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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之果
来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 | 东心爰   2021年04月19日09:06

不得不承认,灭谛庵那口古钟敲响时,她感到了一种透摄灵魂的震颤。当然,佛教并不信灵魂,她,也并不信佛。她宁愿将这电彻全身的酥麻理解成细胞与声波的共振。

一声、两声,声声钟咽……

一缕、两缕,缕缕落发……

她站在昏暗的大雄宝殿前,讷讷望着那跪在佛像前的虔诚居士。

“……我理德,皈依佛竟,宁舍身命,终不皈依天魔外道……”

她的周围挤满了双手合十的善男信女,他们口中念念有词,那沉沉的低吟,仿佛与钟形成了和鸣。

“……我理德,皈依法竟,宁舍身命,终不皈依外道邪说……”

乌黑的发丝不断飘落,在居士的身后软软铺了一层。剃刀每次落下,地上的“尘”,便浓了一层,居士的“根”,便净了一分。

“……我理德,皈依僧竟,宁舍身命,终不皈依外道邪众……”

她能感受到外围人群的推搡……或许更多的人,是抱着一种猎奇的心态在往里涌,毕竟,三皈仪式,是难得一见的新奇。

她也能感受到手机的狂振……半小时前,她还在研究所,操作着“着床”实验最重要的一环,半小时后,却穿着无菌服,杵在大雄宝殿前,眼见另一个人,“净”去自己的六根。

心中,怒意渐升,她故意拨开了手机的铃声……

一众信徒投来鄙夷的目光,可她心系的那个人,却依旧未看她一眼。大雄宝殿那道高高的门槛,仿佛是一道无形的障,隔绝了尘缘,也灭却了人心。

仪式终于结束,跪着的人,转过身子,望向殿门的方向,仿佛看着她,又仿佛,只是看着众生。

她却忽然怔愣,一时竟没认出那曾多么熟悉的面容。

那人不过是,被剃去头发而已啊!

真的只是,剃去了头发而已吗?

那个人,是比丘尼理德,却再也不是,自己的母亲……

她浑浑噩噩地游荡在宏伟的毗迦罗卫荫蔽广场上,后知后觉的泪水早已风干。纵使她穿着与人群格格不入的无菌服,纵使手机播放着躁杂的铃声,却未有一个人上前打扰。可能,这就是佛的慈悲和包容吧,哪怕是对一个痴傻的疯子……

“封医生?封医生!”突然,一股滞力自衣袖传来。

封医生?她不喜欢这个称谓,听起来,像在叫一个疯子。但她更厌恶自己的另一个称谓。

她的神情一定很迷茫,虽然眼前的一对男女确实有些面熟。

“您不记得我们啦?五年前,您帮我们做过试管婴儿手术。多亏您精湛的医术,让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个女人一脸欣喜。

“是啊,今天是孩子的生日,我们特地到灭谛庵,还愿来了。”

那个男人一脸虔诚,“您是活菩萨,活的‘送子观音’!”

她想起了眼前的夫妇是谁——当年她曾怒斥这个丈夫,为何在妻子植入囊胚时,他不在手术室外陪护?妻子却说,不要责怪他,他去了灭谛庵,是为我祈福。

她也想起了自己曾经是谁——当年的“送子观音”,以精湛的医术,帮无数夫妇圆了孕育后代的梦想。可笑的是,这些父母每年会去庙宇还愿,却从不会向她这个手术的操刀人还愿。

而今天,为无数夫妻送去子嗣的她,却被度了众生的佛,度成了弃儿……

此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喂?泠月,你在哪里?……‘着床’实验,失败了!”

研究所与灭谛庵,仅一路之隔。

说是研究所,其实基本只剩行政部门。震灾后,政府花大力气改造老城,研究所的实验室逐步外迁至开发区。那里空间更宽阔,设施更先进。泠月的课题组,是为数不多的留守部门。

研究所腾挪出的地儿,划给了灭谛庵。新修的毗迦罗卫荫蔽广场,更宽阔,更气派。

只是刚跨过马路,泠月就发现了不对劲——大门口一片狼藉,未清的雪痕上,踏满了杂乱的脚印,标语牌横七竖八散落一地。这里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激战……

“有人朝二楼扔了燃烧瓶……”门卫对着警察气急败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泠月心下陡然一沉——二楼外墙一片漆黑,明显刚经历过火吻。那里,正是她的实验室!

“老楼的窗不是防弹玻璃,燃烧瓶一击就碎,煤油溅得到处都是,整个东南角都烧着了。”课题组的小刘一脸悻悻,“受精卵没来得及收回低温箱,实验就……失败了……”

那枚受精卵,是他辛苦培育的成果,基因经过重新编辑,理论上,能解决对人造子宫的排异。

“很多时候,实验成功与否,并不取决于科学本身……”泠月站在破碎的窗口,那里正对着燃烧瓶的投掷点,被弃的标语牌堆积如山,上面的字,红得刺眼——

“子宫的活路,女人的死路!”

“这个世界不需要女人!”

“嘿!你的孩子,正对着一台机器叫娘!”

……

泠月知道这条路阻力重重——技术的壁垒、人伦的悖驳、法律的真空……只是她从未想过,本是为将女性从生育的危险和痛苦中解救出来的人造子宫,最大的反对群体,却是女性自己!

数年前,科学院立项的当天,反对者报复性地渗透进贫民窟,渗透进劳动密集型工厂,渗透进郊野……

“没女人也能生孩子”、“男人再也不用花钱养黄脸婆”、“做女人没有活路”……

流言蜚语在社会底层不胫而走,恐惧感弥漫在那些依附于男人生存的女性周围,她们盲目地相信有人要抢走养她们的汉子,抢走老天赏的最后一碗饭……于是,各种撒泼打滚、悍妇骂街在研究所门口上演……愈演愈烈,最终成了暴力对抗。

难道女性的存在价值,仅为了生育,仅为了为妻为母?

小刘看出泠月的失落,他以为是因为实验的失败:“没关系,我还存了一枚胚胎,我们明天再试一次!”

“回去好好陪家人吧,明天,是初一。”

今夜,是除夕。

行政人员派完红包就下班了,门卫做完笔录也下班了,课题组的研究员纷纷与泠月道别,离开时都不忘贺一句“新年快乐”!

实验室,哦不,大概整个研究所,就只剩泠月一人。阖家团圆的日子,孤独之兽的叫声总会更加刺耳。她默默打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那里躺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为免暴力抗议的殃及,她已学会将珍贵的物件藏在安全的角落。

照片中央,是个俏丽女子,隐约能看出,比丘尼理德年轻时的眉眼。分坐她左右的两个小女孩,长着同样的面孔。

泠月和温星,同卵双胞胎的姐妹,她们降生的那天,也是观音菩萨的生日。当年护士抱着两个“粉团团”,笑着对母亲说,这么会挑日子投身的娃娃,将来啊,一定有福气。

小的时候,母亲总喜欢给她们穿同样的衣服,扎同样的发式。甚至连泠月自己都分不清,这照片上的小女孩,到底哪个是自己。只是光阴荏苒,女孩们终会长大。

泠月清楚地记得,那天她自祈祷中神游而出,看见跪在身旁念念有词的母亲和妹妹,第一次产生了某种疑惑。于是她用稚嫩却清亮的童音,对着母亲对着妹妹,也对着过去的自己,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跪?自那之后,再去寺庙,温星依旧随母亲跪拜着佛像,而泠月却更喜欢躲在佛像后,看着众生……

后来,泠月和温星考进了同一所大学,泠月进了生命学院,温星进了经管学院。泠月选择继续深造,温星选择进入社会。几年后她们又去了同一座大城市,打拼多年,泠月成了国内首屈一指的试管婴儿专家,温星成了著名跨国公司的中国区高管。

那时的两姐妹,光鲜而又充满成就感,她们大约真是护士口中所说的,有福之人。只是后来,一个男人闯入了温星的生活……

泠月一直认为,能娶到温星,是那个男人的福气。可婚礼间歇,她站在拐角,清楚地听到那个男人的母亲,对着七大姑八大姨宣扬,女人,就该以家庭为重,结了婚,就该放下事业,在家相夫,在家教子!

