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1年第2期|孙频:游园(节选)
一
那年,我刚到南京,居无定所,朋友寥寥,画的画却仍是一张都卖不出去。没有稳定收入,为着生计,又连接换了几份工作,均不遂意,时间一长,只觉身心俱疲,万事怠遁。明明囊中羞涩,却又无端生出了游山玩水的兴致,大约是出于一种心理上的自我保护,唯恐自己进一步坍塌损毁。正值深秋,满城都是清幽雅致的桂花香,这花香静极了,像一大片澄净的湖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整座南京城被这花香托着,载浮载沉,恹恹欲睡。我一个人到中山陵、夫子庙、明孝陵穷游,在明孝陵阴森潮湿的树荫下一坐就是半日,又或是带着酒在月夜独自前往四方城,坐在白骨森森的月光下,神道上铺满金黄柔软的银杏叶,我喝着酒,看到那些神兽和翁仲的身上都闪着银光,静谧庄严,全无半点可怖。
如此游荡了一段时日之后,生活愈加窘迫,正思忖该何去何从,一日忽听友人说,江宁牛首山脚下新建了一座园林,名为隐园,聚集了不少文人画家,终日在那里白吃白住,类似于古代的门客,倒也风雅得很。我大惊,如今竟还有这等事。江南之地,风流儒雅,自古就盛产园林,据我所知,从六朝到明清,这一带曾有过篱门园、沈约园、橘园、昌园、西园、蜗庐、沧浪亭、渔隐、腥庵、梦溪园、耕渔轩、梧桐园、瞻园、畅园、留园、真适园、个园、芥子园、春水园、仓园、继园。只江宁这一地就曾有过袁枚的随园和王安石的半山园,而随园又曾是曹雪芹祖上的园林。这些大大小小的园林多数已灰飞烟灭,片瓦不留,但它们曾为士大夫们的独立人格找到了一方栖身之所,所以保存下来的园林看着都像珍贵的标本,万不是用来住的。何况现如今,只要能开发的地段全部都建起了高楼,寸土寸金,到处立着售楼的广告牌,居然有人愿意掷重金建一座不合时宜的园林?
那日,我换乘两趟公交来到江宁,决心去看看这座牛首山下的隐园到底是何面目。园门并不起眼,窄窄一道古朴的门,上面用篆书刻着隐园二字。进门是一条幽寂的小径,长满青苔,有修竹夹左右,微风过处,竹林里飒飒作响,似乎还有隐隐的钟声传来,满目的翠绿,连那条石子小径也被染绿了。小径尽头是另一道门,门上有四个字“东篱遗构”。进得这道门,忽看见门口立着一棵榔榆,一树金黄的叶子,像火把一样耀眼,站在树下,落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竟如下雪一般。榔榆旁边是一座三开间的堂屋,名为“清风堂”,门口立有一块险峻的太湖石,左右各有一道门,上面分别写着“绣春”“凝翠”。
从那道凝翠门出去,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大泓碧绿色的湖水跳出来,湖水周围环绕着亭台楼阁,湖中残荷林立,意境萧索,一座玉带桥似卧虹跨过水面。一只石舫静静泊在水边,我站在石舫里看着这湖水,只见碧波之中隐隐游荡着血红色的锦鲤。我摘了一朵莲蓬,刚扔到湖中,便见几尾血红色的大鱼游过来,张嘴啜食着那朵莲蓬,后面跟着一串红色的小鱼,竟似一道艳丽的霞光铺在水底。我觉得那几尾大鱼看起来似乎太大了些,也太绚烂了些,竟带着一种妖气。
顺着曲折幽深的回廊往前走,便是一座临水而筑的荷香榭,半坐在榭中,这里是赏荷的最佳视角,伸手便可摘到莲蓬,翘起的飞檐似水禽栖息在上面。旁边是一丛假山,上面刻有“春山”二字,假山旁种着一片翠竹,竹林里有不少石笋,看起来翠竹披拂,春笋破土,难怪叫春山。沿着回廊继续往前走,见竹林旁有一处幽静的亭子叫忘筌亭,亭子里有木桌木椅,周围全是翠竹的风摇影动,是喝茶的好去处。再往前是临风阁,接着又出现了一座造型优雅的水榭,名叫“菰雨生凉”,贴水而筑,三面临风,榭中摆着一张湘妃榻。有意思的是,榻后竟摆着一面大镜子,湖水全映在镜中。炎夏的晚上躺在这榻上赏景,脚下、镜中皆是湖光月影,人如在湖中,倒真是个消暑的好去处,心中便觉得这园子的主人不知是干什么的,真是有趣。
