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1年第4期|徐兆寿:一支歌舞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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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人注定是要千番万般地解读,玉碎了又和合,合久了再玉碎去。人还是那个人,事也就那点事,可峰回路转,世事轮回中,它又百媚千态,或是妖孽万状,奉迎万千世情。
她就是杨玉环,杨贵妃。一个把中国五千年历史玉碎为两半的人。以最柔软的腰肢和娇喘把盛世帝国一把推向悬崖。一缕丝绸则一直挂在历史的窗前,风吹不落,欲止又惊。
陪着她的,是盛世帝国的皇帝,一位亲手缔造了开放包容、万国集于长安的天朝帝国的男子。谁让他是一位天才的艺术家呢?在他的时代,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李白、杜甫在帝都徘徊,最伟大的舞蹈家杨玉环在他身边,最了不起的画家、书法家都被上天派到下界,为他描绘壮丽山河。他则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音乐家。他亲自走到舞场,敲响时代的巨鼓。
这一切,都太华丽了。但乐极生悲,物极必反,盛极而衰,这是天理,是道,谁也无法扭转。历史从不去思索这其中的无奈,现实中的人也无法知道他们正活在历史的巅峰,他们以为,历史还可以向上生长,帝国还可以更为宏大、坚固和长久。
但一切都戛然而止。谁来为历史赎罪呢?李隆基?杨玉环?是的,谁都谴责他们不该有个人的情爱与私好,不该有为己的艺术。反正历史的高墙轰然倒下,总得有人顶着。
然后,便想起一支舞曲——《霓裳羽衣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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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霓裳羽衣舞》,恐怕得先说《韶乐》传统。
黄帝和炎帝时有什么音乐,今天已然不知道了,尧有什么音乐也不清楚了,但舜有一支伟大而壮阔的乐舞,即《韶乐》,这是歌颂尧的美德的,被孔子和很多人所赞赏。孔子在齐地听了《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沉吟道,此乐尽善尽美。
《韶乐》是国乐,说得再专业一些,就是宫廷乐。只有天子才能奏响的音乐。其实也不单单是音乐,是诗、乐、舞的全称。诗歌和音乐乃天然的合体,直到唐代时,诗也是要被唱出来的。可后世诗和歌就分开了,诗是诗,歌是歌。现代以降,更是如此。当诗没有歌的陪伴后,就失去了约束。没有了约束的诗,被称为自由诗,也叫现代诗。当现代的自由诗越来越失去歌的调性后,自由也就成了放纵,成了沧海横流,无法无天,自然是到了死亡的边缘。反过来讲,没有了歌的吟诵与身体的舞蹈赞美,诗就降格为世俗之物。同理,乐和舞如果没有诗的金声玉振,又哪里有灵魂?
所以,当《韶乐》奏响,诗人歌唱,巫者蹈之,同向上天赞颂和祈祷,数百人集体在天地间合唱、共舞,洪荒宇宙中的诸神被唤醒,天地山川间的珍禽异兽也神秘地现身,妖魔鬼怪被这盛大庄严的音乐所震慑降服,万类共鸣,万物齐响。一切都被和合统一,这便是音乐的力量。如果说“礼”有一些对人性的约束,人心还不齐,现在音乐一响,便神秘地和合了。心与心相通了。
现在来讲,这样的音乐不是谁都能奏的,也不是谁都能承受的,只有天子,且是大德天子才能奏响。诸侯是不能的,也是不该的。诸侯们做的是对自己那片山川万类的和合。百姓是离火,是草木,是万类,是纷纭,是繁复,是奔腾的河流,是辽阔的边疆。他们只能歌唱自由、追求自我,却不能有伟大的力量奏鸣天地。这便是孔子对音乐的理解。
《韶乐》一出,天下正。
《山海经》中说,大禹的儿子在昆仑山的天穆之野中获得了《九歌》,这便是禹乐。天穆之野,在河西走廊西侧的昆仑山上。因为大禹起于西羌,西羌之西便是昆仑山,是天帝所在的地方。《九歌》响起,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凰产下很大的卵,民食之,天降下甘露,民饮之,百兽相聚,所有的生灵都自由自在地生活。这地方叫大沃野,也在昆仑山下,在河西走廊之西。《九歌》是天帝之乐,可令万物相安。屈原说,夏代的太康不明白音乐的力量,用《九歌》以自娱,所以天下乱。天下之乱,首先在于属于雍州的河西走廊之乱,也在于与这片草原天然一衣相带的北方之乱。
正乐,德不配者将乱天下。
所以,周公在成王得天下后开始制礼作乐。一首乐舞,他竟然用了三年才作成,可见,天子之正乐,不是随便就能完成的。没有大德,怎可操控宫商之调?
