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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3期|李惠善:慢车(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3期 | 李惠善   2021年04月01日22:02

旧金山机场

对了,就坐波音客机回去。回家去。

一时找不到了感觉。回家的念头,已经好久不曾有过了。茫茫天际中,那蒙蒙眬眬飘浮不定的东西,时而被云雾笼罩着不见了,时而又被云雾遮挡着,像是悬在空中的半月。那飘浮不定的,就是她心中家的影像。

然而,现在却要回家。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各种各样的念头,让她心乱如麻。

她又被一个念头一下子拉了回来,这不是回家不回家的问题。对,不是这个问题!耳边又传来了那个说汉语的陌生女人急促的声音。

“潘大夫晕倒了!现在被120救护车拉走了。快来吧!”

女人用手捂住胸口,一时喘不过气来。

前天晚上。她在一家中国人经营的旅店工作时,接到那个陌生女人的电话,于是便停止了在美国的所有日程。

女人有点发蒙,感到很突然,毫无心理准备。她拨打了丈夫的手机。只有嘟嘟嘟的声音。她在微信里留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回事?她又拨打了那个陌生女人的号码,但是不接。她还给在英国留学的儿子打了电话,并发了短信。果然不出所料,儿子也不接电话。我就知道会这样,本来这父子俩就如出一辙!会不会是诈骗电话呢?现在关于诈骗电话的报道比比皆是。所以才需要确认一下嘛!可现在哪个电话都打不通。女人急得团团转。

现在该给谁打电话呢?父母去世了,唯一的弟弟在韩国。丈夫没有兄弟姐妹,公公和婆婆两个人都去世了。也不知道丈夫朋友的电话,丈夫已经在医院退休了。该问谁呢?

不管是真是假都得回家去。女人焦虑不安地去找了经理。自从搬到旧金山后,七年来她一直在这家旅店工作。在此之前,在费城做了五年的家庭保姆,还曾在餐馆和养老院工作。当她向老板说明辞职理由时,泪水便夺眶而出。

女人慌慌张张地走下楼梯。不过,她很快就镇静下来,脑子里迅速梳理出了一、二、三、四……一天之内把十二年的美国生活处理利索是不太可能的。她把可能和不可能的事情划分了一下。

她又给儿子打了一次电话,还是不接。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会这样,女人咬牙切齿地嘀咕着。

儿子从8岁起,就越来越像他爸了。别人家的男孩子,过了十一二岁才会慢慢走出妈妈的怀抱,可这孩子早早就疏远了妈妈。之前叽叽喳喳挺爱说话的,可上学后,嘴巴就像上了锁似的,变得沉默寡言。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时,女人时常感到胸闷,好像一团儿紫菜饭堵在那里。老子和儿子,两个男人都沉默不语。需要说话的时候也尽量简明扼要。

丈夫说“鱼籽酱”,儿子说“香油”。丈夫吃饭离不开鱼籽酱,儿子离不开香油拌饭。煮好的鸡蛋,只有剥好了蛋壳,父子俩才会吃,不然宁肯不吃也不会动手去剥。没有摆到餐桌上的菜,也从来不会自己拿来吃。吃完了饭,二人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女人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厨房或者客厅。

儿子过早地成了父亲的翻版,这让女人很是伤心。竟然原原本本地继承了丈夫身上自己最讨厌的两样东西,这让她很不满意。丈夫一有压力,嘴角上就会起满水泡,双腿不停地抖动。儿子也是如此,每次准备考试时,嘴角就会起满水泡。吃饭的时候,学习的时候都在抖腿。儿子越是像爸爸,女人越是心烦。她甚至不喜欢儿子遗传了博士医生爸爸的优点。除了学习,他们完全没有其他的爱好。丈夫婚后拿到硕士、博士,成为主任医师,高级专家。这还嫌不够,工作之余不断地写论文,写医学著作。不仅参加全国性的医学学术研讨会,还参加在韩国、日本等国举办的国际医学学术研讨会。儿子也是如此,成绩总是进入学年前五名。有时,她真希望儿子偶尔考试没考好,能让妈妈给他做点好吃的安慰一下。她很羡慕别的女人带着儿子逛百货买衣服。可自己的儿子,妈妈给买了新衣服就穿,不买他就一直穿旧衣服。女人不能理解儿子,就像不能理解丈夫一样。

那是儿子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英国剑桥大学的入学通知电话。为了学那个令人头痛的物理学,要到遥远的英国去。她辛辛苦苦挣钱,省吃俭用为儿子支付了留学费用。儿子读完硕士读博士,以为读下博士就完成学业了,结果他又博士后了。

女人先去购买了机票。最快也是后天下午2点50分的航班。虽然不是非法滞留,但考虑到有可能不再回来,便尽可能把这里所有的事情处理干净。第二天,女人去银行销了银行卡。好在月月为儿子寄生活费,所剩的美元不多,可以随身携带。由于房子是和一起工作的中国朋友合租的,费用算起来比较容易。手机也办理了销号手续。

12年的美国生活,攒下的东西还真不少。能扔的尽量都扔掉了,但也有很多扔不了的东西。

女人呆呆地看着床边那张米黄色的木茶几。上面摆着一对密斯特金和她第一次去购物时买的安迪马克杯,一套印有红、蓝印第安饰物的器皿,一对印有凤和凰的汤匙。这个小茶几,吃饭的时候就当饭桌用,因为太小,两个人吃饭时几乎会碰到鼻子。咖啡壶里好像传来咕嘟咕嘟水沸腾的声音。每当咖啡的浓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会让他们沉浸在甜蜜而美妙的气氛中。合租的室友因为休息日不同,很少能碰到一起。女人和密斯特金就坐在这张茶几前,吃饭,喝咖啡,聊天,共度温馨的假日。

女人很快摇了摇头,把所有的东西都装在箱子里,拿到外面去。女人打开行李箱,把平时喜欢的衣物装到里面,还把和密斯特金一起去拉斯维加斯旅行时,在品牌打折季买的古奇包和密斯特金送的迪奥香水也都装进去。把梵高的“爱丽丝”印本也从镜框里拿出来,用纸卷起来放进行李箱。这是她和密斯特金一起去洛杉矶盖蒂中心美术馆时买的。这样一来,就装了两大行李箱。