“你儿媳妇长得那么漂亮,钱挣得那么多,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年龄这么大,35岁了,孩子都不一定生得出。不会生孩子,娶她那有什么用?”

泠月终于懂得了,为何婚宴上的温星,待人接客,那么面面俱到,像极了她工作中时刻紧绷神经的样子,努力得让人心疼……

后来,也是一个除夕,她受邀去温星家吃年夜饭。

洗碗时,泠月知道了自己受邀的原因——妹妹悄悄问她,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自己快点受孕?

那时的泠月,正与干细胞课题组合作,通过基因扩增,将体细胞诱导成多能干细胞,从而为一些女性,修补受损的子宫。

一瞬间,她怔住了,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般,看着自己沾满洗洁精泡沫的手,和一池的油污。一如多年前,看着那跪在佛像前的亲人……

科技如此发达,可编辑基因,可定制孩子;可将体细胞诱导成干细胞,可用一片皮肤复制出一个完整的你!她甚至知道,有更先进的实验室,已部分培育出大脑皮层,构建起人脑的电信号通路。思维逻辑和记忆一旦被复刻,开启的,将是人类的永生!

自己每天揭秘着生命的密码,推演着永生的可能,而自己最亲的人,竟还在因自然受孕的低效率遭着婆婆的白眼?因生不出孩子,被定义成一个无用的人?

多年前,那种恍然大悟的冲击感再次袭上泠月的心。她终于懂得,为何众生不觉苦,而佛陀却将生死之流转,称为“苦海”。

只因众生的无明,只因佛陀的已觉。只因温星的惑,只因自己的知。只因佛陀在境界之外,自己,在人间烟火之外。

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声叹息:“妹妹,没有婚姻,我们也能过得很好。”

“泠月,或许你觉得我苦,但柴米油盐、家长里短,这本就是人生酸甜,本就是,生活……”

“噹……噹……噹……”隆隆的钟声将泠月从过往的遗梦中惊醒,人群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焰火一簇簇冲上九霄,琉璃般的火彩照亮了整个云际,也映亮了泠月的脸庞。

她来到那个破碎的窗口,风倒灌进来,她却不觉得冷。那扇窗正对着大门,也正对着,灭谛庵……

毗迦罗卫荫蔽广场上挤满了跨年的人群,即使是广场中央的枯树,也张灯结彩。那原本是长在研究所门口的千年古木。震后的第一个春天,人们惊讶地发现古树再也没抽新芽。市政本想将树移除,却被扩张中的灭谛庵设法保留了下来。

母亲曾讲过一个故事:佛陀三次坐于琉璃王的行军道路上,阻挡后者进攻自己的故土——毗迦罗卫国。那时,琉璃王问坐于枯树之下的佛陀,烈阳高悬,为何任其暴晒,而不寻一方有叶的树荫蔽?佛陀说,亲族之荫,胜于外人……

或许,正因了这层典故,这棵震灾的“罹难者”,成了新的文化地标——枯木荫。

今天,干枯的枝丫上,挂满了遮天蔽日的星灯。夜风猎猎,星灯随风跃动,一如树枯死前,翻飞的绿帆。

可树终究是死了,而佛陀,也终究没能挡下琉璃王……

“不可否认,因为漫长的孕期、产假和哺乳假,聘用女性确实会让公司承受一定的损失。另外育龄,同样也是女性事业的上升期。体外子宫技术,可以让女性的事业不再因产子而断档,让雇佣双方获得共赢,从而彻底革除女性在招聘中受到的歧视。”

泠月一身西装,英姿飒爽地坐在主持人对面,演播室的大光圈打过来,照得她熠熠发光,与实验室中研究员的形象派若两人。

“堕胎也一直是没有定论的伦理辩题。有了体外子宫,便是给了那些弃胎一个临时的家,一丝生存的希望。即使从胎儿健康的角度,我们也有理由支持体外子宫,它能避免母亲的不良习惯侵害到胎儿。医生也更容易进行监控,更早发现问题,优生优育。”

“但也有很多人对这项技术提出质疑。”主持人提醒道。

“试管婴儿技术诞生时,也同样遭受过的质疑。人们不是不接受技术,而是不接受自己做第一批小白鼠。”

“封教授应该清楚,如今外界的反对声甚嚣尘上,质疑不仅仅来自于科学界。更多的,是来自社会层面的担忧。体外子宫技术一旦成功,女性这一性征群体是否再无用处?世界是否将走向单一性别,即‘无性’?这势必造成整个社会结构的重新洗牌,而民众,似乎还未准备好迎接这一剧变。”

“历史上有哪次革命性进步,是等全人类都准备好后再夹道欢迎它的到来?我甚至相信,第一个学会用火的直立人,一定曾经被烫伤过。生物技术、信息革命、基础物理,这些都是支撑人类之树发展壮大的主干,是生产力这座根基。上层建筑应适应主干,而不是本末倒置……人类没准备好,就遭遇的事情,还少吗。就像是……”小刘注意到泠月嘴角的抽动,“地震……我们无法阻止地震的发生,只能设法让自己,让……亲人……在动荡,在剧变中活下来,不是吗?”

采访结束,隔音门被打开的瞬间,泠月才听到外界的抗议声,狂暴如拍岸的潮涌。

她在二楼的玻璃幕墙后站了很久,望着楼下一张张狰狞的面孔:“这里的玻璃,是防弹的吧?”

“可你的心,是肉长的……”

“不要以为你在岸上……”研究所所长一脸的恨其不争,“现在半个研究所都被你拖下了水。”

从电视台回来的泠月,刚进办公室就被一顿劈头盖脸。她知道所长的目的。

“搬去开发区吧,起码能远离纷争,那里设施也好,我不懂你固执个什么……”

为何要留下?为何要守着这老旧的实验室?

只有泠月自己知道,她守着的,不过一根细若游丝的风筝线罢了。

“你到底有没有把握?科学院虽批准了立项,但时间久了,压力终有顶不住的一天。生物科技,只有成功了,人们才会意识到这不是洪水猛兽;不成功,它就永远是人类头顶的一把悬顶利剑。人们恐惧的不是这把剑,而是未知……”

可佛说,一切都并非既往不变,一切,不过成住坏空……比如一个人,一个家,一座城……

两年前的那天,本该是温星一生最值得纪念的日子,生命的续曲,却戛然而止成了命运的终章。

泠月永远忘不了接到那通电话时的紧张感,仿佛即将诞育生命的那个人是她。她星夜赶到医院时,温星已经开了二指。

妹妹抓着姐姐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眼神浑浊而无助。

她对着男人声嘶力竭:“我恨你!”

男人却笑着说:“我爱你!”

