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0年第6期|一默:小县城(节选)
1
我扶着一棵树,十分的难受,嘴巴大张着,想吐,却只是一串空洞的声音。这大概和中午没吃东西有关。昨天上车时,我还记得李娟给我的背包塞了许多零食,一路奔波,我自然没有多少胃口。想起李娟,我心生愧疚。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了多么大的矛盾,她都能巧妙化解,尤为重要的一点是,她分得清主次。所以,尽管前几天我们刚刚吵了一架,在得知我要回老家后,她还是放下了脸面,将我送到了车站,她用两条胳膊将我紧紧捆住,头埋在我怀里,她说,这次时间仓促,没能陪你,下次一块回去看爸妈。李娟话语温柔,声音似乎还带点哽咽了,好像走的人是她不是我。
“东哥,东哥。”
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只厚巴掌就拍在我的后背上,“怎么还水土不服了呢?”说实话,眼前这个人看着面熟,就是不能很快认出来,我努力从记忆里搜索,终于想起来了,他是我三叔的二儿子,高中毕业后一直留在县城,开了个门面房,专门卖家电,生意好得不得了。只是,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我苦笑了一下,上了他的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我的胃里又泛起了一阵恶心,我赶紧下了车,趴在路边吐,他妈的,还是一连串空洞的声音。
“到底是从大城市回来的人,我们这小县城装不下呀。”
“你就别取笑我了。”
汽车被启动,车窗外的汽车站似乎并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多年之前的老样子,两头翘起来,中间凹下去,好像让人给拍了一巴掌。路灯陆陆续续放出昏黄的光,夜空并不暗。汽车很快,感觉要飞起来。我示意他慢点,车速才降下来。我突然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横亘于我们之间。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们一块去树林里逮兔子,上树掏鸟窝,十几米高的树,眨眼的工夫,蹭蹭蹭就爬了上去。我们建造城墙,将泥巴堆起来,捏将军和士兵。大冬天,我们在明亮的冰面上滑冰车,阳光和冰面同样猛烈,灼得我们的眼睛生辣辣的疼,我们依旧驾驶着疯狂的冰车,风驰电掣。此时此刻,说这些好像并不合适。
还是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东哥,这次回来待多久?”
“看情况。”
“你好像有好些年没回来了。”
说实话,我也记不清多少年了。总之是很久了。
“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我苦笑了一下,“你这车不错。”刚才光顾着吐了,也没好好打量这车,虽然我对车没研究,可也知道这是最新款的斯巴鲁,至于详细性能,并不了解。我每天都挤在公交车和地铁里,没有时间精力琢磨这个。
他的兴趣显然来了。
“当然,之前的比亚迪太耗油,动力也不够,爬个坡都是问题,而且外观也不好看,我就换了一个,车嘛,也就是玩玩而已。不过,这里面讲究可不小。”
我努力伸直脖子,想让更多的信息进入耳朵,可一切无济于事,他的话就像一股旋风,只在我耳边盘桓了一下,很快就呼啸而去。这种无力感让我疲惫。而此时,我的胃又难受了,我只好忍着,继续把耳朵撑开,眼里的光却散向窗外,也是为了分散注意力。许多路灯很快,哗一下,哗一下,闪到了后面,还有那些闪闪发光的建筑,似乎刚从大地上生长出来,那么新,却又那么陌生。这给了我一种假象,好像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好像我从未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车却越来越快了,疯了一般。许多树、许多建筑,还有大片大片的黑暗统统被甩在了后面。我的身体一点一点陷入座位,越来越接近虚无。
2
汽车终于停在了一家酒楼,叫莜面村,这个名称很有我们这个地方的特色。酒楼外面被车挤得满满的,看上去生意特别的好。我不知道为何要停在这里,他显然看出了我的困惑,下车后,他仰着脖子,用脑袋指了指那条横幅,上面写着:马小乐十二岁生日庆典。马小乐?我努力想与这个名字发生联系,哪怕是最微弱的一点联系,很不好意思,我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我问:“马小乐是谁?”
“大姑的女儿春莉记得不?”
“嗯。”
“去年离婚了,又嫁了,这个马小乐是那个男人带过来的。”
“离婚?”
