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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1期|格日勒其木格·黑鹤:杭盖诺亥(节选)
来源:《草原》2021年第1期 |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2021年03月04日07:06

在游牧人的世界里,也许是因为远古时期的恐惧遗存和对经历漫长岁月形成的伟大传统的尊重,在日常生活中很少直接称呼狼的名字,一般将狼隐讳地称为 “腾格里诺亥”或者“杭盖诺亥”,即天狗或者旷野之犬。

狼不会知道,我一直在隐秘地守护着它们。

当然,这是人类世界的事,它们也没有必要知道。

第一次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是我骑马带着自己的三头蒙古猎犬在傍晚的一次出行。

刚刚结束的这个冬天,我的马群一直可以得到充足的牧草。去年入秋之后,我就从大青山那边购买了最好的碱草。去年夏天,我所在的这片草原雨下得晚,直到初秋才开始落雨,所以牧草也来不及生长就到了打草的季节。秋雨仍然连绵不绝,也就打不了什么草了。

因为充足的牧草储备,大雪落下之后,我的马群无需像附近几家牧民的马群那样每天用蹄子刨开结了硬壳的厚厚积雪,在雪下寻找所剩无几的牧草。

所以,整个冬天我的马匹都腰身肥沃,跟附近几家牧民马群中削瘦得露出肋骨、蹄腕处因为刨雪而滴血的马匹相比,它们的生活确实显得太容易了。

附近营地的通古勒嘎大叔一再跟我说,冬天不能将马喂得太胖,否则到了春天马会受罪。

在此时,大叔的话终于应验了。

毕竟我已经有一个冬天没有骑乘我的马披肩了,它过于肥胖,我骑着它上山刚到一半的时候,它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它太胖了,肚腹里已经积满了肥油,对于它是巨大的负担。骑之前我又没有吊过①,显然,它有些力不从心。

现在看来,披肩——我的鹰膀②骏马,更像是一个休假太久的拳手,无论是力量和体能,都因为悠闲的生活而大打折扣。

尽管我没有催动它快跑,仅仅是驮着我对于它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当然无论怎么说,显然我也确实有些重。

我还是下了马,松开肚带,牵着它爬上山顶。

在小山顶上,可以俯瞰平坦的莫日格勒河夏营地③。这段时间,我的马群就在莫日格勒河边的柳树丛间游荡,在山顶上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它们躲在哪个避风温暖的地方。

我从鞍袋里取出望远镜,巡视着积雪刚刚融化后一片昏黄的无边草场。

我带着的三头猎犬登上山顶后非常兴奋,它们习惯性地在我的身边往复奔走逡巡。它们在寻找上一次来到这个山顶时留下的气味,也在辨识在这段时间是不是有陌生的牧羊犬试图覆盖它们留下的带有标示性意义的味道。它们用自己尿液覆盖那些气息,以此向视野中所有可见的草场上的牧羊犬极其强势地宣示,这里是由它们实质控制的领地。

它们总是显得盲目而快乐。

犬就是这样,只要主人在身边,有足够的食物,那么显然它们是永远活在当下的,傻呵呵地享受美好生活中的一切。

因为气温很低,它们伸出舌头兴奋地喘息,散热时吐出白色热气环绕着它们,让我恍然感觉站在那里的是三个玩得忘乎所以摘下帽子满头大汗的孩子。

但是,这些只是表象。

突然间,如同时间瞬间停滞,它们凝立不动。

它们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我想,是一瞬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它们不再那样放肆地大声喘息,它们收回了为了散热而耷拉出来的舌头,闭紧了自己的嘴。只是一瞬间,刚才那种自如的惬意就消失了。

它们向一个方向望去。

它们是蒙古猎犬④,一种古老的中国原生视猎犬⑤。它们此时的表现是在漫长的培育过程中不断被巩固的本能的力量,它们被选育的目的就是及时地发现并追逐地平线上突然出现的高速移动的动物,然后将它们最终捕获。

这就是它们的本能。

它们的身体绷紧,可以清晰地看到腿部的肌肉已经从皮下显现出来,尽管经过一个冬天它们也胖了一些,但是终究不会掩盖它们作为猎犬的优美体态。

它们一动不动地望向那个方向,倾注全部的注意力。而它们颈部的鬣毛,也缓慢地耸起,这是动物源于遥远年代的祖先的本能吧,通过这种方式可以让自己的身躯显得更加庞大而富于威慑力。

