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2期|任林举:忏悔(节选)
小村藏在大山里,陈兴坡的家藏在小村里,而陈兴坡却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忏悔里。
“请问,陈兴坡的家在哪里?”
这一天,我们专程赶到那个叫塔拉站的小村,去寻找30年前村子里最出名的猎人陈兴坡。车从黄泥河镇出发,左绕右绕,费了一个多小时的周折,终于找到了小村,可随行的老韩只隐约记得陈家住在村东,靠近路边,却记不得具体位置。
问过几个村民,经过可疑的交头接耳之后,一致回答:“不知道!”
“听说过陈兴坡这个人吗?”
“没有!”
老韩笑了,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套警察的衣服:“他们是让我这身衣服吓破了胆。”
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间,不断有警察来村里找那些猎人的“麻烦”,调查、追捕、拘役……这让村民们多了很深的忌惮。尽管那些“猎人”所做的事情村民也不赞同,但毕竟是乡里乡亲,在没搞清什么来由的情况下,还是佯装不知为好。
最后,还是陈兴坡听到人声嘈杂自己从院子出来,问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我们的车就停在陈兴坡家的院子外。
陈兴坡虽然在这一带山林里声名远扬,但他却是收手比较早的一个猎人。现年70岁的陈兴坡,早在20年前就已经彻底“洗手”不干了。50岁上下,对于一个打猎的人来说,还算是 “黄金”时段。体力没有明显衰减,经验却异常丰富,尤其在行止、进退的选择上,已经懂得顺应自然,与那个隐约、蒙眬的道,保持着尽可能的和谐,绝不会凭着一己的兴致和贪欲蛮干、胡来。可就在50岁那年,他突然放下手中的猎枪,开始吃斋念佛。
20年的时光,是否能让我们的生活从根本上发生改变,是否真的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这很难说。但对陈兴坡来说,却很彻底地完成了生命的重塑。20年之后,陈兴坡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观念对50岁之前的人生进行了逐一的审视和清算,像老师给一个差生判作业一样,一笔笔打上叉叉。
和其他被迫放下猎枪的猎人截然不同,陈兴坡对自己早年的狩猎生涯并没有津津乐道,也没有得意和留恋,基本上全然否定。他不愿意提起从前,是因为一提起那些血腥的往事,就想到那些动物的惨状,“就想流泪”。一只被活活捏死的黄鼬、一只像石头一样从高空落下来的鹰、一头眼中流出哀怨的鹿或一头在血泊中抽搐的熊……回想起来,都会让他感到内心的疼痛和悔恨。
他这样认识和总结自己:“我以前顶着人的名,其实并不是人,天天在山里跑,与野兽为伍,为敌,心和行为就跟野兽一样。结果,既辛苦,又劳累,又遭报应,满身是病,还落下了残疾。有了信仰之后,才真正地成为一个人……”
陈兴坡指指自己的脖子说:“你看,我现在天天脖子疼,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以前总套狍子,死死勒过动物的脖子。”
然后,又用右手指指左手说:“你看,我这只手现在残疾了,回不了弯儿,什么也拿不住,莫名其妙地疼,就是因为以前天天打‘皮子’(黄鼬),用铁夹夹的正是‘皮子’的这个位置,报应啊!从前的罪过,件件都能应到自己的身上。”
“我说这些,你们别以为我是一个迷信的人,我的这些认识,都是我用这大半生经验换来的。报应,不仅应在我一个人身上,连子孙后代都受牵连。我儿子,结婚第二年就因为媳妇生了葡萄胎离了婚,全家人一起忏悔,直到去年才又结了婚;我女儿结婚已经8年,还没有孩子……冤有头,债有主,最后都能找上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可是,是什么原因让你彻底放弃打猎了呢?”我想在陈兴坡一片模糊的情绪里找到一个清晰的节点。
很显然,陈兴坡现在更愿意讲他的人生感悟。这很好理解,让一个人回忆、讲述自己往日的辉煌,虽然也可能辛苦,但毕竟还是一种愉悦的感觉,可让一个人讲自己心中的“罪”与“过”,那可能不仅需要力气,而且还要拿出一些勇气。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会在一种惯性的作用下,保持一条平滑的运行轨迹。惯性被突然打破,我们只能认定有意外出现,比如,一只正在飞行的鸟儿突然收拢了翅膀;一只奔跑的野鹿突然停下了脚步;一颗飞行的子弹突然终断了飞行……究竟是什么力量打破了原有的惯性?一种惯性或状态被打破之后,意味着什么?破坏还是重建?消亡还是新生?
