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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新生活》引出的话题: 月亮之外的六便士之问能否帮助戏剧出圈?
来源:文汇报 |  帕帕拉佐  2021年03月17日07:56

以戏剧人生存状态为焦点的综艺节目《戏剧新生活》上线两个月,中间经历一个春节,依然以9.4的豆瓣高评分,继续着开年综艺一匹黑马的态势,其口口相传的良好口碑,在近几年综艺市场也是罕见的。

这部原创国综融合了戏剧行业的诸多元素和生活类慢综艺的呈现手法,请来八位戏剧人在乌镇集体生活两个月,其间要不断创排剧目。节目组在选人上下了番功夫。刘晓晔是曾在德云社学过的戏剧演员,《两只狗的生活意见》里的挑梁大角;赵晓苏毕业于中戏导演系,孟京辉戏剧工作室的导演组成员;修睿是乔杉的搭档,春晚小品节目的常客;刘晓邑曾以《战马》中文版木偶组导演和演员的身份,受英国国家剧院邀请远赴伦敦;吴彼,国家话剧院演员,但混个脸熟全靠在《欢乐喜剧人》里和金靖搭档演小品;丁一滕,享誉世界的欧丁剧团唯一的中国演员、90后海归戏剧博士;刘添祺,2019年乌镇戏剧节青年竞演单元“最佳戏剧奖”大奖得主,其自编自导自演的《鸡兔同笼》被业界公认为“从容有致、朴实无华、四两拨千斤”的佳作;中途加入的吴昊宸也是中戏毕业,因在《欢乐颂》里演应勤而为人所知。

艺术本身的吸引力被哭“穷”所遮蔽

有意思的是,几位在戏剧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到《戏剧新生活》就成了“灰头土脸的哥哥”,他们像路人一样穿梭在乌镇的大街小巷,根本没人认识他们。这从某种程度折射出戏剧的困境,如果具体到数字,可以体现为中国话剧全年的票房,可能都抵不上一部不怎么大卖的春节档电影。自然而然的,戏剧人的生存状态和回报,与影视演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就这样有意无意的,“穷”成了《戏剧新生活》先声夺人的“主题”,月亮之外的六便士之问一次次反复出现在节目中。几位戏剧人在首期节目中就相继回答了黄磊的提问:现实中,只做舞台表演(没有影视剧表演)能不能赚着钱?老大哥刘晓晔表示“能挣钱”。“那您的存款有多少?”“两万多”……大写的尴尬一时间溢出屏幕——《两只狗的生活意见》迄今已演出2000多场,但主演手里的存款就两万多块。聊起收入,大家显然都有话要讲,话剧演员排一天戏200元,比装台师傅挣得都少。为生存,只能各凭本事,哪位戏剧人没为生存苦恼过?为了还原戏剧人的原生态,节目组让这几位戏剧人在排戏之余,继续承担起当街卖票、拉赞助的活计;于是,我们看到了他们一次次拉下面子为了剧场的租金而讨价还价的辛酸。

戏剧人太难了!这个真人秀节目因为将不为人知的行业内情曝出上了热搜。与之相对应的,一些网友也提出了些别样的观点。比如:当下戏剧行业经历了近二十年的发展,现状已大大改观。疫情前,三五百元一张的戏票动辄一票难求,在北京、上海等一线大城市,甚至是乌镇戏剧节也是常事。

这种有些奇怪的错位,引出了一些更深层的思考。比如,有戏剧界人士指出,即便在世界范围内,戏剧都是一门小众艺术,很多在舞台上成名的演员同样是没钱了去拍影视剧,有钱了又回来做戏剧。真正的热爱,是不会被穷困挡住的。刻意在节目中强调、放大戏剧人“穷”,反而遮蔽了戏剧艺术本身的吸引力。现在的状况就是这样,前几期节目中,几位戏剧人创排出不乏亮点的原创剧目,它们本身足够吸引眼球,更值得引起讨论,作为艺术表达形式,戏剧天生是能引起共情的。这种共情不只是创作者与作品的纽带,更是观众与作品的情感连接。令人惋惜的是,观众的注意力显然都被“穷”给带跑了。

戏剧的“人间真实”不必靠卖惨来实现

《戏剧新生活》迄今排演了八个剧目,无一例外都在豆瓣获得了很高的分数。这些品质不俗的创作,正在从另一角度提醒着我们,戏剧的品质核心是“戏”本身,好的戏剧才是这档综艺最大的看点。事实上,在开播两个月后的今天,该节目最抓人的部分,已不是月亮和六便士间的矛盾,而是这些形态各异的戏剧作品本身;各种对具体作品的关切,把观众们、特别是年轻观众对戏剧的讨论引向深入,也不断推高着节目的关注度。