行李一一收拾好之后,她拿出了保管在储物间的黑色行李箱。是密斯特金的。里面装着密斯特金的内衣、剃须刀等日用品。

行李箱就放在茶几旁边。女人看了片刻,便推开房门走出去。她本来想,或许密斯特金回来后会拿走。不过,也没怎么期待。密斯特金最后的微信留言,让她有这样的预感。

坐在北京登机口附近等候的人们陆续起来排队。终于到了登机时间。可这时,一直发呆的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拉起行李箱就跑。跑了一会儿,便急急忙忙地拐进右边。

吉拉德利巧克力店仍然有很多客人。来这里的人走的时候都喜欢买几盒吉拉德利巧克力回去送礼,这是旧金山的地标性巧克力。店员十分忙碌。女人匆忙挑选了牛奶焦糖味巧克力和可可味黑巧克力各一盒。

刚来美国时,一看到巧克力她就会想起丈夫。好的记忆和不好的记忆会一起浮现。

那是和丈夫第一次相亲的日子。丈夫给女人买了两元一板的巧克力豆。当时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几十元,这算是贵的了。

她曾经在前苏联电影里看到这样一个场面,一个军人战后与爱人激情相逢,两个人一起开心地吃着巧克力。就这样在电影里见过的巧克力,她这是第一次吃到。或许是这个缘故吧,对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她产生了很多美好的幻想。男人身材高大,面部皮肤白皙。美中不足的是额头上有个1厘米左右的伤疤,但五官分明,长得还算英俊。不过,单凭相亲时的印象,还无法对这个男人做出这样那样的评价。因为他实在是太沉默寡言了。但是,巧克力却给了她不少想象的余地。至于男人没有表达的部分,她以巧克力填充着,决定与这个男人处一处。

后来才知道,丈夫真的是毫无浪漫可言,也没有人情味,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喜欢上巧克力的,又为何给自己买了巧克力。那是上世纪80年代,更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候,糖类、肉类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这种表达似乎与他格格不入。

丈夫给买的巧克力,味道很苦。是一种像纽扣一样镶在锡箔纸上的那种巧克力豆。那时,那种苦涩的感觉,也像某种希望一般吸引着她。当时丈夫是延边医学院的学生,女人是高考落榜的延吉市玻璃厂工人。大学生的头衔加上巧克力,就连男人的沉默寡言看起来都像优点。那时大学一毕业就有干部编制,为了进入到那个阶层,她拼命地努力,却名落孙山。对她而言,有太多的理由要看好这个男人。

然而后来就不同了。每当和丈夫的关系破裂时,女人就会想起巧克力的苦涩。现在想来,大概是加了很多可可的黑巧克力吧。

开始办理登机手续。波音747客机体积非常庞大,能容纳几百名旅客,光看人就感到有些晕了。好在座位空间宽裕,伸直了腿旁边还可以放上皮包。

窗外,一架不知飞向何处的飞机刚刚起飞,正冲向远处西边的天空。只是一会儿工夫,它就变得越来越小,看起来像一只蜻蜓。下黑上白的巨轮状云团儿,以大海般的蓝天为背景,在空中飘浮着。女人像看鱼缸似的看着舱外的风景。太累了,她闭上眼睛,静静地靠在椅子上。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只见机场乘警正急匆匆走进来。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东张西望着。警察立即分头行动,有条不紊地搜查行李架,用检查仪器仔细地扫着每件行李。

警察来到女人身边,指着放在座位下的行李问她什么。除了“女士”这句话,其他的都听不懂。旁边的中国女人说:

“问这件行李是不是你的。”

女人点点头,表示是自己的行李。

这时警察突然停止了检查,站在自己负责的区域大声说着什么。人们发出叹息般的声音,从座位上簌簌地站了起来。

“让我们带行李下机,重新办理登机手续。”

这时,女人才弄明白,从架子上面拿出行李。几百人都在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扛着,拖着,接二连三地走下飞机。麻烦倒是次要的,大家的脸上都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情。也许是想到了“9·11”事件。

女人拖着行李走到登机口附近,找到一个位置坐下。突然让旅客都下机等待,大家议论纷纷,作着各种猜测。

这时,只见五名警察押着一名白人青年经过登机口。青年褐色的头发朝上直立,红红的双颊上布满了咖啡色的雀斑。人们兴奋得一跃而起,注视着警察走去的方向。年轻人把一件略厚的大衣搭在胳膊上,背着黑色的双肩包。裸露的手臂和脖子上刻满了纹身,不知道是龙、蟒还是蛇。单凭那些个纹身,在中国人的眼里他足以成为嫌疑人了。

可是,他们刚刚经过没几分钟,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人们又都从座位上站起来,朝那个方向看去。正好大家都闲着无聊,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跑到那边看热闹。远远望去,乘客围成了一个大圈儿。跑去的年轻人回来说,那个被带走的年轻人休克了,现在正在接受心肺复苏术。

女人突然扶住胸口,摇晃了一下。丈夫是不是也那样倒下的呢?心跳得厉害。曾经想过要和丈夫离婚,却从来没有想象过丈夫不在人世。

这时响起了广播提示,登机开始了。人们又拖着扛着行李,重新上了飞机。坐在身边的中国女人说:

“听说啊,刚才那个纹身的青年,在咱们这班飞机刚要起飞时,匆忙下了飞机。警察认为有恐怖袭击嫌疑,就采取了紧急措施抓了他。那个青年说,他是因为心脏疼痛才下的飞机。警察却不信,就带走了那个青年,没想到他真是心脏病发作了。但愿那个小伙子没啥事啊。”

“哦,是啊。”

女人又扶住了胸口。

天空中,那巨轮状的云团儿,不知何时已经凝聚在一起,几乎占据了半边天。远处,几片蓝天看起来像婴儿的小被子,其余的几乎都被乌云遮挡了。

吉拉德利广场

那是在美国闯荡了七年后第一次到旧金山的时候。她坐公共汽车经过这里,第一次看到游客排起长龙的吉拉德利广场。这时,女人想起了丈夫。到中国人经营的旅店工作后,这里是她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可她一次也没有去过。后来有一天,她第一次去了吉拉德利广场后,突然冒出了离婚这个念头。