而泠月隐隐嗅到了一丝的不对劲。

痛苦的挣扎整整持续了七小时……医生的语气渐渐从轻松变成了急迫,又从急迫转成了焦灼。

“产妇年龄较大,子宫颈部、会阴及骨盆的关节变硬,分娩时不容易扩张。而且子宫的收缩力太弱……”婆婆终于紧张起来,捏着医生的袖子不肯松手。而她原先挂在嘴边的话是:“谁还没生过孩子……”

“所以,剖吧!”泠月下了决心。

“一定要剖吗?还是顺的好……”

“再不剖,你孙子可能因为缺氧而变成脑瘫!”

“妈,你回病房吧,这里有我和泠月。”儿子发话了,温星的婆婆极不情愿地蜷回了轮椅。她三天前跌了一跤,轻微骨裂,在男人的强烈要求下住进了医院。

本来一切,都该很顺利的,直到……

最开始,只是密集的颤动,泠月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视野内的所有物件都飞快地脱离原先位置,互相碰撞着跌落地面……亲人的呼唤、惊恐的哭喊,瞬间被刺耳的玻璃碎裂声淹没。无数人尖叫着狂奔,却根本没人知道到底该逃往哪里。

产科在10楼,这里的震感远比地面强烈。

泠月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可指尖、脚下却碰触不到任何一个固定的物体。她努力凑向墙角的三角区,却只见墙壁晃动着远离自己……

一道道绿影鱼贯而出,手术室的门剧烈捭阖,犹如两扇大功率的扇叶,一下下冲撞墙体的同时,玻璃大片爆裂……

她的心漏了一拍。

“温星!温星还在手术室!”混乱中,她努力找寻那个男人的位置。只要那个男人听到她的呼喊,只要他去手术室为麻醉中的温星挡开下坠物……可她却分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不是错觉!

“裴远!”

那一声,撕心裂肺。男人回过头,泪水胀红了双目。

“对不起……”

那场地震,远比她当时以为的更加剧烈——8级,三十年不遇。

泠月永远忘不后来的事——她强稳着颤抖的手,为腹部已经划开七层的温星打进纳洛酮。那时撑开器还架在子宫的切口,羊膜囊还未取出,医疗器具洒落一地,泠月甚至找不到缝合用的羊肠线……

地震在她们找到逃生通道的时候停了,可还会有余震。她背着温星,一步步踏下10层楼梯,这里堆满了仓皇逃窜的人们丢弃的各种物件,断电后的昏暗,让泠月步履维艰。她将舌头咬出了血,逼自己保持清醒,看清脚下的路,保住背上的人。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楼下了,我给你找张轮椅,就没那么痛了。”没有羊肠线,温星的子宫并未缝合,泠月临时找了条止血带,为她绑住腹,可每个动作,都伴随着一次撕扯。泠月知道注射了纳洛酮的她,现在有多痛。

“我和裴远,是在你的研究所门口初遇的……那天下着雨,我在那棵古树下等车……”温星的声音,在耳边,细若游丝,“裴远看见我,对我说,姑娘,雨天不能站在树下,我有伞,你过来……我便真的走向了他,这辈子,再不曾离开……”

“休息会儿,但别睡着,我们马上就到了……”泠月的腿下有液体滑过,一片冰凉。她知道,那是生命在悄悄流走……

“……泠月,你知道吗?刚才你站在手术台前的样子,我以前……梦见过……”

这是温星的最后一句话。

葬礼有一些草率,毕竟工作量一下子翻了好多倍,谁也不能太苛责谁。

裴远依旧站在主人家的位置。他做出了选择,是救自己的母亲,他并没有错,谁都没有错。

“怪只怪儿媳妇今年犯太岁,年初么出车祸,现在又……”裴远的母亲站在亲家母身旁,仿佛在安慰亲家母,又仿佛在安慰自己。毕竟亲家母失去了女儿,她失去了孙子。

自那日起,母亲便食起了斋,当起了在家居士。说是为温星积福,愿她来生,能投个好人家。

而泠月递交了“体外子宫”的课题申请,永远告别了熟悉的育胚台。自此世上,再无“送子观音”……

“古印度有个特叉利国,国王有十位王子,每位王子治理一个小国。老国王身边有名奸臣叫罗瞰,他见国王老去,便起了谋逆之心。在杀死国王王后以及九名王子后,罗瞰剑指最小的王子——修婆罗提致……子宫内膜偏薄,厚度3mm,腺体稀疏,腺管窄直……”

泠月戴着VR眼镜,她的手指不断屈伸,控制着无线内窥机器人。微型机器人此前被注射进子宫实验体,现在呈现在泠月眼前的,是360°子宫内景。

“……再加雌激素和孕激素……修婆罗提致治国有方,得各路鬼神敬重,于是一名夜叉现身警告,让修婆罗提致得以及时携家眷出逃。但仓皇间他们误入歧途,粮尽水绝。修婆罗提致怜爱唯一的儿子,便打算杀掉妻子,与儿子分食……”

“咦~”小刘发出嫌厌的声音,“你小时候母亲就给你讲这?”

佛教的本生因缘故事,是泠月儿时的睡前故事,稍微长大一点,便成了睡前读物。一开始,她只是觉得诸如“尸毗王割肉救鸽”、“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典故过于血腥,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能读出不同的内涵。但不论故事内核怎么变,自己心境怎么变,故事中自始至终萦绕的对女子的轻视和敌对,最终异化成为了泠月心中对佛学的轻视和敌对。毕竟佛陀常告诫比丘们,女色是蛇、是魔。于是要取九色鹿皮毛的,是爱美的王后;逼得乞食沙弥自杀的,是春心萌动的少女。美变成了罪,繁衍变成了恶,子宫,变成了不洁之物……

人造子宫悬浮在浸满营养液的培养棺中,此时并无胚胎孕育其中,它看起来像梳了两只辫子的小拳头。便是这样一个不洁之物,终有一天会努力胀大自己的二十倍,去包容另一个生命。而5个月前,它还只是一副3D打印出的光秃秃的纤维骨架。后来,干细胞被移植到生物纤维上,经过不断诱导和培养,干细胞渐渐分化成了血管、结缔组织和子宫内膜。5个月后,生物纤维彻底降解,融合成了机体的一部分。

泠月摘下VR眼镜,站在玻璃棺前。眼中,是人造子宫,也是自己的倒影。

它,不洁吗?

除夕过后,当所有人还在享受与家人团聚时,泠月取出另一枚改造过的囊胚,独自开始了“着床”实验。她每天监控着胚泡的发育,看到胚泡附着在了“子宫”壁上;看到只有一个细胞厚度的滋养层发育成胎盘;看到胎盘上蔓延满细小的网状血管;看到胚泡内叠成管状物;看到即将形成心脏的那团肌肉细胞;看到第一个心细胞开始收缩,一系列连锁反应下,一颗透明的小心脏开始了跳动。这一跳,便是一辈子。

可胚胎却自那天起,停止了发育……

那天,泠月戴着VR眼镜,盯着“子宫”内的一片死寂,默默坐了很久。她并没有悲伤的理由,囊胚发育失败的案例她过去做试管婴儿时就曾见过多次,真正的子宫植入尚且有风险,何况眼前的,不过一层简陋的子宫内膜;膜内,也不过一枚被编辑过的实验品罢了。

可她第一次看到一颗幼小的心脏,在她眼前停止了跳动……

再回神时,她已身在灭谛庵内。这天是正月十五,大雄宝殿内人头攒动,广场上香火鼎盛,远远飘来的烟尘,竟有点呛人。

她自觉地退到人流之外、佛像之侧,望着一队又一队善男信女,托着硬币,前赴后继地挤进大雄宝殿,争相跪匐,将一辈子的心愿一股脑儿抖落给佛,留下三个响头一炷香后起身。接着又顶上来下一波人。格式化得如同一套自动流水线。

本是佛门清净之地,却成了世上最欲念横流的地方……

“施主,上柱香吗?”

