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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风:石鼓隆隆
来源:《黄河》 | 黄风  2021年04月21日11:39

那鼓声是1936年4月25日响起的,在“长江第一湾”。最初渺渺的,仿佛发生在地核,然后一圈圈向上扩大了,突破层层岩石的阻碍,轰隆隆冲出地面,盖过大江的喧哗。

石鼓

在此之前,那石鼓确实仅是一个碑,勒刻着木氏土司木高征战土番的功勋。几百年来,它像静卧在大江边的赑屃,背负风雨沧桑,缄口不语。几百年后它“开口”了,即将发生的它见证的事,与“阿公阿目”的功勋相比,如“江流到此成逆转”,可谓“开天辟地头一回”。所以它“开口”了,要为即将发生的事助阵。其实它早就响起来了,一直伴随着“红色”的脚步。从一双双草鞋捆绑的“赤足”,开始万里长征的那天起,它一路伴随而来,像大江奔腾的浪头,愈来愈响亮。到达“长江第一湾”后,轰隆隆地撕开古渡的天空。

那天,冥冥的鼓声回荡在“长江第一湾”,遥望的玉龙雪山听到了,古渡对岸的文笔山听到了。被江湾环抱的文笔山,正披着轻薄的春衫,沐浴在融融春光里,双手捧着“老闷筒”呼噜噜地闭目养神,鼻孔烟缥缈。听到天空的鼓声它停下口,慢悠悠地睁开眼,将目光竹似的一节一节抻长了,越过面前的一湾田园,越过田园外的江面,看到古渡口聚集大队人马。像早料到似的,它表现得毫不吃惊,只是注视着人马的行动。他们无疑是要过江的,那迎风招展的旗帜,挥舞着“斧头”和“镰刀”。

古渡口也就是石鼓渡。金沙江“到此成逆转”,于天地间大写一个“u”字,形成“长江第一湾”。诸葛亮曾于此“五月渡泸”,忽必烈曾于此“革囊渡江”,不老的云岭迄今记忆尚存,旃如云兮帜如星。当烽烟远逝,岸边的护堤柳不再憔悴,重新变得丰姿绰约时,石鼓渡又繁忙如初,商旅可用络绎来形容,舟船可借穿梭作比。江中朵朵绽放的太阳花,像那个流传的充满诱惑的未解之谜:“石鼓对石人,石人对石门,金银万万五,谁能猜得破,买下丽江府。”

与石鼓渡紧密相连的石鼓镇自然重要,曾为进出滇藏的必经之地,经此“北入藏区,南出滇西”,呈现出南来北往的繁荣。那繁荣的庇荫之下是安逸,一片片屋顶上炊烟悠闲散漫,一间间店铺前望子逍遥自在。那看不见的,在我想象中万里迢迢归来的“风流”,因饱经沧桑变得小心翼翼,在街头风一样窸窸窣窣,直到在哪个望子下消失了,在陈面旧色的窗户背后的深处,在红光光的灶畔,才会一如既往地轰轰烈烈地现身。

这天石鼓的夜,应“银汉无声转玉盘”,大江上波光粼粼,小镇上屋影沉沉,把红尘梦做得情义绵长。在月光溶溶的街深处,因门闩松动而溢出的热息,或落在屋顶的瓦苔上结成霜,或附着到墙根的草尖上坠成露,将天上的月凝炼得晶莹剔透。

2021年春天,得中国作协社联部和《小说选刊》组织之便,我慕名从汾河畔的太原,来到金沙江边的石鼓渡。当年石鼓“开口”的时候,是“谷雨”下过的第五天,而我来的时候,是“春风”刮起的第二天。太原才绿意朦胧,花蕊还在拱苞,这里却“春在枝头已十分”了,成群结队的花们争俏斗妍。最是所见樱花,赶趟似的一树接着一树涌入车窗,热情烂漫到我搜肠刮肚,只能拾古人牙慧来“应酬”:“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

披着花香伫立古渡时,我顺着大江“u”字的两端抚栏极目远眺,追寻85年前“红旗直指金沙江”的场面,但领略到的只有古渡现时的景象。“u”字两端峰峦连绵,重重叠叠由浓到淡,相夹的大江如蚺游走,直到消失不见。对岸的文笔山“出神入化”,禅绪般的山岚似有若无,隐隐约约带点青色。山前风景除了绿树,其余都轻描淡写的,季节还未到热烈的时候,浓墨重彩还在酝酿当中。江水也不到丰盈之时,裸露的沙滩灰白粗糙,江上既不闻渔舟欸乃,也不见商舶扬帆,唯有波追浪逐声。

