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4期|庞羽:怕了吗?亲爱的(节选)
马兰于上周末18点56分看破了红尘。王雄劝她多吃点火锅,K点歌,再找个温泉泡一泡。马兰觉得没意思,就是泡着温泉吃火锅,涮了牛肉一入口,再唱两嗓子,也没多大意思。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有意思的,被一群小鲜肉围绕,这个捏腿,那个送茶?
小鲜肉这事,急也急不来。在五年前,哪怕在三年前,马兰和王雄之类的都被称为“年轻人”“90后”。马兰91年生的,王雄92年,在三年前,她们都还是意气风发的豆蔻少女,不是攻下吴彦祖,就是拿下金城武。在这三年里,王雄谈了三段恋爱,马兰勉勉强强,一段半吧,半段是人家介绍的,前前后后大半年,一段是中学时的男同桌,突然加了微信,聊着聊着见面,见着见着吃饭,吃着吃着看电影,后来马兰觉得这算恋爱了,就看着看着摸了摸,摸着摸着抱了抱,抱着抱着就自然睡在一起了。中学时,马兰确实喜欢过这个男同桌,干净简单,喜欢白衬衫。他们睡了三四个月,马兰突然有点厌恶起了他格子衬衫上的烟味了。正好男同桌外出培训了,马兰重租了房子。某天想起了这个男同桌,马兰去那个公寓楼转了转,他的房门前散乱着两个垃圾袋,一枚拆开的安全套袋子露出了一角,仔细看,里面还有一卷破了洞的女式黑丝袜。
马兰明白,她纠结的根本源头在于时间过去了三年。如果算上虚岁,她三十岁了。三十岁是什么年纪?三十岁,她外婆生了三个女儿,她妈带着她打酱油了。她讨厌这个年纪,没有哪个少女会喜欢自己的三十岁。在她二十九岁之际,她还傲得很呢,南京初婚平均年龄32岁,早呢。结果到了她的三十岁,人人在家闷了半年,她也是,出没得出,玩没得玩,火锅、K歌、温泉想起来,都是没劲透顶的玩意。半年后,解放了,干啥事呢?能干啥呢?多加鱼丸,唱过周董?没意思。
老妈子终于又给马兰找了一个。政府单位的,一米七,本科学历,90年。马兰感觉自己也不差,事业编,一米六三,本科学历,91年,关键是,她觉得自己颜值好歹也75分,去相亲是对不起上帝的一双巧手。女孩谁不想往上找?工作比自己好,家境比自己好,身高对得起自己,学历不能放松,年纪上,哪个女孩喜欢幼稚的男孩?毕业也六七年了,马兰把这个“好”的程度在逐渐调低。现在老妈子的这个,也就去看看吧。
王雄说万万不可。她说现在这个社会,女孩子傻,要感情重感情,男孩子精着呢,要房要车,就等着女方条件好,一口吞圆了。马兰说有啥办法,你不结婚有啥办法?王雄托着腮沉思了一会,说也是。最近王雄在南京不少相亲平台上注册了账号,照片是美颜的,资料是往好里说的,确实扑上来不少男的,歪瓜劣枣居多,扑来扑去的也多,好容易挑个中眼的,也不过是来打一炮。真他妈惨淡。王雄长叹一声,倒进了偶像剧的怀抱。
卜红唐的出现,让马兰重归了尘世。马兰喜欢卜红唐的小尾巴辫子。卜红唐是个细细净净的男孩子,柳叶的眼睛,玉葱的手指,碰了下他,他脑后勺的绒毛辫子就抖那么一下。马兰本来想把他当弟弟的,王雄先抢过来当了闺蜜。王雄给他介绍了兰蔻、欧舒丹、雪花秀等之间的区别,又带着他去逛街。几乎所有的营业员,都不认为他们是情侣关系。“我们之间太安全了。”王雄感到有些无趣。卜红唐耸耸肩,帮她把滑下肩头的背带拨好。“你喜欢吊带裙吗?”王雄把拨好的背带又拨下肩头。卜红唐看着她的肩头。
他妈的,王雄第二天和马兰说,他妈的卜红唐居然把我的蓝色肩带都看红了。
马兰喜欢卜红唐,因为她小姨去美国了,在外国生了个小表弟。马兰希望小表弟中文姓氏是卜,她想有个姓卜的弟弟。马兰没见过小表弟,不过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们家远房十八线的亲戚都开始热络地视频聊天。广东的每天报着靓汤菜谱,北京的埋怨沙尘满天,四川的嚷嚷着打不了麻将,江浙沪的都失去了包邮的特权。这个小表弟操着一口带方言的中文,大喊着“奶来姐姐”,毛卷卷的脑袋就想往屏幕前的她怀里扑。那么一瞬间,马兰觉得人类应该结婚。小表弟笑着闹着,跑上床睡觉了。马兰挂断电话,国内是白天。白天的爱情比不上夜晚的。马兰哀嚎一声,躺在被子上,天花板四四方方的像个白色的结婚证。马兰一个激灵,打电话给小姑,那个政府单位的一米七啥时候有空看电影?