它们是血统古老的猎犬,追猎是它们的本能,那是一种无法控制杀戮的渴望。

我不狩猎杀生,所以每一次带它们出来奔跑,都要承受很大的压力。

我高居于马背之上,理论上应该比我的猎犬看得更远。所以,经常的情况是,我比我的猎犬更加积极地扫视地平线,为了在第一时间发现突然出现的什么动物。

只要视野中刚有移动的黑点儿出现,我总是提前调转马头,跑向相向的方向,一边打出响亮的呼哨吸引它们的注意力。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仅仅是若隐若现不甚清晰的影像——当然一般情况下我根本不给它们发现的机会——终究不如主人的呼唤更有诱惑力。

我必须拥有更广阔的视野和非凡的视力,在我的猎犬之前发现那些地平线上的动物。

风是从它们注视的那个方向吹过来的,我想也许有什么气味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力。

可能是一只过路的狐。

总之,这些血统古老的猎犬对视野之中出现的一切除了人类之外的活动的生命都会感兴趣,它们在看到的一刻,内心的火瞬间被燃起,然后开始追逐,绝不会让它们逃出自己的视线。

追溯它们的起源,最初它们只是皇家猎犬,慢慢地开始流落到民间,能够一直留存下来也并不容易。

我的视力足够好,看到在大概三公里远的莫日格勒河的河岸有两个黑点儿一闪,然后就隐没在河边茂密的柳树丛中了。

我观察了一下,三头猎犬中只有乌提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地方,一动不动,显然它是真正地发现了那转瞬即逝的身影。

乌提是在我的营地出生的第二代猎犬,是这一代中的佼佼者,浑身漂亮的金黄色皮毛,腹下颜色略浅,毛色在这里完成一种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的完美过渡。它的样子几乎跟清代宫廷画家郎士宁所作《十骏犬图》中的工部左侍郎纳喇·三和进献的那头猎犬一模一样。

它的身上还保留着第一代猎犬的机敏和警惕。

而另外两头猎犬,一头是第三代,黑色,白腹白尾白爪尖,名字叫乌。另一头是朋友送的银灰色雄犬,尚不满一岁。就像我给它取的名字——古勒克,就是狗崽之意。

那黑点儿显然是两头狼。长久地居住在草原上,我可以在几公里外只是凭步态就轻松地分辨出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野生动物。

我想它们在我发现它们的同时,也发现了我和我的猎犬。我们高高踞于小山之上,一人一马三犬,实在是太醒目了。它们出于本能,立刻隐匿了自己的形迹。

眨眼之间,乌提低吼一声已经冲下山去,另外两头猎犬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仍然像刚才一样,也模仿得惟妙惟肖,颇像那么回事,跟随乌提而去。

这确实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

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它们去追逐那两头狼。一旦它们追上,狼和犬都有可能受伤,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我猛地给披肩紧了肚带,跳上马背,然后从另一个方向驰下高坡,同时从口中发出催促的呼哨。

即使猎犬已经发现在河岸上游移的黑点儿,但是,那两头狼迅速地消失了,在它的视野里不再有刺激它继续追逐的影像。毕竟距离过于遥远,我对它们仍然有足够的号召力。

它们最初在被培育时,还有一个能力也是被不断巩固的,就是在未曾开始捕猎时,要紧紧跟随在主人所骑的马匹的旁边。

我只是第一下让披肩做出一个奔跑冲刺的动作,随后我就勒紧缰绳,让它放慢速度,毕竟这是下坡,一旦它失蹄跌倒,那是相当危险的事。第一下那个动作是做给正要远去的猎犬看的,为了吸引它们回来。

我慢慢下坡,不断勒马盘旋回身查看,最先跟过来的果然是乌和古勒克。

过了一会儿,乌提的身影才在坡顶浮现。

它极为踌躇,本能促使它应该跟随我的呼唤飞驰而来,但它的脑海中刚才河岸那一闪即逝的黑影仍然挥之不去。

最后它还是做出了选择,向山那边留恋地望了一眼,然后跟了上来。

看到它们都跟了过来,我怕它们反悔,马靴跟轻磕披肩的肚腹,它会意立刻加速。

终于平安到达山下,我已经像披肩一样全身大汗。

此时,三头猎犬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重新恢复到正常跟马随行的速度,快意的奔跑能够让它们迅速忘记一切。猎犬,一种执著于当下的犬,不能同时想太多的事。

