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1年第4期|陈世旭:镇上的面子
一
早年,十里埠镇上的面子曾经是胡瑞奇。虽然小时候中过风邪,嘴歪,一口大黄板牙,奇丑无比,但他是十里埠学历最高的人。当年全镇考上省里最高学府的独他一个。镇上人皆喊他“胡教授”,虽然搞不清他为何摸了几天书壳子,像只无头苍蝇,在外面瞎飞了一大圈,又回到镇上来了。
只苦了镇领导,好歹奈他不何: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你还不好讲他,人家是“胡教授”,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县机关从市里搬来十里埠,扩建了马路。镇上找了一帮杂巴人养路,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火板儿,鬼见愁。正为难怎样安置“胡教授”,就让他去管。
没想到这脚棋走对了。那条路横过县机关门口,领导进进出出觉得路蛮平整,指示报道组写个表扬稿。报道组派陈志去采访,胡瑞奇在一棵树脚下刚睡醒,抹一把歪嘴上的涎水:“采访?采访个屁。你要急,就回去抄报纸;不急,就在这里歇一脚,我这里蛮好玩。”
胡瑞奇每天站在公路边,隔不久就咧开歪嘴吼一声:“你们坐够了吗?不怕屁股生疮啊!”
或是:“你们站够了啵?望路啊!”
也就是叫叫,多半是有县、镇干部经过。叫完了,又在路边的大树脚或是草窠子四脚朝天倒下去,立刻鼾声如雷。
那帮火板儿就笑:“昨夜又累狠了!”
胡瑞奇的老婆阿美是上海知青,下放在十里埠镇下面胡瑞奇老屋那个生产队。胡瑞奇那时还没有毕业分配,队上看他老屋只有一个老娘住着,就把阿美安排进去。阿美说是上海知青,人却长得粗手大脚,比十里埠乡下的妹子还蛮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很快就处得跟母女没有两样。胡瑞奇回来不出一个月,他们就圆了房。两个人色瘾都重。胡瑞奇长得丑,从来没有女人正眼看他,现在终于有了个拿他当宝的女人,正是饿虎下山;阿美念书时一上课就打鼾,尽挨老师骂,作兴胡瑞奇文化高。两个人如同干柴烈火,一见面身上就滚烫,每天晚上放落饭碗就火烧眉毛地插门,半夜还闹得四邻不安,以为他们屋里出了人命。害得老娘不得不爬起来拍门:“伢儿啊,造人要紧,也不消这样上紧啊。”
上午到了公路,胡瑞奇眼圈发黑,脸色发灰,走路像踩棉花,那帮火板儿恭喜他:“胡教授你总算是死里逃生了!”
胡瑞奇懒得搭理,径睡他的。睡足了,一头爬起,招呼:“开会!开会!”
公路上刹时风起,所有人丢落扁担、放倒锹棍,在胡瑞奇身边呼隆成一堆。胡瑞奇跟镇上的田主任讲好了,他不晓得开会,只会讲诗词。田主任说要得要得,我那几首你也可以跟他们讲。他是写诗词的狂热分子,时常写了没有平仄的四言八句,套红发表在镇上宣传栏的头版头条。
胡瑞奇用田主任给他的那张写了“我那几首”的公文纸垫屁股,跟大家讲唐诗中除去“之”、“乎”、“者”、“也”,出现最多的字是“人”字;出现最多的季节是春季;出现最多的颜色是绿色和白色;出现最多的情绪是悲,不是喜……等等。
大家更喜欢听他讲元曲,因为直白:“问从来谁是英雄?一个农夫,一个渔翁。”
“呵呵,原来我屋里一门英雄。”老细一脸褶子,笑起来眼睛一条缝,一口牙齿雪白:他在农业队,他老子在渔业队。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这是你大学时候的心情。”
陶德化是这帮火板儿中间的才子:“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这是你现在的心情。”
胡瑞奇伸出巴掌去摸陶德化的圆脑壳。
若论长相,陶德化也算得镇上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皮色溜光,像个女伢儿,脑瓜子又活泛,小个头,得人疼。
陶家原是十里埠的大户,家业到他祖父手上败光了,他老子从小也染上了吃喝嫖赌抽的恶习,虽然成分定作贫雇农,还是直不起腰,抬不起头。除夕,十里埠家家放完炮仗,点起香烛,封门衍庆。他老子抱个瓦钵去敲邻家的门,邻家端着吃剩的饭菜正打算喂狗,就势一侧腕子扣在瓦钵里。
一家人就着瓦钵过年,眼泪滴滴落。老子说:“儿呀,记得这个年,日后死活要给陶姓挣回面子。”不几日,气绝而亡。
陶德化牢记父命,从小把头埋在书里,就差头悬梁锥刺股。可惜中学读到一半,学校不上课了。
胡瑞奇因此特别器重陶德化。
养路队要一个挑头的。陶德化和老细是养路队的一文一武。陶德化肚里墨水多,老细身上力气大。胡瑞奇一时犹豫不决。
本来这样的狗屁头目一钱不值,但养路队是临时工,当了个小头目,说不定哪天可以转成正式工。
陶德化背后跟胡瑞奇说:“老细他们几个是贼,半夜去林场偷梨子。”
“你亲眼见了?”
