的二婚父亲和二十五岁的“小姑姑”的甜蜜婚姻的次年。太造孽了,这个时段。这让“小姑姑”尤其怒不可遏。牙医小柴的出生,是父亲初婚两年后的私生子。他的初婚,从他三十一岁持续到三十九岁,那时,还没有“小姑姑”,作为陌生的女孩,她甚至可能还没有发育。这八年的第一段婚姻关系里,合法生产了两个比小柴大一岁的双胞胎女孩。少年自己统计下来,在那个非人感的魔幻灵堂上,父亲冒出了有名有姓、婚生、非婚生的后代,有五六个。那些孩子们,彼此也是沉默的。
除第一个女孩还在澳大利亚读书外,其他四五个还是五六个,好像都到了。他们有的比小柴到得早,有的来得晚。还有半夜赶到的。牙医小柴以为自己经历了最恐怖的葬礼一刻,但母亲在电话里对旁人说,最吓人的是“小姑姑”和两岁半男孩母亲的对仗。那个夜场出身的单亲母亲即使生了孩子,也依然像个紧致的大学生。她的美丽自信足以挑衅“小姑姑”的骄傲,最致命的是,她竟然是在“小姑姑”和我父亲结婚后的第二年,就有了关系。这个陈述,当众颠覆了“小姑姑”的爱情,嘲弄了“柴邱配”人间仙境的婚姻。“小姑姑”可以不屑、不在意在她之前存在的乱七八糟的女人们,但是,她绝不相信,在她和少年父亲“王子公主”一样的幸福生活里,居然有蛀虫进入。她拒不承认——骗子!都是碰瓷谋财的骗子!
她只承认少年父亲前婚史里的一对双胞胎女孩。她在灵堂上有过非常失态的嚎叫,夸张炫耀父亲对她的宠溺。她歇斯底里地反复宣称,是她,专享了父亲高天厚地的甜蜜爱情。她当庭铺陈的、民政公章确认的第二段美好婚姻,使祭拜的人们一边偷瞟遗照上父亲纯真无拘的笑脸,一边很不礼貌地悄悄研磨那串爆米花一样的爱情奇闻。而“小姑姑”当堂颂扬的,受死者专宠的爱情往事,成为牙医小柴母亲眼里最天真笑话。比如:
——如果,我和她掉水里,你先救谁?小姑姑说。
——救你。死鬼曾这么说。
——如果我和那俩双胞胎掉水里,只能救一个,你先救谁?
——救你。
——你撒谎!
——干吗撒谎,她们还会帮我救你,我给她们请了最好的游泳教练了啊。
——那不要水了!改火灾。在火里,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救你。
——为什么不救小孩?
——你也是孩子啊。
——说心里话!不许骗人!
——他们有妈妈,你没有啊。
——柴、永、煌!
——真的啦。我对天发誓,如果我骗人,不得好死。
这个对话,是母亲在酒店学给电话那头听的,不知道是否夸张,因为她也是听人们的主观转述。但是,母亲幸灾乐祸的样子,让小小少年确定,母亲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难过。
牙医小柴没有目睹那个两岁半娃在场的惊魂一刻。据说,“小姑姑”动了刀。众人围抢,末位小三没有被刀伤到,但是,被小姑姑突然当抄起的祭拜玫瑰花束,横扫了脸和脖子。很多条玫瑰刺血痕,让那女子短时破相,次日涂抹的条状碘伏,让她也有点像丛林战士;最可怕的是,“小姑姑”一度抢过了那个两岁半的小男孩,她要掐死那个“骗子小道具”。即使末位小三,拿出柴永煌抱孩子、柴永煌和小三互喂荔枝等多张亲密合影,“小姑姑”也照样蔑视他们的“狗屁关系”。那个还不怎么会讲话、老是摇头、满嘴“搭搭搭搭”的小男孩,凭心说,真的不像我父亲——我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在灵堂外,见过她“丛林战士”一样的碘伏妈妈。当时,她捉住男孩,给他擦口水垫后背汗巾——两个女人的对峙,据说非常恐怖,“小姑姑”阵阵狞笑,歇斯底里,要砸那母子俩出去;那个女子不慌不忙,拿着汉显传呼,给周围人看死者曾给她的各种情话;“小姑姑”再次指令手下打报警电话后,末位小三把小男孩抱到父亲遗像前,指问他是谁的时候,那个不会讲话的男孩,居然拍起小巴掌,清晰地叫“把把把”,一边口水直淌。
那一瞬间,据说静了场。大家都瞪着眼睛看那小家伙的口水垂挂。这个静场,让末位小三忽然悲愤交加,她第一次失态尖叫,说,报警吧,报!我们做亲子鉴定去!
