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2期|陈应松:田野上的石兽
应该是1980年的秋天,我们的船进入大运河。我们运送的是一船三角蚌,是丹阳人在我家乡——湖北荆州湖区购买的,用来养育珍珠。夜泊丹阳,远处的田野上,一轮明月挂在黛青色的天空,大运河像一条晶亮的巨蟒在月光下悄然游动。完全没有想到,在这片月光下,静静地踞蹲着无数庞大的石兽,它们从南朝的齐梁时代一直蹲在那儿,已有一千五百年。蹲得面目风化,瘸腿折羽,但依然以充沛的激情挟风携雷,阔步欲行,视时间如无物。满天的星月,永远是它们身影的衬景……
天气渐寒,重返大运河,这条人工河流依然在江南的大地上蜿蜒流淌。两岸的初冬,黛瓦白墙,芳树绿草,清云逶迤,宁静如玉。在丹阳萧梁河边,当地朋友告诉我们,当年的石兽原料,就是通过秦淮河,再通过大运河(破岗渎)进入萧梁河,然后抵达陵口。陵口,就在这里葬下了齐梁两朝的十一位皇帝,也遗下了巨大的镇墓兽和高大的石柱、石碑。
这些石头,是一种坚硬如铁的青石,从江宁的青龙山开采,数十吨的整石,经古运河运至陵前后,由南朝的工匠们现场制作。皇帝的棺木,同样是从皇都建康,由古运河乘船,由萧梁河至皇陵。有记载当时棺木进入萧梁河时,新开的河床上不放水,上面铺满瓦,瓦上铺起厚厚的黄豆以减少摩擦力,由工人将棺木牵引至陵墓。但棺椁与巨石比,一定没有什么运输难题。
在田野上,在陵墓前,在风霜雨雪中雕凿神兽的工匠们,真正是在餐风宿露。这样的雕凿,放在今天,也依然是大师之作。工匠们粗糙的手,只属于那个伟大的齐梁时代。这双手不会轻易去雕刻一匹麒麟或者天禄或者辟邪,他们代表着那个时代《昭明文选》《文心雕龙》和《诗品》的高度与深度,代表着与盛唐和北宋比肩的文学艺术成就。一只搁弃在荒野上的石兽,就是一部石刻的《文心雕龙》或《诗品》。齐梁朝,这江南大地上诞生的政权,真是一场艺术的盛事。这些神兽,因一些人的隆重死去而在田野上盛装出现。但是主人已经驾鹤西去,化为微尘,却把他们带来的神兽留在了这儿,让它们在这片田野上怒吼千年,腾跃万载。
江苏丹阳是一个神奇之地,名人众多,历史遗迹繁茂,王陵随处可见。号称“北有十三陵,南有十二陵”,地下的文物尚在沉睡,但陵前的石兽却十分张扬地威武了一千多年。以庞大的体积和令人震撼的雕工,上承东晋,下启隋朝,将南北朝石雕艺术的旷世杰作,毫无保留地奉献在这块土地上。
对于那些走近它们的人来讲,这些石兽以先声夺人的气势首先让你屏息,尔后,你再来探究为何它有如此高超的技艺,为何有如此庞大的体量,为何要用想象中的、独特的神兽来镇墓护灵。这样大的神兽,它远离我们世俗卑微的生活,在如今想象力萎缩的时代,人们对神灵麻木不敬。这些仿佛从土里钻出的远古神兽,曾是我们民族遭遇到的另一种精神生活,一种因敬畏而创造的奇迹和想象。
南朝的陵墓雕塑在中国的艺术史乃至世界艺术史上,都是黄钟大吕,撼人心魄,它以中原北方的雄浑为魂,却全力饰以江南文人的匠心,俊逸、潇洒、细腻、华丽、灵动,堪称世界雕塑史上的传奇。
