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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2期|扬清:月末归不归
来源:《草原》2021年第2期 | 扬清  2021年04月19日07:06

太爷爷盘着腿,对着玻璃窗侧身坐在炕上,他的神态那么安详,眼神却执拗而热切,从他微仰的脸庞一直延伸到我家门前。这场景是我熟悉的。它经常由远及近逐渐聚焦于我的脑海间,抑或快速切进我的视野里,令我悲伤地看到,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又在等他远方的儿子。倘若此刻我还是情不能自已的话,它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促使我的思绪像一首以它为基调的乐曲,开始了涓涓的流淌。

从我记事起,太爷爷就由父亲赡养,爷爷则归伯父,据说这是营子里的德高望重者,鉴于爷爷羸弱多病不便行孝议定的,避免妯娌谇帚乃至兄弟阋墙,万万不能悔改。偏偏我家在营子中间,伯父家靠营子西头,更兼半路横亘着一道地势造成的黄土坡。所以对爷爷来说,往返一趟实属不易。但爷爷从未因此而退缩,哪怕是天气糟糕的日子:赶上下雪,雪花濡湿他的呢绒鸭舌帽,他拄着拐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脚底挤压出惊心的吱吱声;换作是沙尘暴来袭,他眯缝着眼睛,身体前倾,脊背绷得像一张弓;一旦遭遇泛滥的山洪,他穿着雨衣雨靴,一手挽缰绳一手挥舞红缨鞭子,任凭毛驴车哗哗地劈水前行。

屋内石英挂钟滴答作响,表针告别爷爷本该到来的时段继续旋转,然而爷爷正如我预料的那样,迟迟没有出现。太爷爷长出一口气,伸开腿捶了几下膝盖,以此纾解心里的焦虑。暮春将尽,墙根那棵苹果树依旧萧索,斑驳的枝影连同上面的点点嫩苞,随着寒风瑟瑟颤抖。当太阳爬上树梢摇摇欲坠时,太爷爷回头问我,亮儿,几点啦?我循着滴答声瞥了一眼说,九点四十五。太爷爷说,你爷爷怎么还不来呀?我说,我爷爷不是在伊春吗?太爷爷沉吟说,也该回来了。我牢记着父母的教诲,安抚他说,我爷爷信上写得明明白白,他找孙嘎子讨完血债就回家。太爷爷哦了一声,又将目光投向了门外。孙嘎子和我家的仇结于1931年,那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入侵东北地区,正值二十万东北军奉命纷纷往关内溃退,黑龙江省主席马占山在江桥率部奋战日寇之际,这个狗日的孙嘎子害死我的太奶奶,背着干粮和水连夜朝战火纵深处逃去。找他偿还血债是爷爷毕生最为强烈的心愿。

过了好一会儿,太爷爷的面部线条忽然勾勒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那突兀的波澜仿佛在回应某个暗号,由于莫名其妙显得很诡异。我以为他发现了值得非如此不可的内容,欣然扭头望去,结果门外并无其他,尽是空荡以及更空荡的空荡。后来太爷爷实在等不及了,他一口咬定爷爷回来了,派我赶紧去打探。作为一个好孩子,我一向急人之急,何况那人是疼爱我的太爷爷,并且所急之事关系到疼爱我的爷爷。我匆匆出门,沿着路边敷衍了一程便放弃初衷,因为理智告诉我去也是徒劳。如果爷爷能来他早来了,哪里需要我多此一举?跟在我身后的麻雀鬼鬼祟祟叽叫,它是我家房檐里的土著,嘴巴松快得很,为防止它把实情通报给太爷爷,我扔一块石头将它吓跑了。

于是我不可挽回地陷入那个,几乎每到月末都令人无比尴尬的僵局,太爷爷在家等我的消息,而我只能伫立在路边等爷爷,可以说从我接过太爷爷的托付起,他对爷爷的期盼便完全转嫁给了我。这样我就必须承纳两份本不属于自己的重量,一份来自太爷爷,一份来自爷爷,它们像两满桶水,通过一根扁担着实压在我肩上,让那个瘦小的我总是跟着他们共同的作用,左右踉跄。