回营地的路上,我让披肩小步慢颠。

我可以感受到马蹄踏开了土地冻硬的表皮,下面的泥土已经呈现松软的质地,那是整个冬天被冻彻的大地开始向春天的温暖阳光做出的必须的妥协。

但是,此时草原上夜晚的气温依然在零度以下,大地还要重新封冻,如此反复数次,游牧人才能迎来真正的春天。

在我骑马带着我的三头猎犬回到营地之前,夜幕就已经降临了。

在草原上才能够感受到这春季随黑暗而来的砭骨的寒冷,这是独属于北方草原春日的荒寒。

我起得很早,刚刚五点。

我背着装有望远镜的鞍袋走出房间时,外面迎面而来清冽的空气与室内那种火炉燃烧了整个晚上后温暖却让人略显憋闷的感觉完全不同,我几乎立刻就从尚未完全消散的睡梦中清醒过来。醒得非常透彻。

尽管青草已经悄然在地上的枯黄间露头,早晨却还是冷得让人心虚。为了应对草原上的春寒,我在蒙古棉袍里面又穿了一件薄羽绒服。

我哆嗦着用刮马汗板⑦刮去马背上白色的霜花,然后才将马鞍放在马背上。昨天晚上我就将披肩拴了起来,为的是今天早晨可以早早地出发。

看到我给马备鞍,犬舍里的猎犬都兴奋地开始清晨的第一轮吠叫,它们以为我是要领着它们骑马出行。

今天不能带着它们了。

刚刚出了营地,我就感到可怕的寒意,还好穿着厚重的羊毛里马靴,上身羽绒服外面套着棉袍,只是棉马裤有些薄了,感到两腿发凉。不过,我相信只要骑在马上跑上一会儿,就会暖和起来。

当我骑马登上三天前发现狼的山顶的时候,身上已经开始暖和了。

但是山顶风很大,裹挟着春日特有的寒意。我骑着马刚刚在山顶露头,风立刻从我的领口灌入,几乎让我在一瞬间就立刻失温。我不得不扯紧了蒙古袍的领子,后悔自己应该再戴一条厚实的围巾。

因为在马上风会更大一些,我立刻下马。刚刚离开马鞍,我就感觉自己的屁股和两条腿一片冰凉。刚才骑在马上用蒙古袍包着腿,下了马袍襟散开,寒气立刻乘虚而入。

我也顾不了这些了,牵着马又往下走了几步,这里是背风的一侧。

我从鞍袋里取出望远镜。

这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已经两天了,我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挣扎着起床,然后骑马爬上山顶,认真地搜索当时发现狼的那片区域。

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再次看到那天消失在柳树丛中的狼。

平坦的夏营地上,隔着一定的距离,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有两个马群。

这是第三天了,每天早晨,我都会耐心地在这里守上一个小时的样子。今天我一边用望远镜搜索,一边意识到如果明天再来可以随身带一个装满热茶的水壶,也就会让我这种在凛冽清晨观察狼的活动显得不那么难挨。

今天早晨我没有撑到一个小时,刚刚四十多分钟已经被冻得浑身僵硬脸颊麻木,我准备收工回营地。

命运就是这样眷顾我,就在我要上马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它。这也算对得起我这三天的早起。

那头狼从地平线上而来,口中叼着一只野兔。它目不斜视,跑得轻松,不紧不慢。

它应该是更早些的时候,惊起了这只沉睡的野兔,然后迅速完成了这次捕猎。

它应该是从地平线上的柳树丛中出现的,然后穿越平坦的莫日格勒河谷,一般情况下,狼这种动物穿越空旷的空间,都会非常紧张,但这头狼显得极其自信。

两个马群的儿马几乎同时发现了这头狼,但是它们的表现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强烈。

想来,两个马群已经在河谷里的柳树丛深处寻找到那些尚存的牧草,这里也足够温暖避风,昨天晚上它们睡得不错。两个马群保持着安全距离大概有一百五十米到二百米左右,它们互不侵犯。

其中一个马群是附近通古勒嘎大叔家的,儿马是红色的。另一个马群,不知道是谁家的,可能是附近的哪个嘎查跑过来的。

狼很聪明,它选择从两个马群正中间的草场穿越。

两匹儿马第一时间发现了狼之后,立刻从马群中闪现出来。其实,即使不是专业的牧人,也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马群中的儿马,那一般是最高大强悍的种公马,而一旦有危险出现,它总会第一时间冲出马群,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马群。