熟悉的声音……当她们看清对方的面容时,都略微吃了一惊。

泠月这次没有拒绝,她接过比丘尼理德手中的香,插在了门庭冷落的罗汉像前。

理德有一丝的动容,她小心试探道:“施主,有所求?”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本生因缘故事太过血腥,一直不理解为何为求佛法,婆罗门甘愿舍身喂罗刹鬼,虔阇尼婆梨王甘愿在身上剜千孔,燃千灯。稍微长大一点,我懂得了他们的做法,大约与‘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一个道理,只是文化不同,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毕业后,我进了生科研究所,帮不孕的夫妻圆当父母的梦。我很爱我的工作,爱那种揭示生命奥秘的感觉。那段时间,为了增加囊胚的存活率,为了减轻取卵对女子身体的伤害,我废寝忘食。因为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意义,认为我和婆罗门,和虔阇尼婆梨王一样,是在造福业。直到我无意中参加了一场佛学讲座,在场有听众问法师,佛教是否反对节育?法师说……”

泠月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不知觉地,她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法师说,如要节制生育,须在精子尚未进入卵子之前,一旦形成受精卵再节育,即成堕胎的杀人罪……”

她转过身,眼眸通红:“之前我有心底一直有疑问,为何后来你只带温星去谒佛,再不问我要不要去……是因为我一直在杀人,一直在造杀孽对吗?你觉得我罪业深重,觉得我不洁是不是?”

为保最终的成功率,医生通常会多取几颗卵子,多养几管囊胚。可最终得以被植入母体的永远只有最质优的两枚。求子心切的夫妇只看到最终的成功,却看不到背后的无数次失败,无数个被丢弃的胚胎。泠月一直在尝试逃避那场讲座的记忆,麻醉着自己,病人的笑容,生命的奥秘比什么都重要……可永远有病人在饱尝得子的喜悦后,欢欣地尊她一声“送子观音”……

她恨透了这个称谓!

纵有千言万语,可最终从理德口中凝出的,却只有一句:“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一股怒意横贯胸口,仿佛要将泠月的心压出了血……原来自己付出的,自己伤痛的,自己于苦海中拼命挣扎的,在那人眼里,不过一句无关痛痒的“阿弥陀佛”?

“你说过,你潜心礼佛,是为超度温星,为她来世投身,能找个好人家。但温星已死,中阴身四十九天已过,该往生的已经往生,该了解的业已经了结了两年!那你为何突然出了家?你失去女儿心里难过,你为求内心的平静而选择除五蕴闭六根。你自己清净了,可你还有家人,还有我啊!我没有除五蕴闭六根啊!你遁出凡尘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不断有人从她们身旁借道,打卡似的找寻下一个可助实现愿望的高位菩萨。可又有多少人真正行善业造善缘了呢?他们所谓的努力,不过是将刚被捞上来的鱼龟重投放生池,不过是为这座城市徒增PM2.5……

泠月再也受不了人群的挤兑,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宏伟的大雄宝殿,对着光鲜人群中略显灰暗的比丘尼,只撂下一句:

“你根本不是在度化温星,你不过是在度化你自己罢了……”

回到实验室的泠月,将死亡胚胎连同粗糙的子宫内膜一起扔进医疗废物箱。如果“人”是从受精卵开始,那么受精卵,就要从“子宫”开始。过去她从来都将子宫的意义理解成诞育生命的工具,却根本忘了,子宫,就是生命本身!

她调来最先进的3D生物打印机,从搭建纤维架开始,培育起一个完整的子宫。

五个月后,隔着玻璃棺,泠月摘下VR眼镜。眼前悬浮着子宫,还有自己的倒影。

她们不是不洁之物,而是,伟大的生命!

一周后,小刘完成了子宫激素水平和内膜厚度测试,一枚全新的受精卵从液氮仓内取出解冻,泠月亲手将它打进宫腔。

“这枚囊胚啥时候培育的?没找到精子和卵子的捐献记录啊,不知道有没有遗传病学……”

“是子宫的克隆体。”

“什么?”小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子宫和囊胚,是同一套基因,同一个‘人’……”

工作的空当,泠月喜欢坐在研究所的湖边亭中,吹着和煦的风,望着粼粼的波。方便的话,她还会带上一小袋面包。湖的另一头,连接着灭谛庵后门的放生池,时不时有些幸运的鱼龟,会突破放生池的网坝,逃到这方更大的天地中来。

这片湖的位置怪异,处于老城的高处,不类天然水路的走势。湖的来历,没有研究员说得清,倒给了门卫大叔吹牛皮的空间。

他总喜欢问刚来的博士:“你知道这湖的来历吗?”

当博士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门卫大叔便很得意:“嘿!别看你们一个个都是高知,这世间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接着大叔娓娓道来:“相传啊,这湖唐朝时就有了。武则天自认是《大云经》里的菩萨转世,于是大兴佛事。灭谛庵便是那时候建的,本来庵里还有座塔。这汪湖水啊,就是造庵和塔的时候取土的地儿……”

如果博士们露出质疑的表情,大叔还会再加上一段,妄图把故事说得更有板有眼。

“你们不信?那看看门口那棵树,有千年了吧……相传是当年灭谛庵的一位住持,常在湖边结跏趺坐。她俗世的女儿可怜母亲被日晒雨淋,便在湖边栽下一棵树。亲族之荫,胜过旁人呐……可女儿不知道,母亲已出尘,感觉不到日晒和雨淋。母亲每每依然坐于树下,并非求树荫蔽自己,而是让树,荫蔽女儿的一片孝心……”

博士们看看树,又望望湖:“瞎说,那树与那湖,相隔那么远,伴着树,又如何同时伴着湖呢?”

“沧海桑田,今天的湖,就一定是当年湖的位置吗……亏你们肚子里那么多墨水,这道理都不懂……”

编故事嘛,门卫大叔总能赢。科研人员讲理据,门卫大叔只求开心。可他却服一个人,就是泠月。

他总说,这姑娘嘴皮子厉害,斗不过。有次下雨的时候,姑娘没伞,躲在树下,隔着雨帘跟他辩湖与树的来历。姑娘不像其他科研人员那么死板,而是天马行空了跟他瞎扯淡……要不是后来被个帅小伙接走,他这大戏真得就此拆了台……

只是大叔不知道,那个曾与他天马行空的姑娘,已经走了三年了……

湖本是灭谛庵的湖,今却成了研究所的景;树本是研究所的树,今却成了毗迦罗卫广场的招牌。研究所和灭谛庵,到底谁争了谁的湖,谁夺了谁的树。就像这湖与树的来历,就像这世间的纷纷扰扰,再无人说得清。

泠月坐在湖边,喂着鱼龟,想起了温星,想起了母亲。昨天所长又来找她,说的还是那套理,末了不忘再问一次:“你到底为什么不搬?”

