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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王安忆、迟子建为什么是独特的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申红梅  2021年03月09日08:26
关键词:女性文学

全球化的今天,信息爆炸,文化多元。如何能在人生海海、日新月异、众声喧哗的时代,不被湮没,发出有辨识度而又充满爱的声音?文学写作,无疑是值得尝试的重要途径之一。

文学和女性联系在一起,通常都会获得极大的关注。而这关注,竟然是因为,时代的进步和女性性别公共意识的落后形成的巨大反差。当代女性意识和女性精神,显然在大量广泛传播的一些作品中,被扭曲、被篡改。

所以,重提女性文学,重视向经典学习,非常必要。只有一代代女作家真正成长起来,才有可能用作品的实践与实绩,戳破关于女性观念的错误倾向,为新时代女性的健康成长加油鼓劲。

为了表述方便,我们姑且按照年代把出生于1960年代,成名于1980年代的女作家称为“60后”,尽管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是独特的。她们为什么能保持旺盛的创造力,为什么能够成为新时期后第一批经典作家呢?我们在这里选取了铁凝、王安忆、迟子建三位具有代表性的女作家来思考这个问题。

正视“女声”:接受差异,成全优势

“60后”女作家们在写作中,或显或隐地透露出她们作为女性的特质:细腻、敏感,容易感知美。她们普遍意识到性别差异,注重开采女性性别资源,将女性特质打造成写作优势。

正因为女性柔弱,才更有情感表达的需要;正因为女性的敏感和细腻,才更有洞察情感能力。所以铁凝的《哦,香雪》《玫瑰门》《大浴女》既精确细腻,也能涵盖几个社会历史阶段的真理。所以迟子建《北极村童话》《额尔古纳河右岸》既可以写出忧伤与深情,也可以呈现自然、人性和民族的幽深。

她们用女性特质,重新把人类的多重意蕴展现在世人面前。不仅如此,她们用女性擅长的情绪流贯穿到每一个文字,让孤独的文字自由地待在舒适的距离,为读者灵魂的进入温柔地空出位置。因为女作家们满怀智性的情感交流,读者与作者才更容易在纸上交流。于是,大主题的精准把握“大而得当”了,小日子的细腻洞察“小而有力”了。这大与小因为真情流露,契合得让人舒服。

当然,女作家们写作之初也许并没有刻意强化女性意识,但却都在不经意间,不约而同地将女性作为表达核心思想的主人公。比如王安忆的“雯雯”,迟子建的“灯儿”。可贵的是,优秀的女作家往往能够在多年写作过程中,渐渐确认出写作的女性意识,慢慢超越有偏见的单性别视野。迟子建曾在《写作的秘密》中谈到她一开始并没有强烈的性别意识,“不知不觉间写出了以女性视角为主的系列作品”,这就是她女性意识的成长。其实,认识世界,都是为了认识自己,当然也包括认识自己的性别。

相反,很多女作家一开始就不认可女性写作,自我否认,甚至全盘学习男作家的表达方式。这不仅容易失掉自我表达的独特性,也容易失掉作品多重腔调合唱的机遇。毕竟,生为女性,完全摒弃女性特质来为人为文,一定不是处理性别和写作的最佳方式。

重视“环绕声”:冷对思潮,理论自觉

“60后”作家成长在改革开放时期,文艺界思想活跃。特别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思潮依次经历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文学”“个人化写作”等流派。这个时期,世界第二次女权主义运动也正如火若荼展开,女性主义思想也在国内引发了思考和论争。

在思潮和论争中,王安忆“寻根”《小鲍庄》,主动融入思潮,实践思潮,但很快从思潮写作中找到了自己的写作方向。铁凝和迟子建将寻根、写实、反思、先锋等思潮作为思考和写作的内容和技巧,潜伏在各个文本。比如,铁凝的《大浴女》中专门叙述批斗未婚却生下孩子的女老师,写出了作家对人性的反思。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通过年近九旬的酋长女人身份,叙述鄂温克族人在山林打猎、迁徙、生儿育女,其中代代传承的习俗和文化,写出了对自然与文明的反思。

她们或直接参与,或化用思潮中的理念,冷静地对待、运用和反思,而非全盘接受,逐渐形成了成系统有个性的理论。王安忆的理论书《小说家的十三堂课》集中梳理了她对小说的思考,散文集《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集中呈现了她对性别和城市发展的思考。铁凝散文集《女人的白夜》有专章来讨论文学与写作。迟子建更是用了大量的散文作品来梳理她各个时期写作的思维。

我们应该重视作家,特别是女小说家们的散文随笔。她们热衷于在虚构之外,用“非虚构”的笔法持续分阶段地讨论女性写作的各种趋势。

所以,思潮成为她们形成理论和反思理论的痕迹,理论成为她们构建自我和突破自我的灯光。这种自觉,让她们的写作逐渐走向了更宽广领域。

重视“爱的变调”:立足地域,转场深入

重视地域性,不断转场跨域,是“60后”女作家写作的特色。

首先,地域性塑造了女作家。王安忆的“上海”,迟子建的“雪国”。她们让作品在这些特殊的地方发生,投放进个人早年的生命体验,让这方水土孕育出具有特殊气质的文字。家乡是她们最熟悉的地方,所以她们最先写。她们在文字中奔跑,牵着生养她的那朵地域风筝,若即若离,弹性十足,个人经验和情感轻松自在的来去。

