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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三代作家 情牵独龙一族 ——评《独龙花开》《怒放》《独龙江上的小学》
来源:昭通新闻网 | 冉隆中  2021年03月30日08:47

深藏于碧罗雪山和担当力卡山之间的独龙江是一条独具魅力的江,生活在独龙江两岸的独龙族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太古之族。在社会发展史上,独龙族被标注为是从原始社会末期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人口较少民族。这样一个具有标本意义的“直过民族”的成长进步史,必然成为全社会的关注点,也必然成为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深入生活、着力书写的焦点——在云南,就有老中青三代作家对独龙民族“情有独钟”,并以各自个性化的表达,创作出一批可喜成果,分别是:吴然的长篇纪实儿童文学《独龙花开》,徐剑的长篇报告文学《怒放》,马瑞翎的长篇儿童小说《独龙江上的小学》。

一、《独龙花开》:吴然超越自我的重要收获

有“课本名家”之称的老作家吴然,其长篇纪实儿童文学《独龙花开》,以文明的觉醒和教育的深入为主线,紧扣脱贫攻坚的时代主题,神形兼备地书写出一个民族成长的重大主题和动人故事。《独龙花开》是中国第一部独龙族纪实儿童文学,实现了作家在文学上的自我超越,也是当下纪实类儿童文学长卷创作独特而重要的新收获。

吴然关注独龙族生活长达40余年,先后多次进入独龙江地区采访,并在年过古稀的2015年,再进独龙江,深入生活,深入学校,做了大量的实地采访和案头工作。又在随后的几年时间里,反复运思和打磨,完成了描写独龙族儿童生活与现状、成长与梦想的长篇纪实儿童文学《独龙花开》。这也是吴然半个世纪创作生涯中,写作出版的第一部纪实题材的儿童文学长卷作品。

独龙族的进步史,联系着这个民族的教育史。直到1956年在巴坡兴建了第一所小学,才结束了这个民族“刻木结绳记事”、目不识丁的历史。《独龙花开》以独具特色的边疆民族小学的发展巨变为主线,用儿童视角和敦厚温柔的笔触,写出了独龙人对新生活的热情与渴求,塑造了独龙族老县长高德荣、小学校长梅西子,以及和大姐等一批感人形象,刻画出木琼花、阿普芬、阿木支、龙金、龙雨飞、丙菊等一群呼之欲出的独龙族少年儿童典型,谱写出一曲动人心魄的追梦之歌。

《独龙花开》以民族教育为背景,记写一个民族今天的成长故事,在当下众多书写脱贫主题的文学作品中,可以说独辟蹊径,别开生面,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独龙花开》表达的脱贫,不仅是物质意义的,更是思想观念和智力脱贫层面的。作品深刻表达了只有丰富知识,增进智力,开阔眼界,转变观念,少数民族地区才可能实现真正彻底的脱贫的重大主题。在作者看来,教育,正是少数民族地区实现脱贫最有力的杠杆,最可靠的抓手。吴然在《独龙花开》中,着眼于独龙江地区民族教育艰难曲折的历史进程和可歌可泣的人物故事,让读者看到了许多既辛酸、更感动的故事。比如书中写到一个细节:某年大雪封山前夕,来自独龙江、就读于贡山县城学校的几十个独龙族孩子,一夜之间突然失踪了。如果不能及时找回这些孩子,就意味着至少半年时间,这些孩子将处于失学状态——而且将可能永远远离现代学校教育,回归到祖祖辈辈一样的自然人,去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这个细节的意味特别丰富,它折射出现代文明与古老传统的冲突和较量,也表现出独龙孩子特有的心机和狡诈——他们事先算定了大雪封山的时间,踩着这个节点企图“胜利大逃亡”,但他们却漏算了以老县长高德荣为代表的独龙人坚定走现代文明发展道路的勇气和决心。最后,从绵延上百公里的深山峡谷散居村落里,孩子们被一一找到,送回,文明战胜了蒙昧,前进战胜了倒退。这个故事本身,丰富多义,耐人寻味,还充满着让人忍俊不禁的喜剧意味。

