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地瓜时代,羊子的一天
屋门哗地打开的一刻,母亲被裹挟着一团光,蜂拥而上的雨堵个趔趄,像申挖洞夜半手电乱晃晃地抓人。母亲掀过顶门杠出去后,回身抓住屈戌儿,将两扇门使劲拽到一起,用钌铞扣住。雨掠过屋檐头斜射下来,又开始噼里啪啦地砸门板。
羊子坐在窗前,眼睛紧跟着母亲,从屋里跟到屋外。麻纸覆盖的窗上,镶嵌着两块拼凑在一起,转周糊圆了,像中秋月亮大小的玻璃。母亲紧紧草帽带子,右胳肢窝夹着黑塑料布,屁股一撅一撅地从梯子爬上去。那块黑塑料布,是家中最后能遮护屋顶的可用之物了,是一次部队拉练在他家住过的兵送的,平时只有吃饭的时候在炕上铺一铺。家中其他用得上的东西,几片油布与秫席,早在雨前就苫到屋顶上了。哪有裂缝苫哪里,或者找不到裂缝,却怀疑可能漏雨的地方,然后用事先准备的砖头石块压好。
梯子架在屋门左边的屋檐上,也就是镶嵌玻璃的窗户一侧,浑身被雨浇得发亮。母亲从梯子上消失后,羊子的眼睛又转回屋内,他看不到外面屋顶上的母亲,但母亲的着忙之状他能想见,与以前下雨时着忙一样。随后屋顶上便多了一种声音,从雨声中冒出来,唰啦啦的像下盐粒子。羊子耳尖了,他搞不清自己心作怪呢,还是那块展开与里屋门帘差不多大的塑料布真起了作用,感到屋外的雨一下遥远了,仿佛自己钻进地道。屋顶上汇聚而下,从屋檐头出水口射出去的水,也似乎不及刚才响亮了。而事实上,屋外雨声未变,雨也并没有减弱,但他感觉就是遥远了。
家里屋顶上是一片一片的湿,顺着椽条洇渗。有的椽条缀满水珠,一颗挨一颗地排着队,前面的被后面的挤肥了,拽不住就掉。不管外面的雨有多急,水珠都掉得漫不经心,掉到地下和炕上承接的盆器里,“泡儿”鼓起来一声,“泡儿”塌下去一声。
一如往年,地瓜秋收以后,羊子的眼睛就跑到了天上,与发小们同样跑上天的眼睛一道,追逐云朵。地瓜秋收后,羊子最盼的是下雨,最怕的也是下雨。一下雨,看田的申挖洞就像只患风湿病的老狗,待在家不出门了,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套地瓜。看田也就是护秋,防止社员小偷小摸,包括套地瓜。天气晴好时,申挖洞在田野中神出鬼没,晚上一只独眼藏在手电后面,看田看得很紧。遗漏的地瓜硬烂在地里,也不许人去套的。可是一下雨,母亲就忧心忡忡,怕屋子吃不消,某一刻突然散架了。
三间老屋实在是老了,时常从望板缝隙窸窸窣窣地掉土,还掉藏在椽条里的蠹虫,任凭母亲年年修补,也抵挡不住雨水的侵袭。那些承担着屋顶,从后墙上一直到窗外延伸成屋檐的椽条,在羊子印象中一下雨就苦兮兮的。一片一片的湿在屋顶上蔓延,也阴影似的爬上母亲的脸。三间老屋是祖宗留下的,母亲早就想翻修,父亲活的时候就想,将不耐雨雪的白沙灰屋顶换成瓦屋顶,但一直心有余力不足。每年春雷从南方归来,母亲就心不宁了,把梯子架到屋檐上,用簸箕端着泥灰上房修补。
眼前的雨是傍午下的,是今年地瓜秋收后下的第一场雨。昨天吧,天还碧得像一望无际的西瓜地,可今天早晨,几片红霞烧完就阴了。吃过午饭雨下得更大了,也不轰隆隆抛雷,只是闷声不响地下,而且雨向也变了,由潲南变成潲北,砸着屋门的下方。砸碎的雨大多溅到台阶上,其余的从门脚钻进屋里,窜到门槛两侧的墙根去渗。
母亲从房上下来,用顶门杠重新顶好门。羊子嗖地跳下地,躲闪过承接漏雨的盆器,取下屋角横竿上的破毛巾递给母亲。母亲摘下草帽甩甩水,挂到原来挂的墙钉上,然后拿破毛巾擦擦脸,将额前的一绺乱发撩到耳后,也未换身干衣服,就揭起里屋的门帘,进去点着粮缸盖帘上的煤油灯,跪下来祈祷。母亲双手合十,跪在一圈圈用麦秸辫打成的垫子上,湿淋淋的腰板挺得笔直。几乎每次下雨母亲都会祈祷,祈祷老天爷下一下就收手。