接踵而来的众小三及后嗣们,确实给灵堂带来巨大的震撼,给治丧委员会带来措手不及的混乱。急于恢复葬礼秩序的至爱亲朋们,不约而同地希望或暗暗齐心,共同逼迫“小姑姑”息事宁人、遵从死者入土为安的最高准则。相比那些张狂的小三们,牙医小柴的母亲,成为最通情达理的未亡人。而母亲临终承认自己有愧,说,我把他给我的一大笔流产补养费,偷偷拿去买了缅玉手镯。我生下你,他气得几个月不理我,后来,他还是来看我们了,笑眯眯地看着你,从此,每个月都给足生活费。但他说,逼婚的事,不要想。
三
牙医小柴在往后的岁月里,总是梦回那个恐怖的祭奠大厅。在梦里,他一遍遍、有如初历地重新感受那里的一切:所有的人都没有离去,他们都停在了那里等他。三壁落地的铁灰色墙布,白色的挽联,围绕长桌的、被人摘去黑棕色花蕾的百合花,红得发黑的玫瑰;又细又长又白的牙齿,那个非人感的笑容,猩红的尖头绑踝带皮鞋,一样会踏在他少年的单薄肩头;每一次梦回,都能让他浑身出汗;每一次醒来,都有好几十秒钟,他不能让自己迅速领悟那不过是梦。他的情绪总会被梦里的哀伤裹挟着,随波逐流好一阵子。
梦里,那座永远的灵堂,永远在等着他。那些笑脸,遗像上的笑,那个非人感的、过分明媚的笑脸,都在意识深处潜伏,有如下水道里的老鼠,随时会冒出来。
牙医小柴完成学业后就孑然一身了。求职艰难。他先是在老家旧矿区小医院,做了三年医师助理,自费完成正畸进修后,他就想下海到外面大诊所里干了。但因为文凭差、资历浅,又没有五年执业经历,他四处碰壁。
和“小姑姑”再度关联上,缘起于他的医专同学阿杜。阿杜拉他去老家一起承包一个牙科诊室。那正是牙医小柴当年为生父奔丧的陌生的省会城市。说是省会,承包的诊室,实际是一省城下辖的镇卫生院里的牙科室,后来景区开发,那个叫四盆水的小镇才有了大知名度。那小镇,自古以来,被一条美丽的山涧溪水围绕如内陆半岛,漫山遍野都是漂亮的竹海。牙医小柴去的时候,刚刚改名为四盆区。外地游客叫它四盆水景区。
镇卫生院是个陈旧的两层L型砖混平顶楼。虽然临街,但临的是一条破旧大街,来往的大都是为生计忙、为蝇头小利而开心的苦穷人。承包的牙科诊室,是承包人自掏腰包、自己动手装修的。它明亮简陋干净,却基本无人问津,长时间生意惨淡。牙医小柴和牙医阿杜,靠低价拉客、高质服务,苦撑苦熬到第二年的夏天,诊所才像终于长了根的水培植物,渐渐活旺起来。暑假过去,牙医小柴拿到了一万多的收入。秋天就突破了两万。到承包一周年的第三个月,牙医小柴的收入,是开张第一个月的十几倍。他还掉了承包金、诊室装修分摊款、X光机等设备款和正畸进修费用。
有一天,牙医小柴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喑哑的女声。
“问一下,我不一定做。”
牙医小柴说,没关系,我正好有空。你慢慢说,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我是估计你没那个本事。”
牙医小柴说没事你先说说看,能的话我尽力。
“有个鬼把你胡吹成华佗——哼(或者是嘿)。华佗呢。”
牙医小柴连忙谦虚否认,他心里对这个喑哑声音,既好奇又嫌恶。
“没有一个医院敢接(诊)我,省里市里上海北京日本牙医。你个乡下卫生院的小牙医,那些鬼居然硬说华佗转世……哈哈哈哈……
牙医小柴确定对方是个精神病。他放下电话。电话马上就愤怒地响了。牙医小柴狠狠抄起电话,声音却不敢不温和。果然还是那个喑哑女声:
“你挂我电话?!”