那天正是第一次和密斯特金约会的日子。

密斯特金载着女人来到的地方就是吉拉德利广场。

对游客来说,这是一条重要的旅游路线。因为这里是1893年多明戈·吉拉德利建巧克力工厂的旧址,既可以购买旅游纪念品,又可以品尝巧克力和甜点。

那天,女人也想起了丈夫。不过,并没有因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而产生什么内疚感。柜台上摆满各种形状的吉拉德利巧克力和甜点,他们在柜台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密斯特金说:

“看着和我们在中国吃的巧克力差不多吧?可它是世界三大巧克力品牌之一呢。”

女人微微一惊。她还真不知道。

“那另外两种品牌巧克力是什么呀?”

“不告诉你!”

密斯特金皱了皱鼻子,带着滑稽的表情说。那时,女人就预感到自己的警戒线即将崩溃了。密斯特金的前额上已经长出了一些白发,头顶开始脱发了。他总是以端庄的神态看着她的眼睛。他那双诚实的眼睛,以及曾是学校朝鲜语文老师的身份,也让她感觉不错。密斯特金的一言一行都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又很风趣。

第一次遇见密斯特金,是一个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的深夜。那天女人是晚上12点的班。她好不容易打到出租车,很晚才到达工作的旅店。这时,一辆大车溅着水花飞快地驶入旅店的停车场。就像美国西部影片中强盗的大卡车,体积非常庞大。正当女人从出租车上下来时,从那辆卡车上,一个身披大雨衣的男人敏捷地跳下来。女人一眼就看出那个男人是朝鲜族。同胞之间的互相辨认,似乎不需要什么理由。知道之后,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的惊喜。

男人登记完了之后,女人便迈着小碎步追了上去,将他带到23号四人间。不知不觉中就冒出了朝鲜语。因为是深夜,说话轻声细语。

“客人,在美国这么晚出行危险啊。特别是最近,还发生了枪械乱射事件。治安可不好啦,还是小心点吧。”

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男人的眼里也闪着一丝惊喜。

“啊,你是朝鲜族啊。我是梅河口来的,你是延边来的吧?”

男人用浓重的平安道口音说道。

“对,对,是啊。很高兴见到您。”

女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男人的手摇晃起来。

“啊,我也很高兴,就叫我密斯特金吧!”

“好的,好好休息吧。现在是工作时间,回头见。”

“啊。不过我凌晨就得走,以后见。真没想到啊,能在这里遇到咱们朝鲜族。”

男人微微一笑走进房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密斯特金。

第二天,打扫23号房间,换床单、卫生间用品时,不知怎么,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她拉开棕色的窗帘,透过大大的落地窗,呆呆地望着窗外落满雨珠的高大树木。

从那以后,她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走进大厅的客人都要多看一眼。在换床单,打扫卫生时也会想,来这个房间的客人会不会是那个男人。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对那个男人想得越来越少了,面孔也渐渐变得模糊了,后来就不再去想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那天女人下班正要穿过大厅时,突然停下脚步,向窗边望去。从东边射进的阳光,斜照在对面咖啡店巨大的门楣上。有一个男人正坐在待客椅上看手机。由于背着阳光,在阴暗中看不清脸。这时,那个人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终于又见面了。那天见到你很高兴。”

密斯特金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女人不敢相信,竟然能够这样相见,这样来找她。不过,心里却感到特别舒畅,似乎自己非常担心的事情已经得到了解决,长长松了一口气。女人克制着绽放的笑容,与他握手。

二人好像是多年的朋友,并排走了出来。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还有长椅。他们不约而同地向长椅走去,坐在那里望着夕阳。

那是十一月,天气凉飕飕的。他穿着一件褐色夹克,女人身穿米黄色半大衣。没有恶意的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夕阳停留在他们的额头上,二人都面色红润,似乎显得有些兴奋。

对面的西餐厅里,人们进进出出。

“又是开着上次那辆大车来的吗?好大呀。”

女人问。就像之前他们说过许多话似的。

“是啊。就是开的那个车。既是工作用的,又是交通工具。”

“那天让我吓一跳呢。真大啊,就像以前苏联的喀秋莎火箭炮!”

听她这么一说,男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喀秋莎火箭炮啊,一个女人家?”

“过去我挺喜欢看前苏联电影的,所以知道那么一点儿。不是还有首歌嘛。”

女人轻声哼起来。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哦,我也想起了那首歌。那首歌是姑娘把心上人送到边防前线时唱的。士兵们开着火箭炮到前线时,也经常唱这首歌。所以这首歌词中的喀秋莎就有了两层含义,心上人和前线的喀秋莎火箭炮。是一首很不错的歌曲。”

男人也唱起来。他是用中文唱的。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男人的歌声深沉有力。女人伴随节奏轻轻地拍着手,望着男人的脸。

这时男人突然停下来。

“那你今天想不想坐一下这辆喀秋莎火箭炮啊?”

“啊,真的?那太好啦。好久没兜过风了。”

女人喜出望外,一下子站起来。

此时,西边的天空,紫色、深红色和群青色交相辉映,呈现出一片深粉色的晚霞。就像一个巨女的裙摆,在天边飘荡着。

“啊,看那边!”

女人望着那粉色的晚霞,轻轻地发出一声惊叹。

“啊!”

男人也发出一声轻叹。

他们就这样凝视着西边的天空,随后便不约而同地冲进那巨大的粉色之中。

“喀秋莎”的椅背上也染上了一片不规则的四边形粉红色。女人本想潇洒地跳上“喀秋莎”,没想到不那么容易,哼哧哼哧费了好大劲儿也没上去。男人在驾驶席上伸出了一只大手。握住那只手,身体一跃而上。

“咳,不像从前了。”

女人归罪于年龄,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气喘吁吁。

“好,出发!”