我现在需要陈兴坡回答,到底是什么力量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面对我突然的打断和突兀的提问,陈兴坡迟疑片刻,似乎有点儿抗拒也有点儿为难:“好吧,权当我再当着你们的面,做一次忏悔吧!”
还是要回到陈兴坡50岁那年。那时,他已经进入打猎生涯的巅峰,手法和感觉炉火纯青,每年打到的“山牲口”不计其数。在那个人们生活普遍困难的年代,他家里根本不愁吃用,别人家里吃饭都困难,他家里却天天拿野生动物的肉当饭吃。有几年腌咸肉,光野猪头就腌满满两大缸,估计能有20多个,自己吃不完,就拿去送人情,和谁的关系不错,就给谁一个惊喜,送个咸猪头。
那时的陈兴坡很自信,当然周边的猎人也都很服气,从天上飞的雕,到土里钻的獾和蛇,只要让他抓到影子,他都有能力将它们捕杀。
冬季的某一天,他到林中去“遛套子”,发现了一只一两天之前被猎套勒死的狍子。但狍子的肉却让小动物啃去了一些。陈兴坡一看就知道是“皮子”(黄鼬)们干的,他突然有些不愉快:“既然自找麻烦,敢偷吃了我的东西,那就对不起啦!”陈兴坡决定让那只偷吃狍子肉的黄鼬拿命来偿它偷吃的债。
打“皮子”,可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管是哪个季节,“皮子”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可以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按照自己的意图设计或“调整”黄鼬的行走路线。他想让“皮子”什么时候从哪里经过,时间不会差过半天,而路径不会偏离过一米。更何况这样的下雪天,“皮子”的去向和足迹,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雪地上,就更加便于掌控。
他在狍子身边布下了四盘索命的铁夹。几个小时之后,他去查看,边走边想象“皮子”被铁夹夹到后那种拼命挣扎的样子——
一个纤细、苗条的尤物,浑身的毛色明黄发亮,像涂过了油一样。围着铁夹不停地上蹿下跳,一会儿试图咬断脚下的铁夹,一会儿不顾一切地“跳”向空中,试图挣脱脚下的禁锢……对于一个猎人来说,那就是最令人心动、迷人的舞蹈。猎物不论大小,只要成功猎获就是猎人的荣耀。
他想象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四盘铁夹纹丝不动地放在那里,一个机关都没有被触动。而狍子的肉,又有被吃的痕迹,仔细查看“皮子”的足迹,都是很巧妙地绕过了铁夹。陈兴坡遇到了“高手”,但他心里并不认输,他不信有什么狡猾的“皮子”能逃脱他的手。他开始使出了“追堵”的绝招,追逐着“皮子”的去向前后双向布夹。从上午折腾到傍晚,他所有的招数都没能奏效。每一次,“皮子”都能够很巧妙地绕过或跳过他的铁夹,就是不碰他的机关。在他狩猎生涯里,这是第一次。莫非,今天遇到了一个“得道”的家伙?他疲惫地拖着狍子往回走的路上,心里突然犯起了疑惑,内心渐渐地惶恐不安起来。
那天,恰巧姐夫家请客吃饭,他理所当然要去凑个热闹。但是,怪异的事情却从酒局中开始了。本来,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亲戚,酒桌上突然发了疯,像仇人一样,逼着他喝酒,不依不饶。终于,陈兴坡被激怒了,与那人对拼起来,结果喝得大醉,不省人事,出门不远就醉倒在地上,由于从口中流出的呕吐物又从鼻子回流,堵住了自己的呼吸道,当场就因窒息而昏死过去。幸好,被人及时送到大山头医院抢救,好歹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本来只是一场醉酒,结果却转成了一场大病,一连住院十来天。期间,陈兴坡每天精神恍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意志消沉、情绪低落,什么心思也没有,只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而“糊涂”时,却满眼幻象、惊恐万状。眼前闪过的或旋转的,都是过去猎杀过的动物。以前看着它们都没什么,有时甚至还觉得挺可爱。可这时,它们虽然还是“老样子”,一个个看起来却十分狰狞,形态和眼神里都充满了鬼气——