但周公之后,能作正乐的大德与帝王实在太少了。秦始皇没有作。汉武帝作了《郊祀歌》,算是正乐,其中还有《天马西极来》之歌,后又由扬雄作《十二州箴》,想完成天下九州的大统,但缺凉州,后将《雍州箴》改为《凉州箴》,算是勉强圆满了,实际上仍然缺雍州,所以后世不断地增设雍州、金城,以补五行中的西方之缺。这些音乐,怎可比《韶乐》《九歌》?
此后,能合天地之德的正乐便不在了。音乐失德,人心失怙。六经便失去了《乐经》,只剩下五经。音乐再也未能登上中国文化的大雅之堂。伎同妓的时代来临了。所以,今天我们听到《凉州伎》时,不免隐隐有一种道德上的欠缺感。
唐时,最伟大的帝王应当是太宗皇帝了,他也未能得到这样的音乐。太宗皇帝在一众大臣的怂恿下,欲去泰山封禅,却被耿直的书生魏征拦了下来。魏征说,您当然有这样的功德去封禅,但是,天下刚刚安定,长久的战争损坏了这个国家,老百姓需要安居乐业,如果您要去的话,又要动用大量的兵士甲车,要耗费大量的物资和钱财,国家承受不起,时机还未到。太宗皇帝便取消了这个伟大的计划。
而他的儿子李治和玄孙李隆基却接连实现了他的伟大抱负。这两位都有一些特点,第一当然是对于国家有大功德,李治时中国的版图非常大,李隆基时国力强盛到世界之巅峰;第二是都有一个女人为伴,李治时是武则天,后来天下姓武了,李隆基时是杨玉环,天下虽然没有姓异姓,但天下分裂了。
这并非女人的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李治是能力不足,而李隆基完全是德行的问题。其中之一便是作乐。
完成了卦禅这样的大事之后,天下大定,但国家之乐未定,仍然是未竟的事业。此时整个国家有一位了不起的音乐家,他自觉承担了这个重任。他就是李隆基。
相传李隆基特别喜欢西域的打击乐,尤其喜欢打鼓。他打废的鼓槌也是国宝,被锁在几个大箱子里。别的不说,光看那些打坏的鼓槌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个槌迷,是乐迷。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如做学问一样,真正能做学问者,是在学问中找到快乐的人,且乐于在学问中度过一生者。所以说,李隆基的天然之事业应当不是做皇帝,而是音乐家。
他偏巧又碰到了杨玉环这位天才的音乐家、舞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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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于开元十三年十月在泰山封禅,那时,杨玉环才七岁。杨玉环的祖父在隋朝时做过大官,被李世民所杀。父亲做过蜀州司户,所以她在蜀州长大,十岁时父亲去世,来到任河南府土曹的叔父杨玄珪家,在洛阳学习诗词、音乐、舞蹈,尤其擅长胡人的乐器琵琶。十五岁时,偶遇寿王李瑁,其才情和美貌顷刻间征服了李瑁。不久,被唐玄宗封为寿王妃。李瑁的母亲武惠妃是玄宗最宠爱的妃子,她死后,唐玄宗终日郁郁寡欢,后宫无人能开天颜。
