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2期|石舒清:珍妃
1900年阴历七月二十日,宫内显得格外闷热,好像各种看不见的东西挤在了一起。什么影子都像懒怠画完的画那样这里一片那里一片。耳朵即使支棱着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就在这时候,慈禧太后午休起来,把珍妃的命要了。
当时珍妃被囚在北三所的冷宫已经两年。北三所是一个小院,是明代用来安置年迈的奶妈子的,后来竟做了囚禁珍妃的所在。珍妃被囚在最西边的一间屋子里,门常年锁着,有一扇活动的窗户,用来递送饮食和梳洗所需。珍妃十三岁入宫,在宫里十年,有两年就是在这样的囚禁中度过的。有一个老太监负责看守,老太监不可以和珍妃说话,要是和珍妃说话被发现,他的舌头就保不住了,甚至会落到高万枝的下场。高万枝是珍妃最为倚重的太监,不是被一顿乱棒要了小命吗?因珍妃被打杀的太监已有数十人之多,这是可以形成足够震慑的。不过初一及十五的时候,老太监要按惯例,进小屋去,奉旨训斥珍妃,历数她的种种罪孽,让她熟记莫忘,时时反省悔过,珍妃须跪听训斥,听完了还得谢恩。这样的事情做久了也就那么回事,训斥的和跪听的都知道不过是例行公事,然而在程序上又不能稍有敷衍和马虎。平时老太监只是袖手在小院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大把大把的好光阴就让他一双老脚给走掉了。有时他也站在窗外听听里面。一张老太监的脸很难有什么明显的动静。一个人在近于封闭的小院里待久了,他有了默默地自说自话的习惯,也不知在说着一些什么。偶尔,石缝里长出细草那样,他也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比如,他个老太监,忽然禁不住自己,干了一桩惊天动地的事,把珍妃偷偷放了。可是,就算他把珍妃放了,这女人能逃出去吗?老太监想,除非她长着大翅膀,翅膀一扇能飞出京城去,但是飞出京城也不成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来想去,他就觉得一切都是瞎白想,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吧。你待着,我把你看着,总有出头的日子,皇上还年轻着嘛,总有皇上的日子呢,有皇上的日子就有你的好日子,你和皇上说是两个,实际是一个。在院子里闲走着,熬了茶喝着,老太监都会若有若无咸咸淡淡地想上很多。不是人过的日子啊。看着那关门闭窗、一声不响的屋子,老太监总忍不住在心里和自己说个不停。还是不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惹谁也不能惹太后啊。看看惹太后不高兴的结果。皇上也是,也真是……不能多想了,奴才还是想奴才的事为好。我的事就是看着你珍小主,皇上的担子多重啊,说到头奴才也有奴才的好,奴才也有奴才的福。
老太监看到屋檐下一小坨燕子屎,在墙上像一个随手涂抹的记号。燕子屎看得人眼睛热。老太监就想起一点往事来,四五月的时候,忽然听得燕子叫,原来珍小主的屋檐下结了个燕子窝,有三四只燕子,这多么稀罕啊,燕子一叫,院子里阳光都不一样了,要伸懒腰吐口浊气了,窗子都好像不一样了,整个小屋子都好像不一样了,好像有什么喜事将要到来那样。老太监也高兴,孩子那样看着燕子窝,鼓动着燕子叫起来叫起来,好让里面的人听到。但是就这么个稀罕,好景不长,不知谁报告了,长杆子拿来一捣两捣,燕子窝捣下来,燕子惊叫着飞掉了。老太监当然是什么也不敢说,饱经沧桑的老眼看着而已。
可见太后对珍小主是憎嫌到了什么程度。
太后午睡醒来,撩起帘子向外看着,把靠墙坐着时时等待伺候的宫女吓了一跳:老太后从来没有主动撩起过帘子,撩帘子是宫女的事,同时宫女发现太后的嘴角向左歪着,这是一个预兆,说明太后的心情不是太好,看太后的嘴角歪向左边的程度,可知太后的心情不是一般的不好。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铁树开花一千年,人间出现这样一张脸,也得数百年的间隔吧。只要嘴角一歪,当场吓死一两个人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是一张让人惊怕、让神鬼不安的脸。太后亲自动手撩开帘子,为着什么事呢?近来是显得有些古怪,有宫女清清楚楚听到深夜里太后说梦话那样和人吵架,好像在睡梦里还呜咽过,老猫给捏住了脖子那样,听得值夜宫女的汗毛都竖起来,但是暗暗交流着眼神不敢说任何话。要把太后梦里呜咽的事说与太后,不被要了小命才怪呢。什么是小命?在太后面前大家都是小命。宫女们的命就更是小到不足道。