男人的声音充满了力度。男人的侧脸上也染上了深粉色的霞光。

心里有点儿发蒙。就算是同样的朝鲜族,随便跟着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走怎么行?然而,她的心却早已荡漾起来。

女人看着密斯特金说:

“真的,怎么感觉您就像一个老熟人呢。让人觉得挺舒服。”

密斯特金嘻嘻一笑,模仿着延边话,一字一顿地说:

“是、真、的、吗?”

随后,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女人自从到了美国,似乎还是头一次笑得这样舒心。

“嗯,还有,对于陌生人,本该提防着点儿,可不知怎么回事,没有了这种戒备心。”

“我也一样。”

“男人嘛,倒没啥,力气大,至少能保护自己。可女人不行啊,得考虑自身安全问题。不过,我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呢。”

于是男人告诉她,自己曾在梅河口某中学当过朝鲜语文老师。

“哎呀,我原先也在延吉市的一所小学当汉语老师呢。这么说,咱们还是同行啊。嘿!”

女人高兴得拍起了手,好像中了什么彩票似的。密斯特金也很高兴。

街道逐渐变暗,路灯亮起来。来来往往的车辆络绎不绝,道路开始出现拥堵。于是,密斯特金赶紧借着路灯的光,解开手机密码,找出照片给她看。这是在一所中学门前与学生的合影照。

这时后边响起了鸣笛声。男人把手机交给女人,又开始专注地开车。

女人翻看照片的工夫,车子已经开出拥堵区域开始加速了。两个人又说了好多话。街道两侧,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不停闪烁,旧金山的夜景像电影画面一样闪过。车内也照进灯光,时而蓝色,时而红色。女人感觉自己好像成了电影里的主人公。原来我的人生中也有这样浪漫的剧情大反转啊。心底不由得泛起了阵阵涟漪,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她在副驾驶座的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脸,顿时吃了一惊,整个脸都是红通通的,双眼里喷发着火焰般的激情。女人怕男人察觉到,急忙转过头。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捂着嘴哑然失笑。原来在拥堵的路段旁边正好有一家中式酒吧,门前挂着朱红色的大灯笼。是那个灯笼的灯光反射到了脸上。

密斯特金全神贯注地开着车,一脸的严肃认真,这让她心里感到特别踏实。女人挺了挺胸膛,轻轻仰起下巴,静静地望着窗外。坐在高大的“喀秋莎”往下看,一排排小轿车,像一只只小蝉。这些年来,无论是坐公交车还是步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房租、儿子的学费,还有旅店里的那些烦心事儿。而此时,在这个陌生的旧金山,身边有一位让她觉得可以信赖的男人,感觉竟然会如此地不同。女人着实吃了一惊。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全然没有计算,也没感到无聊。无论是哪里,只要是密斯特金想去的地方,她就想一直跟随。浓浓的夜幕,把女人所有的责任感都淡化了。她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只是想享受这份好心情。

车子发出突突突的声音,开始上坡了。S型的道路弯弯曲曲,从侧面往下看有点害怕。在高低不同的其他环路上,来来往往车辆还很多,都在缓慢行驶。黑暗中,汽车的前灯像一只只萤火虫在闪烁。

终于开到了顶峰。密斯特金把车停在停车场。

“好,我们到了。这是双峰。”

密斯特金敏捷地跳下了车。

对女人而言,无论是双峰还是什么都是一样的。和自己觉得有安全感的男人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女人推开副驾驶座位的门,俯视着地面,犹犹豫豫地准备下车。密斯特金不知何时已经绕到这边,向女人伸出手。女人一跃而下,差点扑倒在密斯特金的怀里。

“哎呦!”

女人有些难为情,砰地关上了车门。一阵寒风袭来,女人缩了一下脖子。

“看旧金山的夜景,双峰是最佳位置。”

密斯特金说着,打开后座的车门,把身子深深地伸进去,拿出了一件衣服,披在女人的肩上。女人用长得像外套一样的厚毛衣裹住身体。

“最近天气变化无常啊,这是我放在车里备用的,洗过之后还一次没穿呢,别担心,穿上吧。这里刮来的是太平洋的风,比市中心要冷呢。”

这件洗过之后还一次没穿的毛衣上,男人的气息扑鼻而来。两个人并排站在瞭望台上。周围有不少游客。在他们旁边,一对年轻的情侣冷得紧拥在一起,欣赏着旧金山的夜景。

“旧金山有很多山峰。这个地方由两座大小差不多的山峰组成,所以叫双峰。你看,多美啊!”

密斯特金用平稳而又悦耳的声音为她导游。

旧金山的夜景尽收眼底。整个城市仿佛洒上了一层红宝石粉,闪着耀眼的光芒。纵横交错的道路上,车辆拥堵区域犹如红色的铁水在缓缓流淌。女人的心里好像也有一股热流蠕动着,翻滚着。

“还有一部叫《双峰》的电影呢。不过,是恐怖片,很吓人的。”

“哎呀!”

女人做出夸张的样子,顺势向男人身边靠近。

那天,在双峰瞭望台上,两个人说了很多话,大部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们的心里似乎都堆积了一堆话。没想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向一个陌生的人倾诉是一件这样舒心的事儿。不必担心任何社会关系,不必担心别人会怎么看。讲讲过去各自的一些事儿,唠唠家庭琐事儿,还有正在承受的压力。

“该回去了。”

“好的,回去吧!今天玩得真痛快!”

两人说了很多话,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活力十足地回到了“喀秋莎”。女人打开副驾驶舱的门,将脚放在脚底架上,这时密斯特金在后边推了一把女人的腰。女人呼地一下子就坐到了副驾驶座上。男人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好,喀秋莎号出发喽!”

男人又开始用中文唱起《喀秋莎》。女人在车内的黑暗中,静静地倾听男人的歌声,男人的呼吸。

大约十天后,密斯特金第一次提出一起吃饭。

“在这么大的美国,两位朝鲜族教师相遇,是不是该吃个饭啊?”

