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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1年第3期|马拉:江北流水
来源:《湖南文学》2021年第3期 | 马拉  2021年03月05日08:49

长江从湖北大地流过,强行分出江南和江北。走马村属江南,散花洲则在江北。我青少时背过不少江南的诗,杏花春雨之类的。最喜欢的却是余光中先生的《春天,遂想起》,尤其是其中几行“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走过柳堤,那许多的表妹/就那么任伊老了/任伊老了,在江南/(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这几行诗让我伤感,我真有那么多的表妹,也曾想过要娶其中一朵。我和表妹,好些寒暑假,都在江北的散花洲度过。她跟在我后面,像是上辈子已经做过我的妻子,这辈子愿意重新爱我,青梅竹马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四姨和我母亲说,要是在以前,不讲究近亲结婚,这两孩子倒是挺合适的。她们说这话时,我还小,表妹自然更小,大概的意思还是听得明白。有点害羞,又有点惆怅那种。表妹不能做我的妻子,那我还能怎么爱她。我们都在散花洲,那是因为我们的母亲曾经也是这片土地上的孩子。散花洲,我一直爱这个名字,它诗意,具有云彩一样的光泽。幼年时,我以为散花洲离走马村很远,它像是另一个世界,足以构成一种陌生的想象。江南和江北,在我看来,像是大地上巨大的裂痕,它意味着跨越。散花洲完全不同于走马村的口音,更让我确信,我已经抵达了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在走马村,母亲是异域的外乡人。她的口音,她的生活习惯,她对劳作的陌生,都具有了滑稽的意味。我却因此而获得了另一种幸福,寒暑假我可以出远门,看到陌生的风景,见到陌生的人。别的孩子,他们的舅舅、姑姑以及外公外婆都在村庄附近,来回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没有过夜的必要。而我,经常在散花洲一待就是个把月。

从走马村到散花洲要跨过长江,以前只能坐渡船,桥是后来的事。我到现在还是不怎么喜欢那座桥,过江,不坐船就没意思了。船是铁壳的机动船,蠢蠢地喘着粗气,在江面上缓缓移动,江水跟在船尾翻滚。船上多是散花洲的乡民,来去都是这一群人。他们把地里种的东西,养的鸡鸭装进箩筐,卖给对面的黄石人。黄石人难得过江,那乡下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乡民多半天没亮过江,把挤满箩筐的鸡鸭和蔬菜卖给早就等在江边码头的贩子。贩子看不上的零碎,他们蹲在路边,一点一点卖给拥挤的城里人。卖完了东西,箩筐空着,乡民们愉快地抽烟,谈论早上的生意。通常不到十点,他们又回到散花洲。江段庸常,缺乏想象力。我直到小学毕业才承认,那是长江。此前,我认为那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水罢了,它怎么配得上“长江”二字。在我的想象中,长江浩荡博大,怎么可能如此瘦弱。夏季,江水最为丰硕,在黄石江段,也不过普普通通的样子,看上去还不及花马湖的宽阔处。它的表现让我失去了对长江的尊重,也不肯承认它的名字。到了冬天,那就更可怜了。那一汪水,又窄又缓又清浅,让人心疼过江的渡船钱。我对冬天过江又欢喜又厌恶。欢喜的是江水枯竭,江底的沙滩赤裸出来,宛如电影中辽阔的沙漠。这么大的沙滩,沙质细腻,踩在上面非常舒服,这是难得见的。沙滩上面,还会有大大小小的水洼,里面偶尔还有小鱼小虾什么的。厌恶则是因为懒,江水奄奄一息,本来船行的路,都得一步一步走过去。沙滩缓缓起伏,夏日里被江水淹没了,不觉得江面宽广,真走起来,也是让人丧气的。夏天到江边,还有另一种期待,看看江豚。那会儿,大概长江里江豚还很多吧。我去江边的次数并不多,也看过好些次江豚,一群群的,在江面上扑腾,黑乎乎的大脑袋时不时冒出水面。它们好像并不怕人,也不担心周边的船只,只顾在江水里嬉闹。后来,看新闻说,江豚也很少了。再后来,江面上偶尔出现江豚,那是要上新闻的,闹得全中国都知道。散花洲人不叫它江豚,他们喊“江猪”,江豚肥胖黑黝黝的样子叫“江猪”倒也是贴切得很。母亲和我讲过,她小时候,生产队在江里抓到过一只江豚。当然是杀来吃了,据说全是脂肪,并不好吃。