此时,有人对唐玄宗说,杨玉环“姿质天挺,宜充掖廷”。进言者心中无人伦,只是想让天子欢心,谁知天子也无人伦观念,竟然将儿子的老婆召入后宫之中。这似乎是整个唐朝的风气。我后来常常想,为何有这样的风气?有人说是来自胡风。胡风中确有哥哥死弟弟娶嫂嫂和父亲死娶后母的风气,但父亲娶儿媳妇的还未曾看到。可能有人觉得胡风就是乱,没规矩,这是对胡人的大不敬,是中原文明中心说的自负。其实胡人也有胡人的规矩,并非没有规矩。
但一朝之乱从此开始。那时,杨玉环十八岁,可谓出水芙蓉。李隆基呢,五十二岁。音乐、美色、权力成为牢固的三角形。他们一夜之间便心意相通,水乳交融,如胶似漆。白居易说,从此君王不早朝。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沉浸在一种艺术的乐园里。他们共同创作了天子之乐《霓裳羽衣舞》。
全天下的音乐都被他们悉数纳入其中,可谓真正的包容并蓄,是当时世界真正的最大的交响乐团;数百人翩翩起舞,羽衣遮天蔽日,蔚为壮观;而全世界最大的帝王在挥动鼓槌,全世界最美的舞蹈家、也是第一夫人在舞动腰肢。整个世界为之倾倒。全世界的黄金在大唐之都流淌。全世界的脸在长安微笑、叹服。
全世界的使者都坐在观礼台上叹为观止。
啊!这就是大唐!
浮士德也在这时欣然叹道,啊,真美啊!
于是,魔鬼靡菲斯特趁机就收起了他的灵魂。上帝慢了半步。大唐的鼓槌戛然而止。竖琴之弦突然崩断。琵琶折断,胡舞摔倒。
安史大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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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认为,安史之乱,其实是音乐先乱。音乐之乱,乱在胡音,因为大汉之音不在正位耳。
即是说,你拥有了世界,享有了全世界的荣耀;你心中有胡人,有整个天下;你把全世界的乐器都纳入你的乐池,令整个世界的声音在长安响起;你把胡腾舞从西域借来,代替了汉舞……这不就是今天中国人向往的世界吗?不就是想让中国变成那样的天下吗?……但乱你天下者恰恰就是胡人,就是会跳胡腾舞者,就是那异域的二心,就是你包容之心养大的异族——安禄山。
无论是音乐,还是舞蹈,正音和正位都交给了胡音和胡舞,中国二字此时也变成了天下,汉音和汉舞没有了位置。主导的力量失去了,喧宾夺主的是胡家力量。
这便是儒家的解读。是啊,天子之乐本来是要安定天下的,可现在成了李隆基显示个人艺术天才的时候,成了乱人伦者杨玉环显示美色和才艺的时候,成了大唐向天下显示包容、华丽、美色、权力、才情的时候。
唯一缺的就是大德。在这个中国故事中,天子失德,大唐失音。
天下怎能不乱?
本来,《霓裳羽衣舞》不是国家和天子的正乐,它是一首法乐,是心向佛道之教的乐舞,是佛道两教的大乐,但是,现在却被当成了天子正乐,儒释道三教,儒家退场了,佛道晋级了,况且这音乐来自胡乐,也可以说是汉乐退场了,胡乐占了主位。
一切的乱,就从这种乱开始,是天子之心的虚妄与失去自我的天下观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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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谁又能阻止大唐心怀万邦的宏阔步伐?
谁又能阻止整个世界的黄金越过葱岭,淌过河西走廊,流入大唐长安的富贵之路?