那天他驾车带女人来的地方就是吉拉德利广场。

密斯特金打开了吉拉德利巧克力袋,先递给她一个黑巧克力。可可的含量是60%的,很苦。女人皱了一下眉头。她想起了丈夫的脸。

密斯特金又诙谐地笑了笑,说:

“再尝尝这牛奶焦糖味的吧。只有先尝到苦味儿,才会真正感觉到甜味儿哦。”

这话在女人听来是另一层意思。她感觉在自己的生活中,从现在起,似乎甜味会多于苦味。至于那个具体的对象,不一定就是密斯特金,她早已过了那样单纯的年龄,但她希望是像密斯特金这样的人。某种期待在慢慢地诱惑着她。

密斯特金来美国已经八年了。他说自己到美国是为给儿子赚留学费用。儿子天资聪颖,在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总能得一二名。他觉得,孩子这么聪明,不去国外深造有些可惜了。正如他所期待的,儿子成为吉林省的高考状元,考上了清华大学。这个时候已获得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奖学金,正攻读硕士学位。

密斯特金给的牛奶焦糖巧克力,很甜。在满是黑巧克力苦味的舌头上慢慢地融化着,让她幸福着。

此后密斯特金到地方出差一个月。公司给他派了一个大活儿。这期间,他们在微信里交流互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想念起这个男人来。

密斯特金在下一次约会时,买来世界三大巧克力中的另外两个品牌。

“高迪瓦、诺豪斯,都是最早在比利时生产的。”

那天是情人节的第二天。

情人节那天,女人一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许多囊中羞涩的年轻情侣,都选择到这个价格低廉的旅店来过情人节,所以她不停地换床单被套,打扫卫生,连伸腰的工夫也没有。他们是在第二天晚上见面的。

是在女人工作的旅店对面,一家墨西哥人经营的西餐厅里。密斯特金把像戒指盒一样精致的高迪瓦巧克力盒推到了女人面前。指着商标问道:

“骑马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很漂亮?”

密斯特金的表情很认真。

“这个巧克力是以11世纪英国一个伯爵妻子的名字命名的。他的妻子高迪瓦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高迪瓦看到人们不堪忍受沉重的税金,就向丈夫求情,希望他能减税。可是这个可恶的领主开玩笑说,要是你能脱光衣服绕镇子一圈就给减税,他断定妻子做不到。”

这时女人的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叫高迪瓦的女人,而是密斯特金的妻子。一时有些心烦意乱。

密斯特金在热心地讲着故事。

“可是高迪瓦做到了。她脱下了美丽的衣服,裸身骑上马,勇敢地到了外面。听到这个消息,居民都拉上了窗帘,不去看外面,以此对勇敢的高迪瓦表达敬意。”

“那后来怎么样了?”

女人沉浸在故事中,真心感动。

“结果伯爵按照约定,给市民们全都减了税。怎么样?高迪瓦骑马的这个标识是不是很美?”

然而此时,女人的脑海中,高迪瓦骑马的裸体变成了自己的。对高迪瓦的感动和高迪瓦巧克力的甜蜜,在脑海中与自己的裸体巧妙地重叠在一起,而且是令自己大吃一惊的年轻裸体。

从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旅店。双人间早已满员,至今仍然有情人节的气氛。进进出出的年轻人脸上都放着光彩。

她转过头来,发现密斯特金正盯着自己。那双诚实的眼睛分明在燃烧着什么。瞬间,他们都发现了彼此渴望的东西。太孤单了,太想有个依靠,热切地想要拥有不是一个人的感觉。而且,长时间生活在异性的饥渴中,受到了太多的煎熬。

那天晚上,两人像高迪瓦骑马一样,乘着他们的“喀秋莎”,疾风般地奔向男人的住所。来不及参观住处,两个人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像牛奶焦糖巧克力一样浓郁甜蜜的夜晚。女人感受到了一种在丈夫身上未曾有过的喜悦。两个人的眼神犹如雨后的青草,清新亮丽,互相凝视着对方。

他们醒来时已是早晨,窗户大亮。窗外可以看到风景如画的湖水。男人的住处在如此美丽的湖畔,这让女人大吃一惊。他说是公司安排的。竟然还有这样的公司,女人很羡慕。可是女人看了看表,吓了一跳。两人决定各自解决早饭,很快就出发了。男人用“喀秋莎”把女人送到工作的旅店附近。一夜的缠绵,已经让他们不需要说太多的话。男人怕上班迟到,显得很着急。他紧张地挥了挥手,然后掉转“喀秋莎”,朝自己公司的方向开去。

女人看着消失在晨雾中的“喀秋莎”,心里充满了温暖的感觉。对丈夫并没有生出什么负罪感。想到12年来丈夫对自己的冷漠,心里倒觉得挺痛快。

从那时起,两人互相调整着休息日,一起吃饭,一起过夜。室友不在的时候,会在女人的租房里,有时也会去密斯特金的住所。他们像老两口一样,唠着家常,吃饭喝茶。密斯特金偶尔会去别的地方出差,做一些铺地板的工作。由于手艺好,公司经常派他到重要客户家里去。两个人同休的时候,开着密斯特金的车去拉斯维加斯、洛杉矶等地短途旅行。

密斯特金住处附近有个环境优雅的公园。有时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望着湖水,吃着女人做的紫菜饭卷。由于做得匆忙,常常会有裂开的紫菜卷儿。女人把裂开的紫菜卷儿和不好看的两头单独装在一起,作为自己的那份。可回回都让密斯特金抢了过去。两个人嘴里塞满紫菜卷儿,仰天大笑。

有时,两个人还互相唠唠叨叨,因为一点小事闹别扭。就这样,他们像普通夫妻一样,度过了两年甜蜜的日子。

大约一个月前,早上醒来发现密斯特金发来微信。瞬间,她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有急事回国了。谢谢你了。再联系!”

一开始,因为他没打电话只发了微信,心里有些生气。不过看了一下时间,正是自己睡觉的时候。这么说是坐清晨的飞机回国的?是多急的事啊?

与密斯特金交往以来,她确信他绝对不是一个说谎的人。但是,这种突然的告别,让她不能接受。他说再联系,可直觉告诉她,这是离别。谢谢你了,是过去式。是不是没有以后的意思呢?而且他使用的是敬语,很客气地说谢谢,这不是表示他们不再是恋人了吗?再联系,这又是什么意思?是留恋?