茶马古道

在一派春和景明当中,我领略了古渡的风貌,也第一次接触了茶马古道。但是并没有见到马帮,街头只有青石板泛光的空寂,空寂中似有灯花爆响,或是望子下留下的热吻,因年深岁久如坚果结壳了,又因年深岁久果壳开裂了。在门柱能敲出锈绿的铜韵,两侧连绵的屋檐挤逼的天空下,我顺着青石板相间的石级一段一段而下,剩下最后几段时又转过身去,心有不甘地用目光代替脚,又顺着那青石板相间的石级一段一段而上。“而上而下”时,我耳朵搜寻着丁零当啷的马铃声,眼睛寻觅着骡马一摇一晃的身影。

一棵石楠从屋檐间断处的白墙外探过身来,一嘟噜一嘟噜米珠般的艳果如秋天的花椒,似在挑逗不解风情的我它是有故事的,正等待那个解风情的爷们归来。但此时的它注定一厢情愿,因为那个爷们属于马帮,而马帮已消失在茶马古道深处,消失在叫“曾经”的岁月中了,只是茶马古道不忍告诉它。它最好移情别恋,别把长两条腿的须眉浊物太当回事,把一腔痴情给了一只蜂一只蝶或者鸟。

所以,此时的我也注定一厢情愿,像在古渡口追寻那往逝的场面一样,与我的身影一同徘徊在逼仄的街上的企图,最终只能靠“虚构”来实现。借纸上得来的描述,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不管“虚构”得对错与否,而陶醉于茶马古道的往昔——

崎岖的茶马古道上,双手倒背的“马锅头”,上身前倾了,背后牵着头骡的缰绳,带领马帮迤逦而行。驮负的货物,“北入藏区”的有茶叶、盐巴、布匹等日用品,“南出滇西”的有皮毛、山货、药材等土特产。

骡马的肚子压弯了,把肚带绷得紧紧的,皮薄处能看到青筋。它们一头跟着一头,呼哧呼哧地喷着鼻息,还有驮子与鞍互斥的吱呀声,步调一致地载着沉重。爬坡的时候,后面的仰望着前面的屁股,蹄下的石头被铁掌踏出星火,刚撒下的粪便热气腾腾。

骡马脑门上都镶着一个小圆镜,一颠一晃地反射着阳光。每头骡马在队伍中的地位,用脖里的铃铛来区别,戴大铃铛的表示“重要”,戴小铃铛的表示“配合”。一路上马铃声不断,歌声不断:“头骡摇玉尾,二骡喜鹊花,大年初一要出门,哎哟,我的小心肝……”

但是85年前石鼓响起的那天,途经的茶马古道像我今天面对的一样寂静,古渡两岸唯有两支叫“红军”的队伍渡江的喧闹。那喧闹之中,遥望的玉龙雪山注意到,对岸的文笔山也注意到,最初还有紧张的斧锯声,老百姓把树和竹子砍来,把家中的门板卸下,甚至把“喜床”拆了,赶制成木筏、竹排支援他们渡江。

渡江的两支红军队伍,一支是红二军团,一支是红六军团。从4月25日到28日,在石鼓到巨甸的5个主要渡口,木瓜寨、木取独、格子、士可、巨甸,两个军团历经4天3夜的抢渡,将1.8万多人和数百头牲畜渡过金沙江。而渡江的船只仅有7条,再就是赶制的竹筏、木排。由于船少人多,28名船工日以继夜,“打破金沙江不夜渡的传统”,撑船抢渡红军人马。晚上岸上岸下一片火把,江中水光与火光一同翻卷,滔声与桨声一起激荡。熊熊的火把风助时,火焰会呼地蹿得老高,把头顶的黑暗烧个窟窿,被烧碎的黑暗纸灰一样飘零。四面火光不及的地方,夜雾纠集着河腥气,如丝如缕地梦游。

抢渡的船有的后面拖着木头,用来分担船筏的压力,让坐不上船筏的战士抱着木头漂过去。骡马卸载后被赶入江中,或在驭手的呼喊下过江,或把缰绳系在船上,在船的牵引下过江。有的骡马尾巴上还拽着战士,借助骡马的力气游向北岸。在士可渡渡江时,因船后面牵着的马害怕,死活拖着船不肯过江,20多人被侧翻的船翻入江中,船工周长寿和10多名战士被激流卷走。

诞生于雪域高原的金沙江,即使夏天江水也浸骨,更何况其时还是春天,没有乘船渡过江的战士,湿淋淋地一爬上岸,上下牙齿就干仗,哒哒哒地能把舌头剁成肉馅。被江水卷走的那些战士可想而知,冰冷会像蚂蝗一拥而上,把他们浑身的热量咂干,那热量是殷红的,在水中被咂成一丝一绺。