即使它们在荒凉的旷野上,即使它们是石头,即使它们张着巨口,尖齿峥嵘,神色凝重,但也并不狰狞恐怖,却显出一股志得意满、俏丽轻灵的亲切,触动了我们心底对神灵亲近的某根琴弦。它们腹侧上的双翼,与其说是要飞翔,不如说是它身体上的一件配饰,或如天使背上的翅翼,纯粹是可爱俏皮的象征。
石兽的配置和安放也是有等级的,如帝陵前的石兽,头顶有独角或双角,长须垂胸,四肢前后交错,如巨兽踏行,足音轰响,大地震动,王者之气,直冲霄汉。兽体雕饰繁缛、精细,体态健硕,线条酣畅,英姿飒爽。王侯墓前的石兽则头顶无角,鬃毛下披,长舌多外垂胸际,微卷舌尖,造型同样威猛。
这些神兽无法收敛它们神秘的冲动和激情,在时间粗暴的蹂躏和鞭打下,它们铁骨铮铮,化为历史的质地。它们以不可征服的意志和力量,睥睨这世上的一切。知道在它们的周围,会一次次成为荒野,一岁岁杂草蔓生,一场场狂风暴雨、坚冰酷雪,但你就是不能够摧毁它。
在陵口,有齐梁四陵——齐明帝萧鸾的兴安陵,梁开国皇帝梁武帝萧衍之父萧顺之的建陵,萧衍的修陵,梁简文帝萧纲的庄陵。这片齐梁皇家的家族墓地,如今菜畦青碧、芦苇摇曳,满头飞白的芦花,是又一年结束的标志,每当它们出现,时间的纪年又往前行进了一格。
我们来到梁文帝萧顺之的建陵,它位于齐明帝萧鸾兴安陵与梁武帝萧衍的修陵之间。这位所谓文帝,并没有做过皇帝,不过是齐开国皇帝齐高帝萧道成的族弟,梁武帝萧衍之父。子贵父荣,被皇儿追尊为文皇帝,庙号太祖,陵则名建陵。一边是杂树林,一边是芦苇丛。河里水草荡漾,游鱼怡然。我们在冬日的阳光下远远看到了一尊巨兽,它叫麒麟,正豪迈扬腿,大步往前跨奔。这个傲视群雄的神兽,春风得意,双翅上挑,紧贴身侧,批毛卷曲如花瓣。烟蹄爽劲,嘶风啸月,仿佛陵墓的主人重又拽住了它的缰绳,骑上这巨硕的神兽,驰骋天地,巡游九天……这匹石雕的神兽,就是墓主放牧在时间长河岸边的灵兽,它俯瞰湍流飞漩,任由朝代更迭,兴亡轮回,锐长的吼声从未改变,踢踏的巨响没入云涛,炽热的血脉被工匠最后的一凿注满,它永不会死去。它拥有齐梁统治者对自己文化、艺术、生命的诠释权,是那个时代用征战,用笔,用杀戮,用千万工匠的凿刀挣扎出来的沉重身影,是枭雄般的灵与肉、动与静、死与生……虽然这尊麒麟的独角已经失去,上颚已经残缺,四肢也不知所踪,就算没有修复,只有一张嘴,一条腿,你也能感受到强劲的齐梁王朝,山一样向你冲撞而来。石头的野莽,如铁血灼人,铜骨敲心……
我渴望抚摸它,感受久远之前留下的温热。冰凉、粗糙,在风化中一些部位变得凹凸不平。可是,一千五百年的风霜,它却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雕琢的花纹、线条依旧那么清晰、尖锐,就像是刚刚凿完,似乎还有未清扫的粉尘,依稀能闻到百工匠额头滴下的汗滴的味道。对于这种巨大的神兽,它的身体根本不屑于无聊的包浆,它完全能承受和抗衡时间的凌迟与风化,剥光所有的粉饰,一身骨头,坚硬,冷峻,执拗,狂野。蹄削日月,奔风千里,傲首扬鬃,一骑绝尘的石兽,虽是画翅,却如飞翼,哪有一丝守墓者的浊邪、困蹇与哀伤?