大唐长安,就像一块磁铁一样,把全世界的黄金、美女、乐舞、宗教、文明都统统吸了过来。
黄金与黄沙相伴。佛教与儒家并行。色与空交错。这便是河西走廊与传说中的西域。
经历过魏晋南北朝之乱后,中国的鲜血被换了一次。其实,中国的源远流长就在于每过五百年甚至一千年要换一次鲜血。还在炎帝之时,黄帝从北方冲下,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进行了一次交融,中华形成。此后从北方又冲下来共工族,大概是最早的匈奴吧,或是匈奴的先祖。《山海经》中已经有“匈奴居西北”的说法了。共工族败,黄帝和大禹胜,九州立。夏代后期,从太康失德开始,九州破,主要是西北的羌戎叛乱,雍州缩退到泾渭之河。羌乃西羌,而戎便是月氏人、乌孙人、塞种人和各种西北的部落。他们往往带来异质文化,以其彪悍的血性冲击着已经凝固并开始衰败的中华,也往往是这种冲击,才重新以猛烈的生死抉择振奋古老的中华得以新生。
每一次的新生,都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在中华的血液里流淌。这便是北方输入给南方的原始野蛮的新鲜血液,是古老的蛮荒力量,是自然与人文的新一次交合。《易经》第十八卦是蛊卦,上艮下巽,意思是山下有风。风行不止,为乱。各种风都有,使人无法辨清方向,故为蛊,但是,终究因为山的阻挡而停止下来,拨乱反正。蛊的本意为事,引申为多事、混乱,指器皿久而不用就会生出虫子,所以需要打扫器皿。从国家的角度来讲,指一个国家因为长久安逸而导致疲惫、腐败,表面看起来繁荣,其实千疮百孔,需要革故鼎新,振疲起衰。于是,往往是长达百余年的动乱、战争。然后又赢来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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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普通人,甚至帝王,都不会想到音乐与个人道德和国家兴亡的关系。只有圣人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舜、禹、周公、孔子重视音乐。音乐在这里不是单纯地为了娱心,而是要正心,其实也就是教育。这大概也就是佛教中所说的“降服其心”的意思。
我读《新唐书》,读到《礼乐十二》卷时,始知关于雅乐与俗乐的分别始自隋代,清为雅,俗为浊,清者在上,浊者在下,但俗乐皆出自雅乐。到第四小段时,开头一句便震撼了我:
“周、隋管弦杂曲数百,皆西凉乐也。鼓舞曲,皆龟兹乐也。”
我在凉州长大,后每年返回数次,从未觉得凉州的音乐有什么好的,或有什么独特的,如果不是读史,大概只能知道曾经有《凉州词》的边塞诗,而不知还有西凉乐也。即使现在知道了,也不能辨出哪些是出自凉州也。可见,音乐的丧亡和流失一如流云一样。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是秦腔,已属于秦音。犹记得春节时,我们从舅舅家回来,幼小的身体穿过无穷的大地,而大地空旷,长风浩荡。几乎每个大队都有一个戏台,此时戏台上正在上演《窦娥冤》或《周仁回府》或《铡美案》。那哀怨、悲凄、绝望而又不甘心的唱腔和同样哀伤、悲壮、绝望但又不罢休的胡琴从高音喇叭中传出,然后被长风送到大地上,在每一个沟壑、每一个小土块上回荡,犹如撕裂的天空倾斜、六月间的漫天飞雪,在我小小的心里热泪滚烫般地穿过,一股从千年以来就不绝的悲壮之情从我骨头里慢慢地渗出。我至今无法理解音乐是从哪个神秘的角落响起的,仿佛是人心角落,仿佛是大地深处,仿佛是天空之上,总之,无论再幼小的心灵都在接受那般的悲剧洗礼。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一直在我心的角落里隐藏着,时刻等待着某种情景或声音的唤醒。而大地和我竟然无泪。啊,那巨大的悲伤啊,有时,竟然变成巨大的欢乐!