母亲仰脸正对的里屋的后墙上,贴着一张烟熏气打得快与墙成一色的画像,羊子不知道那黑乎乎的画像为何方神圣,但他在村外的庙里捉蝙蝠时见过,画在高大的山墙上。在窗户糊得严严实实,大白天也昏暗的里屋,不点灯是发现不了画像的,而且也不能叫人发现。煤油灯是用用过的墨水瓶做的,母亲怕费油把灯捻剪得黄豆大。在孱弱的灯光中,那画像总有点瘆人,让他背上起鸡皮疙瘩,画像背后好似藏着机关,打开机关就通往另一个世界。
羊子重新坐回窗前,一边注视屋外的雨,一边留心里屋的母亲。门帘搭在门楣上,每次祈祷母亲都不避讳他,屁股坐着双脚的脚后跟,跪在那里闭目祈祷好长时间。如果是夜里,他只能看清母亲挨近灯的面孔,还有举在胸前的手,其余的身体隐没在黑暗中。祈祷时母亲并不出声,但肯定念叨着什么,母亲朝里屋门这边的脸,有时他能看到明显在动。如果还敬香的话,香烟会从插在粢糈盅里的香头猩红的黄香上,顺着后墙爬至屋顶,再掉转头盘绕而下,一部分从里屋门逸出来,如里屋内弥漫了,沾附到屋顶、墙壁和窗户上,留下久久不去的香烟味。但敬香的时候极少,母亲怕不小心被香烟味出卖了,给来家的人发现搞迷信,再一个香也很难买到,除非“盲目流动”的小贩,偷偷摸摸地进村来卖。
等屋外雨小了,羊子便悄悄地下炕,拿过顶门杠溜出屋子。他脚尖点地,东一跳西一跳地躲过积水,钻进院西面的柴房里,把袖头和裤腿挽起来,脱下黑条绒布鞋,换上柴房里放的一双破球鞋,拎起锹和箩筐迅速离开院子。离开的时候,他脑后便长出第三只眼睛来,提防着屋里的母亲,害怕母亲突然出现在屋门口,从背后轻轻叫住他,你要干啥去?那样的话,他会后背一惊,乖乖地站住,说套地瓜去。其实母亲清楚他要去干啥,之所以那么问他,是心存忧虑,担心他被申挖洞抓住。
今天的提防显然是多余的,母亲并未出现在门口,但母亲祈祷完从里屋出来,一旦发现他不在了,就会明白他干啥去了。
羊子一出院门就朝街东头奔跑起来,为他今年第一次成功偷跑出去套地瓜兴奋不已。雨水泛滥的街上空空荡荡,用白灰刷写在人家房子后墙上的标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像刚刷写的一样清新。他左手拿着锹,右胳膊挎着箩筐,奔跑一段后又突然停住,返回来把院门里面的钌铞扣上,以防万一有人来了,母亲在屋里不知道。各家院门都紧闭着,他很想嗷嗷嗷地呼叫,像狗似的面朝着天,却又怕惊动了人,院门吱呀一响出来碰上。
在村外一棵被雷劈掉半边,依然枝繁叶茂的寿樗下,羊子收住脚回头张望一眼,确信无人跟踪时,便钻进寿樗后面的玉米地。迎面而至的玉米发出喧哗,玉米棒子撞得他摇摇晃晃,如果叶子不被雨泡软了,会在他手臂和小腿肚上划出一道道的红痕。他猫腰钻出玉米地,又钻过两块高粱地,像耍水扎了个猛子,站在地头呼哧呼哧喘气。衣服上沾着玉米须和高粱花,脸变得乌七八糟,汗水雨水分不清了。他是抄近处沿着田埂从地里穿过来的,若走车辙泥泞的田间大道,既绕远又不隐蔽。早在放秋假前,他和发小们就毛贼一样将村里的地瓜田踅摸得一清二楚,今天来的是村东的一块地。
望着被还站立的等待收割的庄稼包围,雨大时四面会发出沙沙响声的地瓜田,羊子嘴一咧爆出个笑来。也就几天前吧,这片地里还人欢马叫,男女老少挖的挖摘的摘,其中就有他母亲,然后将收获的地瓜装上马车运回村里。傍晚收工以后,在老爷庙大殿屋脊上架着的大喇叭的吆喝之下,将一部分地瓜分给各家各户。
两个先到的并未约预的发小,木橛与铁蛋正在地里埋头套着。套地瓜也就是捡漏,寻找秋收时没有收干净,遗漏在地里的地瓜。对羊子的到来,两个发小歪起头瞟了他一眼,就算是跟他打过招呼了。他心照不宣地回个笑,选择好一片地套起来,把收过地瓜的地再认真翻一遍。一大片地瓜田,有的地方已经明显翻过,在他们今天来之前,早有不惧申挖洞的胆大者来套过。
被雨喂饱的地里,用锹翻起来极不利落,每翻一锹都拖泥带水,羊子很快就累得鼻头像熟了的红杏,收获却令他失望,只套住两三个瓜鲫子。他正要换个地方去套,锹下滚出一个泥哄哄的家伙,他捡起来抹掉泥土,是个牛卵似的大地瓜。
羊子一蹦老高,套住了,我套住了,套住个大家伙!
