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在人间
2021年是中世纪诗人、哲学家但丁逝世700年,意大利以3月25日为“但丁日”,纪念这位“意大利语之父”
但丁的现代性正在许多出人意料的地方展示出来。他知道见到形体而不能相拥的痛苦,伸出手触到一片空虚的落寞,他把我们可能会有的情绪都温柔地收集起来,在《神曲》14233行的十一音节的三韵句里,密密织就了最绚烂的尘世图景,等待在某个时刻被重新发现而闪耀。
前往佛罗伦萨,你会见证诗人的诞生;前往拉文纳,你会遇见不死的灵魂;前往博洛尼亚,你会聆听到《神曲》的奥秘;前往罗马,你会思慕维吉尔的光明。前往意大利,你会遇见一个为祖国而生的但丁;前往但丁,你会遇见一个因《神曲》而生的意大利。
今年是但丁逝世700年。对于但丁,恩格斯曾有一句著名的评价:“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他是世界历史分期的象征。然而,在但丁的故乡意大利,他是一个始终活在当下的“精神”,人们悼念他的亡灵,更会一起吟唱他的《神曲》。与其说但丁是属于世界历史的,不如说但丁把意大利人在古罗马之后再次带进了世界历史。意大利孕育了但丁,但丁则创造了意大利语来回报他的祖国。
“戴着橄榄叶花冠,蒙着白面纱,披着绿斗篷,里面穿着烈火般的红色的长袍。”但丁这样描写他的挚爱贝雅特丽齐的衣着。意大利统一时期的人民赋予了这段话以更重要的意义:让她身上的绿白红三色成为意大利国旗。本象征基督教信望爱三德的绿白红也有了新的解释:绿色如祖国的草木,白色如高山上的积雪,红色如火山的岩浆,更是我们血管里流淌着的鲜血和爱国热情。一袭红衣的但丁也成为了意大利爱国主义的象征。
但丁在意大利学校教育中的地位,大概相当于中国的鲁迅。意大利的孩子们都在语文课上学习过但丁,路人都能说上几句他的作品梗概。因此,但丁主题的文创产品在意大利遍地开花也就不足为怪了。今年,趁着700年纪念,梦龙推出了地狱、炼狱、天堂主题的冰激凌,教育品牌Treccani出品了同题笔记本套装。这是真正的举国欢庆——屈原给了我们粽子,但丁给了我们冰激凌。漫步意大利,你会觉得但丁与这个国家始终同在。在冰激凌之外,有市政厅组织《神曲》朗诵,有高中的征文,大学的讲座,为想接触但丁的任何年龄段、任何阶层的民众打开一个个窗口。
与但丁的相遇,从来都不迟。博洛尼亚大学教授、但丁学家朱塞佩·勒达这样描述他与但丁缘分的开始:他高中时是个理科生,对文学没什么兴趣。直到有一天,在意大利语文课上,但丁的一句诗钻进了他的耳朵——“东方天空蓝宝石般甜蜜的颜色”。但丁对他心灵的撞击就此开始。但丁这样定位《神曲》的写作目的:“要使生活于世上的人们摆脱悲惨的遭遇,使他们到达幸福的境地。” 《神曲》从最开始就是面向大众的俗语文学,它的标题和文体也显明了这一点:原名意为“喜剧”,指开局悲惨(身处地狱)而结局幸福(到达天堂)的故事,与“高华的悲剧”相对,喜剧在用词上更为平实,用语也不是高贵典雅的拉丁语,而是在意大利方兴未艾,却没有一部经典作品使之规范化的俗语。《神曲》就是这部作品,这也是但丁被称为 “意大利语之父”的原因。
拉文纳是但丁的埋骨之地,且因为背靠但丁曾经就读的大学——博洛尼亚大学——而成为意大利乃至世界但丁研究的一个中心。这座安静肃穆的中世纪小城,处处都是诗人的痕迹:路牌以拉文纳著名的马赛克镶嵌画形式呈现,当年,但丁正是在琳琅满目的镶嵌画的启迪下,描绘出《神曲》天堂篇里的光辉绚丽。Dante2021是拉文纳街头的文化符号。诗人被画成骑自行车的现代形象,或是身着经典的红衣桂冠,但脸上扣了一个大大的潜水用的氧气面罩。人们在这些海报和涂鸦前“打卡”,在社交网络上分享与诗人在街头巷尾的相遇。但丁墓附近的草坪,有一块不起眼的石碑,写着“在这块石碑下,但丁的遗骨曾妥善地休息”。每天下午5点,一位但丁爱好者会在墓前朗诵《神曲》的一章。《神曲》共一百章,第一章为全诗开头,除此之外地狱、炼狱、天堂各有33章。在这一百天的朗读里,我们好像和但丁一起走完这艰险而漫长的道路。读完最后一章时,正是3月25日,意大利政府去年定下的“但丁日”。