“这么些年,她就没给人家生出孩子,人家不要她了。”
某种悲哀在我心底滋生。我想说什么,可语言好像总是那么苍白无力。我随着他往里走,很大很响的声音侵占了我的耳朵。舞台上站了四五个舞女,着装一致,金色的短裤,金色的坎肩,露出腰上的一截白肉,明晃晃的。马尾辫也是一致的,她们在随着动感的音乐跳舞,马尾辫一甩一甩的。舞台两旁一字排开十几张大圆桌,人们围桌而坐。
“梅姐,我可完成任务了。”
梅姐也就是我亲姐,正是她打电话让我回来的,她说父亲又犯病了,右腿疼得厉害。父亲已到了天命之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问:“爸呢?”
我姐并没回答我,她把我拉到一边,耳朵凑上来,声音很大:“听二贝说,这个生日庆典少说少也能赚八万。”
“二贝是?”
我姐拍了一下我胳膊,“人家刚开车把你接回来,你就给忘了?”我这才想起来原来他就是二贝。我看见二贝弟的身影渐渐远了,到了一张圆桌旁,他并没有很快坐下,而是弓着身子围着圆桌转,在给人们递烟,一圈下来,他手里的烟也散尽了。我仔细瞅了瞅,好多陌生的面孔。
父亲依旧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话可说。我特意问了父亲,他说没事,等到我再问,他只是说回家再说。一句话就把我给打发了。我只好坐下来,坐在父亲的右边,我的右边是我姐。我姐话多,她把众人一一介绍给我,好像我真的是头一次跟众人见面似的。
实际上,有些面孔我还比较熟悉。父亲的另一边坐着大爹,从水泥厂退休后,大爹越发嗜酒,每天早上醒来必小酌一杯,没有花生米萝卜丝,也没有凉拌猪头肉,他就不吃下酒菜,只是一小杯,且要慢慢咂摸慢慢品。听说,现在晚上又加了一杯,亲戚们都劝,不管用。因为他本来就有糖尿病。大爹那边是大贝,大贝也就是二贝的亲哥哥,他好像只比我大两岁,可他已经是一个六岁孩子的父亲了,大爹退休前找关系把大贝弄进了水泥厂,也算是子承父业,活轻松,就在办公室记记账目。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似乎比我要苍老一点。再往那边就是大贝媳妇,她正不住地往嘴里塞东西吃,听我妈说,结婚前我大婶盯着人家的身体赞不绝口,啧啧啧个没完没了,谁能想到坐完月子的身体一下子就走了形。她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照看身边的儿子,其实,孩子不需要她照看,我大婶就在旁边呢,她可以一口不吃一口不喝,但绝不能让怀里的小祖宗饿着,儿媳妇喂她的小祖宗,她就看儿媳妇喂她的小祖宗,嘴里一直说,我的亲疙瘩,你慢点吃哎。
剩下零星的几个人是我姐告诉我的。那个是三姑的女儿,抱养的,三姑连续生了两个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你看看,人家现在长得多高了都。那个是三姑夫,你认识的,前两个月才在县城客福隆商场新开了一家服装店,这已经是第三家了。也难怪,人家两个儿子,负担不小呢,当然了,谁又嫌弃钱多呢。我赶紧打断她。我姐的口吻跟我妈说话的口吻越来越接近了。事实上,我姐只比我大三岁。后来,我姐一句话做了总结,人家都留在了县城,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你也赶紧点吧。
3
我了解也理解我姐的想法,进一步讲,我姐的想法也就是我父母的想法。
大学毕业后,我决定留在上海。我的女朋友李娟是我大学同学,她和我想法一致。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对这座城市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关键似乎是,我们大概早已习惯了这座城市,习惯了它的味道和节奏。当然,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很难,光租房我们就跑了十几个地方,地段、交通、楼层、价格、面积、水电、房东、租户、安全……,这些统统都要考虑,我和李娟还适当降低要求,还是没有满意的,那就接着找下去。好不容易在青浦区找下了,由于工作调动,李娟每天要去宝山区上班,早晨六点就起来了,先挤公交去地铁站,再挤一个多小时地铁,出了地铁站,还要挤三站公交,然后才迅速地吃早餐,八点半准时上班。路上花去的时间就有两个小时。下班也是如此。我想过再找个距离她上班近的地方,李娟不同意,如果那样,租房麻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就得跑来跑去了。可我不舍得李娟。