两个发小闻声而至,头碰头地围住羊子,看他手中的地瓜:一头长着几根粗壮的胡须,暗红的皮被锹割破后露出金黄瓷实的肉来。两个发小立刻眼成了鹰爪,于是也来争抢地盘。羊子举起锹说,我看你们谁敢来抢!
吔嗬,木橛撸起袖子说,这地是村里的,又不是你家的。许你套,就不许我们套?说着拿锹在地下画个圈,把一片地占住。就是嘛,许他套就不许咱们套?铁蛋也拿锹在地下画个圈,也把一片地占住。羊子急得大叫,你们再欺负我就劈啦!
木橛说,你敢?
羊子说,那你试试看?
木橛一动锹,羊子就劈了下去,木橛往后一闪,羊子没劈着人,劈到了锹头上,咣地火星四溅。铁蛋赶忙劝阻,你厉害你厉害,对木橛说,咱们走,让他套吧。木橛说不行,咱们跟他拉钩,要是咱们输了,就叫他一个人套。拉钩就拉钩,羊子丢下锹说。三个人将左手的中指弯成钩,将右手握成拳头举起来,齐声喊道:
公鸡斗架,山羊顶角,爷们碰酒,屁孩拉钩!
喊到“屁孩拉钩”时,三个人把左手的中指钳到一起,把右手的拳头在面前展开,木镢亮出的是“锥子”,铁蛋亮出的是“剪刀”,羊子亮出的是“斧头”。锥子敌不过剪刀,剪刀敌不过斧头,拉钩的结果还是羊子赢了。木橛耍赖要重来,铁蛋说输就输了,咱是套地瓜来了,又不是套命来了。铁蛋拉上木橛要走,羊子说算了算了,还是一块儿套吧,但是不能再吵了,吵来申挖洞就都套不成了。
发小三个重归于好,一面套地瓜,一面说说笑笑。木橛对羊子说,想不到刚才你还真劈我,太不够意思了。羊子停下手说,不够意思的是你,谁叫你抢我的地盘来。说着两人又杠起来,都怪对方不够意思。
铁蛋说,你们有完没完?
木橛说,你他妈就会拉软钩。
铁蛋说,那我叫他拿锹劈了你?
