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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3期|叶兆言:落日晚照,为谁温柔(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3期 |  叶兆言  2021年03月03日07:22

1

2000年春天,新世纪应该从哪一年开始计算,引发了一场讨论。专家的意思从2001年开始,这一年,按照中国历法的传统,是21世纪元年,然后才能接着有二年三年,如果从2000年开始,一切也就乱套。新世纪究竟从哪年开始,对于郑敏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小聂那次正式谈话。所以说是正式谈话,因为郑敏与小聂熟悉已久,见过无数次面,聊过无数次天,要说谈话内容的正经八百,要说谈话态度的严肃认真,这可是第一次。

这一年郑敏四十三岁,离婚五年多,儿子正在上高中。谈话刚开始,小聂还有些气势,不说气势汹汹,起码也是有些底气。她红着脸,好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谴责,说着说着,很快就结结巴巴,很快就语无伦次。小聂个头不高,有点小肥胖,三十岁出头,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女儿在上小学。她以退为攻,说,郑姐我知道这是我们家小蔡不对,是我们家小蔡不好,我知道小蔡他不是东西。

“你们家小蔡是不是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有关系吗?”郑敏打断了小聂,很不耐烦地说,“你说了半天,到底什么意思?”

小聂不吭声,看了一眼郑敏,郑敏正看着她呢,正在迎接她的眼光,脸上毫无惧色。这时候,应该心虚的人不心虚,不应该心虚的人就会心虚。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小聂把眼光转向别处。郑敏说,你不就是来跟我摊牌吗?有什么话,不用藏着掖着,你尽管说。郑敏说,你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不用担心不要怕,我都听着呢。郑敏和小聂其实心里都明白,都明白她们正在说什么,或者说正准备说什么。小蔡是小聂的老公,小蔡是郑敏雇的司机兼助手,小蔡是郑敏公司的副总。现在,小聂还是以退为进,继续控诉自己老公,继续数落小蔡的不是,郑敏再次不耐烦地打断,直截了当问了一句:

“小蔡跟你说了什么?”

小聂不说话,在琢磨应该怎么说。

郑敏干脆来个简单粗暴,又问了一句:

“小蔡是不是跟你说他跟我有过什么?”

小聂被郑敏强大的气场给镇住了,小聂被郑敏夺人的气势给打垮了,声音压在了喉咙口,说,小蔡他也没这么说,说他也没敢说得多清楚,说男人的这个嘴吗,总归是没有什么好话,反正不管怎么说,说一千道一万,我们家小蔡肯定是不对的。

郑敏勃然大怒,怒不可遏地说:

“这样吧,回去跟你家小蔡说,把话说说清楚,明天不用来了,不要来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付你们三个月工资,他不用再来上班!”

小聂灰溜溜地走了,小聂不走也得走。她还想说什么,还想申辩,还想讲道理,郑敏挥了挥手,已经不准备跟她再谈下去。第二天吃晚饭时,小蔡打来电话,道歉说,郑姐你千万不要生气,这个事呢绝对是我不好,绝对是我们做得不对。我跟你说郑姐,我可是绝对没有瞎说什么,一点都没瞎说,这是我们家小聂她误会了,女人嘛,她就是容易多心,你说是不是?小蔡说,郑姐我真没说什么,你要是不相信,我让小聂给你说话,让她跟你解释,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郑敏十分不屑,懒得理他:

“我不想跟你老婆说什么,我不想说。”

那头的电话已塞到小聂手里,她怯怯地说着:

“郑姐,你不要生气——”

对方服软和认输的语气,让郑敏心气顺了许多:

“我当然生气,我怎么能不生气?”

“小蔡是什么也没说,都是我瞎猜的,你不生气好不好,郑姐不生气好不好。我们家小蔡也说我了,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不该胡思乱想。”

“你也太把你男人当个宝了,好吧,你没有胡思乱想,你想得对,我跟你男人确实是有一腿,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让我不要生气,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怎么能够不生气?我都快被你们气糊涂了,我已经被你们气糊涂了,喂,你们打电话给我是什么意思?”

