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志贺直哉故居
日本奈良拥有众多古寺神社和历史文物,享有“社寺之都”的称号,从而被日本国民视为“精神故乡”。奈良最著名的佛寺是东大寺,距今有一千二百余年的历史,它的大佛殿,正面宽度57米,深50米,是世界最大的木造建筑,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大佛殿内,放置着高15米以上的卢舍那佛像,中国唐代高僧鉴真和尚曾在这里设坛授戒。2018年11月,我到奈良旅行,首先去参观的就是东大寺,其建筑规模之宏大,气势之庄严,的确令人赞叹。
从东大寺出来后,我又到位于一座小山上的春日神社走了一圈,看着天已过午,就打算下山尽快赶赴下一个参观点——唐招提寺,那是当年鉴真法师东渡日本主持建造的寺庙,是中国游客的必游之地——另一个必游之地窃以为应该是位于东京大学校园内的明遗民朱舜水的“终焉之地”,但唐招提寺离奈良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必须到火车站坐一段时间火车才能到达。
从春日山下来,我沿着一条山间小径前行,突然看到道边一块指示牌:上写“志贺直哉故居”,还有一个箭头指向山下,我不禁心中暗喜,临时决定先参观“志贺直哉故居”。我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下去,两边有竹林、小溪,碧树、黄花,风光旖旎,令人想起明代高启的那首小诗《寻胡隐君》:“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很快到了山下,一个很古朴的日式庭院出现在我面前,进门即看见一座两层的小楼。据载志贺直哉从昭和四年(1929年)开始在这里居住了九年,1938年才因为孩子要上中学搬到东京,这儿是他非常喜欢的一处住所,他唯一的长篇小说《暗夜行路》,就是在此完成的。郁达夫1936年到日本曾专门到这个地方来拜访他,这是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志贺直哉之所以卜居于此,主要是想浸润在此地优美的山水之中。作为日本人,志贺直哉曾到过中国旅行,但他最为钟情的还是自己家乡的风景,他在1930年1月29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还是日本的风景好,家、树、山都很近,都是绿色的,阴天看着也高兴。红色和白色的梅花开放时,景色珍奇,日本不见纤尘,好似被清扫过一般清洁,还是日本好。”
我跨过木质的大门,走进故居的一楼,但感到很蹊跷,入口既没有售票处,也没有管理员,大门敞开,庭院空空,不见一人。这时正是下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基本没有游客,四周非常寂静,庭院里有棵高高的罗汉松和一个小巧的池塘以及长满青苔的石径,远处山中不时传来一两声鸟啼,近处的树上传来阵阵蝉鸣,更显得周遭分外的寂静。我喊了一嗓子,没有人应声。我就有点踌躇了,如果没人值守,贸然登堂入室,不太妥当,作为一个博物馆如此门户大开,任人进出,我过去未曾见过。慎重起见,还是勿入为好,所以我打算放弃了,但退出走到路的拐角,终觉可惜,志贺直哉是我非常钦佩、喜欢的作家,在这里与他的故居不期而遇对我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如此好的机会怎能随便错过呢?所以我又折回头来,决定上楼看看,一探究竟。我在门厅脱了鞋,上了二楼,看到有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正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做事,安静得像一枚古树上垂下的树叶,大概她之前没听到我的问话或者听不懂中文,不知怎么应答,所以没有回应。也许她并不担心有人会随便闯入或偷盗财物,所以才这么门户开放,安静地守在一边。现在看我上来,她微笑着向我深深鞠了一躬,我急忙还礼,买了门票,开始参观。故居的样式与其他日式传统民居一样,简洁淡雅、舒适自然,窗户打开,一棵古树映入眼帘,好像一幅天然的图画。室内铺着榻榻米,墙上还挂着一块匾:上书三个大字“直斋居”。直者,正道直行也,司马光在《训俭示康》的教子书中这样说:“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志贺直哉可谓是推崇、躬行这种直道的作家。
志贺直哉故居的装饰与传统日本民居一样简约、舒适、敞亮,其在空间布局上的特点表现在它不是像大多数现代住宅那样用墙壁把室内空间分割为独立的小间,而是采用那种一体化的格局,仅由地板、柱子和屋顶构成,几乎不见墙壁,空旷而自如。故居二楼是作家的书斋、茶室和客厅,书斋摆放着一张小巧精致的日式黑色二月堂小桌。志贺直哉的茶室是非常讲究的,是请专造茶室的木匠来做的。茶道讲究寂声、寂色、寂心,所谓寂声指的是一种无声之声的“蝉声入岩壁”之趣;寂色则是一种中和、沉静、柔和、老到之色,所以做茶室要有一个专门“做寂”的工序,类似于“做旧”;寂心指的则是一种超然物外的闲寂、空寂、幽寂之心。志贺直哉与妻子和女儿三人,曾专门请了兴福寺的和尚来到这个房间做茶艺,如今茶室一切如旧,物是人非,壁上犹悬有—幅字“清闲”。客厅是志贺招待朋友的地方,作为当时的文坛领袖,他的家经常是高朋满座,谷崎润一郎、小林多喜二等作家都到过他的这个故居,谷崎润一郎曾转让给志贺直哉一尊残缺的观音像,他已请工匠将残损的石像的手足都补好了,但志贺直哉一收到观音像,就把补好的部分去掉了,他更欣赏的是原有的残缺的、自然的美,这与他自己特有的身世、性格有关。志贺直哉从小由祖父母养大,与父母的感情较为疏远,特别是他12岁时,生母去世,父亲很快续娶,使得他与父亲的关系更为疏远、对抗,他的小说《和解》《暗夜行路》等都取材于这种父与子之间的矛盾、对立以及为突破僵局而寻找的破解之道,这也是自我意识觉醒后的现代人所普遍遭遇到的内心困境。志贺直哉是一位有精神洁癖的作家,其小说最大的特征就在于笃诚无伪,正如他的朋友在他去世时对他的评价:“志贺直哉创作出了不说谎的人,写了不说谎的小说。然而,归根结底,他只能描写一个不说谎的人。这是他文学作品的强项,也是他文学作品的弱项。”
参观完志贺直哉故居,我准备继续原定的行程——去唐招提寺看看,但不知道路该怎么走,就问一位路上遇到的行人。那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我因为不懂日语,所以是用英语问路,日本人大多羞于说外语,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热心给我讲了半天,我大致听清是直行百米之后转弯即可,就道谢前行。但走了一段时间,感到背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正是那位我向他问路的老兄,他告诉我走过了,忘了转弯,我很感动,原来他一直目送我走远,看到我在该拐弯时没拐弯,就追上来告诉我。这种视人如己、不欺于心的古道热肠不禁令我肃然起敬,我在志贺直哉的作品里和这位日本朋友身上都切身感受到了这种在现代弥足珍贵的诚笃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