傍午下起的雨彻底停了,西天扯开一道大口子,像打开传说的天堂之门,万道金光倾泻而下。三个人挎着箩筐回家,来时都没有戴草帽,从头到脚的湿,水珠扒在鼻梁上,牙龇白了相互取笑。箩筐里的地瓜用草掩盖着,其中铁蛋收获最大,有多半箩筐。
临近村子的时候,羊子望着天边的阳光,说太阳还没落山呢,咱们是不是等一等再回去,万一回去碰上申挖洞咋办?铁蛋和木橛都赞同,说碰上咱们就完蛋了。附近有个废弃的机井房,三个人便躲进去等待日落。废弃的机井用一块大青石盖着,拆去柴油机的地方一摊油污,还能闻到一丝机油味。他们都有些累了,拣个干燥处坐下,谁也懒得再说话。这时田野起风了,风浪一波高过一波,涌进门已拆掉的井房,像灌地爬子窝一样。
三个地爬子被风浪灌得毛哆嗦。木橛起身说,我给找柴去吧,要不咱们会冻死的。风浪退去时,木橛抱回一抱黑豆豆秸来,羊子见豆秸是干的,问木橛你回家去来?问完了才觉得自己废话,他不回家去找到哪去找?豆秸不是干的还能生火吗?木橛“嘁”一声,说哪能回家去呢,到郑老二羊圈上偷的。豆秸是打完豆子留下的,村里也给各家各户分,做饭时当引火柴用,但大都留给了放羊的郑老二,冬天作羊饲料喂羊。
木橛从怀里丢下豆秸,对羊子说,生火是你的事了。羊子抓一把豆秸揉碎了,揉出豆秸的绒毛来,然后叫铁蛋拿两张锹,锹刃对着锹刃,像打火镰一样打火。他就着打出的火星,先点燃豆秸绒毛,将燃起的烟一口一口吹浓了,再一口一口吹成火苗。
用手中的豆秸作火种,毕毕剥剥地生起一堆火来。豆秸易燃不耐燃,木橛怕一抱豆秸很快烧完了,又站到盖机井的大青石上,从井房顶上拆下两根椽条,用锹劈成五六截架到火中。羊子脱下破球鞋摔打摔打鞋上的泥污,就着火烤泡白了的脚掌。他问坐在对面的木橛,你现在最想干啥?木橛捏掉沾在裤头上的两个苍耳,说等天黑了回家。他笑道,你呢?
我嘛,羊子看看身旁的箩筐说,最想的是回去咋吃这些地瓜。
咳,木橛嘴一歪,那还不简单,回去煮上吃呗。
羊子摇摇头,不能老煮上吃,得换一种吃法。
最好的吃法,羊子端起架势说,是把地瓜做成粉面,再把粉面做成细粉,炝上“贼麻花”,泼上油辣子,浇上老陈醋,与土豆丝凉拌了吃。铁蛋捡起一粒从火中蹦出来的黑豆,丢到嘴里咬着插话道,那也不算最好的吃法,最好的吃法是猪肉烩粉条,把猪肉切成拳头大的块子,再把粉条做得裤带那么宽,然后烩上一大锅。他用手比画着说,想吃几碗就吃几碗,吃得满头大汗,吃得满嘴流油。木橛听得鹅起脖子,好像一块肉卡住了喉咙,他生硬地吞咽一下,怒气冲冲地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娘煮着吃都数个呢!
看着木橛的样子,羊子埋下头吃吃一笑,他娘和木橛娘怎么竟然一样?甭说是猪肉烩粉条了,他说的吃法也只有过年时才能实现,还多是家里待客的时候。地瓜是口粮啊,必须精打细算地吃,把地瓜做成粉面太浪费了,一箩筐地瓜做不出多少粉面,剩下的都变成地瓜渣了。平时母亲根本舍不得,更何况猪肉烩粉条,不光是需要地瓜做粉条,还得花钱去买肉。不过猪肉烩粉条他还是吃过的,是在一位亲戚娶媳妇的事宴上吃的,每桌浅浅的一盘,转眼就被筷头抢光了。那样的猪肉烩粉条,他相信木橛和铁蛋也吃过,木橛同铁蛋较真的是,拳头大的肉块子,裤带宽的粉条,想吃几碗吃几碗。那可能吗?不仅木橛和他不相信,恐怕铁蛋自己也不相信,那简直是老虎吃天,大概只有做梦才能吃上。
铁蛋并不争辩,他就是做梦呀。而且在梦中就是吃过,舌尖拱着牙缝,半夜醒来还在咂嘴,像吮他娘的奶头。三个人都陷入沉默,脸上火光闪闪的,衣服上冒着热气。过了片刻,木橛长叹一声说,一颗地瓜半碗粮呢,拿回家就不由咱们了。说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来,咱们干吗要等到拿回去吃呢,现在就可以烧上吃呀?