2

几乎是同样的对话,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在郑敏的一生中已是第二次。第一次只是扮演的角色不同,正好与这次调换过来。往事不堪回首,好多年过去,郑敏仍然还能记得自己当时的尴尬,还能记得当时的狼狈。很显然,通过与小聂的这次正面碰撞,她明白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就是在这样的对话中,一个人的气场很重要,一个人的气势很重要。输赢并不重要,气场和气势才重要,它们能够决定胜负。

小蔡是个说谎话都不会脸红的人,绝对有本事把小聂骗得团团转,有足够的能力把小聂搞定。有些事明明做了,有些事肯定错了,他完全可以做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小蔡擅长于打死不认账,他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他的脸皮之厚,绝对可以与袁美珠相比。袁美珠是郑敏前夫鲁强烈现在的妻子,当年还没与鲁强烈离婚时,她跑来与郑敏摊牌,要郑敏赶快与鲁强烈离婚。袁美珠开门见山,袁美珠镇定自若,说,郑敏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们不离婚,鲁强烈天天和我睡在一起,我们天天睡在一张床上,你不觉得难受吗,你不觉得那个吗?

郑敏觉得那天自己输就输在气场上,输就输在气势上。一种被打败了的感觉非常不好,袁美珠与郑敏年龄相仿,她并不比郑敏年轻,没有郑敏漂亮,身材也没有郑敏好,皮肤还黑,用鲁强烈的话说,袁美珠与郑敏相比,没有一处比郑敏好。离婚签字不久,鲁强烈偷偷给郑敏打过一次电话,在电话里他几度哽咽,痛哭失声,说自己对不住郑敏,对不住儿子,一口气说了好多个对不起。说他没有管控好自己,说他活该遭了报应,说他最后所以同意离婚,所以愿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是觉得自己太亏欠郑敏,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事实真相当然不完全是这样,鲁强烈的致歉电话,让郑敏多少感到一些安慰,让她多少也挽回了一些脸面。鲁强烈与袁美珠的故事,说起来十分狗血,说起来极其简单,两人在同一个单位,在同一个办公室,平时眉来眼去,一起出过几趟差,然后就有了点事,然后便弄假成真。都是有家庭的人,一个有儿子,一个有女儿,袁美珠先离婚,她离了,逼着鲁强烈离。这是个破罐子破摔的厉害女人,鲁强烈不想离,也得老老实实地离,在她的淫威逼迫之下,必须乖乖地就范,非离不可。

郑敏与鲁强烈的婚姻,开始时还有几分浪漫。他们是小学同班同学,也是中学同班同学。无论小学还是中学,鲁强烈都不是很起眼。大约在初一的时候,有一次鲁强烈与同学戏耍,掉转身猛跑,一头撞在了郑敏怀里,那时候,鲁强烈还没开始发育,个子很矮,仍然像个小学生。意识到快要撞人,连忙伸手保护,想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被撞的人,于是自然而然地就碰到了郑敏的胸部。郑敏的胸本来就大,正值青春期,那时候的女孩子既没胸罩,也没紧身衣,因为害羞,越是胸大越觉得难为情,她平时都不好意思挺胸抬头。

郑敏觉得自己胸部被人撞到了,或者是被人捏了一把。不是疼,还来不及感觉到疼,只是极度的慌张,非常的紧张。鲁强烈也非常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手触碰到了什么,知道自己这样是属于流氓。在那个年代,男生女生非常保守,都互相不说话。郑敏出于本能地喊了一声“不要脸”!她本来是要喊“流氓”的,当时的男生女生,经常会用到流氓这个词,流氓可以是特指,也可以泛称,可以是某个行为,也可以指某个人,然而郑敏有意识地避开了用“流氓”这个词。鲁强烈在众人的哄笑中扭头就跑,他听到了郑敏的那一声“不要脸”,当时心中确实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要脸,很流氓。