“我每回都跟在后面。以为他们总有一次会露马脚,始终没有。所以来报告你。那些梨子多半都让老细独吞了。”
胡瑞奇找来老细,老细立刻认账:“我老子在血防站住院,大肚子病。医生说是肝硬化造成了腹水。梨子可以清肝火。我买不起,只好偷。”
二天,胡瑞奇让阿美在林场买了梨子,他一兜子提去了血防站。老细老子剩了个骷髅样的人形,只有肚子鼓得老高,闭着眼睛说不出话,嘴角一搐一搐。老细在边上一串一串地掉泪。
那些梨子自然救不了老细老子的命,没有住到出院的日子,抬去埋了。
一心等着老细受罚的陶德化,没想到最终居然是老细挑了养路队的头。
陶德化去镇上找田主任,一进门就眼泪婆娑:“胡瑞奇把老舅的诗词垫了屁股,在养路队纵容坏人。”
陶德化母亲跟田主任同姓,他也就算是外甥。
田主任一拍桌子:“真不像话!你先回去,我会处理。”
处理的结果:
一、给了陶德化一张推荐表,让他去上大学;
二、正式成立十里埠养路队,老细当队长。养路队卖的就是苦力。若论卖苦力,最够格的是老细;
三、停止胡瑞奇在养路队的工作,请县里另行安排。
胡瑞奇说:“不劳县里操心,我跟阿美走,去上海。”
上海出台了政策,阿美这样的可以回去,结了婚的可以带家眷。阿美把胡瑞奇和他老娘都带去了上海,一到那边就生了个胖巴伢儿。
二
陶德化在市师专毕业,成绩优异,在校期间即颇有文名,分到市委搞新闻报道。不久就在省报和中央大报发了大块文章,机关里见他不喊“小陶”,都说“一支笔来了”。很快就调进秘书班子,隔三岔五跟着领导到处跑。
节假日回到十里埠,陶德化意气风发,眉毛扬起三尺,一身化纤西装笔挺,腰、胸、颈脖子像有根硬木棍子撑着,下巴微微上扬,眼睛直视前方。只看那副架势,会以为他是代表国家去接见外宾。见人说话之前,重重清一下喉咙,清得像领导一样洪亮。
竹篙是田主任的司机。他在陶德化身后不停地按汽车喇叭,陶德化昂首挺胸走着,死不回头。他一脚油门冲到陶德化旁边:“以为自己真是鸟官啊,装个眼瞎耳聋的狗不吃屎样!”
陶德化这才一侧脸,声音很城市地说:“哦,是你们?”
一个小面包车,差不多已经坐满,陶德化只能站在上车的脚踏板上:“各位最近怎样,还好吧?”
