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华和他的剧作
关注孟华和他的剧作将近40年了。最早看他的剧作是1984年在上海戏剧学院,当时我在戏文系进修,看了他的话剧《劳资科长》,是由表演系81级学生演出的,记得扮演劳资科长的是后来很有影响的演员王洛勇。看《劳资科长》时知道了编剧是前两年来上戏戏文系进修的河南籍学长孟华,但是没见到他本人,待认识孟华兄,已经是几年以后了。
王安葵先生评说孟华“应该被载入现当代戏剧史”。为什么不是“当然”而是“应该”?说明还有弹性,这个弹性,我以为正是我理解孟华和他的剧作的视角。我眼中的孟华和他的剧作有一种双重对应关系,而这种对应关系的某种不明朗、不确定、不归类,恰是孟华和他的剧作给予我们的印象,或者说正是孟华先生在现当代戏剧史中的身份。
第一,孟华的文化身份。孟华作为河南籍的剧作家,一方面他有中原传统文人士大夫的人格特点,有中原地区剧作家所共有的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底,有亲近黎民苍生、为底层民众代言的士子情怀,所谓忠孝节义礼义廉耻,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表现在日常言行中,则往往显示为一种表里如一的清高操守与正义担当,包括也显示出某种有形无形的矜持感与高傲感。孟华身上所表现出的中原文人的人格图谱、传统趣味、地域神采,都与他中原剧作家的职业身份相对应。但是在另一面,孟华又不完全类同于我们习见的中原地区尤其是河南省籍作家、剧作家的风格做派和性格特征。他比起许多中原地区作家、剧作家包括许多该地域的学者或艺术家们,身上似乎又多了一些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文意识,这个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文意识既是一种价值观,也是一种审美观,还是一种人生的修为和情调。说实话,我欣赏孟华兄的这种理性与自爱,欣赏他的这种殊为难得的、令人钦敬的“当众孤独”。孟华作为一位中原地区的剧作家,他既融洽在这个团体之中,又独立在这个团体之外,他的那种身份感和方位感都有点模糊的独特。
第二,孟华的作家身份。孟华是有作家气质的剧作家,与孟华的文化身份感相对应,他的这个剧作家身份感也不是十分鲜明。如他最初产生影响的作品是话剧,而他的话剧作品却又并不自带中原地区的风情,而具有现代城市的普遍特征。时至今日,我们河南籍的剧作家,包括河南籍的作家,似乎总也摆脱不了农村生活、农耕情感、农民趣味的影响,哪怕早已离开故土,安居都市,哪怕曾经的乡土早已变成现代都市,可他们的作家情怀与作品趣味还是离不开表现曾经的农村和农民。孟华居住在郑州,郑州是中原地区的大型省会城市,其城市化、现代化的程度在整个大中原地区都是超前的。这是不是构成了对孟华不同于一般河南籍作家、剧作家的影响?是不是也在不经意中养成了他的既是传统乡土也是现代都市的双重趣味与双向视点?一方面,他是带着鲜明的中原地域特色的作家;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带着中原文化背景的现代作家。他的作品追求一种现代意识现代性。我在一次讲座上曾经说了一句大话,认为河南在戏剧创作的现代化转型方面,与全国许多地方相比似乎“少跑了一圈”。我当时所指是中国戏剧曾经于上世纪末所经历的实验戏剧、探索戏剧时期。在那次推动戏剧转型的探索实验中,河南的戏剧创作与北京、上海等地相比,似乎少有作为,但是孟华先生没有缺席,他创作了具有现代戏曲品格的豫剧作品《半个娘娘》《白蛇传》。然而,孟华在河南的创作非但没有形成集体响应的局面,反而引起过诸多匪夷所思的“争论”,他的“一个人的奋斗”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习惯性审美与习惯性趣味所淹没了。我在那次“少跑了一圈”的讲座上,特意列举了孟华的例子。同时我还列举了稍晚于孟华的姚金成的《西门风月》和陈涌泉的《阿Q与孔乙己》的例子,试图说明河南省剧作家在现代戏曲文学创作方面曾经作出过的艰苦努力。