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1年第4期|王天丽:希尔的面包
希尔安静地坐着时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柔软、温暖,像是春日里翻晒过的沃土。圆润如玉的面颊和下颌,饱满的双乳和腹部,包括长期被蜂蜜牛乳浸泡过的双手。更奇妙的是,她觉得此刻身体里充满了神奇的气泡,在时光里一点点苏醒、膨胀、发酵,如同正在烤箱里用小火烘烤面包,120℃、180℃,随了温度上升,小麦、蜂蜜、牛奶、鸡蛋、黄油、无花果、甜杏仁所有的材料都在贡献自己味道,芬芳着,充盈着,成熟了……她似乎看到所有的美好,包括一个夏日里一棵结满果实的树木,一个四肢和小腹滚圆呀呀自语的小孩,正在树下玩着泥土……
叮——叮——,烤箱发出第一次提示音,显示预热完成了。她从椅子上起身,把醒好的面团揉匀,填好果酱,涂抹上蛋液,放入烤箱,再把时间定好,又坐回椅子里等候……她闻见热烘烘的甜香味道,恍惚之中又看见那个四肢和小腹滚圆的婴儿,蹒跚地向她走来。
希尔的面包店坐落在春风小区拐角处,隔着一条北京路,对面是华翔小区。并排的还有几家蔬果店、便利店、一对杭州夫妻开的包子铺、一对小姊妹开的果茶店。面包店是母亲留下来的,母亲在世时希尔并不喜欢这份营生,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却收入微薄,母亲走后她独自苦撑着,反倒越来越顺手,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也无法想象除去做面包自己还会做什么。店里的很多物品,比如这把椅子都是母亲留给她的,藤条编织的,似乎从她记事起就在店里,扶手油亮油亮,搽了蜂蜜和奶油一样,一条跛腿,用木头和铁丝加固好了。就像一开始不喜欢这个店一样,她不喜欢母亲过过的生活,更不喜欢这把破椅子,坐上去硌得哪儿哪儿都疼,寻思着交给收废品的,如今她又舍不得,甚至觉得再没有一把椅子这么合适自己,累得直不起腰时,一屁股坐下去,揉揉肩膀和酸胀的双腿,椅子紧紧地包围着她,盛着她,听她叹息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可以好好地休息几天呀。椅子像听懂了似的“吱呀”几声。
还有沾满油渍的面板,和面的大铜盆……除了继承这些不值钱却充满回忆的物件,她越来越像母亲,一样的身材,一样的声音和好脾气,总是挂在嘴边的微笑,充沛的情感。她似乎要将母亲的生活重新过一遍似的,像一只拧紧发条的钟表一样。丈夫阿江也劝她把铺子转让掉,随便找个轻松点的活计,为什么非要做面包?
没有为什么。希尔觉得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没有理由,她越来越喜欢做面包,越来越想当个母亲,这些不需要理由,理由都是用来拒绝的。就像当初大姐和二姐都拒绝了这份苦差事。大姐说这辈子都不想闻糕点的味道,尤其是她怀孕以后,牛奶和鸡蛋的味道让她呕吐,她接连生了三个男孩。二姐像所有漂亮女孩一样想开一家服装店,为了衣服穿在身上有样子,她永远都在减肥。在面包店工作的女人终究会变成个胖子,就像妈妈一样,吸入那里的甜腻的空气都会变胖的,她甚至害怕生育,害怕因为生娃腰部和腹部变得松松垮垮。只有圆脸厚嘴唇的希尔无法拒绝。母亲用母牛一样潮湿温和的目光舔舐她:“希尔,如果你不接手,我们的面包——,唉,我们的面包——”她呻吟着几乎要翻白眼断气了。
门面不大,靠墙摆了一排玻璃柜,陈列着加工好的各种糕点,面包、饼干、酥酪。心形和菱形的饼干里面夹了金色的杏酱、琥珀色的无花果酱和紫色的玫瑰花酱,还有一个一层奶油和一层葡萄干制成的大蛋糕。最受欢迎的是希尔面包,胖乎乎椭圆形状虽不起眼,却用了上好的伊犁黑蜂蜜,南山的牛奶和进口新西兰黄油,经过三次发酵,烤出来的面包不光味道鲜美,放在嘴里像咀嚼云朵一般松软。