站着的陶德化跟坐着的人差不多高。
一车人哄笑:“这么捉古卵正经,是下来视察啊。”
之前约好了,星期天,陶德化从市里回来,镇上几个发小陪他去陶渊明故里拜祖。他现在的发迹,要谢祖上的荫德。
说好了陶德化在家等着,竹篙把大家接上了再去接他。但他算好时间,车子正好在街上接他,让一街人看着他的派头,尤其是要让许妹子一家人看见。竹篙刚才停车的位置,差不多就在许妹子家门口。
镇上都说,许家真是出奇,不明不白地捡了个小猫崽,不明不白地出了个狐狸精:先前一个又瘦又黑的黄毛丫头,眨眼成了人见人馋的一朵花。
陶德化上师专的三年一封接一封给许妹子写信。进了市委机关,只要回十里埠,每次都带着大包小包上许家。十里埠家家穷得卵子打得板凳响,哪家也比不过。许多找了媒人提亲的赶紧罢手,打算提亲的更只有缩头。
一车人嘻嘻哈哈拿许妹子跟陶德化打趣,问他有没有尝过鲜,梅子酸还是甜,一只罪恶的手有没有伸进人家的胸口和肚脐下边?
陶德化一连声说莫扯莫扯,说点正经的。发现驾驶副座上是一张生面孔,问:“请问这位……”
“县报道组的。都叫我陈志。”
“你就是陈志?听过。我在市里多少掌握一点下边的情况。”
陶德化说话的样子颇好笑。陈志极力忍着。
开车的竹篙忍不住:“陶秘书你莫‘六’了,要论写文章,你连人家一根毛也比不上!”
“六”是十里埠俗语的简化,全文是:手捏鸡巴充六指儿。
陶德化说:“竹篙你讲话文明点好不好,也不怕人笑话?”
“笑话?哪个笑话?你笑话?你这样的水脚儿还有资格笑话我?”
竹篙父母都是北京名校的高材生,因为家庭出身,分到偏远的南方县城教书。竹篙智商高,根本不把陶德化这种小地方蛤蟆放在眼里。无奈他现在是市领导的跟班,十里埠最大的面子,镇上个个想巴结。每次回来,镇上都摆酒接风,田主任都让竹篙做他的专职司机,再三叮嘱要服务好。竹篙心里特别窝火,随时拿他开心。
陶渊明故里离十里埠不太远。车子进了山垄,七弯八拐,颠颠簸簸。陶德化就像换了个人,刚才的不快活烟消云散,伢崽一样兴奋起来:“陶家垄!”
“陶靖节祠是一栋清末老屋,灰墙黑瓦,发了霉,随时会塌掉。前后两进,中间有条露天的过道,叫‘柳巷’,并没有柳树。老屋侧边的荒草坡上有个坟墓,说是‘陶墓’,一看就是假的。《宋书》上有陶渊明,曾祖是晋朝的大司马。南梁昭明太子萧统写过《陶渊明传》,说他屋边有五棵柳树,所以自号‘五柳先生’,话不多,不图名利,就喜欢读书喝酒,不醉不休,屋破衣烂,写文章寻快活,就像是上古时候的人……”陶德化说起祖上就一身劲。
祠堂的正厅很空旷,中堂上有一副木头横匾:“羲皇上人。”黑糊糊的,尽是裂痕,隐约可以分辨出蓝底金字。下面是香案,案前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太师椅,都腐朽了,满是尘土,一只椅腿下垫了砖块。陶德化坐上去,从裤袋里摸出一包早已准备好的香烟,一只金属的打火机,一并放置在八仙桌上,然后抽出一支烟卷,二指夹起,放在嘴角上,架起二郎腿,让县文化馆的美工条子拍照。
竹篙突然说:“等等,陶秘书的烟没有点着。”
陶德化根本就不抽烟,不过是想端个架势:“没关系,这就行了。”
“那怎么行?”
竹篙说:“不点着,就不会起烟;不起烟,那不等于含了个小鸡鸡在嘴上?”