她感到虚无,空虚。美国的日子突然变得异常无聊,让她受不了。那天下了班,她就匆匆坐公交车赶往密斯特金的住处。夜晚的路灯照亮了旧金山的街道。以往看到路边商铺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感觉是在为自己的秘密加油。可是这天,看上去却是那样地冷清。他们经常坐在一起吃紫菜饭卷的公园长椅,在远处的路灯下隐约可见。她沿着公园旁边的小路,向密斯特金的公寓跑去。他们并排坐在一起眺望的那个蓝色湖面,在夜空下漆黑一片。走进公寓管理室,一位60多岁的白人女管理员看着她。女人在几句英语里掺杂着手势,问密斯特金是搬走不回来了,还是打算再回来。她一副吃惊的样子,她知道女人是密斯特金的女朋友,却不知道这个情况,这让她感到意外。

望着漆黑一片的湖水,女人似乎才明白,每当想念密斯特金时就会想起的湖畔风景,如今已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窗台上的四季菊花

飞机终于抵达北京国际机场。晚上5点55分,外面已经全黑了。凛冽的寒风吹打在脸上。因为匆忙购票,没有买到直航,要经转青岛。可是由于青岛方面下了暴雪,导致航班延误。经过一番周折,女人到达延吉机场的时间是第二天中午12点55分。

延吉也在下雪。女人连拉带拖,好不容易带着行李到了自家小区。按下电梯的按钮,从1楼上19楼期间,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个惊险的画面。都是关于丈夫的。她闭上眼睛,真心祈祷,千万不要有什么事。

拿出12年没用过的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嚓,锁打开了。她拉开门就闯了进去。冷冰的脸上,一股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熟悉的消毒水味儿,跨越了12年的时空。这是丈夫的味道。

她慌慌张张地跑到丈夫的房间。丈夫不在。

就像电影中的黑白画面,12年前的情景和现实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占据两面墙壁的5个大书架,桌子上的人体骨骼模型,旁边的电脑,翻开的以及堆在一起的各种语言的医学书籍,挂在墙上的人体解剖图……门边靠墙摆放的1.2米单人床,叠得整整齐齐的格子纹被子……与12年前没什么两样。

168平方米的大房子,实在太安静了。只是传来女人自己的呼吸声。难道丈夫连家门都没进来就出事了?这种想法掠过脑际,让她顿时喘不上气来。

女人跑出了家。雪越下越大,很难打到出租车。没有空车,每辆车都是合乘,四个座位都是满满的。公交车也晚点了,站点上等车的人黑压压一片。女人为了快点打到出租车,站在马路中央不停地招手。好不容易才遇到一辆有一空位的出租车。

女人向医院的外科门诊跑去,每个门诊室她都伸进头看一下。

看不到丈夫。她急忙去诊疗中心。

“潘春海大夫今天不出诊吗?”

护士面无表情地回答:

“已经好几天没来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话,她心里咯噔一下。

电梯里挤满了人,她飞快地跑下楼。去住院部外科病房,看到主任室,没敲门就直接推,门是锁着的。她这才想起丈夫已经退休不是主任了。她又向医生办公室里看了一眼。医生办公室南墙上有一扇小窗,北边和西面都是巨大的玻璃门,就像一个大鱼缸似的,一目了然。好像在开会,十多位医生围坐在那里。她一个一个地打量着,没有丈夫。正要敲门,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一脸稚气的医生,正举着双臂穿白大褂。好像迟到了。女人拦住那个年轻人,不分青红皂白就问:

“潘春海大夫现在在哪儿?”

“已经走了,不在了,别老来找了。”

年轻人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急匆匆地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走进去。女人好像当头挨了一捧。已经走了?不在了?是说他去世了?别老来找,这又是什么意思?她没来得及多想,跟随那个年轻人推门进去。年轻的医生慌忙转过身来,推着女人来到走廊。

“正在开会,这样怎么行啊?”

“开会比人更重要吗?你得把话说清楚再走呀!”

女人尖叫道。

年轻医生急忙瞟了一眼医生办公室。

“不是说已经走了吗?你得等一等呀,家属怎么总是这样?”

女人双腿发抖,身子靠在墙上。

就在这时,女人听到了一个声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行,推翻它!”

是不是在做梦?分明是丈夫的声音。

真的?是不是听错了?女人步履蹒跚地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年轻医生的嘟嚷声:

“家属轮流上门催。告诉他已经走了,讨论手术方案去了,还来催……”

女人冲进了最里面的办公室。

“你想把患者抬到实验台是不是?不行,都给我推翻!拿出新方案来!……”

那是一间小会议室。中间是圆形会议桌,里面空空如也。会议室的西侧,南北有两个带小窗的门。

声音来自北门。女人穿过会议室,靠近北门。

“我不同意这个方案!全部推翻!”

女人踮着脚尖往里看。

这东西!

突然她感到头晕目眩,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猛然睁开了。

没错,是丈夫,好好的。他正抖动着双腿坐在那里。丈夫一激动,就会冒出庆尚道方言。

真是万幸。不管怎么说,活着就谢天谢地了!

女人很想坐下去,但还是硬撑着身体站起来。

丈夫的嘴角依然起满了水泡。12年里,他好像苍老了许多。头顶的头发稀稀拉拉掉了不少,两鬓已经花白了。额头上的伤疤似乎也更深了,皱纹也多了不少。丈夫面朝桌子上的一块小白板,用黑色的板笔画了很多东西,大声叫喊着。对面坐着三位医生。虽然他已经退休了,但列入专家名单,返聘后继续工作。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人心真是瞬息万变。

这东西!活得好好的呢!

女人自己也不由得抖起了腿。刚刚还在担心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这会儿,看到他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很是恼火。难道谎报军情?为什么要打这样的电话?为什么打电话的是那个女人?是丈夫让她打的?想到此,头又晕了。女人扶着墙支撑身体,慢慢地走过那间空荡荡的小会议室。

正当她开门走出时,背后又传来丈夫更大的吼声。

“只要我还活着,这个方案,绝对不行!”