鲁强烈和郑敏成为夫妇后,重新回忆起这一幕,大家都觉得很可笑。鲁强烈说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女人那个东西很大,很有弹性,他是第一次触碰到那玩意儿。郑敏斥责说什么叫第一次,难道还有过第二次第三次?她说,你可真是不要脸,当时人家被你给弄得都快吓死了,我吓了一大跳。鲁强烈笑得很开心,说不要说你吓死了,我也吓死了。回忆是美好的,回忆很温馨,热恋以后结婚之前,郑敏相信鲁强烈是真的喜欢自己,相信这个男人的心中只有自己。

男生也好,女生也罢,在青春期都会有个初恋对象,都会产生最初的朦胧爱情,郑敏没想到鲁强烈暗恋的女生竟然会是自己。当年男女生虽然不说话,心中却各自有主。郑敏暗恋的是江阳,江阳是班长,班上很多女生都喜欢他。初中时期的郑敏非常敏感,她有点自卑,很不自信。自卑和不自信的原因十分简单,就是她父亲因为流氓罪,前不久刚被公安机关逮捕,差一点被判刑。这件事很快传开,弄得家喻户晓,同学们都知道,都在背后议论。当时并不是很明白什么叫流氓罪,郑敏只是知道这罪名不同寻常,很下流、很丢人、很无耻,非常的不要脸。

郑敏的心中从此有了阴影,流氓罪太难听,它和通常的家庭成分不好还不一样,家庭成分大多是解放前的事,你是地主,你是富农,你是资本家,你是四类分子,这都和万恶的旧社会有关,都是所谓的历史原因。流氓罪则是现行,就发生在当下,就发生在今天。郑敏作为女儿,有这样一个流氓父亲,有这样一个下流的爹,顿时觉得抬不起头来。她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偷看江阳的脸色,害怕会在他的眼神中看到某种不屑。有个犯了流氓罪的爹真是太糟糕,郑敏相信江阳根本就不会看上自己,她根本就配不上江阳。

中学毕业后,有的同学下乡当知青,有的同学留城当工人。郑敏和鲁强烈进了不同的工厂,两个厂挨得很近。有一天,鲁强烈出现在郑敏面前,说,我知道你在这个厂,我就是到你们厂来玩玩。自小学中学以来,因为男生女生互不说话,互不交流,这是郑敏第一次与鲁强烈单独面对单独聊天,她感到很意外、很惊奇。以后又有过几次接触,都是鲁强烈主动来郑敏的工厂玩,他也邀请她去他们厂做客。郑敏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觉得有点可笑,没事去他们厂干什么呢?他们厂又能有什么好玩的。几次接触后,她意识到鲁强烈对自己很有好感,从他犹豫躲闪的目光中,从他不怀好意的微笑中,仿佛能看出那种想和自己处朋友的意思。

郑敏也没太往心上去,那时候大家还很幼稚,她的心目中仍然保留着江阳的位置,虽然毕业离开了学校,她还是忘不了江阳,心中对鲁强烈真没什么感觉。在工厂里当学徒,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年。鲁强烈突然来找郑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封情书,红着脸说,等我走了,你再打开看。郑敏有些莫名其妙,说,既然人都来了,有话干吗还要在信里说呢?说着就要拆信,鲁强烈急了,坚决不让她拆。郑敏似乎也意识到信里会写什么,心跳有点加速,脸也有点红。等鲁强烈走了,打开来看,果然是封情书,话有些肉麻,留了地址让她回复。郑敏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偷偷地就把信撕了。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第一个想法是不能也不应该让别人知道。进厂第一天,负责接待新学徒的师傅就告诫大家,学徒期间,要好好跟师傅学手艺学技术,不可以谈恋爱。三年后满师,不久高考恢复了,很多年轻人想考大学,郑敏也跃跃欲试。厂长在大会上发火,说,现在某些人不安心生产,好高骛远,想考那个什么大学,我看未必就能考上。郑敏本来也不自信,问了问身边几位同事,都不准备报名,于是也就很自然地放弃了。再不久,马路上遇到高中女同学,说起高考,说谁参加了,谁也参加了,当年的班长江阳没考上,成绩最好的徐露露没考上,成绩很一般的鲁强烈,反倒让他考上了。

