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轰隆——”一声巨响,2020年收尾之际,江西于都县贡江两岸人头攒动,于都大桥破土动工了!这将是于都县城横跨一江两岸的第五座桥。可是,86年前8.6万人急需渡河,宽阔的河面上却连一座桥也没有。
一
1934年秋,于都河同样热闹非凡,数十里河面千帆云集,军民万众一心,正在搭建长征浮桥。船工、战士、民工,送茶水的姑娘、表嫂们,活跃在船上、水中、岸边,呼喊声、吆喝声、号子声,响彻整条河。
刘伯坚忽而行走在左岸,忽而行走在右岸,对河两岸的人们来回奔走,他的心也在左岸、右岸忽此忽彼地跳荡。
刘伯坚时任赣南省军区政治部主任,负责协调军民两方面的劳力、物资配合。造桥者,深知此桥的作用。红军主力已经秘密集结于都,一场伟大的握别日愈迫近,数十万人的生死离合在此一别。
沉重的夯,击打木桩,水花四溅。四、六个人将绳子拉起,重重的夯一拽一松,有节奏地飞扬、砸下,将水中的木桩一截一截砸牢,将长征千秋基业的第一步扎牢。热烈的号子沿河回荡:
(领唱)兄弟呀大家一起,
(众合唱)哎——嗨!
(领唱)来打夯呀么,
(众合唱)哎——嗨!
(领唱)用力地打哩格呀,
(众合唱)吆儿吆呀,
(领唱)用力地夯的哩格,
(众合唱)哎——嗨!
刘伯坚不会打夯,却情不自禁地跟着喊,心潮澎湃地鼓舞士气。嗓子喊哑了,激情如滚滚河流向着远方。
二
月亮升起来了,照在波澜不惊的于都河上。刘伯坚把酒向天,与叶剑英饯别。河水,缓缓地向前流着,两人凝视着泠泠波光,双手紧紧相握。刘、叶并肩整训宁都起义的红五军团,两人在中革军委、在中国工农红军学校都是默契的搭档。在时隔28年后的1962年八一建军节,荣归赣南的叶帅,望着滚滚的于都河,把一肚子没说的话,浓缩成一首小诗:
红军抗日事长征,
夜渡于都溅溅鸣。
梁上伯坚来击筑,
荆卿豪气渐离情。
昔日的离别渡口,巍峨耸立着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碑,这首小诗铭刻于碑右,日日与流水唱和历史。
1934年10月17日至20日,于都河上空国民党军队的侦察机不停盘旋,刘伯坚协调军民每天下午5点多钟开始搭浮桥,夜晚红军过桥渡河,天一亮又迅速拆桥,8个渡口5座浮桥,600米宽的河面上反复拆搭15次之多,8.6万人顺利渡河,开始了伟大的战略大转移。
刘伯坚的豪气,则凝固在河畔的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馆里。他的简历跟红旗一样耀眼:1895年出生于四川平昌;1920年赴欧洲勤工俭学,随后与周恩来等发起组织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1922年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是聂荣臻、蔡畅等同志的入党介绍人;1926年应邀归国在冯玉祥部任国民军第二集团军(即原西北军)总政治部副部长;1928年再度赴苏联,入伏龙芝军事学院,与刘伯承等一同学习;1931年进入江西中央苏区,成功策划了宁都起义,使这支起义部队成长为中央红军主力——红五军团……
三
“1935年春,天黑漆漆,风冷飕飕,山一座连一座,像奔跑的怪兽。箩筐晃悠晃悠,一头是我,一头是衣被。大家呼哧呼哧翻山越岭,深一脚浅一步。谁也不能吭声,谁也不敢打手电。挑担的红军叔叔不时地揩汗。前头拄拐杖的爸爸停了下来,我小声地哭:爸爸真的不要我了?爸爸叹气,抹去我脸上的泪花花。再送过一个小山包,他又停下来了,我哭起来:爸爸真的要把我送给后面那个老太婆了!爸爸转身把我抱起,又送了一程。最后,他倚着拐杖不走了,我又哭又叫:‘爸爸——’老太婆一把抱过我,大手紧紧捂住我的嘴。爸爸掰开我死死拽紧的手,抹了一把脸,转身就走……”
2015年春,笔者采访了刘伯坚唯一在世的儿子刘豹。满头银发的老人几乎背驼成90度,忆起那个凄冷的春天,像孩子般又哭又笑。当年他才四五岁啊,那一幕永远烙印在他心里。
别后再次与父亲刘伯坚“相逢”,是在1949年9月。彼时刘豹已是20岁的后生,更名改姓叫“发生牯”。他刚从山上挑着一担柴,穿过瑞金武阳围热闹的小街。两名解放军战士找到了他,站在圩场上高声念着刘伯坚的遗书:
凤笙大嫂并转五六诸兄嫂:
……
