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1年第2期|万胜:撸褶儿(节选)
一
韩奇和韩江山就是一对冤家。
开餐馆是韩奇的理想,大概跟他小时候总是吃不饱有关。当工人时只要手里有点余钱就下馆子,苏家屯街里的小饭馆几乎被他吃了个遍,对饭馆他颇有研究。下岗后他便一头扎进餐饮业,把自己买断工龄的一万块钱家底全掏出来,在街里盘了个四十平米的小饭馆。他爸知道后一个大嘴巴把他腮帮子扇肿了。
韩奇他爸韩江山年轻时脾气没这么暴,性格很开朗,开玩笑从来不急眼。他一米八八的大个头,脸长嘴阔,说话底气足,唾沫星子喷老远,笑起来声震屋顶。因为个儿高,跟别人说话总得弯腰低头,习惯性驼背,像一张拉不开的弓。我爸是厂运输科维修班的技师,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张胜利,二徒弟就是韩江山。我爸被提拔当维修班班长那天,把两个徒弟找家来吃饭。酒喝得很兴奋,我爸说你俩就是我的左膀右臂,维修班以后能好能坏得看你们的了。大徒弟有点文化,端杯说,放心吧师傅,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抬手干了。韩江山端起杯先喝了酒,然后说,师傅,我想求你个事儿。我爸说,你个臭小子,我刚当上官儿就求我办事了哈。韩江山说,师傅,我想学开车,你跟科长说句话,把我调车队去呗。我爸沉了脸说,还没咋地呢你就先拆我台了?韩江山不敢吭声了,氛围突然变得很压抑。我妈赶紧打圆场说,我把西瓜切了吧,解解渴。西瓜是大徒弟带来的,他每次来都不空手。大徒弟说,是啊是啊,西瓜下酒,越喝越有,别切瓣,最好用小勺挖,撒白糖。我妈抱起西瓜一切,没熟,皮厚瓤粉,籽还是白的。张胜利面色很尴尬。我妈说,没事儿,拌白糖一样。韩江山突然说了一声,好!这种生瓜蛋子最好。张胜利不高兴了,说,老二,你啥意思?韩江山没理师兄,抹腿下炕,捧起西瓜说,师傅你等着,我给你加一道菜,保管你爱吃。
韩江山在厨房里好一顿忙活,一盘西瓜菜上桌了。西瓜被切成半个麻将牌大小的方块,每块都粉绿相间像玉石一样,外面好像裹了一层晶亮的冰,夹一块放嘴里却是热的,外面滑糯,里面脆嫩,咸甜适中,略带着点酸,透着西瓜特有的清香。这西瓜菜把我爸给吃高兴了,酒没少喝。但高兴归高兴,韩江山求他的事照样不同意。
运输科的年轻人没有不喜欢开车的。开车多好啊,“脚踩一块铁,到哪都是戚(读“且”音)”。车队的主要任务是送货,开着当时最先进的捷克进口“太脱拉”(俗称大红头)全国各地哪都去。“大红头”又高又大,坐在驾驶楼里,别的车都趴在脚下,何等威风!可不管韩江山怎么软磨硬泡,我爸就是不同意,还不告诉他理由,搞得师徒关系很紧张。我妈劝我爸说,你这是何必呢,江山人不错,能帮就帮一把呗。我爸说你懂啥,他是我徒弟,我得对他负责,他根本就不是开车的料。我妈说你拉倒吧,你们那种师徒关系就那么回事儿,谁用你负责。再说你凭啥说人家江山就不是开车的料?我爸瞪一眼,抬屁股走了。
目的达不到,韩江山就处处跟我爸较劲。我爸给他派活儿,他不是推脱拒绝就是消极怠工。我爸很窝火,但又不想让别人看他师徒的笑话,就一直忍着。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韩江山突然拎着两瓶酒和一只烧鸡来我家。我妈问他,这不年不节的咋还带东西来呢?韩江山说,这年头不给领导进贡能办事吗!韩江山既没叫师母,也没叫师傅,一听话里就埋着怨气。我妈把他让进里屋。我爸坐在炕上正看电视,知道他来了,只轻淡地说了句,江山,有事啊?韩江山把东西放在炕沿上说,领导,我求您给我签个字。我爸问,签啥字?韩江山说,我和王科长说完了,他表态了,只要你肯放人,他就同意我去车队。说完把一张皱皱巴巴的调职申请书放在炕上。我爸本来是盘腿坐在炕上的,听完这话身子一下子就拔起来了,呈半跪姿势,指着韩江山说,你小子还学会隔着锅台上炕了是不?韩江山一脸委屈,说,这不也是没办法吗,你不给开绿灯,我就得绕道走呗,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不也是想开车整点儿外捞儿吗。我爸气得呼哧呼哧的,一屁股坐回炕上,你少跟我整事儿,你想走我也不拦你,你走吧,你去告诉王科长,就说我同意了。韩江山把带来的东西放在炕沿上说,你可不能反悔啊。我爸瞪他一眼说,拿着你的东西,赶紧滚蛋!韩江山说,师傅,这是我孝敬你的。我爸说,以后也不要再叫我师傅了,我带不了你这样的徒弟。