《独龙花开》不仅充斥着对现代文明的深情礼赞,还饱含着作者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甄别思辨。走向现代是必然趋势,地处偏僻的独龙族也不能例外。然而附着在日常之中那些古歌、手艺和习俗,是不可能轻易就被抛弃的。借着自然与人力、历史与今天的对碰,那些属于独龙族的记忆,在吴然笔下得到一一复活,有的经受新的反思,有的则被重新渲染。吴然对待这些传统的态度,体现了一位作家最朴素的人文情怀。他凭一个人文写作者敏锐的诗性本能,分辨着“传统”的美与丑,善与恶。这样的分辨对于今天认识、理解一切有传统的文化,都有着简朴而深刻的意义,也体现出《独龙花开》抵达的思想深度和内容的独特魅力。

《独龙花开》在艺术结构上也有突出的艺术特点。作为纪实文学的《独龙花开》,其特殊魅力在于记写准、情感真、细节实,将鲜活的生活内容与典型化的文学场景有机结合在一起,从而赋予了文本丰富多义的思想内涵和审美意义。

吴然的《独龙花开》,既是对一个“直过民族”走向现代文明进步过程的深情礼赞,也是当下纪实类儿童文学长卷创作独特重要的新收获。作为孩子们的精神引路人,吴然用浑厚而清澈的歌声与孩子们一起高唱。把藏在云南最深处的独龙江的故事告诉更多的孩子们,让我们在“独龙花开”的自在魅力中,一起守望祖国的民族教育,这是吴然这部纪实文学作品最特殊的价值。

二、《怒放》:扶贫文学的一个精致样本

刚刚划下“分号”的消除贫困中国行动,无疑是世界减贫史册上的一个空前壮举。

地处祖国西部的云南怒江州,是“直过”少数民族最多、边境连线最长、集中连片的深度贫困区域,因之,脱贫之战在这里上演得更加峰回路转、惊心动魄,正面记录和全景书写该区域跌宕起伏的脱贫过程,其创作难度就更具有挑战性,文本意义就非同小可。

正是基于上述原因,怒江扶贫最具华彩的一段秘史——独龙江扶贫史,选择了国内最具实力的云南籍军旅作家徐剑及弟子秉笔书写,徐剑和弟子也不负众望,在国务院扶贫办确定的832个贫困县全部脱贫摘帽之际,奉献出了中国扶贫文学的一个精致样本一一《怒放》。

“一梭织千年,一条鱼儿活千年,一个民族彩虹千年,一个弱小民族走向小康生活,感动中国的故事,浩歌一曲花《怒放》,独龙江怒放,怒江惊涛……大美斯地,大美斯景,大美斯人,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当我读到全书这个结尾,也忍不住与作者同歌共吟:“渔歌一曲独龙舟,杜鹃花王水自流。日暮经声伊人远,漫天风雪下茅楼……”富于抒情也让人同情共振的《怒放》,让我沉浸在作者逸兴遄飞、文思泉涌所激情描绘的独龙族历史和现实画图中,心绪联翩,思接千里,掩卷遐思,不由点赞。

《怒放》具有举重若轻、从微知著的艺术魅力。往细里写,往深处写,是《怒放》的一个显著特点。细到哪里?可以细到鸡毛蒜皮的生活细节。在独龙江畔,草果、重楼、花椒这些经济作物是如何生根开花结果的?农家乐、民宿、便利店这些草根经济形态是如何发育成长起来的?在大山之外可谓见惯不惊的商业形态,在21世纪的今天、在独龙江峡谷地区,却是以新事物的面目出现的,而且出现的过程还是拉锯式反复的,有时甚至是惊心动魄的。因为长期习惯于在封闭中年复一年安贫乐道的大山子民,对商业有着天生的抗拒和不适。要唤醒他们走出惰性、告别贫困,帮扶者往往要从生活细节的小处入手,对他们固化的“常识”进行一番置换,才可能在观念和精神上实现可持续性的脱贫。徐剑往细处着墨,写“老县长”高德荣是如何办种植园、手把手教同胞种草果重楼,从而让大山子民告别传统的刀耕火种广种薄收的贫瘠生活的;写“要想富先修路”,独龙族是如何在国家全方位帮扶政策倾斜下,打通高黎贡山隧道,迅速实现整族脱贫的。深到何处?《怒放》洋洋洒洒的行文,写静水流深,写深山峡谷的沧海桑田,从独龙族命名的得来、大雪封山断交大半年的过往,抚今追昔,酣畅淋漓地书写出太古民族的蛮荒史、直过史、脱贫史,让人深深震撼于70年间独龙族的两度跨越,当下巨变。