“……呃,问你病情你又不说,我没有时间陪你聊天啊。病人在等。”牙医小柴保持的最后一点理性,挽救了这个不好的发展势头。
“你老实说,你敢接高血压、糖尿病的人拔牙吗?”
牙医小柴傻了几秒钟,耳朵里立刻传过来嗤嗤嘲笑声:“不是华佗再世吗?我看你——也是个屁。”
牙医小柴在极大的忍耐中,和风细雨地解释了高血压糖尿病的高危所在。也终于问明白了,她说的“那个鬼”——那个推荐人是谁。
暗沉女音的轻慢语气,嚣张自负的挑衅情绪,都没有让牙医小柴唤起少年的记忆。当然,喑哑的女声,只是按她自己的心情发声,她也不可能想起十几年前,在一个特殊场合,她给了一个可怜巴巴又倔强讨嫌的少年一记大耳光。
那个“鬼”是个搞水电还是五金什么的老板,小柴记不得了,反正是个老板。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牙医小柴要关门时,他进来了。手捂着腮帮,眉头皱着,一脸痛苦的吃人表情。一个像跟班的机灵的小个子年轻人,帮着解说,我们老板牙疼大发作,能不能赶紧帮他止疼?大医院里面现在没有值夜班的牙医。看到小柴没有马上说好,那个“鬼”骂了一句粗话,说,快给我弄弄看!人家说你好嘛!
牙医小柴还是暂缓关门接了单。那个“鬼”,真不是好鬼。口腔清洁度太差,可能刚撤离酒桌,张口就腾蹿出潲水缸的味道,一股尖锐的脓腐臭鸡蛋味,牙医口罩根本挡不住,小柴顽强抵抗住阵阵反胃,终于像探矿一样查明,那颗痛牙16,有个隐蔽瘘管。牙医小柴做了常规的扩根封药处理,收了十块钱。那个鬼,后来知道是姓邱的男人,回去说当晚就不痛了。几天后复诊,瘘管已经消失。
对于牙医小柴来说,那个患者给他最深的印象是,一张逼人的臭嘴,还有他的奇怪感谢。隔日复诊时,他进诊所连声高呼的不是谢谢噢谢谢,而是——十块钱!——十块钱!他的呼叫致意,惊扰到好几个就诊病人。这是个有点钱的个体老板,他完整的表达是,痛了我一个多月的牙,你十块钱就治好了它!不得了哇!他说,他在市里去过各种大诊所,看过各种名医、家传老牙医,吊过针、吃过药,煎服了六七帖中药,统统没有用。他家的保姆推荐他来这里,但是,他一直觉得保姆能推荐什么好东西,肯定是屁一样的乡下牙医。没想到,“你这个鬼,还真是神医啊”。邱总是一个忙碌的生意人,之后,他把自己所有的不良牙齿,都交给了神医小柴,而且再忙,复诊也基本随叫随到。
邱总是声音喑哑的女人的亲戚,有一天他向她推荐了牙医小柴,那时,她已经牙疼了快一个月,有颗牙(45前磨牙)欲掉不掉,近一个月来,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拔她的牙。但是,邱老板的建议和邱老板保姆当时的建议一样,在她听来也基本和放屁差不多,她根本看不起:那不起眼的破卫生院,那被人承包的小牙科室,那些穷得狗急跳墙的小牙医,算什么屁东西啊。
她的45牙,一直在疼,就是不掉落。平时钝痛,时不时会突然炎症发作,或者触碰不慎,就会痛得让人发疯。给牙医小柴的这个电话,就是45牙大痛发作时打出来的。
牙医小柴问明情况,也一口回绝,他拒绝了她——准确说,附带条件地拒绝:如果她不按他要求一一做到,那么,他也不敢给一个糖尿病、高血压的人拔牙。
四
通过声音,牙医小柴推断那个女人不年轻,但第一眼见到她,他没想到,那完全是个面目可憎的老太婆,等他明白这竟是他叫过妈妈的、后来改叫“小姑姑”的女人,简直有被雷劈的感觉。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理解眼前这阴沉而衰老的形象是怎么生化出来的,也不过就是十三四年的时间啊,当时她最多二十七八岁呀,这么能有这样的断崖之变?要知道,小牙医一直在这十三四年来的记忆里轮回,那个灵堂,一直在他脑海里自动刷新。多少个深夜,小柴不断梦回那个祭奠大厅,那里的人一一在位,他们都没有老去。那只猩红色的尖头绑踝带的皮鞋,依然踩在他瘦小的肩头,依然刺眼地嚣叫着青春和愤怒。在梦里,它们也从来没有褪色过。也可以说,少年根本就没有离开过那里。所以,这个对比太震撼了。
十三四年,对有些人来说,真的可以是大半辈子吗?