郑敏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他给自己写过情书,想到自己后来就没理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同学觉得奇怪,问,你笑什么?郑敏连忙掩饰说,我也跟你一样,没想到他竟然考上了。

3

郑敏觉得自己人生的第一个翻身仗,是与鲁强烈的婚礼。人生的道路是曲折的,她和他确定恋爱关系不重要,第一次发生那事不重要,一起去领结婚证也不重要,这些事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发生,发生也就发生了,按部就班并不意外。真正重要的是那场婚礼,那场婚礼开始颠覆了郑敏的人生。

婚礼在离郑敏家不远的一家饭馆举办,当时南京没有什么大酒店,婚礼场面都很小,这家饭馆已经属于最大的。鲁强烈家经济条件并不好,操办婚事,拿不出太多钱来办酒席。郑敏的父亲老郑站出来发话,说,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能亏待她,所有的酒席开支都我来出好了,需要多少我给你们掏多少。他这么说这么做,男方会很尴尬,鲁强烈家心里不愿意,可是老郑执意要这样,就是要讲究排场,一定要自己掏钱,也没办法拒绝。于是婚礼办得很隆重,非常隆重,整个饭馆都被包了下来。

这场婚礼给郑敏挣足了面子,来了很多人,能喊的人都来了。事实上,那天婚礼的真正主角,不是新娘和新郎,而是郑敏的父亲和母亲。老郑小时候学过戏,学的是武生,虽然没在演员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但是自小练功,站有站样坐有坐样,一招一式都可以引人注目。郑敏母亲薛芬曾经也是个不错的演员,唱青衣的,一辈子没大红大紫过,后来一直在戏校当老师,这一年也还不到五十岁,气质非常好,可以说是光彩照人。大家挨个儿地走过来,给新人父母敬酒,与郑敏父母相比,鲁强烈父母完全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年龄看上去也要大许多。

自从父亲出了那事以后,虽然父女居住在一个屋檐之下,郑敏一直不太愿意面对老郑,她很少跟他说话,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基本上没什么交流。印象中,有一段时间,老郑也是经常不在家住,他在单位里有一个工作间,经常躲在那儿写字作画,干自己的事。新婚之夜,郑敏忍不住要对鲁强烈感慨,说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父亲会那么帅气,会那么潇洒,从来也没这么想过。郑敏父母在婚礼上显得很有身份,显得很高贵,显得很高雅,一时间,竟然让郑敏产生一种公主的感觉。多少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灰姑娘和丑小鸭,一直为有这么个被称为流氓的父亲感到自卑,感到抬不起头来,同时也对母亲薛芬没什么好感。在郑敏心目中,自己的父母实在是糟糕透了。

严重的自卑和不自信,也成了当初没给鲁强烈回信的最好借口。考上大学不久,鲁强烈又一次去见郑敏,有一点趾高气扬,有一点小人得志,胆子也大了,脸皮也厚了。他继续向她求爱,并且宣布自己能够考上大学,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没给他回信。鲁强烈说,我要感谢你让我卧薪尝胆,感谢你让我悬梁刺股。他说自己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自尊心很受伤,人生变得非常暗淡,说他们就算是不能成为那种特殊的男女朋友,难道还不能成为那种最普通的朋友吗?你随便回几个字就那么难吗?面对鲁强烈的责难,郑敏略略感到有些歉意,她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我爸的事,你难道不知道?”

鲁强烈不吭声,不吭声,就意味着他是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有这样一个父亲,我觉得自己不配享受什么爱情。”

鲁强烈感到很释然,说,我知道你爸的那事,我当然知道,同学们都知道,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是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爸是你爸,你是你。鲁强烈说,郑敏你想一想,照你这么说,照你这么想,我爸还是右派呢。郑敏说,这个不一样,这个怎么可比,右派现在都平反了,越来越吃香。郑敏说的还真是事实,当时拨乱反正,社会上有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右派,可总是喜欢把右派挂在嘴上。鲁强烈的父亲就不是什么真的右派,只是当年的思想有些右倾,只是被批判过,受过一点处分。郑敏表示她爸不一样,老郑犯的是流氓罪,他做的那些事难以启齿,这完全不一样,怎么都翻不了身,而且说出去也难听死了。