故而我无法认领盛唐乐池里那华丽、浪漫的管弦乐竟然出自凉州。我在凉州大地上一步步地走过,也从未听到过那样的交响,连它遗落的音符也未曾看到、听到。现在,它竟然在盛唐的历史中上演了。它将我一把推进历史的宫殿去重新辨认凉州和河西走廊。
有琴工犹传楚汉旧声及清调,也有晋宋之曲,甚至还有商人夜歌……但这些对于大唐来讲,实在是太陈旧了,太狭隘了,太不世界和国际化了。大唐自有新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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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最初并非后来人们看到的沉溺于声色之中的昏君,而是创立中国历史上最伟大、最辉煌节点的明君。
当初起家时,他自潞州举兵,夜半诛韦皇后,民间有人便制夜半乐、还京乐二曲。玄宗乃音乐家,自不尽兴,又作文成曲,与小破阵乐合作奏鸣。大唐之宫雅乐始有华丽、辉煌。此时的唐玄宗可谓开明之主,在铲除韦皇后和太平公主这些异己力量之后,江山稳固,江海平静,于是,他便走上了改革开放的宏图大业。
经过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的分裂、战乱之后,隋朝一统山河,其疆域一时之辽阔竟然超过了以往的商周秦汉,据《资治通鉴》记载:
“是时天下凡有郡一百九十,县一千二百五十五,户八百九十万有奇,东西九千三百里,南北一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历代之盛,极于此矣。”
什么概念呢?在东北地区到达辽河一带;北方到五原、定襄等阴山以北;西至青海湖及西域东部;西南到南宁。
唐朝时的版图至今没人能说清楚,而说不清楚似乎也表明了唐朝之大之变动不居。《新唐书·地理志》上云:
“太宗元年,始命并省,又因山川形便,分天下为十道:一曰关内,二曰河南,三曰河东,四曰河北,五曰山南,六曰陇右,七曰淮南,八曰江南,九曰剑南,十曰岭南。”
这是当时的版图,此后又不断东征西讨,“唐之盛时,开元、天宝之际,东至安东,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单于府”。按照《通典》之解,这里所说的安东、安西,都说的是安东都护府、安西都护府,日南指的日南郡,在今越南中部地区。疆域之大,有人说达到一千六百万平方公里。也就是说,到玄宗时为最大。
大在什么地方呢?《通典》上说,“南北如前汉之盛,东则不及,西则过之。”意思是主要在西边之大。大到什么程度呢?早在贞观四年,唐太宗派大军击败突厥,控制了整个西域和蒙古高原,八百多小蕃国国君齐聚长安,共举太宗皇帝为“天可汗”,即天下共主。也就是说,从唐太宗时,天下的中心就在长安,国际法则由长安出,各国君主由长安册封。有人说,天可汗是一个虚名,其实不然。从《唐会要》中可以看到,西域诸国每到正月、二月或三月,要来长安汇报工作或进行贡赋。而朝廷在各国都有驻军,即都护府。
那么,西域都护府到底到达哪里呢?史书上说是西海。而西海又在哪里呢?《北史·裴矩传》中记载说:
发自敦煌,至于西海,凡为三道,各有襟带。北道:从伊吾经蒲类海、铁勒部、突厥可汗庭,度北流河水,至拂菻国,达于西海。其中道:从高昌、焉耆、龟兹、疏勒,度葱岭,又经钹汗、苏勒沙那国、康国、曹国、何国、大小安国、穆国,至波斯,达于西海。其南道:从鄯善、于阗、朱俱波、喝盘陀,度葱岭,又经护密、吐火罗、挹怛、忛延、漕国,至北婆罗门,达于西海。其三道诸国,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其东女国、南婆罗门国等,并随其所往,诸处得达。故知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门户也,总凑敦煌,是其咽喉之地……诸蕃既从,突厥可灭。混一戎夏,其在兹乎。