学校毕业至今,牙医小柴也有四五年的从业经历了。职业使然,他对人们的笑容、表情状态,有着病态的职业敏感和研究习惯。他知道,牙齿的好坏,不仅仅影响容貌美丑,更掌控人的情绪表达,他甚至可以通过表情,反推牙齿的好坏。牙齿问题多的人,面部表情一般不自然,神情往往抑郁。甚至年纪还小,人的心理已经被牙齿好坏所左右。他见过一个断了门牙的十龄男童,不断地以手掩面才能回答医生的提问。在老师那儿,他还见过一个二十多岁因为牙周病,几乎失去了整口牙齿的小伙子,那个无牙的青年,委顿、抑郁、卑怯,一副欠揍的窝囊脸,开口或者不开口,他都那么小心翼翼。但他自己坚持认为,他天生不爱笑,牙只是一方面原因,更主要的是“外面没有什么好笑的”。老师对学生们说,别听他的,只要给他换一口好牙,他的人生就会发光,就对谁都容易笑。
老师有一篇关于笑的宏文,据说灵感来源于梦境。在老师的梦里,所有的生命都亮如蛛丝的光。每个人就是一丝光。不笑的人,那丝光就不清亮不透明,就像捂了盖子,连通不到天光。而牙齿,就是那丝光的盖子。真正的、由衷的生命喜悦,会让光丝透亮、接千载、连万宇、和光同尘。老师还说,除了恶牙、恶念,没有东西能让生命不再透亮。梦的尾声,是看不见光丝,只有遮天蔽日的黑线,像漫天的黑雨。老师给的解释是,牙和恶念,制约了生命的光华。他勉励弟子,牙医有能力让人间发亮。
柴永煌的遗照上,他笑得很暖和,但是,他门牙微微内陷,犬牙13、23都偏尖,算不上一口好牙,不过,他应该算拥有一个不错的人生了。如果用路桥来比喻人生,那么,大部分人都是平面马路、草地小道而已,而柴永煌的人生,至少是一条丰富的立体交叉桥路。
牙医小柴一进入那个金丝竹篱笆围绕的小院子,窗帘边的“小姑姑”就认出了他。应该是他们父子长得太像。成年后的小柴,简直就是柴永煌的翻版。读书时,初上社会时,他还比较清瘦,承包牙科后,压力太大,小柴变胖了,这和父亲更是有如翻模拷贝的效果:结实圆润的矮壮身材,高弹力的厚臀,饱满的、有点歪的天灵盖,随和的圆脸上,有明显的眼下卧蚕。这种卧蚕痕,无须笑,就春意融融,花见花开。一样的偏厚嘴唇,一样的唇边不清晰,一笑,一样地露出微微内凹的门齿。
牙医小柴对着客厅茶桌边看他的老妇人礼貌地笑着。老妇人没有回应他的笑容。把他带进来的下人模样的人掩门退出,硬木底的拖鞋,在门外的石阶上“笃笃”远去。小柴一时尴尬不适,因为,照常理,作为患者和主人,妇人应该主动和他打招呼,告知自己的害牙情况,而那个老妇人只是扭头看他,她打量他的寡淡样子,就像看一个值不值得施舍的乞丐。她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牙医小柴当时感到,她是对他的医术毫无信心。
看在出诊费很高的分上,牙医小柴只好自我热烈地进入工作状态。他笑着,指着窗前的躺椅说,那是我说的躺椅是吗——OK,请您躺上去吧,让我看看您的牙。哦插座在哪儿?我需要这个灯照明。小柴举着自己带来的灯。老妇人这才站起来,背倒不厚,两肩却窝着,看起来像一只松散羽毛的鹰隼之类的大鸟。她踱到牙医小柴跟前,并没有指明插座位置,而是偏着脸,更加仔细,也可以说是目光轻慢地扫视牙医。对于医生而言,这是非常不礼貌的病人表情。牙医小柴在尴尬中,抵御着接收到的蔑视和轻微的屈辱,医患双方就在这样的站位中角力。
