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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革命与数字化时代的“媒介圈” ——由雷吉斯·德布雷的媒介学谈起
来源:文艺报 | 曾一果  2021年03月29日09:14
关键词:技术革命 媒介

伴随着互联网革命,传播媒介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每个人的生活都离不开以手机和电脑为终端的各种新旧媒介,整个社会的媒介化现象也越来越成为现实。正是因为媒介本身变得越来越重要,法国学者雷吉斯·德布雷提出了“媒介学”一说,试图将媒介学视为一门可以与政治学、文学、美学、艺术学相提并论的值得关注的独立学科。虽然德布雷的想法稍显超前,但是在鲍姆嘉通提出“美学”学科之前,谁又认为美学可以是一门独立学科呢?

德布雷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各种媒介在当代生活中的重要性。他认为,媒介学关注的范围是极其广泛的,既包括报纸、广播、电视、电影、互联网等人们所熟悉的印刷媒介、视听媒介和新兴电子媒介,也包括一张餐桌、一杯咖啡、一个教堂里的讲道台、一个图书馆的阅览室、一台打印机等等。在他看来,阅览室、餐桌和打印机等物品虽然不是通常所说的“媒体”,但也可以作为某种特殊的媒介进入媒介学研究的范畴。

德布雷将媒介学归属于“人文科学”。他给“媒介”下了这样的定义:“在特定技术和社会条件下,象征传递和流通的手段的集合。”这个定义强调媒介学的重要功能是传承文明,而不仅仅是传递信息。在技术不断变革的人类发展历程中,媒介学的一个重要任务便是厘清技术革新与文化之间的关系。在德布雷看来,“一个系统永远都不只是技术的,而是技术——文化的”。德布雷强调的是技术与文化之间的联结关系。他认为媒介学的任务就是要将技术史和文化史及文明史联系起来,努力解释“技术”与“文化”之间过去的和当前的互动关系,也就是说,媒介学要深入探讨技术的变化如何引起文化和社会形态的变化,同时,也要深入思考文化和社会的变化如何影响技术革新。

德布雷的媒介学研究大大拓展了传播学研究领域。在媒介学研究领域中,媒介的范围不再仅仅局限于报纸、广播、电视和互联网等媒体,而是包含所有的可以保存知识和传承记忆的事物。例如,碑刻、钟声、国旗等也都可以是媒介,因为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资料可以通过国旗、亡灵的钟声、村落的碑刻、市政府的三角楣等传给后代。媒介的作用不仅是传播信息,更重要的是传承人类的文明记忆。

像社会学、政治学、艺术学等其他学科一样,德布雷也对媒介学进行了更为仔细的分类,将其细分为艺术媒介学、文化媒介学、教育媒介学、政治媒介学等具体门类。他还特别强调,媒介学家与艺术性的东西“有一种特殊的缘分,因为艺术性的东西总是会使技术介体成为文化的大型聚会”。

在德布雷的媒介学中,“媒介圈”(médiasphère,另译“媒介域”)的概念十分重要。德布雷的“媒介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法国另一位批评家布尔迪厄的“场域”概念。“场域”强调的是某些群体因为某种共同文化趣味、习性和爱好建立起来的具有壁垒性质的文化圈层,例如中产阶级欣赏的是一种处于社会中等阶层的文化,“中等文化包括人人都可理解的先锋派探索表演,或人人都可理解的自视为先锋派探索的作品,戏剧或文学经典作品‘改编’的电影,学院派音乐‘改编’的‘流行’音乐,或民间乐曲的学院派‘配器法’,以及一种让人想起童子军歌曲或唱诗班合唱的风格演唱的古典作品”。中产阶级有中产阶级的文化圈层,工人阶级有工人阶级的文化圈层,每个阶层或者特定群体都有属于自己的文化圈层。相比于布尔迪厄的“场域”,德布雷的“媒介圈”的内涵要更宽泛一些,指的是“具有特殊的时间性和团体组建的某个方式,他们的联合打上了集体特性或者是一个时代统一风格特征(或者存在于工具、形式和思想中的共同点)的烙印”。也就是说,“媒介圈”涵盖更广阔的历史和时代内容,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媒介圈”。有时候,某个媒介圈会存在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段,聚焦着这个时代的风格特征、思想意识和情感结构。

根据不同时代媒介的整体变化,德布雷将人类文明的“媒介圈”又分为“话语圈”“图文圈”和“视频圈”等几种主要形式。其中,“话语圈”主要指的是以口语为媒介的表达方式。“图文圈”指的是由印刷术开启的时代,普通书籍渐渐代替了经书,这种“媒介圈”使建立在印刷基础上的艺术和机构组织(从学校开始)取得了统治地位,并造成了人们对书籍和教育的崇拜。“视频圈”指的是“图像和声音控制着一切”,“这一精神时期是由电子打开的,也许它早就被比特二进制所颠覆。活生生的肉体战线恢复了力量,它使干瘪的言语战线变得哑口无言……”今天的时代便处于“视频圈”之中,视频圈由电子媒介打开并发展到数字媒介,广播、电影、电视以及今天各种各样的视听媒介产品显示了视频圈在当代人类生活中的巨大影响力。