齐与梁,几十年如此短暂的朝代也是朝代,同样刀光剑影,英雄际会,诗酒风流,壮怀激烈。站在这里,在丹阳的旷野上,手抚石兽,你会觉得离那个有四百八十寺的南朝这么近。它的千里莺啼,姹紫嫣红,它的临水村庄,依山城郭,它在江南丽日里处处掀起酒旗的熏风,它的亭台楼阁、寺庙佛坛,在朦胧的烟雨中时隐时现……
作为齐梁众帝的家乡,他们最后的归宿自然是这块土地,这就叫故土难离,叶落归根。“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固然南朝的齐梁皇帝,死时大都很惨,被砍头的,夭折的,饿毙的,闷死的,溺亡的……这些生前才华过人、卓尔不群的帝王,死后大多归葬家乡。国都建康(南京)对他们来说并非是永久眷念与安息之地,纵然丹阳没有虎踞龙蟠的气象,但齐梁的皇帝终归都是大文人,心中有乡愁,死后入故土。
其实这种被当地人称为石马的麒麟,并非如今我们常见的形象,但在南朝,它就是这个样子,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祥瑞之物,镇墓守宅。而天禄又称“天鹿”,也称“挑拨”、“符拨”,它能祓除不祥,永绥百禄,故为天禄。有专家说,辟邪与天禄是同一种,也叫貔貅、百解。龙头、马身、麟脚、狮形。南京的市徽上就有它的身影。在进入南京的路口,我每次见到它雄壮灵巧的身影,都会有一种激动,它像一只突然蹿进城市的豹子,有莽撞之态,令人喜欢。司机对我说,它们都叫貔貅。对于这些被称为天禄、麒麟、辟邪的巨神,一般人还无法一下子将之分辨区别,这些神兽的造型,陡然的相遇,会摧毁并征服我们的心灵,唤起我们心中蛰伏的英武之气,啸傲之慨。它们气吞山河的形象,无论是在闲花野草中,还是在荒冢夕阳里,都是巨石之神,它们徜徉逡巡,豪气干云。它们的铁齿,它们的呼吸,依然来自劲风横吹的南朝,青面铁蹄,咆哮生威。如今只是暂时收敛起了它们的狂暴,在荒凉的夜晚如困兽沉睡,或者在大荒之中,星月之下固执地寻找和呼唤着它们的主人……
那个伟大的放牧者,他因何事遗落了这一匹匹走散的巨兽?他又去了何方?……
我们从梁文帝萧顺之建陵向左,沿着乡间的小路,穿过小河,即是齐明帝萧鸾兴安陵。他的陵前是一只保存相对完好的麒麟,这只更加壮美和傲骄的神兽,让我情不自禁地扑向它,有一种接近神灵的渴望和冲动。粗壮的尾巴,飘拂的长须,仙翼由四只小翼组成,与飞扬的胸毛浑然一体,它的头颅更加高昂,身材更加修长,体态更加壮实,不可一世,就是一只追风胁月、萧萧独行的异兽,有一种隐隐的阴森和神秘之气。
虽然我拒绝将神兽与所守陵墓的主人联系起来,但这尊石兽却不禁让我想起有被害妄想症的齐明帝萧鸾。这位皇帝年幼失怙,全仗高帝萧道成抚养。因萧道成长子文惠太子早夭,武帝死后,文惠太子之子萧昭业继承皇位,此萧鸾竟然连杀萧道成二少子,自立为帝。尔后害怕报复,将太祖、世祖、世宗的诸子诛杀干净,典型的恩将仇报,以屠戮亲人为快,到了恶魔之境。莫非工匠们心中有隐隐的悲愤和不平,要将这尊石兽化作萧鸾之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也许是我的臆想吧,石兽就是石兽。但历史是有记忆的,也是有痕迹的,它深深刻在某处,让我们品咂。
好在,这只石兽只是在河边的岸上,面对着一些菜地和杂树,身上有些许的树影,阳光明媚。它的残暴的牙齿被人敲掉了,空空的大嘴像是被堵住,再无力嘶叫,历史将它定格在伟大而凶险的南朝,阻止它迈向新世纪。它石化在自己的记忆里,遥远的、庞大的、沉重的、激烈的和变态的身躯,以及往事,都在这里归零,成为一尊雕塑。
我们回返,沿着苗圃中的一条小道,去往梁武帝萧衍的修陵。萧衍为萧顺之之子,这位出类拔萃、节俭勤政的皇帝,八十六岁时竟饿死在寺庙中。他陵前的这只麒麟威武、粗壮、修长,尾巴粗大有力,它没有傲视阔步之感,却似乎是在驻足观望。它没有欲飞云天之意,仿佛只是人间的一只孤兽,被临时放养在这片田野之上。它的双翼,也只是一种装饰图案。它的造型在我看来,颇显沧桑,张嘴如老夫呢喃,内心仿佛怀有忧患。这只异样的石兽,没有神灵之气,完全是写实的、简朴的,但有着巨兽的威仪。从后面看,它像一只浑圆的豹子,有能力向前一扑,咬住猎物。