大街上,过路妇女怀抱幼儿,棉衣臃肿,脖子围了红头巾。小山似的猪粪堆旁,有几只花斑鸡悠然地刨土啄食。谁家的狗汪汪轻吠,远处学校扩音喇叭在播放第七套广播体操。场院榆树下聚集着一群闲汉,他们夹着旱烟卷吞吐云雾,一边聊古今、论时事、讲荤段子。老人马德才,这位太阳的虔诚信徒像往常一样,手揣袖筒坐在门前承蒙太阳的恩赐。外界所有的见闻一如既往,看上去那么宁静,唯独耳畔挥之不去的滴答声,不断提醒我时间正在残忍地流逝。

即使与太爷爷隔着诸多障碍物,我还是能敏锐地感应到他此时的心情有多迫切。我不得不寄希望于街道的尽头,直到一股混着枯草、败叶和腐土味道的风沙迎面扑来,害得我双目酸涩,我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旧式蓝布中山装,翻耳鸭舌帽,辅助他多年的崂山拐杖,两腿酷似老虎钳的手柄对称弯曲,瘦脸呈蜡黄色,额上陈列着一道道皱纹。那不是我的爷爷吗?他真的在这乍暖还寒的春天,如太爷爷所言也如我所愿,踩着依稀的脚步声慢吞吞走来了!我揉揉眼定睛细看,确认无误了才意识到,自己的主观判断违背了吴老师一再强调的实事求是的原则。吴老师的另一重身份是诗人,他课上教我们语文,课间给我们读报纸,深夜批改完作业就在妻子隆隆鼾声的干扰下写诗,其中一首是特地写给太爷爷和爷爷的,叫《伊春之春》。因为是他的课代表兼得意门生,我有幸拜读过他的诗作,说实话,他的钢笔字很漂亮。

我掉头往回跑,嘴里反复大声疾呼,太爷爷,我爷爷来了,他走到崔老三家门口了!唯恐信号不够太爷爷接收不到。太爷爷笑得像绽放的花朵,开心至极,他说,你爷爷有腿疼的老毛病,你快点去扶着他。

一路疯跑后,我按照太爷爷的嘱咐当爷爷的另一根拐杖。我抱怨说,爷爷,你怎么才来呀?爷爷解释说,有事耽搁了。我说,你再不来我又没法回复太爷爷了。爷爷笑着说,是爷爷不好,连累亮儿作难了。我们遇上马德才老人,爷爷停下打招呼,说二叔闲着呢。马德才耳背,所以总是盯着别人的表情和唇动自说自话,他惊讶地说,云福,好久不见,是不是又到月末啦!爷爷说,可不,月末了。马德才感慨说,唉,这日子真不禁过,太阳一落山就是一天,你打我面前一过就是一个月!说完哈哈笑。

到了我家,太爷爷扶着门框拄着拐杖,早已在屋门口翘首迎候。他抓住爷爷的手,激动得直哆嗦,说,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我跟孩子们说你给我托梦,说这个月末回来,他们都不信……说着很委屈,流下两行浊泪。爷爷也哭了,他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太爷爷用右手拄拐杖,爷爷用左手,他们各腾出一只手搀扶对方,彼此的肩膀互相依靠。当他们携手并肩蹒跚而行,旁观的我越发意识到他们的脆弱,他们就像树上散发着凋谢气息的两片枯叶,纵是顽强,也难以再招架暴风骤雨的考验。

进得屋来,他们照例先互相详细询问近况,比如换季的衣物是否及时,身体有没有不适,饭量多少,睡眠如何,等等;然后为正事做准备。爷爷提着暖壶,将热水倒入搪瓷脸盆,我舀来凉水兑好。太爷爷摘下毡帽洗了头,坐到椅子上静候。爷爷从壁橱内取出一应用具,给太爷爷系上围布,拿起剃刀开始给他剃头。