为何要留在这里?她编了很多理由搪塞,可真正心里的,不过一炷香、一扇窗、一缕风筝线……

手机突然响起:“喂?泠月,胎儿指标有点异常,你快回来看下。”

仍是那具玻璃棺,可棺中漂悬的子宫,却已经胀大了数倍,在深黄色的包裹膜下,子宫透着微红,犹如一颗半熟的肉桃。

泠月看了看显示屏上的数据,并未慌张,仿佛心中已有对策。小刘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

“那个,”小刘的表情有些尴尬,“我爱人现在在手术,刚才岳母电话来,说她要去灭谛庵求佛祖保佑,让我替她到医院盯着……算了,不去了,反正有我丈人在……”

“去吧,丈夫该在。这里有我。”

“那我就……”他见泠月眼神坚定,似乎确实不需要他。

“小刘——”泠月却突然将他叫住, “旁人的祈福,仅六分之一回向被度之人。还是要被度之人自己……”欲言又止,翕动的嘴唇终只吐出一抹自嘲,“算了,你快去吧……”

实验室静了下来,只听到交换液的水流声。

泠月坐在操作台前,棺中的子宫悬于头顶,仿佛是双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她提起针头,扎进自己的臂弯……

被抽出的有机质经分离、提取,过导管输入了羊膜囊。

直到显示屏上的红字重又回归了绿色,她的心才真正舒了一口气。恰在此时,水流之下,子宫似有微微颤动,那光滑的宫壁上,隐约显出一道轮廓,竟是只——小手的形状。

泠月心下一震,她伸出手指,触向那只小手的位置。虽隔着玻璃棺和交换液,可她分明能感到那丝柔软,那种生命特有的温暖。

她的另一只手不知觉地抚在了自己的腹部——多年之前,那里,也曾真实地孕育过一个生命。刹那间,我嗔、我执、我障、我痴一时绞缠,犹如万千道破闸之水纵横冲涌,终化作夺眶而出的汩汩泪流……

悔恨吗?对谁?又为谁?

突然,迷蒙中一道黑影劈盖而来,一把抓住泠月的手臂。

“你在干什么?”望着操作台上的针腔,他心下一沉,仿佛瞬间明白了一切,“子宫和胚胎的基因,来自同一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

捏着基因对比报告,小刘在湖边找到了泠月。

“博士刚毕业时,我有过踌躇,进研究所是不是我想要的?儿时心中有梦,成长却只教会我现实的残酷。实验就是孤独的试错,若出不了成果,一辈子便是伴着青灯古佛。”他望向泠月的臂弯,袖口已经挽下,遮住了触目惊心的满满针孔,“可说到底,这只不过是一次实验,我们的路还很长,你又何苦……”基因报告上一行鲜红的结论,火舌般灼着他的手,“……拿自己当培养皿。”

子宫、胎儿,都是泠月自己的克隆体,一如同卵双生的妹妹……

“子宫虽是真正的子宫,但很多东西,是孤立的一个子宫给不了的。”

“激素和免疫蛋白吗?可我们一直有给胎盘输送……”话还没说完,小刘突然恍然大悟,“你终还是用了那个方案!”

胎儿与母体,时刻通过胎盘进行着物质交换,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如同隔着长长山洞的一问一答。母体根据胚胎的发育调整激素分泌,而怀胎十月后的分娩发动,实际就是胎儿免疫系统成熟后对母体的排异。

可实验室里的胎儿呢?仿佛“山洞”边只有胎儿孤独的呐喊,另一头,却无人倾听,至少小刘曾是这么以为的。

但胎儿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合成器输入的激素、免疫蛋白,一直在小家伙体内完美地被接纳并达成某种平衡,仿佛实验从一开始就在每个关节上卡准了正确的给药时点和用量。小刘不是没有过疑惑,但他宁愿将这种异乎寻常的顺利理解成泠月高超的技术和奇迹般的好运。

他望向泠月的腹部。那里,应该植入了一个应答器吧,另一头链接着的玻璃棺的数控中心。应答器时刻将胎儿的发育情况反馈给泠月的身体,从而“欺骗”她的大脑,对胎儿的“呼唤”做出应答,并将应答结果复制给玻璃棺的算法系统,从而为胎儿提供精准给药。

这是一场真正的人体实验,除了没有一个真实的胎儿存在于泠月子宫内,其余的一切,她都和一个正常的孕妇无异。而胎儿虽在体外,却其实从未离开过“母亲”。

“只是有时碰到复杂化合物,合成器难免无法及时调配,所以你就直接从自己的血中提炼……”小刘终于知道,为何泠月的臂上,有满满的针孔,“泠月,其实我们可以招募志愿者的……”

“志愿者不可能像我这样时刻陪在实验室。任何的差错,任何的懈怠,都可能造成胎儿的死亡。虽只是一个实验品,可毕竟,也是一条人命……”

“真的,只是这个原因吗?”他曾见过泠月独自在办公室中,望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黯然神伤的样子。也知道为何对这场实验,泠月会倾注所有,努力到近乎偏执。

“不说我了。你怎么会突然回来?手术顺利吗?”泠月勉强挤出笑容,她只想转移话题。

“岳母突然打电话来,说她会回医院,所以让我不用去了。”

“为什么?”

“坊间有传闻,说灭谛庵的枯树代表了亲族之荫,所以她买了香去树下祈福,却在那里,遇见了位拾香的比丘尼。比丘尼对她说,佛教不相信有任何神祗能够赦人之罪,也不相信罪能因祈祷而有所转移。就像诵经超度,并非诵经本身有超度的功能。被度之人能否得度,只取决于他自己业识的感应。佛无度人,业者自度。所以,与其在枯木之下焚香,不如回医院去,让病中的女儿知道,母亲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庆生日这天,泠月带着风铃花,去了墓园。

“……记得小时候,你说生日,是母难日,做女儿的怎忍欢庆?于是硬将庆生的时间提前了一天。可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只是垂涎那家新开蛋糕房的蛋糕,想提前一天尝鲜罢了……”

“……从前庆生日,都是我们与母亲三个人过,可现在,我就只有你了……”

“……胎儿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降世了,她对我很重要,对这个世界很重要。你在天上会保佑我,保佑我们的妹妹对吗?”

“泠月?”

似曾相识的男声,令她的心滞了一秒,回头望向声音的源头,却见一个男人,怀里有束风铃花,还有……

裴远?

震后的第一个除夕,他拎着两提西洋参探望了母亲,那是泠月最后一次见他。后来,听说他的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他张罗起相亲,“灾后重建”顺利展开,不久泠月就接到了裴远再婚的请柬。请柬上印着可爱的粉色爱心,打开后自动投射出新人的全息婚纱照。满满的幸福感扑面而来,随之一起扑面而来的,还有新娘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

泠月将精美的请柬丢进病理性废物回收箱,箱内满是人体废弃物和动物尸体。她拿起手机编辑了条信息给裴远,算是礼貌的回复:“婚礼不去了,祝你人畜兴旺,”

“五骨丰登”四个字终是憋住没发……

那是她关于裴远的最后一点消息,从此再无半点音讯。曾经至亲的两个家,因温星的离去,重成了彻底的陌路人。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他,只是他的怀里除了花,还有个……待产包?

泠月猜到了半分。

“夫人要生了?”