有些学者认为,在1300年的3月25日,但丁开始了他的地狱之旅。在这一天,我们不禁幻想七百多年前的但丁这时候正在干什么呢?一个熟读《神曲》的但丁爱好者可以娓娓道来,但丁在3月25日的这个星期,每一天都游历了地狱、炼狱、天堂的哪些地方,但即便是对《神曲》内容一无所知的人,也可以把自己的生活与但丁的游记联系起来。但丁这样描绘他迷失于幽暗森林的那个夜晚:“昨夜,明月团圞,你想必记得很清:它曾一度使你不致因那幽暗的森林而受惊。”一个明月皎皎而揽衣徘徊的日子,是无论何时何地的人类都能共赏的。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流传着这样一则但丁趣事:但丁砸了街头铁匠干活的家伙事儿,因为铁匠伴着打铁声,把但丁的诗吟唱得七扭八歪,根本不顾它原来的韵律。面对生气的铁匠,但丁振振有词:诗歌是我赖以维生的手艺,你把我的诗歌唱砸成这样,如同我弄砸你的打铁工具。但丁在《神曲》中称普罗旺斯诗人阿尔诺·丹尼艾尔是“(使用母语)最好的工匠”,这个称号后来被艾略特献给庞德,又被但丁学家们献给但丁自己——用《神曲》的某一行诗命名作品、研讨会等等是但丁学家们的习惯,也是让但丁爱好者们会心一笑的快乐。“最好的工匠”成为一位著名但丁学家论《神曲》中但丁和其他诗人一书的标题,《神曲·地狱篇》末“顺着隐秘的道路”一句则成为3月25日线上纪念活动的主题。这条路是但丁和维吉尔走出地狱的路,而这句诗的下一句是“回到光明的世界去”。道阻且长但心怀希望,这句诗正可用来总结刚刚过去的一年。但丁从来不在被顶礼膜拜的神坛上,他是会在我们生命的处处闪现的朋友。而这句于今恰到好处的诗,也是但丁“活着”的证明。
说起来,但丁非常善于 “玩梗”。但丁在与他亲爱的导师、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维吉尔对话时,会把维吉尔的拉丁诗句译成他的俗语,表达对老师的尊敬,也期望老师能领会他的心情:“我认出了旧时爱情火焰的征象。”这爱情的火焰,曾让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的狄多殒身,让但丁心折,让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感慨。但丁这是在用“新瓶装旧酒”,试图用崭新的俗语文学承载古希腊以降的文化传统,让希腊罗马经典与基督教的语境调和,焕发新的生命。古罗马历经了天堂、炼狱到地狱的倒转,而意大利从但丁开始,一步步从古罗马的断壁残垣中复兴与重生,一步步从地狱返回人间,返回世界历史的殿堂。
但丁曾经渴望的那个意大利祖国,只有到克罗齐的时代才得以统一,但克罗齐却哀叹,彼时的意大利已经忘却了属于但丁的诗性与维柯的智慧,遑论意大利血脉中的罗马精神。这位近代意大利最杰出的哲人说过:“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他直接点出,一切没有与现实发生联系的历史都不是真历史,唯有超越时间的存在,才称得上是历史。但丁与克罗齐都是不只与时代同流,而更愿意与古人对话的,因为只有这样,方能察觉出所处历史时段的真正本性与时代精神。
但丁是一名虔诚的公教徒,但他的《神曲》却让尘世的阳光照进信仰的天堂,更让人性的光芒在罗马城上方映射成人道的天城。被强光照得睁开眼的欧洲人,重又找回了来自希腊与罗马的精神。可以说,罗马城与公教会是但丁灵魂的父与母,他被环地中海文明孕育,为意大利民族接生。没有但丁的意大利,将会是罗马的拙劣仿制品;拥有《神曲》的亚平宁,才是拥有民族史诗的文明国度。
但丁的现代性正在许多出人意料的地方展示出来。《神曲》之所以为经典,正是因为对它的解读不局限于文本书写的当下,各式各样的社会现实都能赋予它新的意义。《神曲》中有这样一个著名的段落:但丁在炼狱里,遇到了他的朋友卡塞拉的灵魂。他试图伸手拥抱他的朋友,但是“我三次都把两手绕到他背后去搂抱他,每次两手都落空回到我胸前”。灵魂拥有空虚的形体,因此无法与但丁——尚在人世而游历阴间的活人——拥抱。在疫情尚未停歇的今天,我们想必都厌倦了在屏幕里向亲爱的师友问好,在线上讲座结束时习惯性地鼓掌却没有听到一片掌声而惊讶失落。但丁正在等着拥抱我们。他知道见到形体而不能相拥的痛苦,伸出手触到一片空虚的落寞,他把我们可能会有的情绪都温柔地收集起来,在 《神曲》14233行的十一音节的三韵句里,密密织就了最绚烂的尘世图景,等待在某个时刻被重新发现而闪耀。哪怕没有实体,我们依然确认彼此的存在,这正是但丁在《神曲》中所表达的生死奥义。此时此刻,当我们拥抱但丁,就是慰藉彼此的灵魂,用光明告祭亡灵,用晨星标识姓名。
(作者单位:博洛尼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