眼前是一道月宫门,门内一面极素净的白墙,墙根下植有两棵芭蕉,一株桂树,如一幅娴静的小品。穿门而入是一排厅堂,堂前又是一簇假山,假山上刻有二字,“夏山”,夏山苍翠欲滴,由太湖石堆叠而成,太湖石形状洒脱奇异,如夏日的行云流水。又过一道门,桂香扑鼻,只见空地上种着一片桂树,而树下只有一座小小的凉亭,名为“赏月亭”,在中秋闻着桂香赏月确实风雅。再往前走,又见“秋山”,是一座用黄石叠成的假山,西迎夕照,配以红色的枫叶和五角槭,枫叶萧萧而下,只见残红满地,翠绡香减。
再往前走是一道短墙,墙外遥闻溪声叮咚,墙边立着一株二乔玉兰。墙上有门,穿门而过,只见一座觅书楼,楼前又见假山,正是“冬山”。只见雪石倚墙堆叠,如白雪皑皑未消,石上开有音洞,有风经过,石洞便发出低沉苍凉的啸声,如北风呼啸。假山旁边植有蜡梅,尽得岁寒冷趣。
在园中行走半日仍不见边际,曲廊回合迤逦,每一扇门的后面还有门,从每一扇窗望出去,都是一幅画。我感觉自己像穿行在一场梦境中,梦中人迹寥寥,亭台楼阁也像是镜中的幻影。终于在湖边的凉亭里看到两个女人,她们正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湖水,一个年轻些,一个年老些,年老的那个嘴里正叼着烟。我过去询问园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方才知道,原来这园子的后面还有一个园子,是专门用来住人的。那年轻的女人站起来,说她带我去找九哥。我有些好奇,为何要叫九哥。她说,园子的主人在家中排行老九,小名就叫九儿,我们都称他为九哥。
我们经过曲折蜿蜒的游廊,又过了一座叫“濯缨”的石拱桥,桥下的荷叶有的残了,有的依然亭亭如盖。走在前面的女人神情高傲,长发及腰,穿一条青色长裙,鬓角戴了一朵紫色的莲花,走路的时候把两只手端在胸前,像个电视里的主持人。每走几步,她便停下,十分端庄十分熟练地向我介绍园子里的一个个景点,“这处景致叫蕉雪坡,巴山夜雨自然有意境,但雪中芭蕉其实更有味道。”“这里叫耕渔轩,晚耕岩下看云起,夕偃林间到日晡。”“秋霞圃取自诗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原句之意境过于邈远壮美,在这里却显得沉静柔美。”我心中暗暗惊叹,看来这园子里也是卧虎藏龙啊。
我应和道,这园子真是美,只是,怎么一个人也看不到?她淡淡说,等太阳落山了自然就出来了。这句话听得我脊背发凉,倒好像在野地荒冢里,只有在天黑之后,所有的狐妖才会现出原形。犹豫了一下,我才问道,请问怎么称呼?她头也不回地说,刘小雨,我是个画家,你就这么叫我吧,他们都这么叫我。我心想,同样是画画的,看人家这范儿多足。
园子极幽深,重峦叠嶂,古木与花药杂处,竹林蓊然,溪流萦绕,处处可闻环佩叮咚之声,让我觉得自己正行走在一幅山水卷轴中。穿过重重亭台楼阁,渐渐来到一片花木疏朗处,一座两层楼阁,楼前只有几棵巨大的樟树,树身上长满暗绿色的青苔。其中一棵樟树下设有石桌石凳,有两个老头正坐在那里下棋,黑白的棋子干净清冽,一阵风过,落叶纷纷扬扬,漫天扑来,两个老者像是正坐在大雪中下棋。
刘小雨走到那个白衣老者跟前,帮他摘掉落在头上的两片树叶,然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专心看他们下棋。只见这白衣老者身形清瘦,一头染过的黑发纹丝不乱,整齐地向后梳去,暗黄面皮上长着几块老年斑,穿一件中式对襟麻布褂,脚上一双黑色千层底布鞋。看他们的情形,我忍不住想,莫非这是仿效随园主人,门下也有不少得意的女弟子?