“这个吗?”裴远看见泠月的眼神,“是三年前的待产包,当年走得急,落在了家里。”

“哦。”

“明天是小月的预产期,我找待产包的时候,找到了三年前的这个,今天带过来,想烧给温星……”

小月,是裴远现在妻子的名字,明天,将是她和裴远孩子的生日……可同样也是温星的生日,不知以后裴远为孩子庆生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前妻……

泠月心中一阵酸楚,眼眶中已是抑制不住的迷蒙,她转身想要离开……

“泠月……”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孩子即将出生,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为人夫为人父,最重要的是坦诚,所以今天我来了这里,想对温星坦诚一切……你在这里,也好……”

心血猛得一涌,冲得泠月几乎晕厥。

“一切已经过去,你我不能永远活在愧罪的阴影里,不敢面对真相,面对温星,面对自己……”

往事潮水般席卷进泠月的脑海,一帧帧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是被她埋在心底的秘密,比那场讲座埋得更深的过往。

四年前,她的科研成果获得全国一等奖,庆功宴上,从来滴酒不沾的她开心地多喝了两口。她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朦胧之中,听到温星让裴远护她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时,她感受到一个温暖而厚实的肩膀,听到静谧之中,断断续续的浑厚男音:

“……是在医院里……那次我去病房探望朋友,却见一个女子被人群簇拥。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柔嫩的手紧抓着她的长发……我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笑容……隐约之中,我听到人们喊那个女子——‘送子观音’……”

“……我辗转打听到女子的工作单位,抱着忐忑的心想去碰碰运气……那天也下着雨,我远远看见那道令我魂牵梦萦的身影就躲在树下,于是我走上前,对她说,我有伞,你过来……她便真就走向了我……”

裴远和温星的初遇,美得像个童话,只可惜,王子和门卫大叔,犯了同样的错……

错误本该就此打住,直到……

“……不能永远活在愧罪的阴影里,不敢面对真相,面对温星,面对自己……面对母亲!”

母亲?!

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你对着温星忏悔就算了,不要牵扯上母亲,不要告诉她,我求你……”泠月眼角通红,抓住裴远衣领的双手,却没有一点气力。

“对不起。人终是要面对。”

只感到天旋地转。

“你跟她,说了什么?”泠月的唇,一片青紫。

“全部……”

“我不信,你对温星见死不救她恨透了你,她不会见你,她已经遁入空门,她不会见你!”一字字一句句,都仿佛是在自欺欺人……

“我在她受戒前,见的她。她受戒的,前一天……”

五雷轰顶!

根本不是在受戒前一天他见了母亲,而是母亲在见完裴远后,选择了受戒……

身体无比的沉重,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彻底栽倒了下去……

四年前的错误,本该就此打住,直到……半个多月后,泠月敏锐地觉察到了身体的一丝异样……

她怀孕了……

她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内,那里没有监控……一根胚胎注射管深入她的子宫,不过里面不是胚胎,而是刮宫机器人。她戴着VR眼镜,手指不断屈伸,操控着微型机器人扫描子宫,她要找到那枚被诅咒的胚胎,然后……

突然,一道浑厚的天音透彻脑海:“如要节制生育,须在精子尚未进入卵子之前,一旦形成受精卵再节育,即成堕胎的杀人罪……”

仿佛瞬间回到了那场讲座,法师的话如同一道命咒,令听众全部化成了凶恶的罗刹,铺天盖顶地向她卷来……

再回神时,泠月的眼前,标记着一个被VR成像镜放大的区域——一颗近乎透明的“泡泡”附着在子宫壁上,隐隐有一些枝状血管,已经深入宫壁。那是种子在为扎根努力,是生命在为生存拼搏!

如果说试管中受精卵的废弃是物竞天择,那眼前受精卵的割除就是纯粹的屠杀。

她要手刃,自己的孩子吗?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快点受孕?”她的耳畔回荡起温星的声音,想起温星渴望的眼神,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一模一样?!

温星与她有着相同的基因,在生物学层面,这枚胚胎,同样也可以是裴远与温星的孩子。而且没有任何检测手段,可以发现这其中的猫腻!

“屠刀”快速下落,泠月干净利落地剔去那枚胚胎,装入了液氮急冻箱。她怀孕19天,此时的胚胎,正如试管婴儿实验室中,5天期的囊胚,这种胚胎,植入子宫后有着最高的成活率。

她从未如此感激科技的力量,也从未如此感激这种力量被掌握在自己手中。

既然命运在自己手里,那为何要跪?

科技一点点赋予人类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人类从蒙昧中觉醒,渐渐屡直了自己的膝盖。一切的错误,都可以被科技及时制止,甚至因祸得福!

泠月将想法告诉了裴远,他们精心设计了一场车祸,将温星送上手术台。泠月亲手将胚胎打入温星的子宫,一切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那场地震……

“……泠月,你知道吗?刚才你站在手术台前的样子,我以前……梦见过……”

那不是梦……

醒来时,泠月发现自己躺在墓园的医护室内,裴远守在她身边。

身子有一些无力,但她努力站起来,她要去见一个人,一刻也不能等。

“泠月……”

不管不顾地,她挣脱开裴远那令人厌恶的双手,跌跌撞撞逃出医护室……

裴远拎起她的包,准备追出去,却突然瞥见床单上,一抹触目惊心的鲜红。

包里的手机不停震动,他接了起来。

“喂?泠月,你在哪里?胎儿胎心异常,快不行了……”

拖着残破的身躯,她回到市里,却未去研究所。庵门5点就闭了,香花券售卖点已被抵上了玻璃片,整个灭谛庵,封得如一只密不透风的铁桶。5点前广纳百川,5点后不似人间。

“开门,我要见理德!让我见理德!”她用尽全身的气力叩着高门之上的铜环。

“你度的根本不是温星,你度明明是你自己!”

她何其的残忍,竟说下那样的重话……

为何母亲会在震后两年突然遁入空门?她心中不是没有疑问,却从未深究原因。她责怪母亲嫌她杀业甚重,却从未给母亲辩驳的机会。她偏执地问母亲和温星,你们为何要跪?却从未尝试了解,亲人求的,到底是什么!

温星早已往生,母亲度的从来不是温星,更不是她自己,母亲度化的,是泠月,一直都是!

她自以为掌握了科技的力量,自以可以将一切错失弥补得天衣无缝。只可惜,她的每一次侥幸,每一次逃避,都在背后累积成一部厚厚的业债。

科技,补得了一时的得过且过,补不了一世的缘业因果……

“求求你们,让我见理德,让我见我的母亲……”

模糊的泪眼,哽咽的声音,她感到身子越来越重,身下一片冰凉,仿佛回到当年,那条昏暗的逃生道……

血?

孕妇的剧烈情绪波动会激发肾上腺素分泌,引起异常宫缩。而她,没有关闭种在腹下的应答器……

手机!她疯狂搜索着身上的口袋,周身如扎染般被印下道道血痕。

突然,一抹亮光映入她的视线——一块巨大的液晶屏,架在云梯上,正从研究所的内院缓缓升向中天。屏幕上播放的,竟是她实验室的内景。此时无数身着无菌服的研究员穿梭于其中,场面一片焦灼……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甚至对首例人造子宫产子进行直播本就是她的提议。她要让全世界看到,诞生的是正常的孩子,而不是狰狞的怪物。科技能造福人类,它不是洪水猛兽!

直播设备和巨型屏,提前备在了研究所,可预产期,本该在六周后,而不是今天……

“孩子?妹妹!”