西海大概便是今天的里海。这就是玄宗时的版图。当年汉武帝没有实现的宏图大略,唐玄宗轻易地实现了。在那个陆地文明时代,所谓世界图景,更多地是指面向欧亚大陆中向西的图景。那里拥有世界的财富,也被称为羁縻地。唐时这样的地方有八百五十之多,大多在东北和西北之地。我们可以想象,数百个国家的使团和商团从中亚缓缓而来,翻越帕米尔高原,涉过流沙之地,到达敦煌,穿过酒泉、张掖、武威、天水、宝鸡,最后汇流到长安这个大海。
长安该是多么地繁华而又拥挤,但长安喜欢这样的拥挤,喜欢那么多高鼻梁、深眼窝、白皮肤的西域人带来黄金、香料、歌舞。玄宗尤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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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成了古代帝王们未竟的梦想,所以当他做完这伟大的事业后,也如古代帝王一样,想要做永久的梦想。那便是寻求长生不老之术,同时,也要享受富贵之乐。
此时,也是他开始发挥音乐家的天才之时。
此时,恰好是他失去武惠妃新得杨玉环之时。一个帝王变成一个音乐家,一个天下人的共主变成了一个女人的情人。
整个天下由此而旋转。
因为追求长生不老之术,便好上神仙之事,诏道士司马承祯制玄真道曲,茅山道士李会元制大罗天曲,工部侍郎贺知章制紫清上圣道曲。他还建太清宫,太常卿韦縚制景云、九真、紫极、小长寿、承天、顺天乐六曲,又制商调君臣相遇乐曲。
这哪里能够?他于是亲自上场,制作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人教于梨园,声有误者,他必听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梨园弟子由此始焉。有数百宫女,都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又置梨园法部,更置小部音声三十余人。
那时,贵妃在骊山,生日时,玄宗命人从南方快马送荔枝来,累死好几匹骏马。又命小部众人奏乐,恰好奏的是一个新曲,没有名字,太监端上荔枝时,玄宗便喜上眉梢,说,有名儿了,就叫荔枝香吧。
贵妃软在玄宗怀里,玄宗雄性大发,仍觉不足,恰好有河西节度使杨敬忠献上《霓裳羽衣曲》,便扶起贵妃,研究改编成他们自己的乐曲。从此,天下名曲皆暗,唯有《霓裳羽衣曲》从天而降,光华耀天宇。
这仍然不够。玄宗又好上了羯鼓。他常常对人说:“羯鼓,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方也。”羯鼓,本是西域之乐,龟兹、高昌、疏勒、天竺部皆用之。早在开元二十四年,玄宗已升胡部于堂上,到了天宝年间,音乐皆以边地名,于是便有了《凉州》《甘州》《伊州》。后又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那时,凡乐人、音声人、太常杂户子弟都隶属于太常及鼓吹署,总共有数万人之多。宁王和大臣们都喜欢音乐,都可横笛奏乐。所以,唐朝诗人中多因音乐而作诗,白居易的《琵琶行》和众诗人诗中的胡笛、羌笛、胡姬、胡腾舞都可为证。
这仍然不够。玄宗又令人找来骏马百匹,盛装之后分成左右两支,令壮士们抬着三重榻,令人于榻上歌舞,偶尔杨玉环献舞一支,但往往这样的歌舞要长达数十曲。他还命人找来乐工少年姿秀者十数人,衣黄衫,文玉带,立左右。场面之宏大,乐舞之华丽,恐怕商纣王复活也会感叹弗如。
这还不够。每当盛乐奏响,必令金吾引驾骑,北衙四军陈仗,列旗帜,被金甲、短后绣袍。太常卿奏响雅乐,每部数十人,中间有很多胡夷之人上来耍杂技,然后上演马戏,还有人牵着大象、犀牛入场,名曰拜舞。这样的场面如果是罗马皇帝们悉数到场,也会甘拜下风。他们终会觉得自己粗鄙、太没文化了。
然而,就在宫廷里奏响《凉州》《甘州》《伊州》和《霓裳羽衣曲》时,安禄山反了。第二年,凉州、甘州、伊州皆陷吐蕃。
这是何等的讽刺!