好在太后并没有计较于自己撩起帘子。两个宫女伺候太后洗过脸,这时候太后照例是要吸一口烟的,但太后那天没有吸烟,端到眼前的冰镇菠萝汁也不喝一口,而是梦游似的出了乐寿堂,一个人向北去了。
事出反常。两个宫女急忙随上去伺候,太后奇特的指尖向后划拉划拉,宫女就被施了定身法那样不再动,眼望着太后一个人向前去,宫女们想着如何不在太后身边又可以伺候太后的法子。宫女们在伺候太后方面无所不用其极,但又要让太后感到舒服和丝毫不被打扰,这是很高的伺候功夫,比如连走路的声音、步履的大小、呼吸的轻重等,都像拿尺子量好用秤称过了似的。如果用伺候太后的这一套伺候神,神都不免惊讶的,神不会想到出自他造化的人,在某些方面的功夫已经到了如此程度。在太后下台阶的时候,两个宫女看到一个路过的太监像腿被打折那样给太后跪下来,太后没看见一样走过去了,走到颐和轩那边去了。
两个宫女就在原处站着,望着太后消失的地方。她们知道太后会从消失的地方再出现的,这样她们就不能离开。太阳晒得人出汗。这样的闷热,是要下雨了吗?看看天上,不是下雨的样子。白云像被慢慢地一点一点撕化了那样,薄薄地匀称地涂抹在天上,很容易透过去看到后面的无边无际的蓝天。显见得蓝天比皇宫是大多了。但好像皇宫上面的这一方天空才是重要的。出汗使身子有一种虚空感。好像是在一种拖沓的不很清晰的梦境里。但是很快就清晰了,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那边过来。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又像一直在静止不动。在太后面前,宫女们对时间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太后出现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成了陪衬物,好像随着太后的走动,一切都围着太后缓缓旋转,在时时刻刻向太后行着注目礼似的。等太后走过两个宫女的一瞬,好像解除了定身法那样,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分工明确地随着太后前去了。宫女的身影撵紧着太后的脚后跟,好像被太后的脚后跟用很微妙的法子带动着。
宫女们什么也不能问。她们觉得太后好像有些疲惫。不能问太后去干什么,不能问太后为什么显得疲惫,只想着用什么法子把太后的疲惫挪到自己身上来就好了。她们不知道就在这一阵工夫,太后已经把珍妃弄到颐和轩后面的一口井里去了。两个宫女不前不后恰到好处地跟在太后后面,三人看起来像一个由来已久拆卸不开的整体那样。
太后在颐和轩召见了珍妃。当二总管崔玉贵引着珍妃走进颐和轩时,连崔玉贵也有些纳闷,偌大的颐和轩,只有太后像一个泥神一样坐在那里,伺候的宫女一个不见。颐和轩给人一种香火冷清的古庙之感。崔玉贵在旁侧走着,伸出粗胖的手来做着导引之势,珍妃后面碎步跟紧着的是颐和轩的当值太监王德环。珍妃身着淡青色的长袍,脚穿墨绿色的缎鞋,脸上也是没有化妆但很干净的样子,随着她的走动,鞋尖儿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和法度地探出袍边儿来,像是一只只刚要跑出来的毛茸茸的小鸡,在露头的一瞬又被母鸡的翅膀罩住。珍妃的样子,看起来就像给谁守孝似的。她几乎不敢看太后,低着头行走到太后跟前,跪下来请安道吉祥。太后也不看珍妃。太后的下巴上扬着,好像不愿意往下看似的。
太后说:“你知道了吧?洋人打进来了,里面义和团又闹腾。”
珍妃说:“皇爸爸在,就内外平安。”
太后说:“我们娘儿们跳井吧,活不好了,不能落在洋人手里。”
珍妃跪得更低些,不说什么。她看上去像没有成熟的苞谷又被剥去了外围的叶子似的。
太后还是扬高着下巴,但是眼睛向着珍妃这里斜了斜,像是要看看珍妃为什么没有反应。
太后说:“活不好了,你先下去,我跟着下去。”
珍妃说:“皇爸爸吉祥,我想见一下皇上。”
太后的嘴角向着左边歪过去了:“你还把皇上害得不够吗?乱照相,穿龙袍,坐八抬轿,吹耳旁风,都是你干的。宫里几百年,没一个你这样的,你是要铁心把自己落在洋人手里吗?”