巨型屏,如一面鲜明的旗帜,向整个人间昭示一种全新的生命即将降临。消息迅速传播开去,如一石激起千层骇浪,那些出于各种目的而蠢蠢欲动的暗涌,从各个角落奔腾而出,扑向研究所……

灭谛庵大殿中,则是另一番繁忙,比丘尼们穿梭其间,布置着供养佛祖的香花与法器,住持准备了崭新的功德簿去记录善男信女的名字。今夜子时,这里将举办一场隆重的法会。

“随我去取点香油吧。”住持对比丘尼理德说道。

不似人间的灯红酒绿,入夜后的灭谛庵一片寂冷,庵门一闭,这方小天地,就仿佛回去了千年以前,剩下的唯有青灯古佛……

可今天却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鼎沸的人声,越过高墙,从毗迦罗卫国荫蔽广场一路透进灭谛庵。

“外面怎么了?”理德不解。

“一切皆是唯识所现,六根未净,才见六尘苦海。弃去五蕴,便四大皆空……”

突然,伴随一声啸响,一簇火焰击发而出,越过灭谛庵的头顶,直冲研究所而去。

“焰火怎么横着放?”另一位比丘尼嘟囔了句。

一丝不好的预感自理德心中升起。只见焰火一路破空,狠狠地扎进一个更亮的方块,而那个方块,竟是面屏幕?

紧接着第二簇……第三簇……天被划破,道道血痕!红点伴着刺耳的啸叫,拖着长长的火尾,稳准狠地钉向同一个目标。而那快被烟斑淹没的屏幕,并未熄灭,它坚挺地屹于中天,固执而忠贞地呈现着实验室内一个又一个忙碌的身影。

“泠月?”

未等住持反应,理德直冲灭谛庵的大门。

“理德!”

“既是佛祖慈悲,如何能对人间苦难置若罔闻?”

青灯古佛,庵中一日,人间千年,已变了天!

厚重的桐门一开一阖,墙外的嘈杂如失去屏障的潮水,一下子将母亲浇透。

她这才发现通向研究所的大路已被辆辆警车牢牢控死,无处释放压力的人群涌进毗迦罗卫国荫蔽广场,如熔岩般朝研究所漫去。

“不要去,求你们不要伤害研究所的人。”母亲合十着双手,苦苦哀求着愤怒的人群。

“不要去,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女儿……”她的哭诉就像那灰色的戒袍,和这个世界都格格不入。她不断被挤兑,又不断被淹没,仿若沦落大海的灰色墨滴。

“不要去,求……”突然,她停止了哀求,朝着广场入口的方向,再不迟疑。

那里,是整个灭谛庵的入口,买了祈福香的善男信女,会在火鼎处将香点燃。而此时,火鼎周围亦围满了人,但他们不是善男信女,而是发射火焰弹的人,是伤害她女儿的人!

路过枯木荫时,母亲一把拾起树根处那一束束屡禁不止祈祷香,将它们全部伸进了火鼎。香全部燃起,熊熊犹如焰炬。

她一路奔跑,一路将高歌愤慨的人群甩在身后,她跑到枯木之下,将所有的火,狠狠撒了出去……

那棵死了三年的树,就是曝晒了三年的柴,只需一点星火,就能将世界整个吞没。她每天拾香,每天将蒙昧的信众劝返,却未曾想到,今天,终是自己亲手了结了那纠缠了三年的最后一点执念……

瞬间,热浪奔涌,火舌腾燃,红光追天而去,空中的云,灿若朝霞,地上的砖,彤如窑烧。千年古木,粗壮的干,虬错的枝,顶天盖地,它燃起的刹那,如八炎火地狱的魔,挣脱业的枷锁,咆哮着荼毒人间……

整齐的号子顿时变成仓皇的嚎叫,赳赳人潮,如被开水浇烫的蚂蚁般惊散逃窜……

一整队防爆警察在研究所门口严阵以待。门卫大叔手持条凳,指挥着警察与暴徒的对峙,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裴远站在门卫的身后,焦急张望着狂躁的人群。他之前被警察拦住,但在对门卫出示了与温星的婚纱照后,立即被当成了自己人。

“泠月!”一道虚弱的身影刺入裴远的视线,他拨开层层防线,揽住几乎倒地的泠月。

“带我去办公室,”泠月的一张脸,几乎褪尽了血色,“快!”

屏幕上是实验室实况,她看到助手们架起手术台,看到助产士布置着一件件手术用具……看到所长严绷的面孔,看到小刘紧锁的眉头……

为何要实况转播,为何要全世界亲眼目睹一个婴儿的降生?

婆罗门舍身喂罗刹鬼,虔阇尼婆梨王在自己身上剜千孔,燃千灯。朝闻道夕死可矣,可一人踽踽独行有何用?众生蒙昧于苦海,佛陀孤灯枯悬有何用?能救众生的,是星星火,是万点烛,是涅槃后重回人间的菩提萨埵!

她要将种子播撒出去,以一瞬间人们心底的震颤,来仪式性地宣告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回到办公室的她,径直扑向桌子最底层的抽屉——那张泛黄的全家福下,赫然躺着一只漆黑的恒温匣。

所长闻讯赶来,他挤在门口,心“咚咚”直跳,犹如等待一道奇迹,等着泠月亲手开了那个匣子。

却空空如也!

“不可能……东西呢?该在这里,我藏在这里的!”

“是什么?”所长一下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相信泠月,一直信,不论研究员们如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论小刘如何再三提醒他胎儿的指标非常不好。他却不死心,他知道泠月一定留着后手,所以紧攥着拳头,对着泠月的计划一步一个脚印在完成。只等她回来,为这件旷世之作画上点睛之笔。可现在,却只见一个近乎崩溃的泠月……“不管是什么,找!调监控!翻遍整个研究所给我找!”

十分钟后,保安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清洁女工来到办公室。

“封教授的办公室从来不要求清洁工打扫,为何你今天会进出?”

保安十分钟的逼问,硬是撬不出分毫。

不知何时,泠月拨开人群,来到清洁女工面前:“那是个正常的孩子,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和从娘肚子里掉下的肉没有分毫区别……”

研究所外的波涛虽有吞天之势,却抵不上这悄然渗入的毒液。

她知道为何对方选择的是清洁女工,也知道这社会底层的女人,为何甘愿为了可能并不丰厚的酬劳,铤而走险。

“她会蹬腿,会砸吧嘴,会在梦里笑……她是我怀了十个月的骨肉啊……”

明亮的灯光下,满衬衣的红痕,触目惊心,可最令人胆寒的,是泠月几乎被浸透的裤角。

“封教授……你……”女工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抹绛红,“你在流血……”

女工生过孩子,她知道眼前的一幕,意味着什么。

“咚”的一声,不知是不是太虚弱,泠月跪在了清洁女工的面前,双眼已是止不住的泪水。

“我求求你,那根试管,那管在危急关头维持大脑血氧量的增氧剂,你到底藏去了哪里?”

为何要跪?原来从不需要理由,科学也好,迷信也罢,都不过是愿所爱之人,能一生平安。

“湖……我扔进了湖里……!”

“泠月!”裴远紧跟着一道疾风冲出实验大楼。

“湖的哪儿?”所长疯狂晃动着清洁女工,可她此时失魂成了一个泪人,再无言语。

漆黑的夜,将人间笼得密不透风,流深的湖水,看不出一丝的波澜。

突然,一个黑影蹿进湖边亭,她攀上栏杆,纵身一跃而下。

“湖边亭,是湖边亭……”保安匆匆赶来,“监控显示,傍晚女工鬼祟地进了湖边亭!”