《怒放》具有平中见奇,精于编织的结构布局。错落地写,往宽处写,是《怒放》的另一个特点。作者敏锐地捕捉到独龙族特有的独龙毯是以“赤橙黄绿青蓝紫”编织而成的。《怒放》以此巧妙结构,为各章节命名,用以书写独龙族脱贫的现实生活;又以“经线:刀耕火种”“木梭:三江并流”“纬线:彩练当空”穿插其间,将笔力往历史的经纬线深处探寻,书写独龙族的来历、往昔贫困的日常等历史纵深画面,交织的错落的书写方式,“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使全书产生移步生景、切换自如的阅读体验,呈现出近景生动突出,远景浑朴厚重,民族地域文化色彩浓郁,时代特色气息鲜明强烈的整体特征。独龙江流表面的波澜不惊,却暗伏着时代变化的静水深流;《怒放》写一条独龙毯的七彩花色,却写出了新时代下七彩云南的瑰丽多姿和历史进步。

《怒放》具有唯真求是、抱朴守拙的底线坚守。搜尽奇峰打草稿、脚步丈量寻素材,是《怒放》的又一个特点。从云南走出去的军旅作家徐剑,对故乡故土可谓原本熟悉。但是为写《怒放》,他和弟子浸淫独龙山水旷日持久,从江之头到江之尾,从孔当、献九当、雄当、迪政当到马库,徐剑和他的弟子都坚持用脚步丈量,对每一个扶贫安置新村都实地踏访,其中的艰辛难以为外人道。《怒放》需要一个一个故事讲述出来,一个一个人物刻画出来,要讲好这些故事,写活这些人物,没有捷径可走,必须到生活现场去,大扶贫一线去,去聆听、去搜寻、去发现。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的讲话中指出的:“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我知道徐剑近年来写这类纪实文学文字,几乎成了业内一个传奇。人们往往只看到传奇的高产一面,却没有看到他为了写作这些很有难度的作品的巨大付出——比如《怒放》那些毛茸茸的细节、那些藏在大山险谷中故事,非亲历亲至者,是不具备讲述资格的。

徐剑是纪实文坛的行家里手,他深谙文学“真”“善”“美”的辩证关系,其文本总是置“真”于显著位置并以此统领“善”和“美”。“修辞立其诚”。一个“真”字,包含了“真善美”的全部写作伦理。徐剑曾经为自己设定过纪实文学的创作底线:不写流水账,不做表扬稿,不当传声筒。徐剑坚持赞美而不虚美,遵命而不违心。《怒放》可以看着是作者对自己设定底线的又一次卓有成效的坚守和践行。

三、《独龙江上的小学》:秘境的神迹和乡愁

马瑞翎长篇儿童小说《独龙江上的小学》,是我读过的众多取材于秘境独龙江的既有作品中最好玩最有趣的一部。小说讲述了独龙少年阿鼎的成长故事:从他不愿上学,到迷恋上学,并且发愿要“使劲学、狠狠地学”;从他跟着爸爸“过溜索”,到独自踏上艰难求学路,再到即将踩着“彩虹桥”上学;从他进入担当力卡山上的“一师一校”上学,到即将融入独龙乡“好大”的中心学校去集中上学……上学,是小说主线;学校,是故事舞台;主角,当然就是阿鼎和他的同学、老师以及阿爸阿妈。