在渡江前红军兵分两路,贺龙、任弼时率领的红二军团为右路,“从鹤庆县经过丽江县城取道石鼓”,萧克、王震率领的红六军团为左路,“从鹤庆取捷径经丽江太安、九河,直达石鼓”。两路红军的先头部队,在大部队赶到之前必须找好船找好渡口,“要船、要渡口”比要命都重要。贺龙拿烟斗在地图上画着圈告诫他们,“一定要让部队明白,部队过江才是活路,过不去就是死路”。

两路红军占领渡口时,守江的滇军早闻风而逃,逃跑时把船筏藏了起来,或者沉到了江中。贺龙赶到后,看到部队渡江已胜利在望,便在太阳晒得暖乎乎的石头上坐下,坐在那石鼓旁点起大烟斗,他边抽烟边看江上抢渡的官兵。顽皮的江风撩拨着他的大胡子,撩拨着他吐出来的烟。正看着关向应走过来,对他说咱们也过江吧——

贺龙吸了口烟,笑眯眯地点了下头。尔后,手敲着石鼓说:“石鼓哇石鼓,‘元跨革囊’又算甚?今我红军在敌数路大军追击之下,胜利地渡过金沙江,那元世祖忽必烈在世又有何说?”

关向应笑道:“我看孙髯翁写的那大观楼的长联‘元跨革囊’应该改了。”

贺龙说:“向应,那就由你来改吧。”

关向应笑道:“待革命成功了,我重新为大观楼作上一副长联,尽将红军事迹写上。”

关向应要等革命成功以后,为昆明大观楼重作一副天下长联,萧克却有些迫不及待,渡过江“松了一口气”,就于马背上赋诗一首:“盘江三月燧烽飏,铁马西驰调敌忙。炮火横飞普渡水,红旗直指金沙江……”

红军左右两路人马全部渡完后,“大江上下响起雄壮的军号声,颗颗信号弹腾空而起,宣告渡江胜利。”围追堵截的滇军、中央军赶到时,就像我现在替他们描述的,“数路大军”只能望江兴叹。大江上除了簇浪声,还有他们听不到的、此刻正追随红军北上的石鼓声,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渡口上留下一些他们熟悉的破草鞋,与口气他们同样熟悉的标语:

“接宣威,送石鼓,多谢,多谢!”

“来时接到宣威地,走时送到石鼓镇,费心,费心!请回,请回!”

与之相距85年后,我在石鼓集市上见到了心仪的草鞋,编织得相当精致,跟其他出售的草编放在一起。我不知道它与当年红军穿的草鞋是否一样,但心中又执拗地相信一样。我想买一双带回去,可拿在手中把玩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放弃了却又不舍,目光挂在那重新挂起来的草鞋上像线头一样,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放弃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集市上的商品很丰富,多是当地的土特产,也有一般的日用品,往昔石鼓市面的繁荣从中可窥一斑。

红军纪念碑

从石鼓回到太原,那草鞋像草履虫一样盘桓在我脑中,有次在梦中变得船一样大。草鞋曾是红军艰苦岁月的标配,是红军长征“不可缺少的随身物品”,在红军长征中它和武器、粮食一样重要。当时油印的《红星报》,曾大篇幅刊登文章(《怎么解决草鞋的问题》)介绍草鞋,下发到部队作为“红军官兵打草鞋的指南”。为红军长征立下“汗马功劳”的草鞋,当年红军从老总到战士都喜欢,在后来甘孜会师的联欢大会上,朱老总穿的就是草鞋,“一切都和士兵一样。”

从简陋的草鞋到如今部队精致的军靴,印痕截然不同的足迹“书写”下的,其实就是步履由维艰到豪迈,由“红军”到“解放军”的军史。红军在石鼓古渡留下的足迹,仅是其中短暂的“一步”,但这“一步”至关重要。他们的后辈是这样评价的:它“是整个红军长征中决定性胜利之一”,如果“没有这一步”,有些历史“就很可能会改写”。

红二、红六军团渡过金沙江后,一双双穿草鞋的“赤足”,又翻越严酷的雅哈雪山,又经过几十天跋涉北进,在四川甘孜同红四方军会师。与之相伴的石鼓声一如既往,一直伴随红军走完长征,一直从过去伴随至今。我想象中的石鼓声,今天它已不单单是鼓面波涛汹涌的“鼓舞”,像那曾经渡江的火把一样,更在传递一种可用玉龙雪山作比的精神。

妈妈:石鼓真会响,你说的对。

孩子:是么,妈妈?

妈妈:就是。妈妈也听到了,隆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