然后,玄宗携贵妃出逃。半路上,马嵬坡下,香消玉殒,霓裳扑地,羽衣染血。山河尽失,西域顿时属于番邦。
音乐的尺度到底没能把住,江山的调性终究未能调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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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起来,唐朝的音乐来自周隋,而周隋之乐除了一些散佚的旧声外,新声皆来自凉州,所谓“管弦乐皆自西来”。唐朝所作的曲子《凉州》《甘州》《伊州》所指之地也基本上是汉时凉州的范畴。《霓裳羽衣曲》的原曲亦由河西节度使杨敬忠所献。
犹记起汉武帝时,有一犯过过错的官员在敦煌充军,有一天看见一群野马神骏至极,便抓来献给武帝,武帝作《天马歌》,意指西域将定,天下大同。
现在,玄宗也意在西域,喜好法曲,河西节度使杨敬忠便献上《霓裳羽衣曲》,结果天下大乱,大唐崩盘。
武帝时,西域未定,作天马之歌,意在武备,把指挥棒向西而指。玄宗时,西域既定,天下大同,玄宗当做的事应当是像亚历山大的希腊化运动一样将西域中国化,而他恰恰是将中国西域化。音乐便是一个鲜明的征兆。所以,天下必乱。
《霓裳羽衣曲》据说名唤《婆罗门曲》,而此曲的散序部分据说是由玄宗创作。乐曲《婆罗门曲》产生于印度,有人考证它就是天竺国的古佛曲《迦陵频伽》,经西域传到河西走廊,到了凉州杨敬忠那里。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中也说:“由来能事各有主,杨氏创声君造谱。”不过,这“创声”二字说明《婆罗门曲》在凉州已经被重新创作,这也是有学者认为《霓裳羽衣曲》出自西凉伎的缘故吧。
当然,也有道家附会。《碧鸡漫志》中说“其一申天师同游,初不得曲名。其一罗公远同游,得今曲名。其一叶法善同游,得《紫云回》曲名,归易之。”《开天传信记》中说“上曰:非也,吾昨夜梦游月宫。诸仙娱予以上清之乐。寥亮清越,殆非人间所闻也……此曲名紫云回。”这是把李唐宗室信奉的道家结合在了一起,这都说明此曲高妙不同凡品。
但不管怎么说,将此曲当成宫廷乐舞中的主乐,而放弃了汉唐文化传统中的正乐,则是大错特错。在儒道释三教中,儒家始终代表的是政治,关心的是世俗生活。而道佛两家始终是方外之教,是出世之教,虽然管的是生死之教,但终究不能作为国家的主流价值。这与西域国家和南北朝时期的北方国家是不同的,这些地方有政教合一或政教合作的机制,高僧是国家的国师,是掌管国家礼仪和宗教的大臣,主宰着国家的精神文化走向,相当于中国古代政治中的儒家。所以《婆罗门曲》在西域诸国,包括前秦、后秦、北魏都可当成宫廷乐,但唐朝就不可以了。
在进行科举考试和以儒家为核心价值的唐朝,虽然道教颇受国家重视,佛教也在唐时中国化后形成了禅宗,但毕竟在中国文化中它们仍然属于次要的价值。
现在,宫廷里所奏之乐皆以西方之声为主,西域文化日炽,而西域之国也渐渐失去了臣子之心,滋生出二心,而唐朝上上下下也以西域文化为好,汉文化怎能不卑下?纵使拥有天下,纵使被尊为天可汗,但文化的正位让出来以后,天下怎能不乱?
一曲破天下。此曲可谓矣。
呜呼!天子之乐,乃安天下之乐,非天子个人之乐也。天子不能有私好,一旦有私好,则天下便有不安。天子除了安天下之大才外,不可有其他异才,一旦有,则天子之才便成为一人之才,则天下不安也。故而,自从孔子六艺之《乐经》亡佚,天下之乐便乱矣。
这便令人想到此后不久韩愈主导的古文运动,人们称其为“文起八代之衰”。韩愈起的是什么?无非儒教也。
作者简介
徐兆寿,1968年生,甘肃凉州人,文学博士。现任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院长,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首批荣誉作家。1988年开始在各种杂志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评论等作品,共计3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