陶德化只好重新点烟,吸了一口,呛得一阵死咳。
总算坐定,竹篙又一声喊:“等等,陶秘书的脚没有落地。”
大家跟着一看,不由哄笑。
要说陶德化有什么遗憾,就是个儿矮,两只脚短,坐在太师椅上,脚悬得离地面老高。他自己也低头看了一眼,把交叉的两条腿换了一下,还是落不了地。
“你以为自己的脚一只长一只短么?告诉你,两只一样短。”竹篙冷冷说,引起更大的哄笑,只竹篙自己不笑。
陶德化很气,板着脸对条子说:“莫理他们,你只管拍。”
条子凡事认真。这张一分钟成像拍得很艺术:微微扬起的镜头避开了陶德化悬空的脚,框下了“羲皇上人”的横匾,太师椅上的陶德化神气活现,不枉“羲皇上人”的传人。
这幅照片框进各种尺寸的相框的同时,扩印了一张跟办公桌面一样大的,装上金边镜框,送给了许家。老两口欢天喜地,挂在厅堂上,彰显这个在市里最高机关当干部的未婚女婿。
三
许妹子不是许家的亲生女儿。
十几年前,许叔有天早上出门,一脚踩着一个软绵绵的肉巴东西,赶紧缩回,低头一看,地上一个小猫崽样的伢儿,摸摸鼻子还有一丝气,一手抱起。回到屋里,许姨跟他吵了一架:“自己都顾不了,还抱个报应回来,养大了做小啊?”
许叔从来话不多,说一句是一句:“你愿留就留下,不愿留就走人。”
“你说的是哪个?她,还是我?”
“你。”
许姨一屁股跌在地上,捶着胸口嚎起来。
许叔抱着小猫崽去灶下熬粥。
许姨没有生育,两口子一直在吃各种偏方。许叔早想抱养一个,她死活不肯。许叔一直让着她。但这回,他不让,想好了:两个女人如果只能留一个,他留女儿。
左邻右舍听惯了许姨的闹哄,没人当回事。许姨嚎了半天,自己没有意思,翻身爬起。
许家从此有了“格格”的脆亮笑声。
许叔在十里埠供销社做会计,每天让女儿在他脚下爬,上班下班背进背出,抱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直到可以爬到他腿上;一直到可以站到他背后,两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抱住他的脖子,看他拨算盘;一直到她不好意思黏人了;一直到挎着许叔特地到市里去买的花书包上学了;一直到小学也停课了,又天天跑来供销社跟许叔做伴。许叔的病越来越厉害,不停地咳,咳得半天直不起腰。供销社经理说,你回去歇吧,你的国营工名额让你女儿顶替。女儿满十八了,做了供销社营业员。
供销社于是成了十里埠最抢眼的地方。镇上个个口里说“狐狸精”,人人心下眼赤得要命。
街上的火板儿编了“五句头”:
供销社里一朵花,
男人个个都想她。
日里想得肚不饿,
夜里想成睁眼瞎。
心下就像猫爪抓。
流气是流气,却都是男人的心里话。
陶德化高雅,在笔记里写了一首祖上那样天然去雕饰的《五言杂诗》:
吾是一支笔,
伊是一朵花。
名花归名主,
岂能落凡家。
给许妹子写了三年的信,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陶德化不气馁:不回信不等于不答应。她只上了几年小学,未必敢给他回信。
许家夫妇都乐意陶德化这门亲。许叔自认为也是镇上数得上的知识分子,对陶德化自然有几分亲切感。许姨很实在:“莫扯许多,就你这个病壳子,有个这样的女婿还不是天大的福气?”
他们都没有想到该问问女儿本人。他们是她的救命恩人,他们给她定的是打灯笼也难找的一门亲,她为么事不答应?许姨当陶德化的面对许妹子说:“人家一个大学生,年纪轻轻在市里当领导,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哪样对不住你个镇上妹子?”