梁简文帝萧纲的庄陵在萧衍修陵旁二百米处,萧纲是被降将侯景派人用土袋闷死的。他的陵前只剩半只石兽,一个头,一张嘴,仿佛在地底下钻出头来喘息呼喊。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残兽和它的主人。这半只兽,已经被不明的魔手给掐断了,时间是残暴的。萧纲是梁武帝萧衍的第二个儿子,长兄萧统即是著名的《文选》编者昭明太子。自古有“文选烂,秀才半”之说,这本《文选》中的文字,将比这些石兽更加不朽。萧纲和其兄一样,也是文学大家,是著名的“宫体诗”代表人物,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们父子一个个才高八斗,不输“三曹”。
除了丹阳田野上的这些石兽,还有许多分散在江南各地的石兽,如在南京栖霞萧秀墓前的,在萧景墓前的,在梁始兴忠武帝萧谵墓前的,在梁临川靖惠王萧宏墓前的众多辟邪与麒麟,还有在江宁、句容等地的齐梁众多石兽。齐开国皇帝萧道成泰安陵前的石兽,本已残缺不全,后又被炸毁,令人扼腕叹息。在丹阳博物馆里,还保存有疑似泰安陵的石刻残件,等于是灰飞烟灭、魂魄失散了。为什么要炸毁这些石兽?石头也有无缘无故成为齑粉的一天。
听当地专家说,丹阳的石兽中,齐武帝萧赜景安陵的麒麟最为独特,我在画册中见过此兽,虽然残缺,但残存的麒麟,体型修长优美,如神兽中之窈窕俊秀者,昂着夸张的长颈,像是听到什么响动,在张望聆听,这只神兽真是能够飞腾的神鸟,它的神翼只要张开,定能嗥叫云天,心临万仞。另一只完整的天禄,也是身材修长,腰肢呈流线型,一眼望去,身体充满了弹性与韧性,正处于青春勃发之时。它周身的装饰繁复华贵,其雕刻技法也丰富炫目,圆雕、浮雕和线雕交替出现,是南朝石兽雕刻的巅峰之作。
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的丹阳古石雕群,堪称宏伟的艺术。它们大多残缺在时间的刀斧里,在时间惯有的反噬中难逃一劫。当石头赋予它神性时,魔性也同时并存,由敬畏而生的恐惧和疯狂,可能是其被腰斩和破碎的原因,加上大地坍陷,陵谷沧桑,万物的命运只能是消隐和失踪。
我在云南陆良看过大爨碑,其碑沿残缺不全,如狗啃过一般。一问,才知当年弃在野外时,因传敲下一块碑片煮水喝能治病,故被人慢慢敲碎。丹阳神兽,我也在那里听到一些传说。说靠近陵墓石刻的四个小村,长期以来人丁不旺,有人抱怨是这些墓前石兽成精害人所致。说它们的样子昂首阔步,欲飞不飞,踯躅可怖,心怀鬼胎。到了晚上,等百姓关门,它们就蹿进村庄害人,许多女子被它们所惑所害,面黄肌瘦,不能生育。于是人丁少的人家,迁怒于石兽,用铁锤敲砸它们,有的石兽被敲得面目全非,村民们认为,以此吓唬住妖怪石兽,家中女人才能怀胎……有多少代的铁锤抡向了这些无辜的石兽?再坚硬的石头也经不住千年的敲打砸击。直到解放后,查出这里的人多患有血吸虫病,得病者肚腹鼓胀早逝,当然人丁不会兴旺。明白了科学道理,损毁的石兽也不可能“破镜重圆”,哪怕成为了国宝。所幸,它们至今大多还完好如初地屹立在丹阳的田野上,像神话一样坚实地存在着,成为伟大的艺术群落,带着南朝的热血,昂首嘶鸣,威风凛凛。
陈应松,1956年生,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余部,《陈应松文集》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三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