这家伙!

女人生气的理由还有一个。平时男人在家里,一天到晚跟女人说不上几句话,可一到医院,说起话来口若悬河,能言善辩的。结婚初,女人因不堪忍受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曾到丈夫的医院看过。没想到在医生办公室里,丈夫完全判若两人,抖着双腿,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那时,女人十分惊讶。有一段时间,她在前后矛盾的混乱中徘徊着。他绝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是因为我缺乏女人的魅力,他才不爱说话。那么,当初要分手时,他为什么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想到这些,她的头都快炸了。不过看到丈夫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做的汤和明太鱼鱼籽酱,又觉得他不是那种大脑构造复杂的人。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日积月累,愤怒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因为找不到发泄口,心里时不时地冒火。

女人一阵风似的穿过长廊,走出住院病房。

她对那个给自己打电话的女人,作着种种想象,心里乱糟糟的。

突然,女人想起了出门时就印在脑海中的绿色画面。画面越来越大,最后满脑子都被绿色染上了。女人家的客厅有一扇几乎占据整个南墙的落地窗。窗台离地板两掌高。女人刚到家,打开客厅的灯,一眼就看到窗台上的花盆。绿油油的植物正在茁壮成长。那片绿色的叶子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女人突然急于想知道那盆花的名字,于是加快了脚步。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没有停止的意思。冬季天黑的早,加上阴天,外面已经黑沉沉的了。交通几乎处于瘫痪状态。打车实在是太难了。她在路上哆哆嗦嗦等了半个来小时,才勉强搭上了一辆出租车。

进了家门,在黑暗中准确地按下了电灯开关。耀眼的灯光晃得她闭上了眼睛。很快她迈着小碎步向窗台走去。她仔细看那个绿色植物。瞬间,公公和婆婆的面孔像电影画面一样在脑海中浮现。

这个叶子状似蒿叶的植物,就是四季菊。从下个月,也就是从三月份开始,窗台上就会开满紫色的花朵。这是公公婆婆生前最喜欢的花。无论是住在苏家屯的农村,还是住在延吉的平房,公公总是在院子里种满菊花。搬进楼房后,便开始在窗台的花盆里养四季菊。因为婆婆特别喜欢中间有一圈黄色花蕊的紫色菊花,公公就只养这一种菊花。

看到菊花就想起了过世的公公和婆婆。公公总是以紫色的菊花为背景,孤零零地坐在南屋的窗下,一遍遍地算着牌;而婆婆总是穿着漂亮的民族服装,和朋友们一起去游玩。这是想起公公婆婆时,女人的脑海中时常浮现的画面。

第一次见到公公婆婆的时候,女人心里很是惊讶。他们的外貌相差实在是太大。当年四十七八岁的婆婆,和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打击侵略者》中那个美丽的朝鲜姑娘尹玉善很像。个子高挑,身材苗条。在那个还没有人造双眼皮的年代,长着一双罕见的大双眼皮。头发是自来卷,一直是盘在脑后,皮肤又白又嫩。而公公虽说比电影《潘金莲》中的武大郎个子稍高一些,但身材瘦弱,长着一张过目即忘的平凡面孔。女人很庆幸男朋友不像父亲而像母亲。没过多久她就看出来了,婆婆对公公不太满意。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公公看上去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显得有些孤独。

有一天,女人下班后因为有事去了婆婆家。那天婆婆外出不在家,公公正在院子里给菊花浇水。他对儿媳说了这样的话。其实这也是女人心里一直感到纳闷儿的事情。

“你婆婆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啊,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菊花。村里的小伙子们,个个都喜欢她。可谁也没想到她会成为我老婆呢。这下村里的小伙子们,可全都傻了眼,呵呵呵……”

公公露出了一脸自豪的笑容。

那时候女人明白了,其实公公并不孤单。虽然动不动就被婆婆数落一顿,然而,娶到心上人的幸福感一直伴随着他。每个人对幸福的标准都不尽相同。或许对公公而言,遇见美丽的老婆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运。

公公和婆婆在养菊花的问题上会说很多的话。婆婆让公公去弄点腐殖土,公公立马就去帽儿山挖腐殖土。婆婆想修剪一下菊花,公公总是会唠唠叨叨地说一堆话。

“枯萎的花朵都要剪掉……不是,不是,别剪枝,只剪掉枯萎的花。这样才会从旁边和底下长出新花骨朵……”

“枯萎的花朵要经常剪,把手伸进树枝之间,把枯黄的叶子摘掉,这样才能减少病虫害呢。”

“浇水的时候啊,别碰着花。不是让你从旁边浇嘛。给我给我,我来浇。”

只有在养菊花的问题上,公公一向坚持自己的主张。因为做了不少研究,公公养的菊花总是生机盎然。如此一来,在唠叨的时候,嗓门也很高。婆婆也只有在养菊花的问题上顺从公公。

搬到电梯楼后,开始在窗台花盆里养四季菊,这么一来公公就更加用心了。

“它是多年生花,只要好好管理啊,冬天也能开花哩。得掌握好温度,多晒太阳,常通风。”

公公在世的时候,冬天也会开花。虽然不像春、夏、秋开得那么丰盛,但是在草绿色的叶子间,总能开出几朵鲜艳的花朵,让窗台总是一片紫色。

可是,这四季菊花为什么会在我家的窗台上长得如此茁壮呢?女人皱起眉头,歪着头在想。

结婚后的某一天,婆婆曾这样问她:

“你喜欢我儿子吗?”