德布雷详细描述了不同时期每个媒介圈的作用和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在他看来,一个新的媒介圈的到来总是一场技术、文化以及社会的革命:“通过数码影碟的虚拟蒙太奇革命使得制作方式的多样性成为可能,并且很快会降低目前尚且成本高昂的视频后期制作成本,伴随着电子图像的高分辨率,这场革命不仅是一次审美的大革命,还是想象伦理的一次大革命。”

不过,德布雷的“媒介圈”并非仅仅是一个宏大历史概念,它的范围可以很广阔,也可以像布尔迪厄“场域”的概念那样很具微,只是德布雷更强调不同媒介圈的交叉性、跨域性和融合性,而非区隔性、壁垒性和排他性。在德布雷看来,媒介圈灵活多变,可大可小,比较大的“媒介圈”可以囊括多种文化生态系统和文化小团体,各种文化小团体可以相对独立,也可以交错存在。也就是说,一种新的媒介圈出现不会消除以往的媒介圈,它依据自身特性来调整以往技术、经济上的范畴,经过对场地和功能的长期协调,不同媒介圈之间最终往往交错渗透、互相融合。比如莎草卷纸文字取代了泥板文字,书册取代了莎草卷纸,印刷本代替手抄本,视听文化代替了印刷本,而数字媒体终于战胜了模拟载体,但是先前的一些东西依然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

如何从一种媒介圈过渡到另一种媒介圈呢?德布雷认为主要就是通过技术革命实现的,正是在媒介技术的变革历史过程中,新的媒介载体替代了旧有的媒介载体,从而实现了媒介圈的权力更替,而这种革新也会影响人们的社会关系。不过,德布雷认为这种变化不会立刻表现出来。比如在15世纪中期,教士团体为印刷术的发明而竞相庆祝,把它当作一个简单的技术辅助载体,但他们那时还没有意识到印刷术会开启一种“新型的社会关系”。

德布雷的媒介学思想对我们认识当代的文化、媒体、社会以及整个人类文明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首先,德布雷的媒介观使得我们认识到,在当代社会,媒介的作用确实越来越大。当下高速社会变革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以互联网为代表的媒介技术变化日新月异。正是在媒介技术革命的推动下,新的知识和信息载体快速取代旧的知识和信息载体,文化内容和权力关系也相应发生了变化。

其次,德布雷的媒介学扩大了媒介的范围,不仅书籍、电视、电影、报纸是媒介,而且一张桌子、一只茶杯、一座城市、一条街道和一个人的身体都可能是媒介,借由各种各样的媒介,人们之间不仅传递咨讯信息,开展沟通交流,而且传播知识思想,传承文明记忆。

再次,“媒介圈”一说对我们深入理解当下数字时代的各种媒介文化现象具有很大作用。印刷时代是“图文圈”,以文字和印刷为主体。通过文字和印刷媒介,人们结成了小到家庭、大到城市和民族国家的“想象的共同体”。随着电子媒介的兴起,“图文圈”渐渐被“视频圈”或者说“影像圈”取代,各种视觉影像和景观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越来越深刻地影响着人们对自我和世界的看法。到了今天,“视频圈”正在被一种更新的媒介圈所取代,德布雷用“超地球圈”来形容这个新的媒介圈。“超地球圈”的说法不一定准确,但以短视频APP、VR技术为代表的各种视频、图像、沉浸式体验、人工智能等说明,一个全新的媒介圈正在形成。虽然这样的媒介圈不会取缔原来的媒介圈,但对原来的媒介圈的冲击是巨大的,新的社会关系和文明形态或许也将由此而诞生。

如何全面深入地认识正在逐渐形成的新媒介圈对当代社会来说是一个考验,因为至今我们还未能形成关于这个新媒介圈的统一看法。当然,德布雷强调,媒介圈可大可小,并且新的媒介出现并不会消灭旧的媒介圈。在今天,形态多样的各种“小媒介圈”仍然随处可见,这些媒介圈有的以文字为主,有的以声音为主,有的以视频为主,有的同时包含文字的、视频的、声音的,它们相互跨越、融合共生,并生产新的艺术形式、文化意义和价值观。因此,学术界需要对之加以深入研究,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对新媒体时代文化、媒介和社会的整体观念。

(作者系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此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数字媒介时代的文艺批评研究[19ZDA269]”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