和《鸡兔同笼》一样,《巴西》一剧也出自刘添祺之手。它切近和讨论了一个“孤独”和“病痛”谁更接近绝望的哲学命题。戏里只有两个角色:机器人和植物人。两个角色形成鲜明对比,戏剧冲突自然而然。机器人可以自由行动,却没有自我意识;植物人拥有自我意识,却无法自由行动。两个浑身都是毛病、一样被人抛弃了的“人”,互相陪伴了八年,直到一个要结束生命,而另一个选择用自带的程序BUG守护他活下去,因为人间值得。“阳光真好啊!”早晨,机器人拉开了窗帘,把阳光引进房间,这是它在决定自毁之前给植物人生命里留下的最后一束光。当李叔同“长亭外古道边”的《送别》歌声随之响起,台下的观众和屏幕前的观众都流泪了。如果说一出戏有后劲的话,《巴西》无疑是部非常有后劲的小剧,它的时长不长,但留下的思考和情感上的触动,能持续很久很久。

被网友们反复提及的《养鸡场的故事》,同样是一部内容与形式结合得相当精彩的集体创作。几位戏剧人领到一个任务——要为养鸡场年会排一部儿童剧。由于时间和经费条件所限,他们很快达成共识,采用“质朴戏剧”的风格进行演出。

“质朴戏剧”又叫贫困戏剧,是由波兰导演格洛托夫斯基提出的。彼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创立的“体系”已成为西方表演训练里的正统,但格洛托夫斯基走的是另一条路。1965年,《忠贞的王子》首演震动了戏剧界。这部作品里只有极简的灯光和布景,却给人前所未见的观演感受。尤金尼奥·巴尔巴,即后来欧丁剧团的创始人,当时也在观众席观看。他赞叹道:“没有任何演出曾经给我如此大的撞击,我飞了起来,再落地已不再是同一个人。”通过《忠贞的王子》,格洛托夫斯基告诉世人,戏剧有另一种可能。剧场可以没有服、化、道、灯光、音效,甚至没有舞台,但它是自由的、无边界的!

在质朴戏剧的观念指导下,《养鸡场的故事》诞生了。“灰头土脸的哥哥”们不仅要完成编、导、演,还包揽了配乐、道具和布景制作,没钱购置材料,就发挥想象去街上捡、田里拔、自己缝。故事说的是一只名叫小兰的母鸡,从小就被教育“你是一只鸡,你就应该下蛋”。但小兰不想下蛋,她想去看大海。因为她见多识广的朋友海鸥描述过大海的样子——海里有高楼大厦,海里有广阔草原。尽管不知道海有多远、怎么去、一路上会遇到什么困难,小兰仍然背上行囊,只身前往大海。她跨过了城市,走进了沙漠——在这里,她被哥伦布抓住了,还差点成为哥伦布的一顿晚餐。但小兰相信“只要跟随心的方向,一定能找到大海。”最终,她一路跑啊跑……是她带着迷了路的哥伦布找到了大海,并尝到了海水的滋味。

“原来海水是咸的!”

这句出现在高潮部分的台词,带来了先笑后泪的时刻。现场观众(包括孩童)无一不体味到这个小寓言背后的深意。小兰妈妈在剧中说的话也同样触动人心:“小兰,妈妈是爱你的,妈妈只希望你找一个安安稳稳的工作,上了保险、买了基金、生儿育女……过你该过的生活,下你该下的蛋。这,就那么难么?”一些观众在这里露出了会心一笑。现实里的大多数人,每天面对的生活不就是“下该下的蛋”吗?但不可否认的是:一定有另一些人正走在寻找那片海的路上。《养鸡场的故事》改编自法国著名儿童系列绘本《不一样的卡梅拉》,而《不一样的卡梅拉》的作者之前也曾做过差不多十年的儿童剧场,这个作品里关于月亮与六便士的思辨,一定与那段剧场岁月有关。

戏剧的力量,恰恰就是人们在看完戏后,欲言又止、含泪转身的背影,是小女孩撇嘴望向妈妈又转向爸爸,却说不出一句话的抽泣。我们有理由相信,与其把大量篇幅放在告诉人们“戏剧人很惨很穷”上,不如将戏剧真人秀的重点放在这些闪着光的“戏剧”本身。因为决定戏剧真人秀品质的是节目中呈现的剧目作品,其精神指向能否触及人性深处,能否打到大众的精神痛点。

吴彼在节目中说过,“戏是前面那个‘1’,没有最后呈现出的戏,大家都是‘0’”。当综艺节目喜欢让观众思考“某个行业能否赚钱”,那么我们或许只剩下为艺术家生活的不易而感叹,如若通过这档节目,能让人们了解戏剧本来就不是高不可攀的阳春白雪,而是与你我有关的“人间真实”,那么节目的初衷——让戏剧出圈,也许压根不必靠卖惨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