爷爷凝视着下刀处,保证刀过无痕的同时头发齐根断落,绝不用返回去找补,徒留一阵细微而均匀的飒飒声。整个过程,太爷爷始终闭着眼,神态安逸,仿佛在尽情沐浴一缕清爽的风。太爷爷说,还是你手艺精到,不像理发馆的桑师傅,深一刀浅一刀,没个轻重。桑师傅是营子里唯一的理发师,有专业证书,自称毕业于享誉全国的鹏程职业技术学校,平日最引以为豪。爷爷说,那是,技校毕业算什么,我可是你手把手教的,得你的遗传和真传,他拍马也赶不上。太爷爷微微皱眉说,别得意,飘了。爷爷稍作停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恢复了状态。太爷爷说,别看他剃头不怎么地,架子倒是不小,整天说忙,比当官的都忙。爷爷说,还不是独家买卖,没同行被顾客捧的,他是晚辈,不值当跟他一般计较。太爷爷笑笑说,不计较,我就说说。

接着轮到太爷爷大显身手。太爷爷毕竟曾经几十年如一日,担着一头热的挑子走街串巷,是方圆百里最出类的剃头匠,他不受任何章法的拘泥,全凭感觉自如地运刀,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不多时,爷爷的脑袋就和他的一样了,锃亮的,泛着青幽幽的光泽。

其实这还是父子间的一次较量,他们有什么破绽丝毫瞒不过对方,如果太爷爷赢了,爷爷会说宝刀不老,反之太爷爷会说青出于蓝。

当然,这一切都在一个女人的注视之下,她穿着黑裤子白上衣,身材苗条,长辫子耷拉到胸前,那副黑白分明的笑容异常神奇,竟然永远焕发幸福而斑斓的色彩。我的太奶奶,这个薄命的女人,她只能从墙上相片里,默默注视怀中对镜头好奇又畏惧的儿子,和身边表情有些严肃的丈夫,现在虽已老迈,却仍在人世间延续深情的互动。当年她生怕爷爷落入继母之手——谁不晓得继母手如同老虎口,便罔顾贤妻的节操,宁肯耗尽最后一丁点力气,也要吐着血逼迫太爷爷对天发誓,永不续弦,否则列祖列宗下十八层地狱,除了爷爷一脉子孙后代不得好死。也许是受制于恶毒的誓言,抑或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反正太奶奶死后,太爷爷身兼母职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小时候被太爷爷随身携带,太爷爷工作期间,他就在一旁的背篓里受父亲的熏陶。等爷爷长大,太爷爷无论收工多晚,无论路程多远,无论气候多恶劣,一定赶回家过夜,他知道留守的儿子正双手托腮趴在窗前等他,没娘的孩子更怕天黑,他怎么狠心将他一人丢给漫漫黑夜?为了分担太爷爷的责任,爷爷早早学会打理家务,他织的羊毛袜子令巧妇都啧啧称赞,至今暖着我们全家人的脚。

有一次太爷爷惹了大麻烦。那是解放战争时期,马匪猖獗,乡政府几度易主,绰号红满天的匪首撂下狠话,谁胆敢跟解放军有半点瓜葛就解谁的皮。太爷爷给解放军理发的事不知怎么走漏了,红满天指挥属下当众扒掉太爷爷的棉袄,把他绑到大榆树上,抡起泡过盐水的皮鞭铆劲儿打。皮鞭如刀在太爷爷身上割开一条条血口子,疼得他发出嗷嗷惨叫。突然,爷爷冲出围观的人群,带着哭腔喊别打了。红满天一看是十几岁的男孩,怒吼小兔崽子赶紧滚。太爷爷也厉声叫爷爷回去。爷爷不听,他来到太爷爷近前转身看着红满天。红满天凶巴巴地吓唬他,小兔崽子,老子可是红满天,你不怕吗?爷爷擦着泪说,怕。红满天说,怕还不滚。爷爷说,我不能救我爹,也不忍心看着你们打他,我宁愿和他一起挨打。说着自己脱下上衣,裸露出稚嫩的小身板。红满天稍微一愣,夺过皮鞭随手就是一个响亮的来回。皮鞭兜着风,在爷爷前胸应声割了两条交叉的血口子。爷爷哆嗦了两下再就不动,他攥着拳咬着牙闭着眼,一副坚决与父亲共患难的架势。红满天挥着皮鞭说,小兔崽子,你不怕老子打死你吗?爷爷睁开眼沉思片刻说,不会的,红满天名震江湖,绝不难为一个孝顺的小孩。红满天一听哈哈大笑,丢下一句你有种,率领一众属下打马而去。