一只被剥了皮的“皮子”,已经不是黄色,而是血肉模糊的红色。但那双因为巨大的压迫而向外突出的眼睛他记得,那眼睛里流露出的痛苦和绝望他也记得;还有,那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身以及一条条断裂的肋骨他也记得。被剥了皮的“皮子”,直立着,像人一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瞧瞧,你都把我捏成什么样子啦?要是你自己的孩子,你舍得吗?“皮子”开始哭泣,陈兴坡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眼泪,也跟着大哭,一直哭到医生来,给他打了镇静针。
忽而,墙角上出现了一个火苗,像火柴头那么大,忽闪忽闪往上蹿了几下,就大了起来。并且一点点移动起来,越来越快,同时伴随着尖细的惨叫声。那是多年前,被自己浇上柴油点着了的那只老鼠。当时他也有点于心不忍,但看到围观的人大喊大叫,内心那点脆弱、可怜的虚荣心就受到了怂恿。于是,那只可怜的老鼠,就在他手中变成了一盏奔跑的“天灯”。眼看着那团火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跳上了床,马上就跃到自己的头上,他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
当他对妻子讲了这个可怕的梦,妻子说,你以前造的孽太多了。那时,妻子和女儿都已经信了佛。
常走山林的人都知道,很多蛇的颜色是黑的,这大概与它们长期潜伏在黑暗的地下有关系。蛇的前行一向都是慢条斯理的,慢条斯理又从容不迫,就像一条慢慢向前滚动的黑色波浪。年轻时的陈兴坡什么都不在乎,踩住那小小的波浪,拎起蛇尾就使劲儿地甩,直至将蛇骨甩脱节,让它无法动弹,然后剥皮。他要用那条蛇做一道汤,为自己解疮毒。蛇是母蛇,肚子里还有三条小蛇,正好,也“整”死,一起下锅。
可是,他终于发现,一切死了的东西其实都没死,早晚有一天都会再见的。现在,那些蛇就在他的脚下来来回回爬,像闪着光亮的黑色波浪,依然那么美丽,但美得让人发瘆。爬着爬着,一条就变成了三条;爬着爬着,三条又变成了九条……转眼,黑色的波浪就齐了腰,没了脖子,闷得他透不过气。他想喊,却喊不出来,浑身痉挛,大汗淋漓……医生说,是梦魇,没什么大事儿,放松放松就会过去。
可是,梦魇并没有过去。医生走后,他转头,透过玻璃窗盯着天上的一片乌云,眼看着那片乌云就把太阳遮住了。天,暗下来,就有什么东西从天上往下飘落,像大片大片的雪花,但却是黑色的。原来是羽毛,一种大鸟的羽毛,很像金雕的羽毛。这些年打猎,他一直对鸟的兴趣不大,除了偶尔打几只雉鸡和花尾榛鸡尝尝鲜,其他的基本不打。不打,不是因为鸟类不好打,是因为很多鸟类都没什么肉,就算有肉也不好吃,比如鹰或雕。但陈兴坡是一个好奇的人,也是一个“不听邪”的人。传说“猫死上山,雕死钻天”。猫死上山他见到过,但雕死钻天他没看见过,没看见的事情他都要看看。
某天上山打猎,他果然看到了一只金雕在天上飞,不容分说,抬手就是一枪。他自信,这一枪肯定是打中了,但可能没打中致命要害,正好可以看看它会以哪种方式死。只听天空中传来一声尖厉的鸣叫,那只雕笔直地就钻到了天上去,转眼就没了踪影。后来几天,他特意在附近寻找过,也没有发现金雕的尸体。