一盘棋终于下完,棋子清脆落回漆罐中,刘小雨又从楼阁中取出茶水点心摆在石桌上。茶是碧螺春,色如碧玉,胭脂色的点心放在雪白的瓷盘里,如灼灼桃花。咬开一块点心,发现里面包着鲜红色的玫瑰花酱,用蜂蜜腌了,又拌上猪油和橙皮丁,一口下去,满嘴都是玫瑰花的清香。
九哥一边喝茶一边问我道,李先生是画什么画的?我说,主要画油画,偶尔也画画国画。我犹豫了一下,正想继续往下说,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说,我从前也是画画的,后来就不画了,我们的艺术现在已经完全商品化和奴才化了,市场让画什么,画家就得画什么,但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纯粹的艺术家在画画,你说是吧?李先生你就在园子里住下来吧,景色不错,一日三餐都不用你操心,你就在这里好好画几幅画,搞艺术先得衣食无忧才能有独立性,你说是吧?住下,住下再说。刘小雨也在旁边说,那你就先住下吧。
没想到这么容易,我有一种羞愧的感觉,自己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手里连幅画都没拿,便被允许住下,还有一日三餐。我觉得还是应该为自己辩解点什么,还未开口,就见他已经把头转向了对面的老头,再来一局?两个人接着又开始下棋,刘小雨坐在他身侧,认真观棋,鬓角的那朵莲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有些困惑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看着像父女,又像师徒,还有点像情人。
我重又走回濯缨桥的时候,天已薄暮,夕照穿过花木落入湖中,湖面上金光瑟瑟,波纹之间还隐隐可见鲜红色的鱼影。站在桥上,这么一眼望去,整面湖有种金碧辉煌的端凝感。过桥继续往前走,路边有几棵鸡爪槭红得像血一样,绕过假山,是一丛南天竹。这时候我才发现,园子里的那条溪流无处不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发现它已经悄然而至,静静地候在那里。或者,它已经流过去了,如闲云野鹤,又忽然回头看你一眼,那目光幽深诡异,欲说还休。
忽然,有个人影从假山后面闪了出来,是个男人,个子很高,身上穿的裤子看起来有点短,裤角吊起来,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他拦住我的去路异常流利地说,今天该讲辟疆园了,当时号称吴中第一私园,以美竹闻名,园中有怪石纷相向。六朝时期流行的是士人园林,推崇那种竹林名士的风神。比如那篱门园,园中就有座卞壶墓,墓侧植一片梅花,主人每与友人饮酒,必举杯敬卞壶。六朝士人们建的园子,主题大都是老庄的返璞归真,与自然共处,文人名士们所追求的都是带长隼、倚茂林的自然之美,追慕一种山水情怀,所谓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当时园林主要有岩栖、山居、丘园、城傍这四种形式。
我后退了几步,疑惑地看着他,请问,我们认识吗?他眼睛一眨不眨,用直直的目光盯着我说,我是这园林的设计师,园林建好之后,我就被关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我大惊,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问他,那你报警了吗?不料,他的目光从我肩膀上跨过去,又直直看着我身后说,因为玄学的影响,名士们对山水的欣赏,逐渐过渡到庄子的境界,也就是神游,美学追求更倾向于山水之道,从镂金错彩之美到水木清华之美。