豹儿今年寄养在往来瑞金、会昌、雩都、赣州这一条河的一只商船上,有一吉安人罗高廿余岁,裁缝出身,携带豹儿。船老板是瑞金武阳围的人,叫赖宏达。有50多岁,撑了几十年的船,人很老实,赣州的商人多半认识他。他的老板娘叫郭贱姑,他的儿子叫赖连章(记不清楚了),媳妇叫做梁照娣。他们一家人都很爱豹儿,故我寄交他们抚育。因我无钱,只给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你们今年以内派人去找着,还不致于饿死……
“满大街的乡亲都惊讶不已,指着我议论纷纷,原来这个苦命伢子是红军大官刘伯坚的儿子!我站在旁边,手里扯着一根菉箕,说不出高兴,说不出难过……我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儿子了,只知道不是老太婆郭贱姑亲生的。我一直回想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长什么样、在哪里……”
四
刘伯坚别子后,便与赣南省委书记阮啸仙率领独六团以及机关、剧社、报社的工作人员2000余人,向信丰油山突围。风餐露宿,枪林弹雨,一次次被包围,一次次突围。1935年3月4日,他左腿负伤不幸被俘,关押在大余县。
1935年3月11日一大清早,县城的青菜街已熙熙攘攘。卖白菜的、斩板鸭的,还有正吃着热气腾腾烫皮的,不约而同地向街头望去:“哐当——哐当——”,刘伯坚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一步一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沉静的微笑。
之后,刘伯坚用对敌人无惧无畏的浩然正气,在狱中写下了《带镣行》:
带镣长街行,蹒跚复蹒跚,
市人争瞩目,我心无愧怍。
带镣长街行,镣声何铿锵,
市人皆惊讶,我心自安详。
带镣长街行,志气愈轩昂,
拼作阶下囚,工农齐解放。
“阶下囚”刘伯坚入狱即修书一封往西安家中:“你们千万不要去找于先生及邓宝珊兄来营救我。于、邓虽然同我个人感情虽好……但我为中国民族争生存,争解放,与他们走的道路不同……我自己甘心忍受,尤其须要把我这件小事秘密起来,不要在北方张扬……这对于我丝毫没有好处,而只是对我增加无限的侮辱,丧失革命者的人格。”
这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清醒地认识生死大义,从容地准备告别人生。
步入审讯室,提审官上前,谄笑道:“刘部长,请坐请坐。你的老朋友王贤选特意从赣州赶来看望你!”
“对不起,我不认识他。”刘伯坚漠然瞧了一眼前来的人,转身就走。
刘伯坚是何等之人,岂会轻易中计。那人的确是王贤选,苦力运输工会委员长。前不久,自己的儿子刘豹正是托付他找人家安顿的。但突围之前大家都通过气:若被捕,互不相认。
竟然王贤选也被捕,豹儿近况如何?接着他想起自小寄养在西安的虎儿,还有出生几个月还未谋面的熊儿……
1935年倒春寒,刘伯坚在牢中,带着手铐、脚镣,就着如豆灯光,写了一封又一封家信。直至3月21日牺牲前一刻,他掷笔作别,时年40岁……
刘伯坚先后写了四封遗书,现存三封珍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上世纪60年代,周恩来向参观的外宾深情介绍:“这些遗作,是我们党在战争年代里流血牺牲的烈士,给他的亲人的最完整的遗书。”这薄薄的几封别书,是中国共产党人的信念大山,永远耸立于世。
2019年5月20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于都河畔,渡口前半截浮桥随波轻荡。在会见于都县红军后代、革命烈士家属代表时,总书记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要饮水思源,不要忘了革命先烈,不要忘了党的初心和使命,不要忘了我们的革命理想、革命宗旨……”喝着于都河水长大的红军后代,在现代化的“长征大桥”“红军大桥”“渡江大桥”“于河大桥”上砥砺前行,正建设着新的“于都大桥”“国家长征文化公园(于都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