有一天晚上,李娟十一点才回了家,满身疲惫,倒头就睡。我把她搂在怀里,听到了细细的啜泣声。我的心一紧,搂她就更紧了。我问怎么了?她说她必须坚持下去,她不想回小县城。我也不想。我们之所以努力留在上海,就是不愿意过那种一眼就看到尽头的日子。李娟说,她就是想让自己生活节奏快一点,生活内容丰富一些。那个夜晚,我和李娟躺在一间不足五平方米的屋子里,不说一句话,我们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惊人的相似,可这种过分的安静恰恰暴露了我们巨大空白的内心,那里苍凉无边。后来,李娟转过身,黑暗中,我摸了摸她潮润的眼睛,我不忍心她这样。我想过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我的脑海中渐渐升起一个念头,愈来愈强烈,膨胀极了,似要爆炸。是李娟把这个念头按下去的。李娟说,她不想变成一具安逸的尸体。
李娟是江西人,她未毕业之前父母就已经为她找好了工作,就在他们的小县城。她父母都是人民教师,理所当然也希望李娟日后也能教书育人。李娟不愿意,一向逆来顺受的她第一次与父母发生了矛盾,她的宣言很简单,就是想过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我自然全力支持,结果,我给她父母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的父母心软了,就暂时同意她留在上海。当然,他们没忘叮嘱李娟:坚持不下来,就回来。
我的父母也说过类似的话,还有我那些亲戚们,还有我们共同的同学们。
报喜不报忧大概也是基于此。一个月四个电话,都是报喜不报忧。我不能让家里人担心,这里面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任何选择都要付出代价,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要咬牙坚持。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凉,家里人似乎都觉得我在外面挺好的。电话里我从来也不说我的情况,他们也不会主动问。好像根本就没有那种意识。上大学那会,电话里总是这一套言辞: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不要舍不得花钱。工作了还是这样。父母如此,我姐也是如此。我姐比我大三岁,按理说,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代沟,究其原因,我想与整个家庭氛围有关。我姐并没有读完高中,当然也就没去上大学,通过读书走出小县城的这条路就被掐断了。那时候学电脑比较流行,我姐正是在学电脑的时候认识了我姐夫。小县城的姑娘嫁人都早,第二年,我姐就果断嫁了,这在亲戚们看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我姐夫话不多,可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是那种小县城人身上才有的朴素。刚好我父母就在县城,离得近,彼此都有照应。近些年,小县城的政策扶持越来越明显,前景一片大好,亲戚们都说,子美真的是做对了,简直一举三得。
这大概就是我姐一直劝我回来的原因。而且,值得一说的是,在电话里,关于父亲的犯病她只是提及了那么一下,好像是为下面做铺垫似的,余下的十分之九她重点做了一个规划,而主角就是我。
4
县城的酒席,一般要持续很长时间,尤其是晚上。圆桌上堆十几个盘子,盘子里的肉菜基本没怎么动,人们把筷子拿在手上,尝尝这个,再尝尝那个,吃腻了的感觉,基本都是蜻蜓点水,人们的饭量大不如从前。不吃并不意味着不喝,往往有那么几个嗜酒者,左手提酒瓶,右手端酒杯,摇摇晃晃过来,跟人们敬酒,话是很少说的,有时候很可能就一个眼神,杯子与杯子啪地撞一下,敬酒的意思就到了,一仰头,干了,分外潇洒。这个时候才丢下一句话:吃好喝好啊。留下一桌子人在那里干什么呢?喝酒的继续喝酒,直到面色红润胡言乱语,不喝酒的呢,自自然然就聊起了家长里短,那些碎谷子碎芝麻,被人们从嘴里一点一点吐出来,借着盛大的酒宴,似乎还别有一番滋味呢。听说人家这次生日宴席,将近二百多人,光礼钱就这个数,边说还边用手比画,边比画还边站起来数来赴宴的人数,尽管有些已先行离开。谁家的女儿生二胎了,这回是个儿子,大喜。谁家的儿子在北京上班呢,一个月一万多呢。
渐渐的,人们就把话题从遥远处拉回来,全部堆到了我身上。
子东啊,这次回来待几天?