许妹子低头捻衣角,就是不抬头。那次陶德化也约过她一块去拜祖,她依旧是低头捻衣角,不说去也不说不去。陶德化的照片挂上厅堂以后,许妹子出门进门都低着头,就是不看那个神气活现地硬坐在墙上的陶秘书。
陶德化觉得许妹子是怕羞,这也是让他一想起就心下蠢动的地方。
除了两个当事人,再一个是竹篙,十里埠再没有人知道,许妹子中意的是老细。
起先,连老细自己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福分。他问过许妹子什么时候看上了他。
许妹子说:“就是那回,你咬断铁丝。”
那回,一个人在供销社买铁丝,整捆的汽车轮子大小的铁丝堆在仓库角上,没人能搬动。旁边的老细等着给老子的船上买缆索,急了,走过去,一伸手就把整捆的铁丝拉到地上,许妹子量过尺寸,却一下找不到钳子绞断,老细抓起那段铁丝,咬在嘴里,上下牙一合,一点声音没有,筷子粗的铁丝就出了个牙印,手轻轻一别就断了。
老细从来怕看女人,买完缆索,转身赶紧走人。许妹子盯着他的背影,怔了半天。
跟名字正相反:老细粗壮。
十里河在十里埠跌进十里潭,从十里潭出去,流进十里湖。观音桥跨在十里潭上,石墩结满了青苔。桥脚两边的河岸铺了麻石条,以利镇上的女客淘米、洗菜、捣衣。观音桥一头,过街就是老细的老屋。
老细老子住院,每天养路队收工,老细就赶去十里湖,撒网,下钩。每回记的工都不比老子少。娘死得早,他是在船板上跟着老子长大的。快半夜忙完,把臭汗哄哄的衣裤扒光,在十里潭洗个痛快澡,光着屁股上岸回家,扒口冷饭倒头就睡。
那夜好像比哪夜都安静,隐约听得见街屋里的鼾声。天好像比哪夜都深,看不见星子。月亮好像比哪夜都大,把十里埠照得通亮。老细没有闲心观景,把一身酸胀泡松快了就赶紧上岸,忽然看到岸边的麻石条上妖精样的坐着一个妹子,头一炸,“哧溜”一下回到潭里。
两个人就那样僵在观音桥下。
坐在麻石条上的许妹子两只脚拨着潭水:“我要不走,你今夜就在潭里过?”
“莫莫……许……许妹……妹子。”老细结结巴巴。
许妹子跃下麻石条,一蹬腿扑到老细胸口上,嬉笑:“若是怀上了,儿子叫‘水生’,女儿叫‘水妹’。”
陶德化把大幅照片挂到许家屋里以后,一回十里埠就催许家订婚。许姨不管怎么问女儿,女儿就是低着头死不开口。确诊了肺癌的许叔把女儿叫到床前:“我怕是没有几天了,闭眼前就想看你嫁个好人家。你要是心里有人,直说,你说哪个好,我就认哪个做女婿。”
“老细。”女儿说。
许叔默了默神:“倒是个好后生。你真喜欢他?”
“我是他的人了。”女儿从小什么都不瞒许叔,就这回说晚了些。
喜欢的人也喜欢你,这是人一生世最难得的事。
许叔声音嘶哑:“只怕你娘不答应。十里埠是个不开化的地方,成亲没有父母之命,人家要讲闲话的!本来就有人说你是来路不正的私丫儿……”
许叔一阵猛咳,半天缓不过气:“有件事早该跟你讲、讲、讲……的。”
许叔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块烂布。那上面歪歪斜斜写着许妹子的生辰八字,父母姓名,何方人氏:“这是当年你身上的,一直不敢给你看,我有私心……”
“爸,不怪你……”女儿哭起来。
“你去找他们……他们应该还在世上……让他们给你做主……”
许妹子其实已经跟生身母亲联系上了。竹篙很早就在田主任那里看到了许妹子生身母亲找女儿的信,镇上决定不回信,也不告诉许家,要不许家两口子太冤了。晓得老细跟许妹子好上了,竹篙马上就跟老细说了那封信。许妹子跟老细商量:瞒着许家认了生身母亲。现在许叔自己揭开了秘密,再瞒就没有必要。
给十里埠的信是哥哥写的,打听十多年前留在十里埠的妹子,不见回信,以为她死了。等收到妹子的来信,母亲已经在床上躺大半年了。哥哥回信,代母亲求妹妹原谅他们狠心,当初也是走投无路。望她说什么也来看看娘,父亲早死了,娘的日子也不多了。
真到了走的那天,许妹子怕许家二老伤心,不敢惊动。打定了主意,看了娘,告知了老细这桩亲事,就回十里埠跟老细圆房,一心服侍二老。
那天早上,许家两口子好久不见女儿起床,拍她房门,门没插上,房间里干干净净,一切都是原样,只少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老细把许妹子送上火车,跟了两站,许妹子说什么也非让他下车:“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又不是不回,白花车钱做什么!成了家,用钱的地方晓得几多!”