鲁强烈说,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反正我只在乎你,你就是魔鬼的女儿,我也会喜欢。郑敏听了非常感动,真的很感动。她相信鲁强烈是真的喜欢自己,真的喜欢就应该是这样,真的喜欢就应该这样不顾一切。她觉得自己一直也是这么想的,郑敏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自己的暗恋偶像,想到了当年的班长江阳,想到他站讲台上带着大家朗读时的样子。暗恋只能永远是暗恋,暗恋只能是胡思乱想,郑敏曾经是那样地放不下江阳,为了他,她可以做任何事,无论江阳遭遇多大的难,不管江阳是什么样的出身,只要他喜欢自己,她都会无条件地喜欢他。

事实上,郑敏只是被鲁强烈感动,她并没有一下子就接受他的追求,并没贸然确定恋爱关系。她仍然还在犹豫,或者说还是放不下江阳,当时的状态是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从很久不联系,发展到了有联系。郑敏母亲薛芬知道有这么一件事,知道有男孩子在追求女儿,便好心规劝郑敏,说,这是挺好的一件事,男孩子能够喜欢你,远比女孩子喜欢别人更好。女人很容易看走眼,譬如她就是个现成例子,薛芬说,自己当年就看走眼了,我就是喜欢你爸,可是你爸那时候他根本就不喜欢我。薛芬以切身体会开导女儿,说,如果是你喜欢的男人,如果他不喜欢你,这样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好,你跟了现在的这个小伙子,起码是他能喜欢你,他能爱你。

于是两人继续交往,开始处朋友。不管怎么说,郑敏有个男朋友是大学生,还是挺有面子。一来二去,关系飞速发展,越来越往前走,越来越深入。说起来同学十多年,正式交往后才渐渐熟悉。随着年龄增长,很快到了谈婚论嫁,郑敏说她有点想不太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看上她。鲁强烈说他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看上她,可能还是因为当年的那次撞击,他一头扎在她怀里,也就掉进了她这口温柔的陷阱。郑敏听了就笑,鲁强烈说,那时候觉得你个子真高,恐怕比我高出一个头都不止。郑敏说,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没看上你吗?为什么?你太矮了,你那时候怎么会那么矮,又瘦又小,完全是长成了一个歪瓜裂枣。

鲁强烈有点不乐意了,笑着纠正:

“歪瓜裂枣是指人长得难看,我那是还没有开始发育。”

鲁强烈最后的个子并不矮,他当年只是年龄偏小,只是发育偏晚。很多年以后,中学同学在玄武湖公园聚会,共同回忆中学时代,拍了许多照片。男生和男生在一起拍,女生和女生在一起拍,男生和女生合在一起再拍。转眼大家都成了中年人,当时还没进入数码时代,照片还要印出来一张张看。郑敏与鲁强烈一起欣赏照片,看着照片上的江阳,心想自己当年怎么会那么没眼光。照片上的江阳看上去比鲁强烈要矮半个脑袋,头顶已经开始秃了,一点精神都没有。同学中考上大学的不多,然而还是有几个,混得最好的,最气宇轩昂的,显然就应该算是鲁强烈,他已经当上了副处长。

鲁强烈看着照片,忍不住有些得意,说自己真的是很有眼光,当年班上的那些女生,毫无疑问是郑敏最漂亮。鲁强烈说,郑敏,不是我要当面拍你的马屁,讨你的好,你看看照片上的你,是不是比她们谁都好看。郑敏说,你少来这套,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还能不知道你心中在盘算什么?你无非是想夸自己,无非是想说我真有眼光,在这么多男生中,挑中了你鲁强烈,喂,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鲁强烈继续得意,笑得很开心:

“我就是这个意思。”

