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野水于幽境
探野水于幽境,是我一生的追求。凡带野性的,无论草木抑或山水,都值得赞美。野山、野水、野草、野田、野牧,哪个不叫人心爽?因为它是原生态的。一切被驯服的东西,都是源于野的。我从小偏爱野山野水,觉得那是生命的最佳状态。我曾近距离观察过很多野性生命,如野羊、野马、野驴、野驼、野鹿,野狐等,一般说来,它们的毛色,都比家养的光亮、鲜活,它们的眼神里透着的是自由的、宽泛的光,不见一丝被驯服的、被囚禁的哀怨在其中。我是怕到动物园看动物的,看到它们无精打采的样子,就感到不自在,仿佛自己是带罪之身。是啊,那里关着的何止是一个个失去自由的生命,更有一个“野”字在里面。所谓野,即是自由啊。当然,有害于别的生命的“野”,则另当别论。
这里,我想说的是野水——野性的水。
童年的时候,不懂得何谓野趣,觉得野是自然而然的存在。家乡那时的河湖与湿地,都是野性的,以此推论,天下水域都该如此。我们那个小村庄,起初只有十几户人家。那里四面是崇山峻岭,中间有平川,我们的村落,即起于此。一定是最初的原住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嘎亥图艾勒”。“嘎亥图”,即野猪出没之地;“艾勒”即村。其实,那时的野生动物,不仅仅是野猪,更有獐狍、野鹿、獾子、狼、猞猁、岩羊、兔子、狐狸等。野猪部落非常庞大,常常可见上千只的野猪逍遥于田野、村舍周围,仿佛在宣示:这里是它们的领地。刚开始,家犬们见野猪进村,就狂吠不止,要拼命的样子。后来,竟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更有趣的是,村里人在夜深时常发现家养的母猪和野猪野合的场面。后来所产猪仔,要比家猪高大一些,毛色亮且硬、嘴尖,野性十足。它们从深山老林里出来,大概是为了到平川里寻找水源的。大山里有不少的山泉和溪流,只是地方狭窄一些,饮水有被攻击的风险。流经村西的那条河,叫作“嘎亥图河”。它从深山里闯荡出来,一路艰难地开拓、跋涉。河床显然不大宽敞,但水不浅。河床里的石头,一般是圆的,也就是鹅卵石,是湍急的水流打磨而成的。水流清澈,如同处子之眸。云的倒影,在水底沉着,伸手可以抓上一把。水岸那些野树野草,一弯腰,即可汲水。有的地方,红柳在水面织成网,可以踩着过河,只是我们不敢去试。其实也没什么,即使落水,我们也会“狗刨”,扑腾几下也就上岸了。夏夜里,灼热的岩石风吹来,吹得人心里发闷。我们这些顽童,就结伴跑到河里去夜游。往往透过水草和红柳缝隙,可以窥见,蓝色的眼睛在水面闪动。那是野鹿、野猪、野狐、野兔们在倾身饮水。这样的时候,我们不敢出声,有时半潜在水里,一动不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可怜那些夜里出来寻找水喝的生灵。假若有月光,可以看见红狐的毛色发出微弱的光,很是好看。野饮的动物们,见到我们这些赤条条的孩子们,也不怎么警觉,不远不近,互不相扰。村南,也有一片湿地,我们叫它“胡鲁斯台淖尔”,就是苇湖。湿地里长有红柳、芦苇、菖蒲,以及各种水草,水很深,人与牲口都不敢进到里边去。于是,这里便成为水鸟们的天堂。“老等”鸟的巢很别致,将生长中的苇尖拢到一起,编织成巢,苇长巢亦长,大大的鸟蛋躺在巢里,发着青灰色的光。风吹苇动,蛋亦动,但不会掉下来。我们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接近它。“老等”显得又瘦又高,腿长,脖子亦长。站在水里它一动不动,等着鱼虫游来。猎物一到,迅疾叼起来,一仰脖子,便吞了下去。老等、老等,真是名副其实,因为它懒。其实,老等即苍鹭。人家有学名,乡里人硬是叫人家外号,叫着顺口儿。在这样的野水之地,不仅水鸟,野生动物们亦享有生存之乐。连我们这些孩子,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舍不得离去。现在想来,一切的诱因,应归于一个“野”字。
说起野字,不能不说大兴岭里的内陆湖——达尔滨湖。达尔滨为鄂伦春语“辽阔的水面”之意。它距毕拉河林业局有129公里。有一次,我们一路沿着哈拉哈河,来寻找它的源头——达尔滨湖。车停时,已是中午时分。湖水四周环山,层峦叠嶂,被浓密的原始森林所包围。粉红、浅红的水浮莲花和白色的菱角花,静静地漂在水面,野性且美丽。不知其名的各类水生植物,各显其能地在你挤我拥,谁也不甘被霸占阳光。各种水鸟,起起落落,游弋于水面,自在如从九天下凡的仙子。它们离我们的船,仅有十来米,也不飞走,似乎不知何谓险恶。北面即神指峡,是一处比原生态还原生态的山野。这里是野生动物的自由王国,只是林深不见人。哲罗鱼,就生在这样的野性水域。它是冷水性凶猛鱼类,常活动于水温15℃以下的水质清澈无污染的水深处。青春期的哲罗鱼体长一般1至2米,成年期的2至5米,而老寿星可达10余米。当地人说,这里有两个“凶猛”:一是神指峡的杜鹃花,开得凶猛。另一个是毕拉河的哲罗鱼,长得凶猛。这都借了一个野性的光。别看哲罗鱼体重惊人,但其肉质则鲜嫩而可口。我们站在毕拉河上游,贪看神指峡葱郁的面容,惊叹自然之神的鬼斧神工。它是呼伦贝尔四大美景之一,人称北方第一大峡谷。野,是它的姓。
说到野山、野水,还要说说金沙江上的“虎跳峡”。它位于香格里拉市虎跳峡镇境内。发源于青海格拉丹东雪山的金沙江,迢遥千里奔到这里,突遇玉龙、哈巴两座雪山阻隔,一怒而奔腾直下,开辟出独特的峡谷——虎跳峡。有一传说,猛虎一跃江心石,便过江而去。临江而立,耳闻喧腾咆哮的江水,所掀起的冲天浪花,感觉灵魂出了窍,离我而去。它是中国最美十大峡谷之一,与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长江三峡、怒江大峡谷等齐名。金沙水来这里,飞流直下千百尺,落差之大,让人惊心动魄。我疑心,在丛林深处,在云端,在悬崖,千万双生灵之眼,在窥探我们惊愕之心。尤其,头顶盘旋的那只苍鹰,把野气带到了天空,使云片飞将起来,你追我赶地在天空游荡。满山满谷的草木,似乎都头顶一个野字,苍茫地立在那里。从江的对岸,忽的传来一声清脆的女高音,望远镜里,见有一位藏族少女,头戴彩虹巾,牵着一匹小白马在那里唱:“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哦,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连。呀啦索,那可是青藏高原……”这歌声,仿佛来自上苍最高处,空蒙、辽阔、自然而悲壮,似乎想以内心的呼唤融化这片野山野水似的。我伫立,在一块江石上,让飞溅的浪花,击打我久闭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