爷爷十二岁跟太爷爷学艺,他无心继承太爷爷的衣钵,只想给太爷爷剃头。恰好太爷爷也有此意。那段时间他甚至不以为忤,牺牲个人形象供爷爷练手,于是出现荒唐而滑稽的一幕:堂堂剃头匠,每天把别人脑袋处理得干净利索,自己的反倒一团糟,不仅残留着参差不齐的头发茬,凹凸起伏处还有拙劣的刀伤,无一不是爷爷造的孽。

自从爷爷艺成,每逢月末——除了正月,既要避开正月剃头死舅舅的忌讳,又图个龙抬头的吉利,推迟到二月二——他和太爷爷就互相剃头。渐渐地,太爷爷老了,爷爷紧跟着也老了,可他们一直坚持着,久而久之,这个习惯便成了一道固定的风景。

他们收拾好现场坐到炕上闲聊。虽然是重复早已过期的话题,他们依旧乐在其中,声调慢悠悠的,那种适意总使我恍如置身于临近黄昏的夕照里。这时候我是添乱的小角色,只要我插话,我的孩子气准将他们逗笑。后来太爷爷到底问起了伊春。提到孙嘎子,爷爷满腔怒火,大骂狗日的是有萝卜无坑的光棍,趁着酒兴对省亲的太奶奶放纵邪念,竟敢借顺路之名行非礼之实。太奶奶失足跌下山沟不幸殒命,却用强大的母爱奇迹般护住了襁褓中的爷爷。太爷爷说,狗日的属猴,比我大四岁,没准早见阎王了。听说还活着呢,爷爷发狠说,死太便宜他,我要知道他钻了伊春的哪个狗洞,早晚非揪出来劁了他。

关于伊春,我听吴老师说那地方多雪。可是有些东西是雪无法覆盖的。那些雪不止一次纷纷扬扬落入我的梦中,我看到爷爷手持劁猪刀,红着眼穷追一个黑影,黑影提着裤子狂奔,他加速黑影便加速,他放缓黑影便放缓,他们之间始终保持仇恨的距离。爷爷被这段距离冲昏了头脑,一味追赶可望而不可即的黑影,竟然忽略了身后遥远的故乡,一直有一位老人在等他,那时我才明白吴老师那首诗的真谛,等的人和被等的人二者仅一字之隔,无奈后者永远不知道前者已经等了他多久。

与我不同的是,那些雪完全占据了太爷爷的眼眸。许多寂寥之夜,他的叹息都穿透门窗墙壁,在黑暗中绵延着,回荡着,令我不忍回味。尤其是雪天,我总能从他像古井一样幽深的瞳孔,窥见两个小小的爷爷,冒雪朝他的内心徐徐走去,拖沓的脚印很快被积雪抚平。我很后悔那天高估了他对雪的抵抗力,帮他攥了一颗雪球,看他一口口吃下也没有在乎,以致他着凉彻底病倒了,除夕夜还憋着鼻孔喝苦涩的汤药。旧雪未去新雪将至时,他卧在炕上吩咐我拿剃刀。那把剃刀是他效法宝剑赠英雄的挚友赵玉庭所赠,精钢锻造,通体银亮,无需打磨便永葆锋芒,展开它的瞬间,屋内陈腐的空气里闪过一道寒光,吓了我一跳,我分明听见它欻的一下割开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又不得而知。太爷爷的嘴唇微微翕动,他慢慢抬起手,用颤抖的指尖一遍遍摩挲刀身。我凑上前发现,他映在了上面,恍惚中爷爷也映在上面了。两张很像的面孔重叠起来,荡漾在雪原上似的,各自若隐若现。我相信太爷爷看到了同样的情景,否则他不会如此入神。后来我有些累了,胳膊不禁一缩,刀影倏忽划过他的面门,刀身上的情景随之飞逝。我急忙抱歉地将剃刀复归原位。怎料他侧脸遥望窗外阴成铅灰的天空,深深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放回去吧。