女工求的也是一方荫蔽,掩盖贼心的荫蔽……

另一边,实验室一片焦灼——助手们慢慢排干玻璃棺中的培养液,导管一根根被断开。那颗湿滑的“肉球”渐渐现身出原本的鲜红,两人合力,将它捞上了手术台。

“剖宫”没什么难度,没有宫缩,没有阵痛,只以刀尖轻轻一划,微黄的羊膜囊便冒出了冰山一角。撑开器被架上切口,随着冰冷金属的一次次拉动,切口扩大数倍。主刀医生展开双臂,探入子宫,将羊膜囊整个抱出。

胎儿沉睡在半透明的羊膜囊内,囊内羊水漾动,胎儿鲜嫩的身形随之若隐若现,犹如一只即将破茧的蝶蛹。

羊水在医生划破羊膜囊的瞬间倾泻而出,一团粉色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静静呈现在医生湿漉漉的手上,犹如一块旷世的璞玉。

大屏幕将生产的每个细节展露无疑。可恰在此时,四五枚火焰弹齐射而出,撼得大屏幕一阵颠颤,画面几乎被冲天的红光整个障蔽……

突然,不远处的商场外屏闪起了亮光,呈现的,是同样的实验室,同样的手术台,同样的一团粉红。紧接着,目力可及之处,第二面、第三面……无数面巨型屏接连亮起,在漆黑的夜中,如星星火,如万点烛,将整座城市连成了一片璀璨的银河。

暴动的人群再也无法蒙蔽人们的双眼,每个人都清晰地看到医生手上托着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婴儿。没有尾巴,没有翅膀,没有三头六臂。所有对人造子宫的诽谤都不攻自破,广场上的叫嚣声瞬间消失,以至于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脐带被剪断后……

没有哭声!

“没有!”

“没有……”

泠月、裴远,连同另外几位水性好的同事在湖底搜寻。上浮换气,又匆匆下潜,却一无所获。

“太黑了,水下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瞎摸!”

“探灯呢?架探灯啊!”所长对着岸上众人大声怒吼。

却只见面面相觑,半夜,去哪里调大功率的探照灯,即使能调,也需要时间。

恰在此时,四五枚火焰弹裂天而过,炸在屏幕前,将研究所的夜整个点亮。

所长拨通了一个号码:“喂?布置你一项艰巨的任务……”

门卫大叔放下手机,对着扼守大门的数排警察,高声喊道:“孩儿们!一队留守,二队跟着我,反攻,抢焰火!”

隔着水障,焰火“隆隆”如天际的闷雷,听起来很不真切。但水底却被映亮,泠月看见厚厚的水草仿佛一层绿毯,将湖底整个盖住。千孔万隙中,要找一根试管,如大海捞针。

她快撑不住了,不论是下潜还是上浮,仿佛都要千钧的力气。她想歇息,想放弃挣扎,就这么舒服地悬浮着,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子宫里,因缘未结,罪业未添,她只是单纯的沉睡着的婴孩。

突然,一阵诡异的闷响自湖底传来,那声音,比头顶的“雷鸣”更加浑厚,仿佛萨埵太子舍身饲虎时,骨被折断,根根剥离出肉体的声音。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下一秒,整个湖底剧烈晃动起来,她看到无数道黑影挣破水草的囚笼,裹挟了滚滚的泥沙冲天暴涨而去。湖水翻涌,如被神明搅动的一锅沸汤。

“怎么回事?”岸上之人,都清晰地听到一声声尖叫自广场的方向传来,而自己脚下,阵阵颤动。

“树倒了,咱们的树被烧断了!”嘈杂的声音自所长的听筒中传来,“千年的树,绵延的根,我早说过,湖与树,本就血脉相连!”

翻滚的泥沙降低了湖底的能见度,可就是这抹光影的斑驳,令泠月发现了一丝隐隐的反光——试管,静静地躺在一截次生根的叉间。

可来回冲涌的湖水,却令她始终无法稳住身形,去触碰那最后的“毫厘之间”……

据说,经历了成、住、坏、空四个中劫,便完成了一次大劫。坏劫的四十九次大火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烧到色界的初禅天;坏劫的七次大水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淹到色界的二禅天;最后一次大风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吹到色界的三禅天。三界之中,无一微尘,不在劫难逃。坏劫过后,空劫至终,便是,重生!

“刀!”裴远冒出水面,声音撕心裂肺。

再浮上水面时,他怀里抱着的泠月,不省人事。而泠月的发,已断尽……

裴远疯狂呼喊着泠月的名字,哭着给她做心肺复苏……

小刘穿着无菌服,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他是来告诉所长,婴儿没有呼吸的,却未曾想到,没有呼吸的人,变成了泠月……为什么?

为什么眼前的这一幕,那么的似曾相识?

“……而佛陀,终究没能挡下琉璃王……”耳边,传来泠月熟悉的声音。

“然后呢?琉璃王攻入毗迦罗卫国了吗?后来发生了什么?”过去的一幕幕浮现在小刘脑海中,他记得自己曾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也记得泠月,始终没有回答。

后来,他自己查了故事的结局:

毗迦罗卫国当年的统治者,是佛陀的堂弟——摩诃男。面对疯狂屠城的琉璃王,他提出了一个请求:让他潜到水底去,在浮出水面前,任由释迦族人逃亡。待他出水后,再将未及逃走的释迦族人集体屠杀。

琉璃王答应了,可摩诃男入水后,却再未出来。琉璃王派人潜进水底查看,才发现摩诃男将头发紧紧缠在水底的树根上,早已经死了……

摩诃男,是琉璃王的外祖父……

小刘是哭着回到的实验室,所长对他说,快带着增氧剂回去,不要让泠月白死。

泠月……死了。

无数亮起的巨型屏,一面接着一面重又熄灭,因为婴儿没有哭声。

漆黑的夜中,唯有研究所那块巨幕,孤独而执着地圆着那残破的梦。

攻击早已停了,广场上的人,都屏息凝视着焦糊屏幕中,正在直播的抢救,再无人提今晚来的目的。

那个偷盗的清洁女工,跪在地上,对着屏幕不断地磕头,她口中的呜咽,已不知是祈祷还是忏悔……

婴儿静静躺在一块襁褓之上,襁褓表面,印着可爱的风铃花……那是再普通不过的襁褓,再普通不过的花,普通到在人们的生活中随处可见,普通到每个人,都能感同身受那再平凡不过的母爱。

医生仍未放弃,可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人心知希望渺茫。他们亲眼见证了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屠刀。小声的呜咽,自广场的每个角落传来……

突然,错觉一般,寂静的夜空中漾过一声轻嗽,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呛咳。只见婴儿眉心一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仿佛洪水冲破了堤坝,淤在人们灵魂深处的最后一丝骄矜,随着那一声响亮的啼哭,彻底分崩离析。无数的人,泪流满面。

恰在此时,浑厚的撞钟声,自不远处的灭谛庵里阵阵传出,空灵而悠远。钟声伴着婴儿的哭声,扶摇,直上天际……

“为什么,要撞钟啊?”一位女子放下手中的标语牌。她擦了擦哭花的脸,问身旁紧抱条凳的大叔。

大叔说:

“三千大千世界,无一微尘,不是菩萨舍身命处。今天,也是菩萨的生日啊……”

作者简介

东心爰,90后小白领,科幻小萌新。偏好社会向有人情温度的科幻作品。科幻小说《消失的宿主》《SN 0》发表于“不存在科幻”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