一米七并没有找到合适的电影。大部分影院还关着门呢,他们俩吃了顿日料。马兰其实喜欢火锅、咖喱、烧烤之类的口味,一米七倒选择了日本料理。马兰吃了中华海藻,芥末章鱼,谈了些关于日本昭和时期的文人绯闻。马兰不知道居然有男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难怪他一米七,要是他一米六五,再瘦点黑点,他干脆当作家吧。马兰又愤怒地吞了一大口三文鱼寿司,这块三文鱼是鱼腹的位置,肥溜溜的,从牙齿间流下脂肪,像一个胖墩为自己的赘肉哭泣。马兰又夹起天妇罗,油腻腻,软塌塌。你二大爷的。马兰想去吃排骨锅了。一大锅高汤,堆到鼻孔底下的排骨肉,咬一口,嘎嘣脆。马兰强压着愤怒,咬了一口天妇罗,居然是炸蘑菇。操你二大爷的炸蘑菇。马兰被蘑菇味熏得眼泪快掉下来了。
马兰扑到了卜红唐的怀里,把一米七从一米二三骂到了一米六九。卜红唐拍打着她的肩膀,讲着张国荣和唐鹤德的缠绵悱恻。马兰说程蝶衣演得不错,卜红唐说段小楼是个大渣男,马兰说巩俐长得不错,卜红唐说那是菊仙,你看看她那个秋菊。马兰说菊仙和秋菊有啥区别?卜红唐说,一个耍男人,一个男人耍。马兰认为卜红唐说得对,这他妈就把一米七耍了。
在老妈子和小姑的撺掇下,马兰又努力地在心里把一米七加了两厘米。一米七二带她看了两场电影,吃了些江浙菜、潮汕粥、和牛料理,马兰看着一米七二细细密密地把一绺海参丝吸入了嘴中,居然觉得火锅、K歌、温泉真真是有意思极了。一米七二用筷子尖把冰层里夹杂的和牛肥肉臊丝挑出来,咀嚼完毕后,客客气气地结账,为马兰拉开出租车车门。马兰在出租车上和司机吵了一架,说后视镜太脏。司机说后视镜是他用来看路的,马兰就说她还想看一眼金鹰。司机说金鹰已经看不到了,马兰说,你说看不到了就看不到了?