4

无论人生多么得意,少年时代不快乐的记忆,时不时还会出现在郑敏脑海里。最不能忘怀的是父亲突然被捕,那是1970年,她正好十三岁。老郑被公安机关抓了起来,罪名是“偷听敌台和坐污鸡奸”。前一项是反革命行为,很反动;后一项是流氓行为,属于坏分子。偷听电台容易理解,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坐污鸡奸”很难弄明白,反正是很坏,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再后来,隐隐约约有些知道,知道“鸡奸”大概是怎么回事,知道是男人和男人,怎么男人和男人,怎么叫“坐污”,还是想不明白。郑敏一生最想不明白的是父母关系,自她懂事以来,老郑只要在家,必定与薛芬睡在一张大床上。几乎是从不吵架,也不争论,说他们是对相亲相爱的夫妇,绝对没什么问题。薛芬对老郑足够体贴,老郑对薛芬绝对温柔。大致说起来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薛芬对老郑更关心。到了老年,特别是薛芬的身体不好以后,老郑对她更照顾,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当然这些可能只是表象,只是表面文章,只是做给别人看,只是做给郑敏看。早在还是个小孩子时,郑敏就觉得父母之间存在问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明不白。作为这个家庭中唯一的孩子,郑敏享受着父母的宠爱,无论是父亲老郑,还是母亲薛芬,都把女儿的感受看得很重。很长时间,郑敏家住的是那种筒子楼,中间一条长长的过道,一家一间或南或北,大家都在过道上升煤炉,都在过道上煮饭做菜。邻里之间挨得太近,免不了会有口舌,免不了会有冲突。有一次薛芬为什么事,与过道那头一户人家女主人吵架,吵得很激烈。郑敏在房间里做功课,外面声音忽然大起来,大到了不得不出去看一眼。

原来是正在做菜的老郑,为了帮薛芬吵架,竟然拎着炒菜的铲刀冲了过去。大家都觉得可笑,事后议论起来更可笑。女人之间吵架,本来也不需要男人帮忙,男人帮忙也可以,拎一把铲刀冲过去,高高地举着,还做出要砍杀的样子,吃相太难看。老郑这人看上去一向都是很斯文的,虽然学过武生,也就是花架子,一招一式都是演戏,都是为了摆给别人看。他这么奋不顾身,连薛芬也觉得不合适,她拦住了老郑,觉得丢人,演得太过了。

老郑与那种能打架斗狠的男人,根本挨不上边,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用薛芬的话说,老郑这一生,最大问题是他不像个男人。事实上,郑敏当时所见也只是议论中的场景,她出去时一切已经结束,看到的是母亲在埋怨,看到的是父亲垂头丧气。薛芬把老郑往家里拉,回到家里关上门继续埋怨,怪他不该掺和,说他越帮越忙,仿佛这事是老郑引起的,是他在跟别人吵架,薛芬反倒是成了局外人。郑敏看着母亲喋喋不休,看着父亲一声不吭。

这事发生在父亲被公安机关释放以后,老郑头上还戴着一顶坏分子的帽子。那时候,也是郑敏内心深处对父母最怨恨的一段时间,父亲被抓被放,对她伤害很大,然而在心灵深处,还有一件事让郑敏更受伤。老郑被抓,郑敏母女相依为命,忍受着别人的白眼。记忆中,虽然父亲被抓,罪名又是那样让人不堪,薛芬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郑敏曾经问过她,问父亲是不是个坏人,是不是很坏?薛芬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你爸这个人呢,当然不是什么好人。过了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真要说他是坏人,也谈不上。这回答模棱两可,郑敏的感觉就是母亲不说真话,真话是什么,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薛芬在回避在躲闪,郑敏需要一个答案,偏偏谁也不给她答案。

有一天下午,只上了一节课,老师有事,接下来的课不上了。很多同学留在学校玩,郑敏不愿意与同学们在一起,便独自回家。夏日的筒子楼里十分安静,长长的过道无声无息,郑敏来到自家门前,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感觉房间里好像有动静,便低下头来,通过钥匙孔往里看。当时还是那种老式正反都能打开的门锁,钥匙很大,钥匙孔也很大。郑敏发现薛芬正蹲在浴盆里洗澡,那年头的筒子楼只有公共厕所,没有公共的浴室,大家都是用木澡盆在自家房间里洗澡。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在家,为什么选择了这个时候洗澡?正寻思着,薛芬已从浴盆里站了起来,一边擦身体,一边笑着在跟什么人说话。