孟华的创作,无论他写传统戏、写现代戏,写戏曲、写话剧,或改编外国名剧,他在内心里最紧迫的牵挂就是首先要解决河南戏剧创作现代价值观念的取向问题。他的创作不会仅仅着眼于某一次的汇演或评奖,他也不会去积极争取被省里市里列入重点参赛搏奖的项目。我们现在容易把获奖作为评判作家成就的主要依据,其实人们关注一部作品、一位作家,与是不是得过什么奖关系并不大,可是假如现当代戏剧史家也把获奖当作剧作家和他的作品成就的主要依据的话,孟华兄也许真的就不是那么“理所当然”了。数十年来,剧作家孟华风萧萧雨潇潇地站立在河南省乃至大中原地区戏剧文学创作的制高点上,他的确不是那个为河南省获得荣誉奖项的攻城拔寨的勇士,而是一位为着当代戏剧文学创作攀援高度并发掘深度的默默坚持与守望之人。孟华没有少跑那一圈,只是早先的很多时候是他一个人在跑,他从20世纪80年代一直不停步未减速地向今天跑来,直到近年还不断创作出如越调《老子》、豫剧《玄奘》和甬剧《宁波大哥》这样的个人杰作。在郑州,在河南,在中原,在全国许多地方,孟华创作的剧作还在演出,孟华剧作中的曲词还在传唱,他的剧作的生命力始终都很旺盛,不是因为他得了奖,而是因为他始终关注着人生人情人性,关注着行进中的时代和时代演进中的审美,而这些又都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就如我们不太关注孟华的生命年岁,但是我们关注他作品的精神与情感——那些精神依旧鲜活,那些情感依旧动人,这便是孟华的作家人格与作家身份。
第三, 孟华的作品身份。对于孟华剧作成就的感受仍然是双重对应的,他的剧作成就具有显性的和隐性的双重价值。显性的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些戏曲唱段和唱段背后曾经的一出出大戏,这部分是他作为当代杰出剧作家的成就标志。还有一部分是隐性的,是我们要致力宣扬的部分。这些隐性的部分就是孟华通过他几十年不偷懒不投机的艰难探索和艰苦创作所提供给我们参考和借鉴的经验与教训。在近几十年来中原地区传统文明价值观向现代文明价值观的时代转换中,孟华是戏剧界尤其是戏曲界一名自觉前行的开拓者和探求者,因为独立的思考和独到的表达,孟华的剧作又有一种启示性和不可复制性。我们可以培养出100位技巧成熟的优秀编剧,很难培养出一位具有独创精神的剧作家。读孟华的剧作,未必每一部都能精准接通时代的心情,也未必每一部都适合重复性演出,他的剧作总是充满个性,充满才情,充满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担当气概和现代人文知识分子的思辨精神。孟华的剧作不适合做教材,也不好模仿,但是孟华的剧作能够激发你的创作欲望,启发你的想象力。有一些作家不可培养,有一些作品不可复制,孟华和他的剧作也具有不可复制的特点。有些创作可能赢得空间,空间就是即时,就是当下,但是急于赢得空间的创作往往会以失去时间为代价。一阵风过去,作品被忘记了。人还很健壮,作品已年迈。像孟华,人貌似有些老态了,作品却还很年轻。
孟华的戏剧文学成就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传承了中国古典戏曲文学的传统。戏曲文学的主要繁荣地区是在江南、在当时的元大都,从宋元杂剧到明清传奇,形成了所谓的中国“戏文”,也就是戏曲文学的传统。这个传统的主流精神也是要求“入世”的,是要求对现实有干预的,从关汉卿对时代的批判到汤显祖对人性的讴歌,中国古代戏曲文学传统是与人类共有的戏剧精神相一致的。孟华的剧作有中国“戏文”的传统,它提供新的思想和新的体验,提供时代的价值取向,还提供舞台实验的可能,因此,他的剧作既有一种适合当下表演的共性,也有一种引导当下表演推动表演艺术发展的实验价值。
也正是基于以上对孟华和他的剧作的认识,我敬重这样一位为戏剧事业作出了独特贡献的剧作家,也敬重这样一位作品高调、为人低调的同乡与学长。孟华和他的剧作,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