珍妃跪得不能再低,她把双手从膝上放到地上,像对着地说话:“皇爸爸劳苦功高,该是皇上孝顺皇爸爸的时候了,皇上该担的担子让皇上担上。”
这话像一团火扔在了太后身上,太后几乎是要跳起来:“看来你这两年在那里头是白待了,枉费了我一番苦心,来人,把她扔到井里去。”
珍妃抬头看了一眼太后,又迅速低下头说:“皇爸爸明鉴,我没有犯下死的罪。”
“皇上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你还不知罪吗?”
珍妃几乎是要哭出来:“皇爸爸,让皇上尽尽他的责任吧,他都快四十岁了!皇爸爸该享享清福了。”
太后看着颐和轩深暗的一角说:“来人,扔到井里去!”
崔玉贵在旁边,额头上汗津津地说:“小主就遵旨吧。”
珍妃说:“皇爸爸……”
“扔下去!要我说几遍?”太后的声音高到屋梁上去。
崔玉贵和一个叫王德环的太监做出要动手的样子。
不待他们挨到自己,珍妃就站起来,用一个睫毛遮着的眼神屏退了他们,然后自己向井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想见皇上的话,但没人回应她,太后气鼓鼓地看向颐和轩的一角,崔玉贵、王德环催命鬼一样逼跟在后面。没听清珍妃喊了一声什么,就看井口那里像一束花闪过那样,然后就是那个黑洞洞的井口,一次次向人的眼睛撞来,好像要给你看看它刚刚吞噬了什么。太迅疾,像一个幻觉,倒好像珍妃用一个巧妙的方式逃掉了。崔玉贵稍事愣怔,就暗示王德环上前同看。两个人俯身向井里看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时,发现太后坐过的地方空空的,只剩了一把椅子,还做着某种职守那样一动不动。那时候老太监正清扫着北三所的小院,他想着把小院清扫干净,好迎接珍小主回来。
一年后太后、光绪西逃回来,太后为免做噩梦,就命珍妃的家人把珍妃从井里捞出。井口太小,竟然不好打捞。太后大怒。太后一怒,捞出来了。珍妃当然已经很不成样子。她的弟弟志琦哭着把珍妃一条屈着的腿慢慢捋直,才发现她的一只鞋子不见了,又下井去捞,没有,只有穿在脚上的那只鞋子。
说来真是话长,后来,20世纪90年代,有人在荷兰还是德国的一家私人博物馆,见到了珍妃的一只鞋子,它系该馆的镇馆之宝,除了外文标注,也还有汉文标注,汉文标注的名字是“珍妃鞋”。只是不知道这只鞋子,是珍妃穿在脚上的鞋子,还是已经失踪不见的鞋子。
作者简介: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县,1989年毕业于宁夏固原师专英语系,当过中学教师、县委宣传部创作员。现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宁夏文史馆馆员。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其短篇小说曾获得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根据其短篇小说《表弟》改编的电影《红花绿叶》获得第32届金鸡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