我一回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身后已经站了一个瘦小的老者。只见他头发花白油腻,好像很多天没有洗过的样子,整整齐齐向后拢去,高颧骨宽嘴巴,倒像是岭南一带的长相,手里还抓着一只扁酒壶。老者对我说,别理他,他这里有点问题。说着,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便向前走去。我不敢久留,赶紧跟在老者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一回头,那人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我们,我忍不住问了老者一句,他刚才和我说他被关在这里出不去了,不知是真的假的。老者拧开酒壶喝了一口酒,笑着说,我们都叫他林疯子,还住过一段时间的精神病院,有点妄想症。据说从前也是个艺术家,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疯了,哪有人关他,是他赖在这里,赶都赶不走,还幻想这整个园子都是他设计出来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后背上陡生一种阴森之感,便只管跟在老者身后。我们顺着溪流往前走,忽见前面有一团人影,不知道他们是忽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倒像是原本就栖息在花木间、湖水中,只是一到天黑便纷纷现出原形。走近了才发现这群人居然是在玩曲水流觞的游戏,如此古雅的游戏,像是从《兰亭序》里走出来的。他们把一杯酒放入溪流中,漂到谁面前,谁便把酒饮了,并作诗一首。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取了酒杯,把酒一口喝完,然后吟了两句,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旁边有人叫道,那是人家王羲之的诗,不是你的。戴眼镜的男人笑道,千万不要把你写的那些诗又拿出来朗诵,会把人都吓跑的,你说奇怪不奇怪,虽然我自己也是个写诗的,可就怕有人当众朗诵自己的诗,动不动还泪流满面。旁边有人叫道,把他淘汰掉,继续继续,必须是自己的诗。
酒杯被与我同行的老者取起,老者把那杯酒一口饮了,还嫌不过瘾,又摘下随身携带的酒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几大口。旁边有人笑道,景老师,你都这个年纪了,不能这么喝酒了吧。老者抹抹嘴唇站起来,朗声说,人固有一死,有什么好怕的?众人嬉笑一番,等着那老者作诗出来。天边的最后一缕夕照也悄然黯淡下去了,树影和湖水失去了光彩,骤然变得阴沉起来。这时候,湖边的荷香榭忽然远远亮起灯来,像一只华美的大船幽幽漂荡在湖面上。一干人便也不再等诗,收了酒壶酒杯,只管说笑着,结伴向荷香榭走去。
二
跟着走进荷香榭我才知道,原来是九哥今晚在荷香榭设宴。只见两张云头长条几并在一起,几上已摆了不少菜品和点心,还有装在青花瓷酒壶里的散酒。九哥已经坐在席上,刘小雨紧挨着他坐着,等一干人纷纷入座后,他便朗声介绍道,今日设宴欢迎几位新来的画家,新增了几样菜品,这个菜叫八宝肉圆,把精肉肥肉各半,剁成酱,加入松仁、香蕈、笋尖、荸荠、南瓜、姜,加淀粉后捏成团,加黄酒和酱油蒸熟。这个菜叫如意卷,把千张泡软之后,加酱油、醋、虾米搅拌,卷上金针菇和香芹,将千张切成段,放入油锅里微微一炸,再和蘑菇、笋一起煨烂。这是桂花鸡头米,现在正是吃鸡头米的时节,一年到头就这么短短几天,能吃到新鲜鸡头米是口福,再配上糖桂花的清香,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这样的美味,风光霁月。
把菜品介绍一遍之后,又开始介绍点心。只见桌上有红白绿各色点心,颜色璀璨炫目,他说,这玉带糕是用糯米粉做的,中间夹着猪油、白糖和松仁核桃仁。这石花糕的灵感是取自大理石的纹理,是拿芋头、黑芝麻、糯米粉放在一起揉捏,贵在能捏出行云流水的大理石纹路。这翡翠糕是把青豆磨成浆,加入艾叶和杏仁,再拌上米粉蒸熟,出锅之后便色如碧玉。