子东在上海呢吧,好地方,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
有媳妇没?早就该成家了。
就是。就是。附和的是五婶。这个被五爹从四川领回来的女人操着一口外地口音,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不着急呢?她给五爹生下一儿一女,儿子比我小四岁,已经成家了。五婶现在也是当奶奶的人了。她怀里正抱着她孙儿,小家伙正有滋有味啃着一块骨头,嘴上、手上、胳膊上、衣襟上,都是油。
酒席已接近尾声,舞台上只剩下主持人,他反复用他那高亢磁性的声音呼吁人们为今天的小寿星点歌。可亲戚们似乎顾不上,不知是谁从服务员那里要来许多塑料袋,分发开来,准备打包盘里的肉和菜,当然,都是些女人们,包括刚新婚不久的媳妇们,她们提前步入这个行列,显得小心翼翼,可眼里透着新奇的光。男人们才不管这些,部分酒桌杯盘俱在,面色涨红的人们并不是坐着的,而是都站着,一手端杯,另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身体摇摇晃晃,手中的酒杯也摇摇晃晃,却连一点也不往外洒,最后还能非常准确地送进嘴巴里。终有那么几个醉酒者,趴于酒桌,要不仰面靠于椅子上,醉眼蒙眬,嘴里讲些旁人听不懂的酒话。耍酒疯的人有没有?有的。大爹虽嗜酒,酒德其实并不差,喝多了就直接睡,不劳驾他人,当然,大爹酒量惊人,很少喝醉。经常出洋相的是九爹,他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孩子,按理说应该被捧在手上含在嘴里的,可二老是老来得子,欲施宠爱已心力不济。而且,九爹顽劣,没少遭哥哥姐姐们拳头。后来,九爹出了县城四处漂泊,他一生最为遗憾的大概就是二老闭眼时未能见最后一面,所以他一喝酒就念叨此事,捎带着就把哥哥姐姐们数落一番,更甚者,摔摔酒杯翻翻桌子,人们其实都理解,也不便多言语,也都明白他在外漂泊的苦心。最后,都是大爹把他拉起,弟兄两个搀扶着离去。
我终于见到了母亲,她最后才过来。这个每天晚上都要跳两个小时广场舞的领舞者,走起路来翩翩生风,像踩着轻柔的云朵。她是和姑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她来时,手里还拎着几个塑料袋,有大有小,有白有黑。她正打算将一盘羊骨头往袋子里倒,我要上手帮忙,被母亲制止,她的眼睛都没往我这边看。
“妈给你看了个对象,妈早就盼着你回来了。”
“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女朋友。”我都告诉过家里人好几次了。
“领回来让妈看看,领不回来都是白说。”
见我没吱声,母亲接着说,无非就是一大堆条件,人家姑娘是国税局的,正式工,去年刚考进去,父母也是正式单位的。
“妈。”
“妈都打听好了,独生女,比你大两岁。”
“妈。”
“大就大吧,大了懂得疼人照顾人。”
“妈。我有对象呢,叫李娟。”
母亲这才把眼皮抬起来,目光很温柔。
“妈这不是为你好嘛。那么远,隔着千山万水。以后肯定不方便。县城里的多好,想回家看看就回家看看,多好。你看看你五婶,大老远过来,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看见她还怪可怜呢。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妈可不希望太远。”
“您二老可以去上海啊?”
“哎呀呀,我的儿。你能留在上海?上海房价物价那么高。妈实实在在告诉你,在县城里,妈可以给你买套大房子,再配个车。你要是去了上海,咱连卫生间里的一块砖也买不起啊。”
这些话是那么熟悉。上次我陪李娟去她家见她父母,就是这些说辞,只是,语气更含蓄更委婉。还有一些沉重。小顾呀,我们家李娟傻,有些事不懂,既然她不懂,作为父母,那我们就要替她操这份心。不像我们那时候,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呀,是自由恋爱。我们尊重。你们在一起也好几年了吧。好几年的感情,不容易。该考虑婚姻大事了。我们就觉得,县城挺好,各方面都不错,都往大城市挤什么?我们的年龄渐渐大了,老不中用了,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能多看一眼是一眼。有句丑话可要说在前头,即使我们女儿愿意和你租房住,我们二老也不愿意。我们李娟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
5
“怎么不说话了?”