老妇人就这样专注又充满蔑视地扫描着他。他以职业的敏锐,看到了老妇人眼眶里,浮起一层清亮近无的水光。老妇人没有任何脂粉的脸,像一块放久的老姜。她额头高宽,但不饱满;眉毛短促却不协调地兴旺,尤其是两边眉头的眉毛,逆生勃勃,几乎有在眉头打旋的气势,这使她脸上有一股不屈的犟气;两边眼袋不算大,但上面都有沟痕,就像蝴蝶上下翅膀分割,蝶翼状的眼袋之间,挺立着锋面锐利的瘦高鼻子,难怪给小柴鹰隼的感觉。此外,对于牙医小柴来说,很重要的,她的脸,右腮略大于左腮,软乎乎的垂坠感,这该就是45牙的炎症痕迹。
你父亲叫——老妇人说,柴、永、煌。
几乎就是妇人开口的同时,牙医小柴的记忆也连通了十多年前的祭奠大堂。是的,那偏脸看人的恶习,乜斜刻薄的鄙睨,那又细又白又长、非人感的牙齿,都在驱散岁月模糊的淡雾,呈现出记忆通道的指路标志。它们使灵堂比梦境更清晰。牙医小柴脸色发白。这个女人非人感的笑容,唤起他腮帮的少年之痛,不仅是大耳光,还有那只踏在肩上尖头的红皮鞋。面色青白的年轻牙医,控制不住由内而出的轻微颤栗。身体的不适反应,让他更加难堪和愤恨,但他茫然地看着老妇人:周围的一切都有点变形,这一瞬间,时空虚幻而幽暗。
他还是点头了。但也因辨认出了对方且心绪黯淡,他压根不想再问什么。老妇人却一脸尖刻的自得。拿过老妇人给他的几张检查单子,他边看却边在开小差:十三四年吧,是什么让一个年轻的女人,直接变成风干的老妇人呢?
这个朝南的客厅,一下子安静下来。牙医小柴往插座插线的身影,在落地窗里的阳光下,佝偻着移动。仿佛识破妖精的成就感,让老妇人悠然地把自己放在躺椅上,空虚而满足的目光散看着天花板,令牙医小柴十分生厌。掌灯的临时助手还没有到,牙医小柴一手持灯,一手持镜,粗略看了个大致。炎症消退了,45牙松动得就像深秋树上的干枯残果,拔除它,应该没有问题。老妇人的心电图、血常规报告单、血糖检测报告,也都显示她的身体在五个月以内是稳定的。这是她和牙医小柴的第一通电话的医嘱结果。两个月前,第二通电话,牙医小柴说,如果这些指标,半年内都是稳定的,你到哪个医院,医生都会帮你拔掉这颗牙齿的。
声音喑哑的电话那头,传来几乎是幸灾乐祸的尖利叫声:——就找你!
牙医小柴当然听出这邀约里,没有一丁点感激与信任。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被猎捕的对象。可以想见,对方大概是个被害牙逼疯、仇恨所有牙医的变态狂。这么想着,医患连接也就由此莫名达成了。两个月过去了,这前一天,接到了她的期满电话,而牙医小柴承包的小科室,已经在一个月前被镇卫生院突然收回。院里倒是想收编他们,并承诺给他们干部指标,所有的设备也可以都按原价回收使用,但是,牙医小柴和阿杜,在承包的两年多里,品尝了艰难起步到蒸蒸日上的好滋味,再让他们回到领工资的身份,完全是不可能了。心野了,翅膀又般配地硬了。阿杜准备先去深圳,女朋友家族想让他过去帮忙,利用这个断片时间,他先过去看看情况,应付一下;而牙医小柴,一直有一个高端的个人牙科梦想。四盆水镇五星广场门口有一处,比较便宜;省城摩尔大商城,一个客户介绍的朝北朝湖的夹层店面,位置好,各方面条件也不错,就是大而贵,牙医小柴吃不动。所以,这些日子,在四盆水,他一边在考试,一边注意新址考察,基本上一周干之前两天的活,主要是针对那些复诊患者。X光机、牙椅等设备,都放在阿杜家,有约,就过去集中处理一下。其他时间,都在考察选址中。声音喑哑的女人来电话时,牙医小柴说自己已经没有诊室了,他在婉转拒绝,让她去别的医院。那个女人嘶叫起来:——让我白等?!