我第一次听人在饭桌上这么详细地介绍菜品的做法,好像一桌菜都是他一个人做出来的,带点卖弄的可爱,倒也有趣。忽然有个声音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九哥,没想到你对吃都这么有研究,我是来了你这里之后才知道什么叫饮食文化,先谢过九哥了。只见九哥端坐在方凳上,从怀里摸出一只硕大的烟斗,立刻有人凑上前帮他点着了,他把烟斗叼在嘴角吸了两口,徐徐喷出一缕青烟,然后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只要你们好好画画就行了,我从前也是画画的,但我没画出什么好作品,因为那时候太穷了,一个艺术家要是每天忍饥挨饿,看人脸色,又能创作出什么好的艺术作品?你们说是不是?每天就琢磨着下一顿饭吃什么,怎么吃才能省点钱,不懂风雅,不懂美食,哪里还能有一点艺术家的尊严?有人问我,到底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家,我说,就是那些身上还能看到理想和自由的人们。都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中国人什么都不信,不对,艺术家们就是有信仰的,他们信什么呢?他们信理想、信艺术,他们应该享受这世间的美景美食,这样才能滋养出真正的艺术。不错,人都是要死的,人最后都是要死的,人最后必死无疑,但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错,真正的艺术作品能让一个艺术家独立千年而不朽,独立千年,而不朽。
他的神态和语气简直像一个极富煽动性的演讲家,话音刚落,席间一片叫好,有人在鼓掌,有人在拍桌子,有人已经开始举杯敬酒,忽然之间就有一种奇异的兴奋被点着了。荷香榭三面临风,挂着两盏八角琉璃灯,在黑暗中显得灯火辉煌。我想,若是从远处看,这夜色里的荷香榭必定像个美艳的古戏台,拥簇在荷叶丛中,戏台上荷风清响,人影憧憧。
正当我愣神的工夫,有个男人从席间站了起来,举起喝水的玻璃杯,往里面倒满酒,然后一仰脖子,满满一大杯酒灌了下去。一杯酒下去之后,他整个人忽然变得又迟钝又轻盈,像只随时会飞走的大气球。他忽然爬到了椅子上,像个乐队指挥一样挥舞着两只手说,兄弟们,我来南京之前,在北京混了好多年,啊,好多年,做了好多年的艺术盲流,盲流,你们信不信,我捡过垃圾,钻过民工的工棚,蹲过火车站,睡过地下通道,我的画一幅都卖不出去,可是我不怕,你们说我为什么不怕呢?因为我知道自个儿搞的是什么,是艺术,是正经八百的艺术。真正的艺术是独立的,是受难的,它是一个人的苦难、爱情、背叛、饥饿、痛苦、渴望、疼痛、尊严一起分泌出来的。和你们说实话,在来这儿之前,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没住过这么美的园子,你们心里肯定骂我是个土鳖是个傻缺,我不怕,因为我是真正在画画,我是独立而自由的艺术家,九哥你放心,我不会对不住你这每天的好酒好菜好风景。
九哥叼着烟斗微微一笑,说,艺术就是能让人类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美德。比如说李白吧,别人都不相信他是为了捞月亮而死的,我就信,他这样的艺术家就应该是这样的死法,浪漫纯粹,这样的死法比任何一种死法都更适合他,你们信不信?
这时候又有一个女人站了起来,是我白天在湖边见过的那个抽烟的女人,此刻她把白天盘起来的头发都放了下来,轰隆隆地直垂到脚踝处,把我吓一大跳,从没有见过这么长这么黑的头发,看上去像房子一样能把人装进去。这女人一说话便露出一嘴黄牙,大概是长期抽烟的缘故,做派上很像个男人,她咣当一声也灌下去一大杯酒,然后把杯子狠狠墩在桌上,挑衅道,以为就你一个人能喝?老王,我就看不惯你这点做派,一个大男人,哼哼唧唧,把自己吃的那点苦翻来覆去地说,有意思吗?谁让你搞艺术了,可有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逼你?