许妹子万不该说那句“又不是不回”。
掐着指头算时间,应该是许妹子来信的日子,没有一点动静。老细急疯了,去找竹篙给那边的公社打长途。那边说:“暴雨,水库半夜溃坝,下边的那个村庄已经不存在了,没人躲过。”
老细从此落下一个毛病,独自一人的时候,口里就叽叽咕咕:“又不是不回”,“又不是不回……”
陶德化在那年春节结了婚,老婆虽没有许妹子出色,但比她洋气。
酒席的风光闹哄,十里埠多年不见,会在镇上传说很久。市里单位的领导、同事、朋友装了好几辆小车和大客车,在十里埠搞出很大的响动。一院子酒席,还有几桌放不下,放到了街上。
本来蛮圆满的酒席,最后出了一点纰漏。怪只怪陶德化自己。他让十里埠发小觉得很不够意思:一,没有请老细;二,把他们的一桌放到了街上,而且是最远的位置;三,从头到尾不过来敬酒。
人家不敬我们,我们敬自己!
竹篙从陶德化里屋搬出两箱名酒,把所有的瓶盖打开,全杵到桌上:“喝!今天不喝完不走,醉死拉倒!”
那两箱名酒是特地从市里带回来招待市里宾客的。新郎官陶德化心里辣痛,却不好发作。
四
十里湖是鄱阳湖的一个支岔,一直由十里埠渔业队管理。要承包了,镇上统一招标。
中标的是省里一家房地产公司,他们资金雄厚,规划把十里湖打造成五A级景区。渔业队要求承包水产部分,说不管省里那家公司对这部分的承包交多少钱,他们都多交一倍。镇上不同意,干脆撤销了渔业队,让他们上岸种田。
渔业队的人不服,写了状子上告,老细不肯签名。竹篙提醒过他,莫跟人起哄,那家公司的背景,田主任也惹不起。
“要告你们去告。我们狗舔老二各顾各,要得吗?”
老细是个犟人,跟他没法论理,大家只好由他:“那我们就把难听的话说在前头,我们要是赢了官司,你莫沾光。”
老细说:“放心,我一生世哪个的光也沾不上。我认命。”
建了高速公路,十里埠养路队解散,老细到渔业队接了他老子的脚。现在渔业队又解散,老细无所谓:“有智吃智,有力吃力,无智无力,抓卵咬逼。”
那帮人闹了一阵,领头的被抓住在发廊嫖娼,判了刑,只好散伙。
十里埠风传老细在湖里发了财。只要他在镇街走过,总有一股鱼腥味散开。有人留心,他那条小划子经常整夜没有影形。
先前渔业队的人眼前一亮:“对啊,十里湖又没有打篱笆,就是天王老子承包了,照样可以捞啊!”
一帮人闷声不响,夜深跟帮下湖。终于被保安队捉住几个,打得皮开肉绽,问哪个起的头,都说是老细。警察来查,却又捉不到老细的把柄。
老细从来没有把一星鱼鳞带回过十里埠。在湖里收了网,小划子划进芦苇丛,把盛鱼的箩筐装上小车后备厢,竹篙连夜送进市里,交给鱼贩子。警察有下湖行动,竹篙事先都能从公安局的司机那里得到消息,他和老细就不打夜作。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老细最后还是落了网。
审讯的时候,老细没有讲他偷鱼的收入都陆续还了许叔治疗肺癌欠下的医疗费,只说自己吃喝嫖赌花光了。
把柄是陶德化捉住的,老细跟竹篙的肠子打了几个结他都看得清。
毕竟是发小,就关个把礼拜,帮他松一下筋骨。
陶德化跟田主任说:“我要他下半辈子在十里埠活不新鲜死不断气。”
当初能得到许妹子,是十里埠最大的面子,老细抹了他的面子,陶德化一生世都不肯放过。
一进号子,号头就让老细站到号子中间,两臂举过头顶。对周围几个喝道:“还等什么!”
一个比老细高一头的精壮憨包凶巴巴地向老细逼过来,身后跟着一帮摩拳擦掌的火板儿。
老细纹丝不动。对方刚出手,他一把抓住,一抖,只听一声惨叫,那只手拐子就脱了节。
等了一会儿,见再没有人上来,老细走到号头身边,拍拍他的肩:“号头,我睏哪里?”