二
韩奇的小吃部主要经营各种炒菜,厨师是从劳务市场雇的,不是本地人,小眼笑眯眯的挺和善,就是口齿囫囵不清。韩奇问他想要多少工钱,他说“二千”。后来发现这人不行,口咸味差,还喜欢偷嘴,更要命的是太邋遢,菜里经常出现异物。挺过一个月,韩奇决定辞了他,谁知算工钱时这人翻脸了,说不是两千,是三千。韩奇说我明明听你说的是“二千”,要是三千的话我也不能雇你呀。厨师说话不含糊了,你听谁把两千说成“二千”了,你少跟我扯别的,三千块少一个子儿你试试。说完把一根胡萝卜按案板上,操起菜刀当当当一顿剁,韩奇立马给补上一千。事后韩奇对我和马顺说,我不是怕他,这家伙菜炒得不咋地,刀工不错。
为了重树小吃部的口碑,韩奇决定花重金从别的饭店挖来一个好厨子,事情刚谈妥,却突然接到了综合执法的通知,因为这是一间违建房,马上要拆除,限期一周之内搬迁。
这次创业失败把韩奇的老本都折进去了。其实韩奇只要看开了,会混得很好,他当过电工,写个牌儿挂脖上蹲马路牙子等活,一天赚个五六十不成问题。我和马顺都不如他,马顺以前在运输科当装卸工,除了有把子力气什么都不会,下岗后找了个建筑工地当小工,天天扛水泥搬砖头。我买了一辆嘉陵125摩托,靠拉脚糊口。每次聚餐我们都拿他的创业失败当嚼口。一开始他还跟我们据理力争,酒劲儿一上来他就变了,抱怨,抹眼泪。如此一来,我们便不好意思再讥讽,改成劝慰。韩奇啊,凑合活吧,非得较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马顺的手一端酒杯就抖,过度劳累落的毛病。你明天跟我去工地,我们那儿缺电工,我跟老板说一声,你去了肯定比我赚的多。韩奇说,我就想干成点事儿。我用力拍拍韩奇的肩膀,无声胜有声吧。
其实我们从内心里是羡慕韩奇的,因为他有理想,虽然一直不成功,可他一直在为理想努力,而我们只是为了活着。我们打击他,其实就是想给自己找点心理平衡。
韩奇说,哥们儿的好心我领了,但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得活出个样儿来对得起我自己。韩奇薅起一瓶啤酒咕嘟嘟灌下去。撂下空瓶那一刻,他水汪汪的眼神又异常坚定了。
第二次创业韩奇开了一家抻面骨头馆。启动资金是他媳妇大霞从娘家借的。韩奇说抻面骨头馆比较简单,煳骨头的汤浇抻面,相辅相成一点不浪费。不炒菜就不用请厨师,免费口舌。抻面师傅是个不苟言笑的河南人,一个月一千五,写字据按了手印。抻面骨头馆开在一所中学对面,那趟街一溜儿小饭店,主要客源就是学校的两千多名师生,消费群体稳定,韩奇说这就叫天时地利人和,这次稳赚。
开业那天韩奇把我俩喊去了。看了店面后,我们也颇有信心。屋子虽不大,但布局合理,摆下五张散台后居然还能隔出一个六人台的小包间。里里外外被收拾得很干净,卫生情况也令人放心。韩奇正用一个大白钢桶煳骨头,酱色的汤汁翻滚,香气四溢。韩奇满脸油汗,情绪大好,当即给我俩一人捞了一块。马顺四环素牙,啃骨头特别仔细,像掰魔方,说,有点儿淡啊。啃完,扎着俩手说,能再来一块不?韩奇说,再吃就得交钱了。
为了招揽顾客,别人家抻面五元一碗,韩奇卖四元,骨头给得也比正常多两块,小拌菜还免费。开业前几天顾客盈门,全是学生。同街另一家抻面骨头馆秃头老板上门了,鸡皮酸脸的,说,有你家这么做买卖的没,这叫恶性竞争知道不?韩奇说,各做各的买卖,你管得着吗?秃头老板说,行,牛逼!你等着。过两天,韩奇突然发现陈醋和酱油耗量陡增,细一观察,气坏了,原来有几个天天来吃面的学生,吃完面把整瓶的陈醋酱油往空碗里倒。韩奇抓了现行,逼他们把碗里的酱油陈醋喝下去。老师来了,把韩奇骂一通,领走了学生。强迫学生喝酱油醋这件事影响了韩奇的声誉,学生们都不来吃饭了。干挺了俩月,只好贴牌外兑。