江北的散花洲,以前住着我的外公外婆、母亲和她的妹妹们。现在,外公外婆不在了,我母亲和二姨远嫁,离开散花洲,三姨四姨和小姨还在那里。散花洲是一个狭长的平原,多种麦子、黄豆、花生、棉花,还有西瓜。据说以前,也种水稻,后来不知为何不种了,换成了麦子。散花洲对面,便是黄石市区。一江之隔,划出了城市和乡村。那时的乡村经常停电,一到这样的时候,望着江对面灯火通明的黄石,城乡差距一下子变得直观可感。散花洲上的人们,在地里干活儿,江对面钟楼的钟声告诉他们该休息一下了,该回家了。这群乡下人,被灯火和钟声唤醒,他们知道有一个更好的世界,要到那里,比跨过长江为难一千倍,一万倍。外公原本在黄石工作,饥饿的年代,外公回了散花洲。他说,算了,回去挣点工分,不能把孩子们给饿死了。直到死去,外公再也没有离开散花洲。

第一个离开散花洲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和父亲的婚姻来得偶尔,外公碰到了一个朋友,他将父亲推荐给了外公。外公觉得不错,这事儿就这样定了下来。作为一个爱面子的人,我猜想外公接受父亲,主要是因为父亲那时已是正经的国家工人,吃商品粮,非农业户口,而且父亲确实非常帅气。时至今日,有朋友看到父亲和我,还会说,你爸年轻时肯定比你帅很多。我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不服不行。母亲当时并不见得多么接受父亲,父亲只读了一年半书,家里实在也是太穷了。每次痛诉革命家史,母亲都会说,和你爸结婚,连被子都没有一床新的。结婚当天盖的新被子,等我三天回门,床上垫的稻草,被子也被你奶奶抱走了,借来的被子。和父亲见过面后,母亲和父亲写信。每次父亲的信来,母亲耐心地把信上的错别字改正,再寄回去。父亲认识的字,不少都是母亲教的。那时,母亲在散花洲教书。我问过母亲为何愿意远嫁给一个穷小子,母亲说,现实地说,你爸要不是有城镇户口,我怕是也不得嫁的。再且,你爸年轻时,虽然没读过书,修养却很好,见人有礼貌,毕竟在外面工作,懂得规矩,也见过些世面,和乡下人还是不同的。

户口和城市,在今天看来已经不是什么障碍。在那个年代,不亚于生死分界。散花洲的姑娘,为了进入城市,她们忍受了什么,只有她们自己知道。那一代的姑娘,现在应该都已做了奶奶,回想起她们的前半生,大约百感交集,深感命运之荒谬。这么说吧,那时,散花洲最好的姑娘都嫁到了黄石,其中就有我的四姨。即便她们是散花洲最好的姑娘,她们可以在散花洲挑选她们看得上的任何男人。一旦进入城市,她们只有被挑选的命运。她们背上写着的“农村”二字,让她们的心灵和品行,甚至肉体都没有了价值,像是社会机器生产出来的残次品。按照当时的政策,孩子的户口跟母亲走,也就是说,娶了她们的城里人,将生下乡下的孩子。这是一种极其巨大的代价,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娶一个乡下姑娘,即使她再漂亮,再聪慧。可以想象得到,愿意娶她们的绝大多数都是在城市娶不上媳妇的人。那些男人,在城市里处于绝对弱势的地位,却成为可以在散花洲挑选最好的姑娘的优质男子。多么荒谬。散花洲的好姑娘尽了全力,终于嫁给了城里的残疾人、穷鬼和恶棍。偶尔有姑娘嫁了有工作的正常男人,那简直就像中了彩票,四方的亲戚都会羡慕她的好运气。四姨高中毕业,在黄石的一家医院做临工。在那里,她认识了姨父。故事一点也不新鲜,姨父是个病人,四姨护理他。那会儿,姨父得了肺病,经常吐血,瘦得像个快要死的人。四姨要嫁给姨父,外公不同意。他骂四姨,一个肺痨子,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你要年纪轻轻就当寡妇吗?尽管外公反对,四姨还是偷偷和姨父结了婚。