郑敏也没有多想,她直接拧开门锁进去了,进去以后,赶快把门带上。薛芬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女儿会突然回来,她完全傻了,她完全蒙了,目瞪口呆,手上拿着一块花毛巾,用毛巾捂着胸,看着女儿不说话。这时候,已经进屋的郑敏意识到了蹊跷,突然发现屋子里还有别人,她注意到大床床沿上竟然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半裸的胖男人,粗粗的大腿,黑黑的汗毛,那个男人回过头来,很吃惊地看着郑敏,也是目瞪口呆,也是一句话不说,很慌张的样子。郑敏认识这男人,他是薛芬单位的一个领导。时间陡然就停止了,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都僵在那儿。接下来,郑敏似乎听到母亲喊了一声,她看见薛芬张开嘴,对她喊了一句什么。

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从来就没搞清楚,反正郑敏出于本能地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必须赶快离开。她知道母亲是在让她出去,知道母亲希望女儿赶快消失。薛芬的声音压在了喉咙口,根本听不清她说的话。说什么已经不重要,郑敏仿佛被人在脑门上敲了一记,脑袋里嗡嗡作响,眼泪情不自禁便淌了下来。毫无疑问,她只能说是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父亲老郑因为流氓罪被抓,让女儿很受伤,现在母亲薛芬的所作所为,让她更受伤。一时间,郑敏真是连去寻死的念头都有。眼前的一切太让人无法接受,老郑的事是巨大的丑闻,薛芬的行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显然会是更大的丑闻,大家会怎么议论这事呢,同学们背后又会说些什么。

那天郑敏最大的愿望,是自己能够真正消失,希望自己变得无影无踪,希望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如果她不是一个人,是一只鸟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远走高飞,飞得远远的,再也不用回来。郑敏知道这不是梦,绝不是梦,这是现实,这是十三岁的她必须要面对的现实。现实就是这么无情,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薛芬与胖男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郑敏并不完全清楚,很多事她还不懂,在那个特定年代,在“文革”的大背景下,性是一种禁忌,性的知识是一片巨大空白。郑敏所能知道的,她所能判断的,就是这肯定不对,这肯定是个错误。她只知道这事非常严重,她只知道这事非常流氓。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当着男人的面赤身裸体,那个胖男人也太不要脸,太下流了,他怎么可以偷看女人洗澡呢?

在后来的岁月,郑敏母女之间一直保持沉默,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秘密。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也许互相之间都在等待,一个等对方可能会说,一个等对方可能会问,结果却是谁也没说,谁也没问。“文化大革命”结束,改革开放,各种冤假错案得到平反,获得了纠正,郑敏也做过一些假设,想象过一些颇有戏剧性的情节。她希望父亲是被冤枉的,母亲为了父亲的案子,为了救老郑,不得不向权势低头,不得不舍身喂虎。胖男人是单位里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薛芬是因为对父亲老郑的爱,才不得不牺牲自己。

想象和假设永远代替不了现实,在郑敏和鲁强烈的婚礼上,那个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胖男人,带着自己老态龙钟的太太,过来给新人的双方父母敬酒,为新娘和新郎祝福,堂而皇之若无其事。在当时的气氛下,郑敏根本来不及反应,很多人过来敬酒,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必须要等婚礼结束,才能转过神来慢慢咀嚼,才能静下心来仔细回味。事实上,当时不只是胖男人夫妇镇定自若,郑敏父母也是坦然处之,郑敏看见老郑很高兴地与那个胖男人一边干杯,一边还说着什么。胖男人老婆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右手拿着酒杯,左手半遮着嘴,咯咯地笑着跟薛芬说话。

……

作者简介

叶兆言,男,南京作家。出版有中篇小说集《艳歌》《夜泊秦淮》《枣树的故事》,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影》《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太顽固》,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乡关何处》《叶兆言文集》(七卷)《叶兆言作品自选集》等。《追月楼》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首届江苏文学艺术奖。现为南京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