人群中有人笑道,还是范姐厉害,人家可是把自己整个儿都献给艺术了。她朝那人轻轻说了一个字,滚。九哥放下烟斗,也端着一杯酒站了起来,说,范老师是我十分敬重的艺术家,她是当今女性艺术家里的英雄,是为艺术可以付出一切的人,不过,我更敬重的是我们的景云亭老师,我是他忠实的粉丝,他曾经是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当年写的那些诗歌我全都能倒背如流,早已是经典,而我们的景老师至今没有房子,没有家,没有子女,甚至还要经常向朋友们借钱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要我说啊,这是真正从水中捞月式的人物,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来,我先敬景老师一杯。
在座的人们在瞬间里一起安静了那么几秒钟,把目光齐齐投到席间坐着的一个人身上。只见这个人正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抽烟,我一看,正是那个与我同行了一段路的老者。见九哥敬酒,他便掐掉烟头,不慌不忙地举起自己的酒壶,朝空中晃了晃,便哧溜哧溜慢慢喝进嘴里。然后,放下酒壶又点起了一根烟。摆在他面前的盘子和碟子都是干净的,他好像用不着吃菜,只抽烟就够了。
人群一阵沉默,但很快就又有人打破了沉默,笑道,诗人们的黄金年代真是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当年的那帮诗人朋友每年聚一次,说好日子,从五湖四海赶到我那儿,赶到一起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喝酒,我们一喝就是通宵,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完,我们谈诗歌谈文学谈艺术,喝了吐,吐完再喝,喝到半夜还要跑出去吃一碗肥肠面,把酒压下去。我门口有一家肥肠面白天从不营业,到晚上十二点才开张,天亮就关门,和鬼店一模一样,可那味道是真好哪。我们出去玩的时候,就在车里放上几箱酒,走到哪喝到哪,我们在戈壁滩的公路上一边喝酒一边开车,整个戈壁滩就我们一辆车,真是连只蚂蚁都不如,我们喝醉了,车就拐进了戈壁滩里,我们也不管它,反正什么也撞不到,就在车里睡着了。有一次,我们喝多了,把车开进河里了,但水并不深,只把车淹了一半,我们就由它泡在水里,美美地在车里睡了一觉,结果第二天忽然被晃醒了,我想,难道是地震了?你们猜是怎么了,原来是吊车把我们的车从河里吊起来了。如今,那帮人都不写诗了,过日子的过日子,发财的发财,还有的开了婚姻介绍所,其实就是骗人的,光收费,一对都没介绍成。如今就我一个人还在写,像个怪物一样,世道不一样了,大家再也聚不起来了,风流云散,如今已是风流云散哪。
气氛再度活跃起来,众人纷纷举杯,相互敬酒,酒过三巡之后,便纷纷离开自己的座位,抱着酒壶,开始窜场子。他们相互举杯,喝着喝着,便相互拥抱起来,开始大谈文学大谈艺术,或是啃着鸡腿大骂某某人没有风骨,骂着骂着又谈到了如何赚钱如何买房的问题。还有的喝着喝着便嚎啕大哭起来,最后哭得站都站不起来,直往别人怀里倒。还有的喝着喝着就躺到桌子底下去了,也没人管他,就由他在桌子底下躺着,等他一觉醒来,睁眼一看,这帮人还在喝。
月上中天,碧空如洗,湖水中也沉着一轮明月,与天上的那轮交相辉映,天地间看起来一派明瑟旷远。近处,有一只水鸟从荷叶丛中惊起,振翅向上飞去,一直飞到了金色的月亮里。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对着湖水高声唱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又有人敲着筷子应和道,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也喝了两杯酒,凭栏望月不禁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忽然想到“隐园”这个名字和它那个不起眼的入口。也许,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走进这座园子,就会从众人眼中消失,变成隐形人,这些隐形人看得到彼此,却看不到园子外面的那些人。这园子倒像是一个大梦,或者是被狐妖鬼怪造出来的荒冢,无论深夜里如何灯火辉煌,到了天亮便总归要消失,只剩下一座老坟和几缕青烟。
第二天早晨醒来,定了定神,才想起来昨晚好像一直喝到半夜,后来众人散了,我便被刘小雨安排在隐园的一个地方住下了。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睡的房间,像是公寓,不是很大,带卫生间,一张床一只柜子一副桌椅,有一种宾馆化的冰冷和洁净。我打开窗户向外张望,一缕桂花的幽香扑鼻而来,估计附近种着不少桂花树。但见窗外是一面粉墙,粉墙前立着一块太湖石,石旁种着两棵芭蕉树。我出了房间,才发现门外有个长长的走廊,走廊里静悄悄的,有一排一模一样的房门,看起来应该是客房。我刚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我右侧的房间门是大开着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我假装没看见,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却听见那扇门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孩子,进来喝点酒吧。