王雄那边炸起了天花。她初中同桌初恋的表哥来南京找她了。这里面的故事要追溯到远古时代,她为同桌写情书追他的初恋,然后初恋劈腿了她的表哥。说哥也不是哥,人家是领养的。这个表哥说让王雄帮忙寻亲。王雄信了他的邪,结果栽在表哥身上,被他夺去了第47次初吻。
马兰喝着王雄买的黑糖啵啵茶,问她究竟想要什么名分。
王雄像个痴子似的傻笑:真爱。
卜红唐说,这段时间,哈姆雷特彗星即将撞上哈利波特彗星,一定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马兰问什么是不同寻常的事?卜红唐耸肩:反正不是你结婚。马兰捋着他的小辫子:要是把你嫁出去,为娘此生无憾。卜红唐靠着她的肩膀转脑袋:妈咪,人家要喝奶奶——
如果让马兰选的话,她不选卜红唐这个儿子。不是卜红唐不好,而是儿子像卜红唐不好。她愿意有个卜红唐这样的远房表弟,美国一个,中国一个。她可以看着他穿开裆裤,拉扯他小鸡鸡上的包皮,啪的一声,又回弹回去,一个哇啦哇啦哭,一个咯吱咯吱笑。她还可以看见他暗丢丢地给女孩塞糖果,写情书,然后躲在被窝里动来耸去,把被窝中央拱出一座小塔。她希望她有这么个表弟,那她必须希望她妈妈也有这么一个妹妹,那她外婆就必须再生一个小女儿,她太婆就会再拥有一个外孙女。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本来命运本该如此,她不会遇见一米七,也不会吃那块恶心死人的炸蘑菇。
卜红唐绕着马兰的头发丝,打了个黑色的蝴蝶结。马兰把玩着蝴蝶结,又透着其中一个孔打量着卜红唐。她突然好奇,卜红唐最后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这件事比马兰自己的婚姻都让她疑惑。红线最后都把他们和谁绑在一起了?马兰突然想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先从在后脑勺留一绺小辫子开始。不对,这件事应该从她的老妈子开始,去找一个有钱的帅哥,这样,她有钱又有貌,她老妈子也享受了人生,不会再逼着她结婚,让她尽情地享受自己的人生。所以,一切现在的问题都是以前的问题。
马兰搂着卜红唐在KTV包厢里睡了一觉。为什么是马兰搂着卜红唐?因为她醒来时,卜红唐的左手正放在离她胸部不远的胳膊窝里。马兰抖了抖胸部,卜红唐的手滑了下去,他转了个身,哈喇子垂到了马兰的脚指头缝里。马兰想起了她的中学男同桌房门前的黑色丝袜了,她很想看看自己穿是什么模样。
马兰的老妈子并没有放弃努力。她联系了一家相亲平台,准备让马兰去参加七夕节的交换情侣活动。马兰看了下条件,有“工作组”“房车组”“颜值组”“身高组”“学历组”“当地组”,马兰想了想,划掉了“当地组”,又划掉了“学历组”,又想了好一会儿,划掉了“工作组”,又过了一会,痛定思痛,哆嗦着手划掉了“房车组”,毕竟她老妈子家有房有车,现在她只能在“颜值组”和“身高组”之间选择了,颜值和身高如果非要选择的话,马兰自我想象了下,一米六的林志颖和一米八的郭德纲,到底选哪个?后来她觉得有趣的灵魂更重要,于是划掉了“颜值组”。
临出发前,马兰问王雄,愿不愿意陪她一起去?王雄说,她等着她的真爱接她回家吃水晶馒头呢。马兰问水晶馒头是什么东西,王雄耸耸肩说:王兴记。马兰觉得王雄的祖上确实姓王。马兰希望自己也有个远方亲戚叫“马云”。王雄不大乐意和她侃这个,匆匆忙忙挂掉了电话。马兰悬着手腕想了半天,她觉得七夕节历来都是好日子,牛郎织女在一起捉麻雀子。她心里头也扑腾扑腾地飞起了鸟。
套上鞋套,马兰思索了半天,决定去把卜红唐借走。他肯定被放在其他什么地方了——比如健身游泳池呀、瑜伽课堂啊、海边沙滩啦,感觉他宛如一册薄薄的诗集被塞进了一大捧白厚的书页里。马兰回忆着卜红唐的图书编号,想象着卜红唐内心里的第十八页到底写着什么内容。卜红唐大方地打开了自己的扉页,上面写了一行字:此人无银三百两。
见到一米七八时,这位方脸圆腮的一米七八仔细盯着卜红唐:你来挑继位人?卜红唐客气地淘汰了他。到了这位一米七六时,马兰主动介绍,这是她的表弟。一米七六看了会卜红唐,又看了会马兰:远房表弟?阔别了一米七八、一米七六后,马兰看到了她心里的最佳选择:一个臂膀宽阔的一米八二。马兰带着卜红唐靠近了他。他看着他俩走近,搂住了卜红唐的肩膀。马兰走到了一边,想看看电影的大结局。