牙医小柴屈从了。
奇怪的是,张大嘴巴,妇人嘴里的牙,并没有牙医小柴感觉的那么细、那么长、那么白。牙龈毫无萎缩,牙周整体情况尚好。临时助手从阿杜家带来了麻药针筒、消毒碘伏、卫生棉球等拔牙工具。拔牙的时候,老妇人基本算配合,麻药一起效,牙医小柴就三下五除二,眼明手快地把那祸害她半年的45牙,连根拔出。止血情况稳定。看着那颗害牙,小柴屡屡疑惑,即使连根而出,它也是正常的长度,可是,为什么这些牙,组合出她的笑容,或者说咧嘴露牙,总给他不安的非人感呢?
纳闷的感觉也不止于牙齿,处理牙齿的过程中,老妇人开始显得比进屋初见时年轻一点,仿佛有一种光,正在帮她剥脱岁月蒙上的尘灰褶皱,衰朽寡淡疏离排斥感,也像牙结石一样,被时光钻头瞬间磨去,也可能就是牙医自己少年时的眼光,重新把他引领向他少年时眼里的“小姑姑”。小姑姑仰躺头发后掠,她颞部和颧骨之间有一条蚯蚓似的条状鼓起,如蜡一般质感发亮;她的左手背手腕处有另外一条“粗蚯蚓”,这一条更鼓凸,看起来手腕上像缝了一条小肠在皮肤上。牙医小柴脱口而出,你疤痕体质啊。
老妇人睁开眼睛,她听得懂小牙医所指。她重新闭上眼睛的时候说,我的身体记仇。
小助手有课,赶着先走了。牙医小柴和躺在椅子上闭目休息的妇人,依然默无声息。老式的方格子木地板上的阳光呈焦糖色。牙医小柴觉得小院四面的金丝竹,维护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发黄时光,就像围住了一张旧照片。又测了血压,足够的观察后,确定没有问题,牙医小柴便交代了一二三四注意事项准备离去。那个硬底木拖鞋的声音从院子外渐近地传来,他来得正好。他进来时是空手的,但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信封。牙医小柴接过的时候,里面的分量感,让他由衷表达了关切和谢意。
当然是微笑着,下眼睑的两道卧蚕,使他的笑温柔而光辉,就像从心灵深处的清泉边冒出的水仙花。这不只是礼貌,而是令人安适的祝福。就是这个时候,连那个穿硬木底拖鞋的人也想不到,已经起身的妇人、嘴里还咬着止血棉球的妇人,忽然,一个巴掌甩在牙医小柴脸上,这个位置,和十几年前一样,引发的脸涨耳热的疼痛,也和十几年前一样。
牙医小柴张着嘴,手慢慢捂在脸上。他眼睛睁得很大,张皇困惑地看那妇人,显然,老妇人也为自己的行为所困,她有点吃惊,但更明显的是局促与惶惑。牙医小柴拚命控制自己,忍住了还她一巴掌甚至两巴掌的冲动,最后,他只是狠狠抓住了她苍老内卷的干瘦肩头。
那个该叫小姑姑的人,不等他抓住她,一点老泪,眼药水一样流淌而下。但这只是她一瞬间的脆弱,马上,她扭脸走过他,径直往二楼而去,那个单薄的、双肩内卷的虚弱背影,依然布满傲慢与蔑视。这个恶毒的孤傲背影,蹂躏着牙医小柴的心。他咬紧牙关默默拿起工具,开门而出。金丝竹小院的院子铁门反锁着,他试着操作开门,竟然打不开。他有点躁狂,硬木底的拖鞋声,援助而来。那人行云流水般把三张百元币,又塞在牙医小柴手上,同时为他开了门。
在牙医小柴的脑子里,他已经把钱狠狠撕碎,摔在风里,再对屋子方向恶狠狠啐上一口,但其实,他没有,他只是把钱狠狠捏紧,再捏紧。尽管屈辱、费解和愤怒。他失态地吼叫了一声,用力踹了一脚铁门。
那个穿硬木底拖鞋的人对他略微点头,像是礼貌的道别,也像是对更多隐忍的理解。牙医小柴意犹未尽,又狠狠踹了一脚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