现在看,金雕一直还在天上,这些羽毛就是它的了。可是,一只雕哪来的这么多羽毛?就那么一直飘啊飘,没完没了,整个天空和大地都成了黑色的。人被埋在羽毛中,跟埋在雪中的感觉差不多,但却是热的,先是温暖,然后是闷热,再后来是灼热,火烧火燎地让人无法忍受,仿佛整个人就要随着那些羽毛一起被烧着了一样。陈兴坡知道这是另一个噩梦,但就是醒不过来,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像爬一道墙,刚要上来又掉了下去……
“那些天,我就像‘过阴’(去了阴间)一样,分不清是做梦还是醒着,也说不清是真的看见了那些东西,还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幻觉。反正遇到的都是那些死去的动物,那是在受审讯呢!”
神志不清的那些天,他所经受的恐惧和折磨,远远不止这些。最多的,还是来自于他大量杀伤的那些动物,狍子、野猪、鹿,还有獾子和原麝。幻觉中,他被野猪咬过,咬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被公鹿用角把肚子挑开过,让鹿群把自己踩踏过;让狍子引诱,掉落过悬崖;被獾子咬断过手指……各种各样痛苦和恐怖的经历如同在地狱里走一回。
这边,经历着惊吓和警示,另一边,妻子又在一个劲儿规劝,劝他别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赶紧放下猎枪,吃斋念佛,否则的话,别说来世的因果报应,现世的果报都承受不起。搞不好,没准也像那些猎人一样,命不久长,不得好死。
妻子的话,一下子击中了陈兴坡内心的脆弱处。陈兴坡声泪俱下,当着病友和医生的面承认并反省了自己前半生对动物们所犯下的“罪孽”——
“那些年,我真是把损事、坏事干绝了呀!野猪‘起群子’的时候我打过野猪;狍子怀孕时我打过狍子……”
“起群子”或“闹秧子”,是当地猎人对野猪发情期的命名。春天一到,山上的公猪和母猪要聚到一处,完成谈情说爱、交配繁衍的任务。这时,前边一群或一头母猪过去,基本就会有一头公猪循着气味跟在后边。陈兴坡摸准这个规律,要在山里好好地忙几天。发现野猪群不必紧紧地跟踪,待猪群过去,选一个有利地形,找一棵粗壮的树,躲在后边,架好枪在那里等着,不出一袋烟的工夫,准有一头公猪进入理想射程,并且一定是一个大家伙。有时,如果运气好,也可以先把走在前头的母猪打死。母猪虽死,但所过之处留下的吸引公猪的气息尚未消失,后边的公猪也会如期而至,一打就是一对儿。人家可是正在谈婚论嫁呀,怎奈,好事未成,竟双双命丧黄泉。
马鹿或梅花鹿在发情的时候,就更加有规律可循,更加脆弱。每一次交配前的仪式都像一场决斗表演。母鹿是观众,公鹿是演员。想独占母鹿的公鹿,总是忌惮着其他公鹿的觊觎或干扰,它事先要“叫号”,把周边的公鹿都叫来,为了族群的发达和强盛,公平竞争,谁强交配权就属于谁。你输你走,我输你留。于是,两只公鹿便展开激战,平时的机警和敏捷全都忘在脑后,就像两头蠢驴一样,只顾同类相争,猎人都快把枪抵住它们身体了,也不会轻易发觉。
当然,一旦取得胜利,福利也是巨大的,这一带山上的母鹿都将归它独自享用,剩下的日子是妻妾成群,快乐逍遥。经验丰富的猎人们就在这样的时候,以鹿哨诱惑公鹿主动跑来送死;陈兴坡不会鹿哨,但他熟知“鹿道”和鹿的活动范围,专找两头潜心打斗的公鹿,手慢时,打一头;手快时可以一次猎获两头,运气再好,也可能把旁边的母鹿也捎带上一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典型的“乘人之危”,也是“断子绝孙”的机关算尽。
与鹿的数量相比,山林里的狍子相对还是要多一些,所以狍子所承受的杀戮也就自然要多一些。人们都知道鹿胎是极名贵的药材,但讲规矩的猎人在动物的繁殖期都停止了狩猎,为了山林生态的可持续,也为了起码的人性和悲悯。客观上,怀孕的动物,全身的营养都用于滋养胎儿,既没有什么可吃之肉,更没有好的味道,有吃过的,据说极其难吃。可是偏偏就有猎人专门在繁殖期捕杀怀孕的狍子,取狍子胎冒充鹿胎,牟取暴利。一举三罪,杀生、繁殖期杀生、欺骗同类。