母亲看了我一眼,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瞧见了吧,那个就是你姐夫。春莉这孩子命苦,头一场婚姻很失败,嫁了个外地人,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现在好了,遇到了小马,年龄大是大了点,还有个孩子,这没什么,人家县城里三套房子呢。你大姑这下可以放心了。”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
“妈,我不用上礼钱吧?”
“你上什么礼钱?你又没成家。”母亲狡黠地笑了,“现在你还没成家,这些钱妈都替你出着呢。”
收拾得差不多了,母亲用下巴示意我过那边,既然回来了,就该见见众人,都见一见,这是礼数。母亲的意思,我懂。
我还是悄悄问了一句:“我爸到底咋样?”
母亲说:“没啥事,一会回家说。”
我像一件展览品一样,被列于众亲戚们的目光之中。许多往事得以重新被检阅。一个与母亲年龄相当的女人盯着我看。
“桂兰哎,你们儿子不认得我了。”她笑着说的,而且,还笑出了声。
母亲也笑了。
“这么些年了,你万辈子也不回来一趟,我儿能认得你呢?”母亲折过身,悄悄对我说:“你爸的表姐,你应该喊表姑姑的,她妈和你奶奶是亲姊妹。”
“表姑姑好。”
“哎——”这一声拉得很长。“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还喂过你奶呢。”
我努力在脸上堆出笑意。
“子东小时候就很乖巧,听话又懂事。人呀,从小看到大。你看看,现在都长成大后生了,俊的呀,都没法说了。”边说边用手在我头上抚摸了一下。我嘿嘿笑了两声。
“说上媳妇没?”
我赶紧说:“我有女朋友呢。”
她好像一下子很失望的样子,很快,她的脸上就长出一个笑容来。“我们家楼上有个女孩,哎呀,可好人才呢,要脸蛋有脸蛋,要身高有身高。”她把脸转向我母亲,“你说说,现在考个公务员有多难,就这个女孩,厉害呀,一下子就给考住了,你说说,政府部门哎,铁饭碗啊。”我赶紧往出溜,说要去个厕所。听见母亲在背后说,他表姑给留意着啊。
终于逃到了无人之桌,这儿离门口很近,夜风吹进来,给人一种很清爽的感觉。我找靠窗户的位置坐下,外面的大路上少有车流人流,热闹的小县城似乎要跌入梦乡了。也是时候了,快十一点了。
“子东。”一个很细的声音喊我。
我循声看去,细细打量了一眼,认出来了,是田雨。她是我二姑家的女儿。几年前我去北京玩,她专门给我当免费导游。只是,后来她又回来了。她比我大,因此我喊了一声田雨姐。
“早就看见你了。这次回来几天?”
“嗯?打算明天走。”其实,我也是刚做的决定。
“明天肯定走不了。”
我苦笑了两下,“我也觉得。”
她突然站起来,很快返回来,手里拎着两个空杯子。给我倒上酒,说:“小县城就是个这,各种琐事,各种人情。”她朝我笑了一下:“来,喝一杯。”
“这?”
“看不起姐?”
我仰头干了。这是今晚喝的第一杯酒。
她又给我倒上。
“姐。”
“陪姐说说话。这里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姐。”
我试探地问:“你还那样?”