每年过年,我随着父辈去四姨家拜年。那是我少有的进城的机会,四姨是我唯一的城里的亲戚。除开过年,偶尔我也去四姨家住几天。她家带给我的新奇感和自卑感冲刷着我的心。我还记得四姨家住的老房子,低矮,像是随山搭建的窝棚。她家背后确实也有一座山,满山都是灰白的石灰岩,还有长着坚硬短刺的荆棘。很早以前,四姨家还养了一群长胡子的山羊。她公公是回族人,而我的姨父只是他的养子,姨父还有一个没有血缘的姐姐。四姨家想起来应该是穷的,再穷的城里人和乡下人还是划开了界线。他们的生活,消费,都与乡村有着巨大的差别。当时,我父亲在铁路上班,母亲的身体也还尚好。我的童年时期,家里的经济已不像父母刚结婚时那样窘迫,在乡村甚至说得上好。每月,母亲给我五块钱零花钱,买点零食不在话下。在四姨家,还是激起了我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他们可以每天早晨吃油条、豆浆,还有诱人的清汤。这些东西,我一年难得吃上几回。至于电影院和满街的店铺,菜市场,在当时的我看来,意味着最为高端的文明。有年春节,到了四姨家,父辈们忙着聊天,我叫了表妹出来。我对她说,我送你一个礼物吧。表妹拉着我的手,高高兴兴地出门了。从她家出来,拐了几个弯,钻出迷宫似的小巷子,我们来到了街面上。我往回看了看,尽管来过四姨家很多次,我还是没有办法准确找到四姨家的位置。那些转曲的巷子,让我彻底失去了方向感,而在乡村,每一棵树都可以成为我的路标,我可以准确地找到我哪怕只去过一次的地方。哪怕,我只是上次在那里采过一次蘑菇。从街面上找到四姨家的位置,总是让我为难,我一次次迷路。甚至,大人有时也会如此。他们对着四姨感叹,你家的位置太难找了。我牵着表妹的手,兜里放着父母给我的压岁钱,我要给表妹买个礼物。

到了一家店铺,表妹停了下来,她说,我想要这个大块的巧克力。巧克力?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价格倒不贵,一块钱,远低于我的预算。我给表妹买了一块儿,表妹拆开包装纸,掰了一块往我嘴里塞,我扭过头说,我不爱吃巧克力。表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最喜欢巧克力了。她拿着巧克力的样子,满是欢喜。我被巧克力的颜色吓到了,这玩意儿能吃吗?第二年过年,还是去四姨家拜年,到了四姨家附近,我对父母说,你们先去吧,我要买点东西给妹妹。我再次买了一块表妹喜欢的巧克力,又买了一块儿小的。拆开小的,我试探着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它的味道对我来说太怪了,不同于任何我吃过的东西。它的名字也很洋气,上面还写着奇怪的字母。我想,这是城里人吃的东西,不适合我。吃掉一小块儿后,我把剩下的扔进了垃圾桶。到了四姨家,我把巧克力偷偷塞给了表妹,她悄悄对我说,我们去屋后吃巧克力吧。我说,我不喜欢巧克力,太甜了。四姨家屋后种了香草,难得的春节期间的好天气,阳光暖照。我亲爱的表妹站在屋后吃巧克力,她当年几岁?六岁还是八岁?她可真是个小天使啊。我忘了她其实和我一样不过是个乡下孩子,她也只是城市的寄生物。表妹在阳光下面闪闪发光,她的牙齿,齐耳的短发,明亮的眼睛,让我觉得我不配做她的表哥。我这土里土气的乡下人,我要回到我的乡下去,那里的青草和山坡都是我的亲人,天上的飞鸟都懂得我的哀愁。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走马村,除开过年过节,很少去散花洲。外公外婆还住在那里,我见得少,牵挂也跟着少了一些。我有过美好的童年记忆,关于外公外婆。江北的乡村和江南的乡村,虽有不同,毕竟都是乡下,这让我更有认同感。即使孩童幼稚的心灵中,也被刻下顽固的阶层意识。对于城市,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在心理上是自卑的。在我的印象中,外公外婆相处得虽然不太好,倒也没有过激的行为。据母亲说,外公外婆争吵了一辈子,年轻时闹得不可开交。外公脾气大,掀桌子是常见的事,打架自然不可避免。等女儿们都嫁了,有了外孙外孙女,他们的关系也缓和了一些。他们老了,折腾不动了。外公外婆感情不和,除开性格,可能还有一个不便言说的原因,他们没有男孩,我没有舅舅。这在乡下,受人歧视不可避免。外公外婆有过男孩,夭折了。很多年后,我还试图还原母亲给我描述过的一个场景。夏季,散花洲的棉花正长得茂密,洲上到处都是红白黄的棉花,空气中飘荡着清新的香味。有人告诉她,你爸妈从黄石回来了。听到这话,母亲匆匆出了门,往江边跑。外公外婆从黄石回来,他们要穿过江堤的柳树林,一望无垠的棉花地。母亲赶着去迎接外公外婆,她渴望看到她的弟弟,她唯一的弟弟。弟弟生病,外公外婆带了他去黄石治病。远远地看到外公外婆,他们手上空荡荡的。我年幼的母亲顿时失声痛哭,跪倒在路中间。棉花开得还是那么浓烈,欢欣鼓舞的样子。母亲说,我情愿死掉的是我,为什么是我的弟弟。