卜红唐终止了试镜,他决定和马兰一起去找找张艺谋。前有巩皇,后有马皇后。艺谋去国外选地了,卜红唐很失望,安慰他已经和陈凯歌说好了下一部戏的女主角内定为她。马兰说要安排下档期。卜红唐打开手机通讯录,煞有介事地记下了几笔。
宛若上山下山,越往后,海拔越来越低。马兰已经丧失了兴致,坐在小圆桌前和卜红唐玩干瞪眼。正瞪着瞪着,一个让坐着的马兰感觉很高的男孩走到了他们面前:你们好,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斗地主吗?马兰觉得斗地主比干瞪眼好玩多了。男孩坐下来时,马兰觉得他比卜红唐都矮了一截。
男孩大大方方地承认,他是一米六九。六九先生说他是活动方那面的工作人员,主要来帮男女双方沟通交流联系方式的。六九先生之所以来这儿和他们一起斗地主,是因为他觉得马兰手上那副牌里的红桃皇后长得很像他的初恋。马兰问他初恋真长这样吗?你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六九先生托着腮思索了一会: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要追溯到远古时期……
马兰了解了六九先生的上下五千年。在商朝那会儿,初恋还是他的同桌,到了唐朝那会儿,他们牵着手去看电影,又到了宋朝那会儿,他们去了趟青楼客店,最后大清亡了之时,初恋去唱戏了,一个程蝶衣,一个段小楼,最后菊仙出现了,六九先生就告别了霸王。所幸,封建时代结束了,六九先生来到了新世纪,迎来了男性解放的新时代。
为了剥开六九先生脚上那层厚厚的白色纱布,马兰请他出去喝了杯星巴克。六九先生捧着手里的抹茶拿铁,眼里噙着晃悠悠的泪。于是马兰又了解了他在新民主主义时期的那段故事。在那个上海滩头,许武强和程冯冯相遇了,可惜,六九先生出现在了错误的时间。许武强用枪抵在六九先生的头上,六九先生逃脱了,让程冯冯挨了自己几枪。程冯冯就带着自己的枪口与许武强生活在了大上海歌舞厅。六九先生说得很动容,眼瞳里闪现着一个婀娜多姿的舞女身影。马兰听得连连落泪,她不知道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还有如此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愿意做一个顺应时势、恪尽职守的记者小马仔。
六九先生喝拿铁喝醉了,歪倒在马兰的肩头。马兰晃荡着他的胳膊,他还是不醒。总有人会为爱情买醉。马兰被这个男孩的深情打动了,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买一张票,坐在那里也好,站在那里也好,就想看看关于爱情的六九运动。六九先生似乎无心于战场,带着他的战俘马兰就跑:你想看蓝色多瑙河吗?
后来马兰才知道,多瑙河既是奥地利、斯洛伐克、匈牙利、克罗地亚、塞尔维亚、保加利亚、罗马尼亚的,又是摩尔多瓦、乌克兰和黑海的。这件事就有点棘手了:多瑙河到这里是蓝色的,到那里是绿色的,到了另一个地方,又是蓝绿色的。如何鉴别两种颜色之间的界限?就像黄色的海水与蓝色的海水交融处,我们应该精确到小数点第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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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山东文学》2021年第2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4期
庞羽,1993年3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南京大学。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和本刊选载。有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1世纪短篇小说选》《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等年选。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奖项。已经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