两匹儿马都警惕地慢慢颠跑到距离自己的马群十几米远的地方,盯着狼从它们中间的地带目不斜视地跑过。狼似乎根本无视这两匹强悍的儿马。

而儿马也没有进一步上前挑衅的意思。马作为食草动物,在遇到食肉野兽时第一个选择就是逃跑,显然两匹儿马也意识到,这是一头并没有对马群中任何一匹马驹或者体弱的骒马有企图的狼,它仅仅是借道过路而已。

当然,蒙古马跟其他的马种不一样,草原有很多蒙古儿马杀死袭击马群的狼的事例。这是真的,我看过照片,也核实过。

我突然意识到,很显然这些马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头狼,它们已经习惯了它的出现。

狼在这片草原上捕食野生动物,但它们一直与马群保持距离。

最近我也没有听说附近有哪个牧民家的羊群有羊只丢失。正如牧民们一直在传说的,如果狼在谁家的草场上生崽,是绝对不会触碰这家的牲畜的,它会走很远的路外出捕猎。

这头狼非常自信地穿越在晨光越来越明亮的泛着白霜的明亮草原,然后消失在莫日格勒河边的柳树丛里。我已经非常确定,狼的洞穴应该就在那附近。

今天,实在是没有让我失望。

我的鼻涕都被冻出来了,直到流到唇边我才发现。我一边擤着鼻子一边将望远镜重新放回到鞍袋里,然后打算牵着马先往山下走一走,到平缓些的地方再上马。

我现在被冻得头脑都有些麻木了,只想快点儿回到温暖的室内。理论上我的被窝应该还是暖和的,我可以钻进去再补一个回笼觉。

我牵着马刚绕着山顶之字形地走了半圈,竟然与也牵着马的通古勒嘎大叔不期而遇,他正将自己的望远镜掖进怀里,准备上马。

他的鼻子被冻得通红,我想自己的样子也跟他差不多吧。

显然,大叔也是早起上山顶来查看自己的马群。

牧马人总是起得很早,然后找个高处观察自己的马群的情况。养马的好处就是不需要像羊群一样天天看护,但是仍然需要隔几天爬到山顶上看看。马群由儿马自己管理,但是马的移动速度很快。如果马跑得太远,就需要把它们赶回来。

我跟大叔简单地寒暄之后就不再多说一句话,毕竟张嘴也是会消耗热量的。

我们一起上马下山。

大叔让我跟他一起回家吃早饭。

远远地,可以看到大叔家毡包上的烟筒已经开始冒烟了。大妈清晨起得更早,此时应该正在用早晨刚刚挤的牛奶熬制奶茶。

奶茶,整个欧亚草原上独属于游牧人的最接近真理的食物。在这样寒冷的早晨,只需要一碗滚烫的奶茶就足以拯救我冰冷的灵魂。

这是不能拒绝的邀请。

当然,接受邀请也是一种礼貌。

因为饲养的奶牛多,奶制品充足,大妈熬制的奶茶里面的内容极其丰富。奶茶里面总会放上大量的奶皮子,倒进碗里表面已经泛起一层黄亮的乳脂。将手把羊肉切下几块泡入茶碗里,再加上几块油果,就是一顿完美的早餐了。

这种高热量的奶茶确实是在寒冷草原牧区必备的食物,可以迅速地为牧人补充热量。

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奶茶中,就这样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太阳升起。

我谢过大叔和大妈的丰厚早饭,浑身暖洋洋地回我的营地去了。这顿早饭的热量足足可以支撑我一天都不会感到饥饿。

在喝奶茶时我和大叔都没有谈起那头狼。

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但是出于对伟大传统和禁忌的尊重,我们不会直接谈到狼。如果确实有必要,那么也会用“腾格里诺亥(天犬)”“西拉诺亥(黄犬)”或是“好日因诺亥(野犬)”这样隐讳的词语。

不过,我和大叔心照不宣地认为没有必要吧,毕竟狼并没有伤害大叔家的牲畜。经过漫长岁月的草原人生经验让大叔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正像这片草原上千年前的牧人所做的一样,只要狼不侵害自己的牲畜,那么游牧人从来都可以与它们共享这片直达天边的广阔草原。

那之后过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我终于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骑马过河,去寻找狼洞。