听了木橛的话,羊子和铁蛋也如梦方醒:
对啊,以前咱们就烧上吃过……
天终于黑下来,暮色笼罩了村庄。羊子回到家,院门呈八字状半开着,他张望进去,窗上黑灯瞎火的,该点灯了还未点灯。而且以往这个时候,村里不分粮不开会的话,母亲早把院门关了,如果他还在外面,不上闩也要扣钌铞的。他回来从门缝掏进手去摘开。
羊子感觉大不妙。其实这“不妙”,他下午偷跑出来时就有了,只是一出院门抛到了九霄云外。也就刚才吧,在村东口他与两个发小分手后,“不妙”又在他脑中冒出来,走在脚步稍微重一些,寂静就会像熟透的杏皮一样擦破的街上,愈临近家愈心提起来。他想今晚有好果子吃了,后脖颈一挺一挺的,思谋回去该如何应对母亲。
羊子硬一硬头皮,估摸一下两扇院门中间的宽度,便提气把小腹收缩了,脸朝东侧过身子,先将拿锹的左手伸进去,再将左脚跨过门槛,尽量避免触碰到院门。可就在他左脚跨进去的一刻,被藏在门后面的母亲从背后一把抓住。母亲抓着他的胳膊就势一拉,他将两扇院门朝两边哗地撞开,一个踉跄向前扑出去,抛掉锹和箩筐,撒落的地瓜东奔西逃。
羊子实在不知道,母亲已在院门口瞭过他几次,从街的这头瞭到那头,又从街的那头瞭到这头,最后一次瞭到他人影的时候,便躲到院门后面等他。母亲高举着笤帚,羊子吓得脖子一缩,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双手抱住头挨打。但笤帚并没有劈头盖脸地落下,快落到他头顶时停住了。母亲关上院门,一把拽了他回屋,点起灯审问他,你干啥去来?
母亲明知故问,羊子清楚母亲的意思,是要他主动认错,可他就不吭声。你哑巴啦?母亲拿笤帚的手一动,他就架起一条胳膊,护住脑袋往后退。突然间,他心里委屈极了,冲母亲吼叫起来,套地瓜去来,套地瓜去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又不是没看见?
院门前没有落下的笤帚,这时砰砰啪啪地落下来了:
你顶撞我,你顶撞我,你长大了不是?
母亲咬牙切齿地打他,咬得满嘴的牙快碎了。
一顿笤帚疙瘩吃过,羊子被母亲推到了屋外,垂头立在梯子旁的屋檐下,反后手去抚摸着背上的疼处,他不知道赌气走了好,还是去给母亲赔个不是?赌气走了他有点不敢,而且黑天摸地的也不知道去哪,可去给母亲赔不是他又不甘心,就一屁股坐到台阶上。自打父亲殁了,这是他头一次生硬地顶撞母亲,也是他头一次遭母亲痛打,如果父亲活着就好了,哪怕还瘫痪在炕上。因为母亲怕父亲生气,有什么都忍了,即便忍不住打他,也是轻描淡写的,不会像今天这么凶,就像打后娘养的。
一想到死去的父亲,羊子就鼻子发酸,鼻翼胀大了,却又不肯哭出来,就把注意力转向别处。薄明的天光下,南墙下的老枣树黑魆魆的,天空云开处有星钻出来,像冬天玻璃上的冰花。田野上泛起的潮寒流窜进村来,又顺着街越过墙头流窜进院子里,跟随潮寒而至的秋虫声,此刻一阵比一阵活跃。
台阶湿潮湿潮的,羊子越坐越饥寒。背上被笤帚抽得火辣辣的,屁股下却一股一股地凉气侵袭,在机井房吃过的烧地瓜,仅剩下打冷嗝打出来的煳味。他双手抱在胸前,肚子在叽里咕噜地叫,叫得他有些扛不住了,侧脸瞧瞧发黄的窗玻璃,正准备去跟母亲认错时,母亲从屋里出来,把一碗饭搁到他身旁。他端起来吃一口,竟是稠乎乎的地瓜饭,于是眼窝一热,两颗泪滴掉到碗里。
羊子把碗扣在脸上,吃净碗里的最后一口饭,起身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娘。母亲没有回应他,他就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娘。见母亲还不应,他便硬一硬头皮,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屋。屋里承接漏雨的盆器已收起,他看到炕上母亲已经睡下,自己的被窝也铺好了,便把碗筷丢到洗涮盆里,将破球鞋一蹬,两只脚交替着擦一擦,上炕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钻进被窝了,他想起屋门还没有顶上,又下地用顶门杠顶上。用顶门杠顶门的一刻,他又想起院门口撒落的地瓜,很想出去捡回来,尤其是那颗大地瓜,可看看母亲作罢。母亲并没有睡着,等他重新钻进被窝后,吹灭放在灶台上的灯,警告他以后再不能去套地瓜了。
羊子回答,嗯。
再去套,你就甭回来了。
羊子回答,嗯。
明天天气好了,你跟我去收秋吧。
羊子回答,嗯。
那晚,一颗碌碡大的地瓜,流星似的从天而降,飞过大半个熟睡的村庄,砸穿羊子家的屋顶,把羊子的梦砸得火光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