我吓一跳,扭脸朝那门里一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站在屋里抽烟,看不清脸,只见他手里的红烟头一明一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进了那间屋子。即使敞着门,我还是一走进去就闻到屋里有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气味,这屋里的家具和我那屋里的一模一样,可还是不由得觉得它们是老年人的东西。一扭脸,那瘦小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挪到了我面前,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叫景云亭的老诗人,昨晚九哥还向他敬过酒的。我说,景老师,您也住这?他用两根树枝般的手指架着一支烟,用另一只手庄严地往后拢了拢头发,仍然紧紧盯着我的脸说,都住这,所有的食客们都住这。
听他嘴里说出食客两个字,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说,景老师挺有意思,也可以叫门客嘛。他脸上纹丝不动,慢慢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学过,学不会。他又转身指着桌上的酒壶,有些可怜巴巴地说,那喝酒呢?我又犹豫了一下,不忍拒绝,便说,酒还能喝点,不过也喝不多。他拉开椅子,示意我坐下,自己叼着烟坐到了床沿上,他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脸说,要是连酒都不喝了你还活着有什么意思,还来这?都不够丢人的。我知道,你不就是个画画的嘛,我年轻时候也是画画的,我是画油画的。老九也说他以前是画画的,他以前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以前画画可是真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画画改写诗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画得不好,我不是一个好画家,我才华不够,发现了这点之后,我自杀了一次,但没死成。我跳到河里,河水淹到我脖子上的时候,我忽然不想死了,就自己爬上岸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写诗了,相当于我重生了一次。
他掸了掸长长的烟灰,往两只茶杯里分别倒上酒,然后举杯和我碰了一下,我喝了一口,是五十多度的高度酒,便皱着眉头问,您这里没有可以下酒的东西?他云淡风轻地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青烟,说,谁让你不抽烟呢?这烟便是下酒最好的,我从二十岁起就这样,一口酒一口烟,喝酒时从来不吃任何菜,吃菜会败坏了酒的香味。我叹道,您这都快成仙了。他叉开五指,又往后拢了拢灰白油腻的头发,端着烟的那只手驻留在半空中,烟灰又长了好长,像很老很老的人的指甲。他就那么纹丝不动地看了我很久,我被看得有些发毛,问,景老师,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一截灰白的烟灰轰然坍塌,落到了他的裤子上,他也不管,只是慢慢把烟举到嘴边又抽了一口,这才说,你趁早改行吧,别画了。我大惊,问,为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不适合干这行,可能画画行画还可以,在这里住几日就走吧,找个工作找个老婆,再生个孩子,过过小日子也挺好,等到你只剩下尊严的时候就晚了。
我一边喝酒一边琢磨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时候我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薄线衫已经有几处开线了,头发好像很久没有洗过的样子,肩膀上落了一层白花花的头皮屑。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屋里摆放最多的就是书和酒瓶,清一色的牛栏山二锅头酒瓶,很壮观地垛成了一堵墙,心里便怀疑他莫不是有些酒瘾。我朝他举了举杯子,说,那您现在还写诗吗?他咕咚一声喝下去一大口酒,皱着的眉头像弹簧一样猛然松开,然后嘻嘻一笑,又架起一只手掸了掸烟灰说,我这辈子没钱没财产没房子,老婆倒是有过一个,不过也早离了。我那些老哥们儿催着让我付个首付,赶紧供上一套小房子,说好歹有个住的地方,快把我笑死了,让我去供房子?怎么可能?你知道人应该怎么活?房子贵就不买房子,城市拥挤就不在城市里待着,电费贵就不用电,电话费贵就不用电话,汽油涨价就不开车,彻底回归到自然,不用电,不用化工产品,不用抽水马桶。人就应该这样活着。
我说,那您还不回到原始社会了?