号头矮了一截:“莫莫,你是号头,是我老子。”
说着把窗户下的铺盖移开。
一个礼拜后,老细走出拘留所,上了竹篙的小车,直接去了火车站。竹篙给老细买了车票,把剩下的几百块都塞给了他。
多年后,陈志在珠三角一个乡镇偶然遇到老细,他在海边办了个贩卖海鲜的小企业,收购、加工、包装、转运,一条龙。得闲就泡在海里。当地人笑他放着夜总会的靓女不摸,却下海摸鱼,海鱼是摸得起来的?但他下去一摸一个准。
“这里人憨。”老细对陈志说。
当地的头看老细能吃苦,让儿子找他合股——他只要出力,资金全部由儿子投入,把现在的企业做大做强。又让当地的文人、媒体给他写发达史。老细对那个头的儿子说:“我是小地方人,只晓得倾头数卵毛,不成器的。”又对那些文人和媒体说,屎也好尿也罢,都莫搞了。你们在这里酒店歌厅的费用我埋单就是。他的员工的收入水准是当地最高的,每年过年,最大的红包外,来回的路费实报实销。
“你们十里埠镇街上的发小,陶德化走了,你现在要回去,算得上是镇上的面子,起码是之一。”陈志由衷说。在十里埠待了多年,他最突出的印象是十里埠人死要面子——个人的面子,镇上的面子。有时候个人的面子也就是镇上的面子。
“面子?还镇上的面子?就我这样的一脸褶子?”老细笑起来眼睛一条缝,一口牙齿雪白。他本来就长得老相,除了衣着比在十里埠光鲜些,皮色更黑,看不出多少变化。照样是一脸褶子:“面子不值钱,我也不图钱。过几年我就回十里埠,翻修老屋,住下来等死,安心想许妹子。你要看得起,随时去住。”
老细还记得早年胡瑞奇讲的元曲:“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
陈志之前,竹篙来过。他两口子那点工资按月要还房贷,一儿一女上大学的费用老细全包了。儿女大学毕业了,都做了一脚收入不错的事,竹篙来还钱。老细发了恶,吼道:“你扯卵蛋!”
五
阿美家不在上海城里,在上海下辖的一个县,胡瑞奇跟着阿美回家后,在那个县当了高中老师,历届班上的高足好几位后来当了大学教授,让他颇有成就感。要退休了,有点恋栈。阿美说:“还怕阿拉养不活侬?先前是怕侬看不起做生意,侬要不在乎,回来跟阿拉做个伴也好啊。”
胡瑞奇看着年过花甲身腰还跟案板一样硬扎的阿美,很是欣慰感动。回上海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现在两个儿子都在外国留学;老娘享了几年清福早已含笑入土,他的确没有吃粉笔灰的必要。
那个县后来改为了区,再后来那个水乡老镇成了五A级景区,阿美把临街的窗板端下,开了一家小食店,专卖她插队时学会的十里埠萝卜粑。镇子天天给人挤得水泄不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胡瑞奇每天抱个紫砂茶壶,半仰在老宅子天井前的竹躺椅上,看着大门外天南地北的红男绿女叽叽呱呱来来去去,蛮惬意,偶尔舌尖有一点苦涩,阿美就说:“你要喝不惯这种茶叶,回头给你换一种。”
有一年回十里埠给祖坟烧香,胡瑞奇走过陶德化的坟前,蹲下来,烧了一把纸。咧开歪嘴,露出一口大黄板牙,叹气:“争么事面子哟,死了都是一堆土!”
陶德化死得很突然。几任一把手贴身拎包的秘书都外放去市直部门或县里当了一把手,偏是临到陶德化那任领导特别讲廉洁,给了个正职,却不是一把手。脑子一向灵光的陶德化一下没有转过弯子,出差,夜里在宾馆突发心梗,第二天上午才给人发现。
胡瑞奇的祖上有帮人修家谱的。陶德化并不姓陶,他祖上从老远迁来十里埠,知道此地古时有个大文人陶渊明,便请胡瑞奇修家谱的祖上给他袭了陶姓的谱。陶渊明从此多了一堆不明不白的后人。
陶德化死了,镇上人才公开说,他祖上发的是不明不白的横财,故后人要发也发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