没有男孩,甚至影响了外公的葬礼。在葬礼上,外公弟弟的次子,我的表舅作为外公名义上的继子,端着外公的灵位。母亲和她的妹妹们只能跟在后面,她们甚至不能在父亲的葬礼上拥有发言的权力。外公姓董,名来仁,葬在董家河。按照乡间的风俗,表舅有继承外公遗产的权利。外公外婆一世清贫,哪有什么遗产,只有一块宅基地。表舅在散花洲拥有良好的名声,为人做事通情达理,他的几个孩子都出自名牌大学,各有成就。他尽到了继子的义务,却没有要外公留下的宅基地。四姨家在黄石的房子拆了,她想回散花洲盖个房子,唯一可选择的位置只有外公外婆留下的宅基地。她和姐妹们商量,这自然不是什么问题。她要向表舅开口。如果表舅不同意,这个房子盖不起来。四姨和表舅说了,表舅态度通达,这本就是伯父的宅基地,你想建就建好了,只要姐妹们同意。四姨终于住上了想要的房子。她折腾了大半生,又回到了散花洲。有年冬天,我回散花洲,在四姨家喝酒,四姨抱着外孙女,她望着门前的柳树,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说,要是你外公外婆还在就好了,现在我们总算能把日子过下去了。

外公留给我的,多是快乐的记忆,除开他死前那两次见面。童年的散花洲,外公带着我,他最大的外孙,像是带着他遥远的儿子。有年夏天,外公照旧在地里劳作。那时,他还没有完全衰老,他把我放在地头。夏天,散花洲上满是劳作的人们,柳树下面不时有小憩的农人。我在地头坐了一会儿,等我起身,我身后的土洞里跑出一只麻褐色的兔子。我冲外公喊,兔子。外公拿起手上的锄头扔了出去,他没有打中。兔子在惊慌中向前逃窜。逃跑的兔子让地里所有的人直起了腰,人群骚动起来。一只穿过散花洲的兔子,制造了忙碌中的狂欢。没有人打中那只兔子,这像劳作中的美妙插曲。我因此更爱这片土地。还有几次,外公割麦回来,给我带回了几颗鸟蛋。这样的事情并不多,却丰满了我的整个童年。等我明白世间的艰辛,外公已经老了。由于读书的缘故,我有好几年没有看到外公。考上大学后,我去看他。外公已重病。见到外公,他佝偻得让人心疼。看到我,外公说了一句,你来了。我坐在外公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我曾经最亲密的男人,我和他再也亲密不起来了。他看我的眼神也是游离的,不知所措的。午饭时,外公没有上桌,姨父让表弟送了饭给外公。过了一会儿,外公拄着拐杖到了姨父家,他坐在桌子边上,看着我们吃喝。过了一会儿,姨父说,你是不是还想吃点儿?外公没有说话。姨父说,不是不让你吃,医生说了,你不能吃得太油腻。外公还是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略略一变。我忍不住说了句,外公想吃就吃点吧。长辈们都说,老人家,身体又不好,该注意还是要注意点。