韩江山开上车后师徒关系迅速回温。那年初春,我爸单独把韩江山找家来吃饭,韩江山捧了个大西瓜来,说是特意从南方捎回来的。我爸也把自己舍不得喝的两瓶好酒拿了出来,话说得像慈父一般。江山啊,开车是你喜欢的事,人这辈子能干上自己喜欢干的事就是幸福。别人都羡慕你,也替你高兴,可当师傅的我得给你泼点冷水。韩江山说,师傅,别说冷水,就是拿冰溜子往我身上杵我也愿意。我爸说,你知道我当初为啥不同意你开车不?韩江山摇头。我爸伸出两个手指说,两点,第一你贪酒;第二你爱溜号儿。韩江山立马放下酒杯说,师傅,啥也别说了,从现在开始,戒酒。我爸说,今天不用,我把珍藏的好酒拿出来给你喝,就是想给你的喝酒生涯画个圆满的句号。韩江山低着头,好久不吭声,眼泪吧嗒吧嗒砸在酒杯里。我爸说,咋地,舍不得啊?韩江山哽咽了说,我亲爹也没对我这样好过,啥也不说了,师傅,今天你让我喝透,过了今天,滴酒不沾,我向死去的亲爹发誓。说完一口闷了。我爸也干了酒。韩江山说,师傅,趁我没喝多,我给你做西瓜菜。我爸一听,情绪有点亢奋了,好小子,你这一手绝对算独门手艺。韩江山说,那是,王科长也这么说,他还让我教他老婆呢。师傅,以后只要你想吃,我就给你做。
韩江山开着“大红头”全国各地跑。他去哪,我家就能吃上哪的土特产,有很多连韩奇都吃不到,因为这事韩奇对他爸耿耿于怀。韩奇他妈常年得病,家里大部分钱都买了药,他因为家穷常吃不饱,所以对吃特别在意。
1987年,厂运输科搞机构改革,维修班和车队合并,我爸当了车队队长,韩江山已经成了一名技术过硬经验丰富的老司机。这年冬天,我爸派韩江山出车去湛江送货。这是年底最后一趟差事,回来就该过年了。这天突然接到了河南交警部门打来的电话,说车在当地肇事,让赶紧派人去处理。我爸急着问,司机咋样?对方说,司机啥事没有,是把别人撞了。我爸撂了电话,到财务室提了两千块钱就奔去了。
据了解,那天韩江山开的车在路上正常行驶中突然转向,把路旁的一对爷俩撞飞了。老头当场死亡,儿子重伤送医院抢救。受害者的家就在附近的村子,家里只剩一个儿媳带着个小孙女,再无别的亲属。儿媳是外地人,口音难辨,全家只靠儿子种的几亩薄田生活,没想到竟遭此横祸。我爸去了受害人的家,家徒四壁,穷得连门都没有。
韩江山一直窝在县招待所里,像只瘟鸡,嘴唇干裂眼珠通红,好像已经丧失了语言功能。事已至此,我爸也没责怪他,一直忙着跟主事的村长协调善后。最终达成协议,厂里一次性赔偿受害者三万块了事。三万块对那个家来说可是一笔巨款了。钱到账,要亲手交给受害者家属。我爸没打算让韩江山露面,怕他心理负担太大,也怕家属有过激行为。韩江山却主动说要去,不管咋的,事儿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露面说不过去。我爸说,那行吧,你自己小心点儿。
交接地点选在医院,我爸特意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和水果,让韩江山拎着。在大门口见到了村长和受害者的儿媳。村长说,人就别进去看了,命虽保住了,可成了瘫子,要死要活的呢。我爸说也好。就当着村长的面和儿媳一手交钱一手在协议书上签字画押。村长帮着点钱,估计是第一次经手这么多钱,激动得浑身发抖,额头鼻尖上出了一层细汗,一捆钱翻来覆去数好几次。儿媳倒是很麻利,接过钱不数,直接塞进自己带来的一个花布兜子里,塞最后一捆时愣了一下,抽出五张“大团结”,塞给村长,说了一句什么话。村长说,行,你赶紧去吧。
韩江山突然说了一句,等等。然后冲那儿媳深深鞠了一躬。儿媳只回头瞅了韩江山一眼。韩江山又说,要不我陪你去吧,这么多钱你一个人不安全。儿媳没回头,急匆匆走了。
从河南回来,韩江山主动请求去当修理工,再也不开车了。
三
秃头老板愿意低价接手韩奇的抻面馆。我们去帮韩奇收拾东西。韩奇说店里的东西全都给人家留下,没啥可搬的。马顺说那把我们找来多余了。韩奇说,走个形式吧。我说,你以后真不打算干这行了?大霞在一旁眼里噙着泪说,还干啥干呐,再这么干下去连我都得让他赔进去。韩奇说,不说这事儿了,以后不开餐馆了,我今天请哥几个吃个改行饭,你们自己到后厨看,有啥拿啥,随便。