故乡之后,才是他乡,总要去外面的世界。“60后”女作家对地域性的发展,具体表现为不停地转场。转场,简单来说,就是变换生活的地点。如果一个人长期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容易产生把自己待的地方当作世界中心的自大,对地域的思考容易陷入误区。这一代女作家,大多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跨地域生活经历。她们从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去,获得了重新审视自我和故乡的机会。如果没有安徽、蚌埠的乡村生活和上海的弄堂经历,王安忆的上海不会摇曳多姿;如果没有城市哈尔滨和乡土北极村,也很难想象迟子建笔下雪国的生动;如果没有冀中乡村生活经验的积累,没有北京胡同文化的碰撞,铁凝的城市与乡村,不会有那么贴近真实。

转场,除了地域的跨越,更是思维的深化。这种思维的深化,具体表现在方言的使用上。女作家们在人们的语言中洞悉了他们的日常思维和集体思维。比如,铁凝在短篇《小格拉西莫夫》中用方言讲笑话表现当地人笑话里有挖苦也有自惭。读者在阅读到这个部分时,不仅能感受到当地人的善良与幽默,还能体验到这些人的惭愧与反省。不同地域的语言,带给女作家们不同思维的转换。

转场,跨越地域,使这批作家跳出狭隘的地域主义,乡土抒情性写作加入了多重的理性关照。王安忆可以写传统意味深长的《长恨歌》《考工记》,也可以写出《我爱比尔》,在东西方文化积累碰撞中,暴露了人性光芒和阴暗。如果没有出国学习的经历,也许她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民族在场感和疏离感,也就不可能一次次通过写作,把这在场感和疏离感调和得能够自由出入现代商业资本河流,浸透人性的荒野,滋长出生命的花草树木。

地域视野的多重性、流动性,为她们的写作增加了更多的可能性。她们的作品,质朴或绚烂,却不约而同地因转场的跨越总结了复杂多变的经验,在间隔过的山山水水、分裂隔阂里注入了个人情感和智慧体验,让一个个众所周知的文字和事实通畅地流向美妙的文学之海。

重视“声音层次”:职业精神,角色演绎

职业拓宽眼界,角色演绎深度。这一代女作家,基本上都有大量社会实践的经验积累。她们做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们当编辑做工人,她们做导演跳芭蕾,她们当医生做教师……不同的职业生活体验,增加了她们的人生阅历,同时也丰富了她们的创作题材。这些职业经验,让她们有了接触、感知和刻画大时代的机遇。比如王安忆,她做过乡下知青、教师、留学生、杂志编辑等等。在不断的摸索和实践中,她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写作立场。

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一开始都并不是职业作家。职业生涯的专业化,让她们更能够用所在专业的眼光观察世界。这些经历,让她们生命经验的外延得到扩展,并随时与时俱进。即使后来成为职业作家,也不会遗失那种深入过社会领域的敏锐度。大量女性职场人在社会立足,也给她们和文学都提供了新的思路,性别的力量涌动,将女作家创作推向了社会公共领域的前排。公共领域开始以女人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

“60后”女作家,除了有因职业拓宽了眼界,还有因女性角色转换得来的深度。写作对于女性来讲,是分年龄的。成名之初,她们大多数写过青春少女形象。这些少女形象,是女作家们个人青春的记忆与感知。然而,不可能永远是少女,也不可能一辈子只写少女。所以,铁凝有了尹小跳,王安忆有了米尼,迟子建有了赵小娥。她们让笔下的女人恋爱,用两性经验来思考两性之间的冲突与和解,试探个人与他者之间的可能。

她们用母亲形象,来链接一切关系。女人的身体,是被自然选中的盛放生命的器皿。母子之间,恰似文本互涉,孩子就是母亲一生努力与否的证据。作家得以以女儿身份回看父辈,以父母名义展望未来。于是,铁凝透过司猗纹看母子之间权利的争夺,王安忆写下与女儿争美的母亲王琦瑶。她们在文章内外成家立足,在前辈的指引和内心的选择下,探索女主人公们如何处理她们与自我、家庭、事业和社会之间的关系。所以,看铁凝的《玫瑰门》要看那玫瑰的刺,看王安忆的《长恨歌》要嗅一嗅时代的味,听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要领略族群和民族的生命力。通过家庭角色的转变,她们有笔力写出情境化的小品,也能驾驭史诗般的作品。

青年女作家应该向“60后”女作家学习什么

反观当下,有些青年女作家,写作多年却难以突破窠臼,并未形成代际经典作品。是不是她们过于简单的角色和身份经历,养成了她们从纸上来又到纸上去的固化思维?是不是她们过于简单的角色和身份,让她们无法练习生活和文化的转化?是不是她们过于依赖网络和消费文化,而没有积累到足够多面对面交流的经验,而失去了观察人性和社会的契机?是不是她们缺乏捕捉鲜活多元的生活细节的机会和加工各类素材的能力?我们不得而知,只能对她们抱以热切的期待。

当然,并不是要求作家必须有每个角色和职业的实践,但是起码应该珍惜个人已有的角色和实践,并像银匠一样悉心锤炼笔下的文字。如今的年轻女作家们,不是没有能力占有丰富的素材,而是缺乏珍视自己人生阶段经历的勇气和智慧。如果没有对两性阅历的思考而只有懵懂草率的性经验,没有珍视家庭阅历而只有盲目的获取平庸的经验,那么,只是掌握了部分文字的真理就容易陷入浅薄和偏激,容易错过人性中普适性的价值意义的发掘。

如果所有热爱文字的人都能珍视性别力量,珍视生活经验,步履不停地写到天荒地老。那么,年轻的作者和读者,即使成不了专业作家,也能获得微微张开隐形翅膀的力量,那就是成长的力量。

(申红梅,女,文学硕士,现居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