当然,我不是带着猎犬去捕杀狼,仅仅是为了丰富自己关于草原狼的知识储备,我希望了解在这种与人类的营地距离如此接近的狼洞的具体的布局。

我选了中午的时间,无论狼是不是在洞里,这个时间总感觉会比较安全一些。

过河之后,我就在从山上俯瞰的那片柳树丛的区域附近寻找。

并没有太费力,很快我就看到柳树丛中有一条已经被狼踩踏出来的小径。这曾经应该也是附近的野兔、山鸡走过的小路,现在,应该是完全属于狼了。

我在小径上看到狼最近留下的新鲜爪印,这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是正确的,狼洞应该就在那片柳树丛里。

小径是从盘根错节的柳树根部向里延伸,别说骑着马,就是人徒步不弯腰也进不去。

我下了马,将披肩拴在一棵小树上。

披肩表现得还算正常,甚至低头开始寻找牧草。看来,至少狼没有在附近现身,否则披肩一定会有所反应。想到这一点,我又将披肩拴到了一棵更粗壮的树上。毕竟万一它受惊逃跑,我会变得非常狼狈。

我弯下身体钻进了这个洞口一样的树丛的缺口。

在我蹲下身的一刹那,我就明白为什么狼会选择这样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洞穴。

我的头顶完全被刚刚冒出绿芽的枝条覆盖,这里如此隐秘而安静。

这些年我见过不少狼洞,都巧妙地利用周边的环境,非常隐蔽。有的时候,走到跟前也难以发现。更多的时候,它们会选择石山上的缝隙,这也是为什么怪石嶙峋的风山会成为狼的传统筑巢地。

狼可以在这里很好地隐蔽自己的形迹,柳树丛中还有大量的小动物可以捕猎,而此处距离莫日格勒河很近,饮水方便,甚至可以直接在柳树丛中穿行,就可以直达水源。

我还在这样想着,前面突然豁然开朗,是一片林间空地,应该也是因为莫日格勒河改道而被废弃的一小段河道,但是因为大概已经干涸多年,仅仅勉强可以看得出是河道的样子。

狼洞竟然就在我对面不到十几米远的干河岸的土壁上,洞口不大,洞口边也没有太多浮土,应该是一个使用了多年的洞穴。倒不是说狼年年在这儿哺育幼崽,应该是一个之前已经被獾废弃的洞穴。

我又向前挪了几步,更加确认那是狼的洞穴,洞口还散落着禽类的翅膀和一些白色的小骨头,想来是野鸡、野兔之类的小动物的。

就在此时,我听到从那洞口中传出的声音。

我太了解这种声音了,也确认这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那是类似还是哺乳期的小狗发出的声音,呢喃、被踩到爪子的哀鸣。

噢,被踩到爪子。

那一定是被大狼踩到了爪子。

我立刻后退,却又没有勇气转身,生怕真有大狼从我的身后扑向我。

我就这样紧张地一路倒行着退出柳树丛。

终于抬起头时,我已经出了一身大汗。

我的马披肩尽管戴马嚼子却仍然能够巧妙地吃草,听到我出来,它一边嚼着草一边抬头看我。

到了外面我就放松下来,刚才在狭窄的柳树丛中确实有些紧张。这还是源于人类对狼的恒久的恐惧吧。

我知道狼洞的位置就可以了。

之后大概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我再没有靠近过那里。如果带着猎犬出行,我会刻意远远地绕开这片区域。

我本来以为,狼会就此完成自己的哺育幼崽的整个过程,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我想得太天真了,它们只是不会受到我的打扰罢了。

……

注 释:

①吊马:草原牧人在赛马前,不让马随意采食草料,以保持体重,确保马的最佳状态。

②鹰膀骏马:指一种双肩上生有对称若翅膀般花纹的蒙古马,一般为青兔褐色。

③莫日格勒河夏营地:即莫日格勒河流域的广阔草场,是呼伦贝尔草原陈巴尔虎旗牧民的传统夏营地。

④蒙古猎犬:中国原生视猎犬,曾广泛分布于内蒙古东部和东北地区,在蒙古国也有少量分布。

⑤视猎犬:指通过视力发现猎物并追逐捕获的猎犬。

⑥乌提:使鹿鄂温克语,意为漂亮的猎犬。

⑦刮马汗板:蒙古草原地区特有马匹护理用具。

⑧灵缇犬:又名格力犬,原产于中东地区,是人类专门培育出来通过奔跑而捕猎的狗,是世界上奔跑速度最快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