她端起酒杯,往我酒杯的腰身处一撞,仰头,很快干掉了。“你二姑把我从北京拉回来,放在小县城,以后再在小县城找个男人,嫁了。一辈子守在她身边。我知道我爸去世得早,她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可她从来也不懂,也不试着去理解我到底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从来也不问。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明明在说给我听,更多的是自言自语。
“姐,你可以再出去呀。”
“那你二姑怎么办?要不要养老?再说,都这个年龄了,放在几年前,姐还有在外打拼的勇气,现在好像没了,只留下一副躯壳,苟且罢了。”
“也不能这么说。”
她突然凑上来,眼睛亮了一下,“哎,上海最近有谁的演唱会?”这可把我问住了,说实话,我和李娟好了那么久,我们都喜欢听周杰伦的歌,我只带她看过一场周杰伦的演唱会。
两瓶啤酒喝完了。她的眼睛潮润了。
“子东呀,一旦你从外面回来,你总会感到格格不入。记住姐的一句话,任何一个从外面漂泊回来的人都免不了失落感,对,还有孤独感。我原先以为,人和人之间发生了问题可以通过交流沟通解决的,后来觉得自己太天真,因为人家根本就不愿意把心打开跟你交流,人都是那么自私,总是不断地不断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他们从来也不问你的感受,只是一味地说教。这里的人,哎,目光太狭窄,只盯着眼前的利益,只过着眼睛看到的生活,从来也不关注精神和灵魂。子东,这是小县城的局限,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姐,你喝多了。”
她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我敢肯定,这些话放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现在她终于说了出来,似乎得到了巨大的轻松,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太压抑了。压抑也是因为安逸。你懂不?”
我点了点头。
“这些话只能说给你听,跟别人说,人家以为我是疯子。亲戚们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田雨呀,该成家了。”
说完,她嘿嘿笑。
“好像我嫁不出去一样。”
“哪有,我姐这么漂亮。没事,我给你介绍。”
“快别了。你和他们可不一样。再说,有比结婚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
“先做好自己吧。省得到时候离婚。”
“哈哈。姐,这与结婚不冲突。”
她突然沉默了。
“子东。”
“嗯。”
“外面那么大,一定有你的容身之处,能留在外面就要留在外面。外面机会多。更重要的是,你可以拥有不一样的生活。子东,我一直记得我在北京的那一天。上午照常上班,下午约了几个朋友去海洋馆看海豚表演,天气凉快了,我们又去划船,晚上聚餐吃各个地方的小吃,然后去健身房,如果时间允许,还能看一场交响乐。当然,你在上海还有别的选择,你可以去蜡像馆,可以去迪士尼,可以去外滩看那些外国建筑,要不吹吹海风,听听黄浦江上的轮渡声。”
田雨突然不说话了,她的嘴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已经喝了五瓶啤酒了。她用最后一杯啤酒清了清喉咙,叹道:“在这个小县城,连个电影院都没有。”
我们都选择了沉默,好像,这个时候也应该沉默。
过了一会,她又突然说:“子东,你并不是为了你自己。”
我们的目光撞到了一块。
田雨说:“你得考虑你后代。小县城的孩子和大城市的孩子不一样。”
说实话,我的胃又难受了。我唯一能想到只有洗手间。我和田雨打了个招呼,急着去洗手间,快到洗手间门口,被二姑一把拉住。
二姑拉着我的胳膊:“子东呀,你田雨姐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直不找对象,你给劝劝。还有,身边有合适的,记得告诉二姑一声。就要县城里的啊。”
6
好好洗了一把脸,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有点狼狈。因为我吐了,吐完很轻松,胃就像被掏空了,同时,身体感到了某种疲惫。我想起了田雨姐的那些话,只是,我一直想跟她说一句,不知为何,我并不能说出口。这句话是这样的:人们看到的只是人们愿意看到的。
田雨大概走了。亲戚们散去了一大半。我走出莜面村酒楼。除了附近零星的灯火,远山一片黑暗。我知道,夜真的深了。我看见了父亲,他正走向一辆车,他走路的样子很正常,好像他的腿确实真的没什么毛病。可他突然停下来了,在招呼我。一辆车开过来,挡在我们之间。母亲从车上下来,你大爹和你九爹喝酒了,不能开车,你爸送去了。母亲的左右手都拎着一个黑色大塑料袋。席面剩下那么多肉菜,大姑肯定给每家分了一些。
我一边帮母亲拎袋子,一边问。
“我爸的腿是不没事?”
“不那么说你能回来啊?”
“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啊?”
“你这孩子,一年也见不上几面的。”
我哑口无言。
放好袋子,我在我姐的车的后备厢看到了我的皮箱。母亲说:“那会你二贝弟给拿过来的。”我哦了一声,又补充道:“妈,我给爸带了药,还有一个按摩器。”
“什么?”