这样的事情,陈兴坡也曾常干,所以他在忏悔时表现得极其痛心:“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医生听过陈兴坡的忏悔,也看过他的表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说,你可以出院了。
回首往事,陈兴坡无限感慨,很庆幸自己及时收手。他说:“如果继续杀生,我也许活不到今天。至少不能好好地活到今天。你看,我周边那些猎人,哪一个有好下场?”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专门打“黑瞎子”(黑熊),死了也不得安宁,在土里埋了不到两年,让黑瞎子把坟扒开了,尸骨扬得到处都是。
——我弟妹的爸爸,抓住“皮子”活着就把皮剥下来。据说,从他手里出来的“皮子”没伤、没有瘀青,皮张等级高,比别人多卖不少钱。可是不到40岁,他就突然死了,那些冤魂追的呀!
——和我父亲同代的猎人更惨。宝山、宝柱哥俩,打猎一个赛一个,举枪就见物。那日,哥俩在地里收庄稼,一前一后,宝山一抬头看见一个狍子,从背上取下枪就是一家伙。只听一声闷响,跑过去一看,打死的不是狍子,正是自己的兄弟。
——有一年,家住塔东的张桂方,上山打回来一只金钱豹,高兴啊,回来就喝酒庆祝,一喝就喝醉了,脸扣在枕头上,在自己家醉死了。
——我还听说,二道白河那边,有几个人用狗围猎野猪时,一个人被一头大公猪挑死,同行的人在抬那个被挑的人时,也因心脏病发作途中死亡。
——王金科,是我们这一代猎人中最心狠手黑的一个。自己家的狗被野猪挑伤了,他操起铁锹照脑袋就是一下,一下子狗就死“旧生”(利索)了。那年,他在小南山发现了一窝獾子,怕被别人发现先下手弄了去,还没过繁殖期,他就去用烟熏獾子洞,最后把大小四个獾子都从洞里熏出来了,一枪把母獾子打死,剩下几个刚会爬的小獾子,按理应该放生吧,他一枪托一个全都打死了,别人看不过去,他却笑笑说:“麂子再小也是肉!”他的“狠”事多啦!结果怎么样?他常年脑袋疼,疼起来满地翻滚,到哪儿都看不好,没几年竟疼死了。
——其实,我自己那些年也没得过什么好,不断有病病灾灾的困扰。刚才说过的这些我就不说了。那年,我听一个外边来打猎的人说,喝生鹿血可以壮力、祛病,正赶上腰腿疼痛,就信他的话喝了,喝完满身起大疙瘩,折腾了半年才治好。40多岁时,我也和他们一样,去下地枪打黑瞎子,结果起地枪时自己记错了位置,以为还没到地方,迷迷糊糊地就把地枪踩响了,霰弹贴着自己的脸就飞了过去,糊了一脸的火药,菩萨保佑,差点儿就白白地葬送了一条小命……
在陈兴坡的意识里,这些人,包括很多人都罪有应得,因为每一个人都不是无辜的,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罪的关联和指涉。他的这些想法是否有足够的科学或现实依据,他的一些主张是否适合大面积推广,我们还不敢妄下定论,但我个人认为,他的一部分生态观和人生观还是向善的、有益的。
时近中午,他突然收住话题,说要留我们在他家里吃饭。但又觉得不太好意思留,因为他们一家吃素,连一丝荤腥都没有,农村的食材又很单调。我知道确实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但我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问他。
我试探着问他:“我们说了一个上午,没有一件事情与老虎有关,那现在,我能不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对老虎吃村民的牛、野猪吃村民的庄稼这件事情您怎么看?”