他又慢慢端起那只手抽了一口烟,摇着头说,你们这代人,和我们那代人就是不一样了,你们这代人还什么苦都没吃,就和一切妥协了,我们那代人,吃了那么多苦,还把自己整得像贵族一样。当知青的时候,我在洪泽湖边的双湖村劳动,白天要干一整天的活,可是再苦再累我也不忘欣赏周围的景色,血红色的落日,金黄的芦苇荡,银白色的大湖,晚上还要熬油点灯地看书、写诗,还天天晚上梦见托尔斯泰。那时候我看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后来又看布洛克、茨维塔耶娃、洛尔迦。那时候对于我们来说,读诗根本就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是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头等大事,我们绞尽脑汁到处搜寻旧书,我们溜进废弃的图书馆里找书看,去废品收购站花几毛钱买一堆旧书看。农闲的时候,我们划着一条小船,唱着《三套车》和《山楂树》,从一个村庄到一个村庄地去拜访知青们,谈论诗歌谈论文学。有时候,湖面上会忽然升起大雾,湖水和天空融到了一起,就像回到了还没有开天辟地的洪荒时代,整个宇宙中就剩下了我们这一叶孤零零的扁舟。太阳出来了,大雾忽然散去,蔚蓝色的天空整个掉在湖水里,天地间一片澄澈宁静。有时候我们的小船误闯进了荷花丛中,立刻便惊起几只水鸟,荷叶上的露珠越聚越多,晶莹剔透,最后终于打翻,露水像珠玉一样滚落到湖面上。都是诗,到处都是诗,我们就像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后来回到城里我们也是居无定所,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想去看谁我们就偷着扒火车去,没地方住,经常就睡在公园的长椅上,或从窗户爬进没人住的房里借宿一夜,还给人家把卫生打扫一番。为了不饿死,我们到处借钱,甚至会去偷东西变卖。就是这样,我们仍然会省出一支铅笔一个本子来,虔诚地去抄写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梅热拉衣济斯的诗。再困顿的生活,也不影响我们觉得自己像受难中的贵族。我最向往的就是十九世纪俄罗斯小地主的生活,乡间有一套橡木做的房子,里面摆满了书,冬天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雪,自己可以坐在壁炉前慢慢看书。夏天的时候,可以去屋后的森林里采来各种野花,插在朴素的陶罐里,摆满有阳光的窗台,每天早晨,看着那长辫子的姑娘从窗前经过。你和我说说,你们这代人最向往什么样的生活?
我捏着那只杯子,想了想才说,我不懂诗歌,我只是觉得,可能每一代人都有他们这一代人的诗歌和诗人。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抹了抹嘴唇,然后用那只手又把头发向后拢了拢,这才看着我说,你的意思是,我早就过时了?不过你说得也对,当年我们的那些诗人现在还有谁在写?有的出国了,有的死了,有的早发财了,还有的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像我,谁都不知道我在这里,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我在这里,这是个秘密,一个老诗人躲在这里,躲在这里写诗,但写出来的诗又不给任何人看,也不会去发表,我就只写给我自己,写给诗歌,用诗歌写给诗歌,这真的是一个秘密,你说是不是?
我看着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又灌下去一大口酒,之后举起一个指头放在嘴边,轻轻对我嘘了一声。然后跌跌撞撞站起来走进了卫生间里,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我断定他确实已经喝多了,因为他连裤子拉链都没拉上就出来了,他对我嘻嘻一笑,又歪到那张藤椅上,然后,像变魔术一样,把自己的全身蜷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团,再然后,那个团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后来我才慢慢发现,他并不是真的对我有兴趣,只是因为我从他门口经过被他看到了,而他的门口是我出入的必经之地。事实上,他每天早晨都会早早把自己的房门大打开,然后就坐在屋里,一边抽烟喝酒一边专心致志地等着有人从他门口经过。他像只恪尽职守的大蜘蛛一样,只要有人经过,就必定会网罗进他布下的蛛网。等他把猎物捉回洞中之后,他便缠着这猎物陪他喝酒,陪他说话,不管说什么都行,只要有人和他说话就行。他自己则慢慢喝着小酒,说着些近于自言自语的话,在上午的阳光中昏睡过去。醒来便看看书,等到下午时分,他会出园子一趟,也不知道出去干什么,只是每天风雨无阻地要出去一趟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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