“腿部按摩器。”
“又瞎花钱。”
“李娟给她妈买了一个,说是挺好的。这个就是人家李娟给买的。一片孝心。”
母亲的眼睛微微泛红,没有说什么。我突然忆起了一个事情。应该给李娟打个电话的。上车时,李娟说到了记得给她回电话,我竟然给忘了。我把手机掏出来,好几个未接来电,微信里也有几条留言,有一条,内容一模一样,是连续发了好几次。内容如下:“我同事小段已经给打听好了,上次那个房子有着落了,让我们准备好钱,随时准备出手。后面一句似乎是提醒,抓住机会,不能犯了上次的错误。”
我把电话打过去,一直在响,没人接。又连续打了三次,那边还是没反应。已经快十二点了,我想,她大概睡下了。我就给她留了言,亲爱的,别急,我正和我父母商量钱的事情,明早给你答复。晚安。想你。做个好梦。梦中有我。想了一下,又把晚安之后的字删掉了,换成一个月亮的表情。可我知道,钱的事,还不知道怎么和父母说。只能先回家了。
我正打算上车,却被一个声音喊住。
“顾——子——东!”
听声音很熟悉,我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就已经扑上来了。“你他妈也太不够意思了,回来也不说一声。”郁小宁上身着花格子衬衫,下身一条浅色休闲裤,一双绿色的运动鞋闪闪发光。
郁小宁说,老同学,得有九年没见了吧。
郁小宁说,你小子他妈的一点都没变,好像更白了。
郁小宁说,刚才在莜面村,看着就像你,魏军他妈的还不信。
郁小宁说,玩去。
说完,拉着我就走。我想,他一定喝酒了,满身酒味。我说,下次吧。他并不理我,扯开嗓门,对着酒楼门口喊我的名字。不一会,几个人摇摇晃晃就过来了,为首的正是魏军。
郁小宁骂道:“魏军你个王八羔子,老子说是顾子东,你他妈还不信。”
魏军揪着我的脸蛋,哈哈了好一阵子。郁小宁也跟着哈哈了一阵子。
我看清了,魏军后面是冯超超,还有一个女孩子,是江可染。江可染一袭白裙,亭亭玉立,上高中那会她总穿一件灰蓝色校服。如今女大十八变。
他们一块拉着我就走。
我说:“今天太晚了,咱明天,行吧?”
“你小子偷偷回来了好几次,都没见着,是不是?”
郁小宁赶紧附和魏军,并且,手劲更大了。我一看这架势,怕是回不去了。我看了我母亲一眼,好像很懂我似的,母亲说,同学常年不见,聚一聚,也好,联络感情。
“阿姨真好。”魏军第一个说。
“阿姨你好年轻。”郁小宁第二个说。
“向阿姨敬礼。”冯超超第三个说,边说边真的敬了一个军礼。这小子当年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跟谁也不说话。
7
这个夜晚才刚刚打开。我们一行五个人,乘的是魏军的路虎。司机是江可染。我一直猜测江可染和他们的关系,后来知道了,她是魏军老婆。魏军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侧着身,脑袋转过来,正把嘴里的话往郁小宁的耳朵里喊,只是,我一直没听清他说的是牛还是羊。也许是影响了驾驶,江可染一把将魏军拉回按在座位上。郁小宁便乐了,想要把这快乐分享,可冯超超已靠着车窗昏沉大睡了,郁小宁只好靠着我肩膀,虽然压低了声音,可还是很大,只有江可染才能治了他。哈哈。
我把车窗打开,全部的风灌了进来,扑打着我的脸。没有月亮和星光,夜色浓得化不开,似要将我们一同裹挟进去。一道白光把黑暗掏出一个大洞,许许多多东西被飞驰的车甩在了后面。在这夜色中,一切似乎都很近,伸手出去,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我突然发现车好像驶出了县城。
……
(全文见《福建文学》2020年第6期)
【简介:一默,80后,山西省右玉县人,写小说,偶写评论、诗歌,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延河》《南方文学》《大观》《朔风》《文艺争鸣》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