几乎所有青少年的成长史都是围绕着上学展开的。阿鼎的上学史却与众不同。因为阿鼎生活在神秘的独龙江峡谷,这个世界最深峡谷之一屏蔽了山外的精彩,山外人以为它是桃花源,置身其中的独龙族群才会深深感受到它的偏僻蔽塞、贫穷落后。穷则思变。改变贫穷是所有民族与生俱来的奋斗目标,它既需要强大外力的援助牵引,更需要内生动力的发愤图强。阿鼎为代表的独龙学子,他们单个人的成长进步史,正是独龙族整个族群的成长进步史。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记录一个民族成长、社会进步的史传小说。

作者谙熟于以小见大从微知著尺幅兴波的小说艺术规律,调动了大量的对比和隐喻,来渲染和放大阿鼎上学的“切片”效应。一方面是围绕“必须要上学”展开的:为了“诱惑”阿鼎上学,阿爸陪他剃头、守包谷地、教他“过溜索”、以及教他懂得当“人物”的道理……另一方面是围绕“为什么要上学”展开的:父辈结绳记事的尴尬、大江溜索断裂的惨剧、村子摆棍讲理的囧事……正是这些承载了历史记忆的生动细节,无声地述说并反证了一个民族走向苏醒走向强盛的必由之路。

这是一部返璞归真又结构奇巧的小说。小说以少年视觉打量世界,那个世界保持着原初本真的模样儿:植物是神仙的“汗毛”,动物“懂”得人的心理,人要是过一次溜索,就会长出一对飞翔的翅膀——这样另类的世界,同样值得都市少年去认知、体悟并产生共鸣。作为一部不以离奇故事取胜的小说,作者在叙事结构上下了很大功夫,她采取了一种非常巧妙的“连环扣”叙事,每个章节的结尾,正好“顶”出下一章节故事的开头。这种链条状的连环,一环“拉出”一环,环环相扣,扣人心弦。全书没有紧张曲折的完整故事情节,却能让一个个碎片般的小故事引人入胜,这些小故事,正好丝丝入扣地对应了独龙江峡谷的现存秩序和生活法则。

这部小说写尽了独龙秘境的神迹奇事,诸如独龙文面女的来历、为什么有的面部要文成蝴蝶,有的却文成了猫须?“砍火山”为什么要唱那些古歌?穿花衣服的猴子为什么会撵走偷庄稼的群猴?这些有趣的故事就像森林恣意疯长的藤蔓一样纠缠住你,让你欲罢不能地往下读。深度贫困地区独龙族孩子的故事,在书中讲述得特别走心,它既触发读者的同理和悲悯,更给人暖心和温情。

我还特别赞赏这部小说通篇那富于乡气质的诗性语言。它不是诗,甚至也不是散文诗,但是整部小说叙事里充盈着无处不在的诗意。它的诗意如独龙江般澄澈,如担当力卡山雪峰般高洁,而且它是山泉般流淌出来的,古歌般低吟浅唱出来的,它是符合独龙族群特别是独龙族少年儿童的思维、心理、视觉、审美、言说习惯的。其语言基调比较准确地把握着追求传统民族民间语言与现代汉语言的契合,善于运用神话思维和诗性唯美相杂糅的、民族方言和规范汉语叙述相交织的、节奏时而短促时而舒缓的诗性句子,形成一种古老而又现代、唯美而又质朴、繁复而又简洁的文本,表现出时代沧桑和“少小民族”起伏的历史感,从而使作品对语言基调的选择和把握进入到比较自由成熟的境界。从“独龙江上使人愁”到“乡愁写罢让人喜”,作者把独龙族孩子心灵中无言的痛苦和希冀,转化为活泼而热烈的文字,在忽而低徊伤感惆怅、忽而高亢喜悦激昂的语调中,叙写了一个孩子也是一个民族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巨大进步。

从消除绝对贫困到实现乡村振兴,文艺家们又会在独龙江唱出怎样动听的歌吟?

 

作者简介:冉隆中 ,一级作家、兼职教授,昆明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云南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他的作品有《滇池治水记》《重九重九》《文本内外》《底层文学真相报告》等。近年来,他致力于儿童文学创作,出版有《中国节日》系列、《那年我 N 岁》系列,还主编《昆明的眼睛》等图书百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