中午街上喧嚣起来,下学的孩子们很闹腾,捡玉米根、敛地埂的大人们陆续返家。父亲要挑水,便给我钱打发我到商店,买一瓶高粱烧酒、三两生猪肺、一包盐花生,母亲掌厨,炒了爷爷中意的辣子肺丝,蒸了太爷爷中意的虾皮鸡蛋糕。爷爷的存在使太爷爷萎靡已久的食欲为之大振,他一个人解决掉整整一大碗鸡蛋糕,两杯热酒下肚,严重塌陷的腮颊溢出两朵酡红,像朝霞一般鲜艳烂漫。难怪说,人心里敞亮胃口就敞亮。下午,父母下地干农活,爷爷陪伴太爷爷,直到黄昏才在他的目送下离开。

我搀扶着爷爷。我们临出门,回头看到太爷爷还站在屋门口,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爷爷大声说天冷了,回屋吧。太爷爷嘴上应着,身子却没动弹。爷爷又说了一遍回屋吧,仍不见太爷爷有一点回的意思,夕阳映照着他,使他相吊的形影都沉浸在赭黄的惆怅里。爷爷只能叹口气,又摇摇头,然后踏上了归途。

我们打T形路口拐弯一路向北,抵达营子后那座石板桥时,落日的余晖尽被吞噬,偌大个旷野暮气沉沉,只有轻风在冰河上恓恓惶惶地徘徊流浪。行至桥尾我和爷爷顿生默契,我们不约而同停住脚步。爷爷说亮儿,送到这吧。我打了个寒战,说再送送。爷爷说不用,他自己能回。我犹犹豫豫朝前方看了一眼,说爷爷,你那边冷吗。爷爷说不冷,那边有房子,冬天也生火炉,伏天也热得像蒸笼。我又问那边孤单吗。爷爷把那边渲染得饶有兴趣,说不孤单,那边有家人、亲戚、朋友,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我说,你的肝癌治好了吗?爷爷说,治好了,我托人请华佗开的方子,华佗不愧是神医,什么癌都能治。见他这么说,我想起卧榻上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气息微若游丝的病容,心里难受——想哭。我提醒他,送你的生活费,有一大捆我用铅笔写明了,专门给你治病的。爷爷说,收到了,医药费用的就是那部分。我鼻子一酸,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爷爷伸手帮我擦完泪,拍拍我的头顶催促说,天要黑了,你早点回,免得你娘为你操心。果然,母亲拖着长长尾巴的召唤像一缕炊烟,从我家袅袅升起又依依飘散。但我并未回应她,而是不无担忧地说,爷爷,下个月你还来吗?我太爷爷现在老糊涂了,以前的事一概忘了,连上顿饭吃什么都记不得,只记着你去了伊春,回来后月末给他剃头。爷爷说,我知道,以后每个月我都来,不再麻烦你一趟趟跑腿请桑师傅,他剃不好架子还大。我说,那边有日历吗?你不会弄错吧?爷爷保证说,那边日历和营子里一样,绝对错不了,说完转身离去。为了让我心安,他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反复唱那首民间流传的月份歌:

地球绕着太阳转,

绕完一圈是一年,

平十二,闰十三,

大月小月差一天。

黑夜正从天空悄然降临,我看着爷爷沿着小路的起伏和蜿蜒穿过麦茬地,爬上土梁,三晃两晃便钻进山杨林,只剩那嘶哑的歌声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缥缈,最终回到了暮色的苍茫里。

作者简介 

扬清,1989年出生于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小说曾在《文学界》《草原》《芙蓉》《湖南文学》等期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