陈兴坡一听我说一上午的事情与老虎无关,立即又来了说话的兴致,还没等我把问题问完,就迫不及待地发表了他的看法:“怎么能说与老虎无关呢?老虎是山林里的王啊!山林里的一切事情都与老虎有关,只要人类不进入山林,每一棵草、每一棵树、每一个动物都是老虎的……人把草都整没了,獐狍野鹿怎么活?人把树都砍掉了,把松子、榛子、核桃都采光了,野猪怎么活?没有了獐狍野鹿和野猪,老虎怎么活?人把野猪的食物抢走了,野猪就得来吃村民的庄稼;人把老虎的食物都抢走了,老虎就得来吃狗,吃牛,吃家畜,吃人,一还一报啊!动物犯下的一些错误,其实都是人逼出来的,只是它们不会说话,不会为自己争辩罢了。人类就会站在自己的角度想问题,从来不想自己做得对不对。一出问题,先到别处找原因,就是不担责任……”
之前,我还一直认为,解决人和动物之间的矛盾,需要人类做出一定的牺牲和让步,经陈兴坡这样一说,我倒是真觉得,人类确实需要从生命平等和自然共享的角度去思考一些问题,去做出一些更加合理的选择,不能永远是人本主义的倾向,但我还是更关心老虎在这里的生存状态,所以要坚持把我的问题问完:“您在这一带看见过老虎吗?打猎的那些年,猎杀过老虎吗?”
关于老虎,陈兴坡和这里的很多猎人一样,虽然知道老虎的“经济价值”更高一些,但都不希望与老虎在山林里正面相遇,更别说去主动找老虎的麻烦。在他们眼里,老虎是一种比“皮子”和狐狸更有神性的生灵。所以,尽管陈兴坡多年打猎从来没有见过老虎,但还是反复强调“老虎有慈心”。为什么说老虎有慈心呢?因为老虎从来不主动伤人,也从来不伤无辜的人。
有关老虎的事情,有时十分简单,就是有或没有,但有或没有却不能依据眼睛来判断,而是要看你信与不信。你说有,可就是多年也见不到它的踪影;你说没有,说不定哪天它就会突然出现。
那还是陈兴坡十几岁的时候,村子里的几个猎人去山上打猎,晚上住在一种叫“抢子”的临时窝棚里,突然就来了老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人们几乎不敢相信。就在人们惊恐、疑惑之间,有一个猎人被老虎叼走,吃了。从那以后,这里再没有人见过老虎了,只是偶尔会看见老虎行走的足迹。
关于老虎把人叼走的那件事情,陈兴坡说,连一起打猎的人也觉得老虎叼走那人不无道理。一者,这么多年,人类吃了山里多少东西呀?不计其数,老虎吃人,也算是给人类一个警告。
陈兴坡最后的结论是:山林被祸害成现在的样子,人类早应该认真地反思和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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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林举,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近年来主要从事散文、文学评论及纪实文学的创作。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松漠往事》《上帝的蓖麻》《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