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弄得不知所措。或许是问到了要害上。

与叫潘春海的男人见过几面后,说实话她非常失望。第一次相亲那天,吃这个男人给的巧克力时那些美好的想象,都变得毫无意义了。巧克力和这个男人的形象简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女人实在是没有自信靠近这个男人的心里。男人在介绍了自己的家人和自己之后,就一直缄口不语。女人又提了个话头,说了几句之后又无话可说了。女人搞不懂男人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不过闺蜜们看到这个男人之后都很羡慕她。这个男人可是能拿到干部编制的医大学生啊,皮肤白,个子又高,脑门上的那个伤疤,是有点美中不足,倒也像个书生样儿,挺英俊的嘛。还给你买巧克力。你一个工人,遇到这样的男人就够好啦,还指望啥呀。不说话算啥毛病?只要心地善良就行了呗……听了闺蜜们的话,女人感觉好像又真是那么回事。脑子里有些混乱。

有一天,女人把男人叫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她想再次确认一下自己对男人的感觉。

这天晚上,女人做了饭,用白菜土豆做了大酱汤,还拿出当时挺珍贵的鸡蛋,做了一盘炒鸡蛋。一直在宿舍里吃玉米饭萝卜汤的他,看了炒鸡蛋后脸上顿时有了光彩。

“还做了鸡蛋啊……”

男人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女人好想和男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唠唠心里话。女人正想着该说点什么时,男子突然站了起来说,时间很紧,我该走了。结果,女人更加失望了。

第二天,女人意外地接到了男人寄来的信。收到这个本没有期待的来信,她满心欢喜。心想,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看来这个像石头一样的男人,也被她的真诚打动了。不过,当她拿出里面的信时,顿时泄了气。

感谢盛情款待。

潘春海

连内容带落款,只有两行字。

女人觉得该下决心了,不能一辈子这样哑巴吃黄连。于是给男人写了信。

我们的缘分似乎到此为止了。我实在是没有信心接近潘春海同志。希望能找到更好的伴侣,祝幸福……

信寄出之后,女人心里顿时感到舒畅了。男人没有回信。女人决定忘掉这个男人,考虑去见别的男人。

大约一周后,给她介绍潘春海的姑妈来了。

“哎,你也真够狠心的。”

女人吓了一跳。从来没人说过自己心狠啊,姑妈是第一次。

“潘春海,他现在住院啦。听说发高烧,病得挺严重呢。潘春海他妈说啊,是因为你提出和他分手。”

女人呆呆地听着姑妈的话。

“男人无言便是德,能说会道的男人啊,那才不靠谱呢。你甩了这样真心喜欢你,为你生病的男人,会遭报应的。女人啊,只有嫁了真心喜欢自己的男人,过日子才不会操心。女人心太狠可不中啊!”

姑妈责怪她,好像她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女人目瞪口呆。这个男人竟然真心爱着自己,因自己而生病。

女人于心不忍,决定先去看望一下再说。

推开病房的门,只见男人在昏睡。脸上和脖子上冒出了冷汗,格纹衬衫都湿了。头发紧贴在额头的伤疤上,嘴上起满了水泡。女人仔细端详起男人来。仿佛置身梦中,女人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小男孩。嘴上起满了水泡,沉默而又固执。心里再苦也不说,一个渴望大人们理解的孩子。女人突然变得无限宽容起来。

心想,既然知道了男人的真心,就知足了吧。总比甜言蜜语易变心的男人要好吧。女人用温水浸湿毛巾,给男人轻轻地擦拭脸和脖子。想到这个男人这样爱自己,竟觉得他有几分可爱,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得意忘形。

改变了想法,对他没有了什么要求,心里就舒坦多了。和男人约会时,女人总是说得更多。男人要么点点头,要么摇摇头,要么用简短的几句话回答。两个人还没结婚,就像老两口了。女人和这个没有任何要求,也不纠缠的男人谈恋爱期间,每天都在努力复习准备考试。虽然没有考上本科院校,但考上了师范专科。在师范学校学习的同时,还参加了函授大学的学习,获得了本科学历。她从玻璃厂工人成为小学老师,最重要的是有了干部编制。还有一件锦上添花的事儿,那就是这个差点被她甩了的男人,成为延吉市一家最好医院的医生。因为学习是他唯一的特长,他又开始攻读硕士。

女人成了医生夫人,闺蜜们都很羡慕她。

可是有一天,婆婆的一句问话,让她十分慌张。

“你喜欢我儿子吗?”

虽然不是很喜欢,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一开始不如意,一辈子都不如意啊……”

婆婆叹了口气。接下来的话让女人吃了一惊。不过,她心里也不是没有想过。

“我和你公公不是因为相爱才结的婚。本来我和同村好友英玉的哥哥相好。那个永俊哥啊,大高个儿,待人和气,很有男人样儿。但是有一天,父母作出了一个决定,对我来说啊,简直是晴天霹雳。妈妈说,为我的婚事儿算了一卦。算命的说,我和永俊哥是水火不相容,绝对不行。永俊哥是自由飞翔的鹤,是一个抓不住的人,我一定要和姓氏里有水的小伙子结婚,这样才会避免飞来横祸。不然的话,活不过三十就会猝死。那时我真想跳井一死了之。

那个算命先生还真是算对了一个。那年头,进入哈军工的真是屈指可数,少之又少啊。因为学习成绩总是拔尖儿,有一天,几个军人来把永俊领走了,让他进入哈军工学习。听说老师是前苏联的将军呢。从英玉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呀,连着几天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地哭。

那个时候,女人仔细地端详起婆婆来。哈军工,那不是哈尔滨一所著名的学院么!

“算命的还给我做了护身符。妈妈把符袋放入我的内衣里,让我与姓氏中有水的潘氏小伙子结婚。那年头,你怎么能违抗父母之命呢?所以啊,我的命运就这个样子了。一想到永俊哥,我这辈子感到太委屈。你说喜欢你丈夫,这真是万幸啊!”

“那个永俊哥现在在哪儿啊?”

“当了军官,成了大人物,现在在北京呢……”

婆婆在儿媳妇面前毫不掩饰地说。或许在婆婆的心中,自己的痛苦要远大于公公的存在吧。

公公和婆婆隔着一年相继去世。从那以后,每当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或阳台上看到菊花,女人就会想起公公和婆婆,想起他们不幸福的婚姻生活。

女人在去美国之前也养过君子兰、幸福树、吊兰等盆花。而现在窗台上一盆也没有了。一定是因为丈夫没浇水而枯死了。

可为什么这菊花在我家窗台上长得如此旺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