在我们之前后厨已经被秃头老板搬空了。我和马顺凑了九十六块钱,从食杂店买回来一堆小食品。好在韩奇特意留了一整箱啤酒,都被韩奇起开了。大霞说,今天我也喝。韩奇咕噜噜一口气灌下去半瓶啤酒,用手背抹了嘴唇上的沫子,打个酒嗝,说,我记得上中学时学英语,有一个英语单词咋说来着,“撸褶儿”,是这么说的吧?对,就是撸褶儿,翻译过来就是完犊子玩意干啥啥不行的意思。我说,不对,是失败者。韩奇说,对,怎么不对,就说我呢,我就是干啥啥不行的撸褶儿。
我们都没往下接话,闷头吃我们自己花钱买的小食品。他说的没错,我们也都是撸褶儿。我们甚至还不如撸褶儿,撸褶儿是尝试了没成功,而我们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我们的小食品大霞一口没动,她抱着酒瓶子,愣一会儿神喝一口酒,始终眼泪汪汪的。她说我从娘家借的钱还不上,我连娘家的门都没法进了,那是我妈的养老钱。
我们都以为这次韩奇算是彻底放弃了开餐馆的念头,尽管这是最合理的结果,但我们心里都偷偷地失落着。这次失败后,他好长一段时间没跟我们联系,他改行做了什么,我们也无从知道。谁承想半年后,韩奇突然打电话说他的烧烤店开业,让我们过去捧场。
韩江山变了,爱说爱笑的一个人,突然就木讷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最让韩奇受不了的是他常常离家出走,多则个把月,少则十几天,大家都认为韩江山的脑子坏了。韩江山不好好上班,工资开不全,还要把一多半搭在外面,导致日子更加艰难。韩奇吃不饱,就天天到我家蹭饭。我不止一次问过韩奇,你爸为啥老离家出走?到底去哪啊?韩奇说,我他妈哪知道,他死不死!
我和韩奇上技校的第一年冬天,他妈没了。韩奇在葬礼上跟他爸干了一架,当着很多人的面骂他爸是凶手,说要不是断了药,他妈也不会死这么早。从此爷俩谁也不理谁。我们技校毕业后,分配下车间,韩奇刚上班,韩江山就下岗了。厂人事科根据他的表现,让他回家养病,每个月给最低生活保障,这再次激怒韩奇,他和他爸又大吵了一架。我爸把韩奇劝到我家,说,韩奇,你爸他是真病了,你不能这样对他。韩奇说,他有啥病,他妈的就是装的,往外面跑咋没病呢,那精神头比我还足呢,方大爷,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方大爷,也不怕你笑话,我都怀疑他在外面搞破鞋了,杂种操的!我恨死他了。我爸犹豫再三,说,韩奇啊,我跟你讲个事儿,我答应过你爸,不和任何人提起这事儿,我说完你自己合计吧。
我爸说,你爸开车肇事那年你才十四岁,你爸回来没过一周,河南那边突然来了个电话,打电话的是那个村长,碰巧是你爸接的,村长问见没见过被撞死的老头的儿媳妇,说交接那天儿媳妇带着钱走了就再也没露面,连孩子都没要,村长带人满世界找,还去了她的老家,结果一无所获,眼瞅着孩子和残疾的爹就没活路了。放下电话后,你爸蹲在地上呜呜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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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委员会委员、辽宁省作协小说委员会秘书长,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沈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北2830成员。 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小说选刊》《山花》《芙蓉》等,出版长篇小说《王的胎记》《灵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