我下了桌,外公说,你扶我回去吧。外公身体很轻,比我矮大半个头。回去的路上,外公说,你考上大学了,要好好读书。我点头。外公放了一个沉闷的屁,又放了一个。我皱了下眉头。外公说,老了,不行了。到了外公家门口,外公说,你扶我上个厕所。进了厕所,外公把拐杖放在边上,颤颤巍巍地解裤子。浊黄的尿液滴滴答答,有的滴在外公邋遢不堪的裤子上。我突然特别心酸。我上一次见到外公,他还精神。现在,他衰败得连尿都尿不好了。把外公扶回家里的椅子上坐下,外公说,你去喝酒吧,我靠一会儿。我点了根烟,递给外公,外公吸了一口说,你也会抽烟了,我很久没抽了。我陪外公坐了一会儿,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开学没几天,我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外公去世了,你赶紧回来。赶到散花洲,外公已入棺,我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姨父给我点了根烟说,你别哭,你知道外公最爱你,你哭他会难过的。姨父一说,我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外公死前,想喝一口鱼汤。姨父匆匆去市场买回来,做好端到外公面前时,他已经吞下了他人间的最后一口空气。鱼汤,他喝不下了。事后,母亲和我说,你外公一辈子好强的脾气。你考上大学后,他每天站在村口,见人就说我外孙考上大学了,还是武汉的名牌大学。你考上大学,他也了了个心事。此后很多年,我对长辈们不让外公吃喝耿耿于怀。明知道老人的寿命快到头了,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如今,我父母都过了七十。我对他们说,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吧。他们不听我的,他们让我想起外公。

如今的散花洲,已没有什么让我留恋。闹哄哄的,像一个巨大的工地。开发商从黄石延伸过来,将昔日安静的平原追逐得惶恐不安。大桥扎在散花洲上,渡船恍若前世。每个人都那么匆忙,散花洲的兔子想必逃到了更远的大山。很多年前,散花洲的人们做过很多梦,他们渴望城市跨过长江,将散花洲温柔地覆盖。外公不止一次告诉我,散花洲要修机场了,散花洲要怎么怎么了。他们期盼了三十多年,散花洲依然如故,除了多了些杂乱无章的丑陋建筑。他们怎么能想到,有一天真的修了机场,不过是在江对面的走马村。如今,走马村不在了,散花洲也不是以前的面目。我们这些散落在外地的人,没有资格对生活在故乡的人说些什么。我想起外婆的晚年。外公去世后,外婆失去了一个人生活的根基。她在五个女儿家中轮流居住,她的晚年,流落在江南江北。她前半生过江的次数,不如她的后十年。暮年的外婆,像一块被四处搬动的砖头,她懒得思考。她听力不大好,眼睛也不大好,她应该很多年没有看清我的样子。外婆去世前几个月,在我家居住。有天,我从学校回来,一进家门。我看到外婆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像一具肉身菩萨。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避开外婆,我对母亲说,外婆怕是不行了。母亲愣了一下,你莫瞎说,外婆能吃能喝,比我还精神。我说,气味不对了。那股气味,散发着老人的气息,残败无力,像是要抽走空气中的活力。母亲盛了饭,端到外婆手里,外婆埋头吃饭。吃完,母亲把空碗接过来,问,还要吗?外婆点头,母亲又给外婆盛了半碗,夹了菜。外婆吃完,母亲说,你看到了,外婆胃口好得很。回学校没多久,我接到了外婆的死讯。

生前,外婆曾说过,她死后不要和外公葬在一起。两人吵闹了一辈子,死了分开想图个清静。她的愿望没有实现。经过商量,还是把外婆送到了董家河,和外公葬在了一起。他们的坟墓在半高的山上。在他们的坟墓边上,葬着外公的弟弟。这些生前的冤家,死后又聚在了一起。前几年给外公外婆扫墓,碰到了表姐,外公的侄孙女。她从北京回来,我们怕是有二十年没见了。这次偶遇,也许会是我们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偶遇。我们都曾在外公屋外的树下写作业,吵架打闹,知道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等我们成年,各自的世界无限展开,江湖之远不过如此。我们站在董家河的山上聊了几句。这里,离长江还远,依然属于江北。在遥远的北京、深圳和上海,甚至纽约和巴黎,这些散花洲的土孩子们长大了。他们死后,不会像老一辈一样,在埋葬先人的土地上再次聚集。

马拉,1978年生,职业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思南》《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说集《生与十二月》《葬礼上的陌生人》,诗集《安静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