后面是一间烘烤屋,和面用的大案几,三层电烤箱,一个恒温箱,这几年陆续添置了和面机和一台冰箱。冰箱里除了保存糕点和果酱,还保存她的秘密武器,一大罐啤酒花制成的酵种,专门做面包用的。隔一段时间她就会用老的酵种培育出一罐新的,啤酒花泡水,放入恒温箱,调到适当的温度,要五六天,再加上两勺老酵种和上好的全麦粉,恒温、密封、等待,再有四五天,面糊里蜂窝状的气泡快要膨胀时,酸甜之中散发出酒精的味道时,一罐新酵种就成熟了。虽然希尔还没有怀过孩子,但是她知道培育菌种的过程就像在子宫里孕育一个婴儿,需要一片温暖湿润的土壤,需要一颗充满活力的种子,然后就在时间中安静地等待。
时钟走到12点时,烤箱“叮——叮——”的提示音再次打断她的思绪。新出炉的面包,色泽金黄,像一个个小小的松软的充气枕头挤在一起,一共四十个,希尔每天只出售这么多。她掰下一块,蜂窝状的气孔里立刻散发出热腾腾的甜香,还有风味独特的啤酒花味道,她放进嘴里认真咀嚼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挑起一只眉毛满意地笑了。
“希尔,希尔,快来看这些胖乎乎的面包,唉哟,发酵得真好——香得要命——它们是漂亮孩子,一个个,小宝贝,像我的希尔一样可爱。”如果母亲在,每一次面包出炉她都像第一次那般高兴,她叫嚷着,也会挑起她那对弯弯的眉毛。
店面不起眼,吸引人驻足的完全是不断飘散出来的甜点的香味,那香味挑动着人们的味蕾,让人分泌胃液,阻碍着行人的步伐。
最早光临的是校长,一个瘦高的银发老人,虽然已经退休很多年了,还是神情严肃到让人望而生畏。他总穿着西装,哪怕在最热的日子里,西装里面是磨破领口和袖口的衬衣,可以看出当初都是很好的材质。除了这身装扮,今年他新添了一只拐杖。第一炉沾满糖霜的甜甜圈和溢出果酱的杏仁饼干是早餐的最佳选择,校长为他和妻子选好两个甜甜圈四个杏仁饼干。天天如此,除非他们远渡重洋去外国看儿子和孙子。这样的日子不多,他们很寂寞,有好几个儿孙却都不在身边。外国太远了,校长说,总有一天他们会跑不动了。虽然在那里吃过许多洋面包、披萨,还有三明治,没法和希尔的糕点比,“真的,又干又硬。幸亏你学了你妈妈的好手艺。她还好吗?”校长好像忘记希尔的妈妈已经去世了。大前年的冬天走的,他们正好去了国外。
“噢,走了,你瞧瞧我的记性,她是个好人。希尔,越来越像你妈妈了,你们简直是一个人——”校长一只手拄了拐杖呆立,好像一时陷入了回忆,接着又问道,“你老公和孩子们都好吧?阿江上次帮我修了电表,还有烧坏的电线。调皮的男孩子上学去了吧?”希尔抿起厚嘴唇笑笑,将装好点心的袋子扎紧塞进校长另一只手里,她没有解释说那个男孩是姐姐家的,只是前些日子在这儿度假。
柳奶奶从超市回来,塑料袋里装了新鲜的鱼和虾。希尔知道她手里拮据,只有小孙女来的日子才会破费,她卖了一斤杏仁饼干和几块羊角面包。“小米喜欢你做的糕点,早晨一睁眼就吵吵着要吃,再给我两个玫瑰花酱的点心。”她唠叨着从包里找钱夹,“怀孕了吗?希尔——你胖了许多。”她打量着希尔,目光从希尔的腹部转向希尔手里的记账单,皱缩的嘴唇上抖动着一根金色的须子,须子上还沾了糕点渣子。“女人生孩子的时间不能耽误,你看,小米她妈就是不听劝,早几年不着急,三十好几才生育,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多灾多病的……”
希尔需要一个孩子,这在亲戚和老顾客面前都不是秘密。母亲还在店里时,经常向他们打探生孩子的秘方。“希尔和阿江结婚五年了还没有孩子,如果她生了宝宝,我宁愿将铺子转出去,我要省些力气带带外孙了。”起初只是母亲和婆婆替她瞎操心,希尔自己并不在意这件事情,她和阿江都觉得生个孩子可不像做面包,养大了再教育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像母亲那样为了孩子拼命劳作,用面包喂养他们,用面包换了钱养育他们,一生都是为了孩子。可是这个念头随着年龄增长没由头地就变化了,尤其是母亲走了以后,她越发渴望,渴望成为另一个母亲。
诗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为了写诗喝咖啡熬夜,他每天到这个点才能从床上爬起来,不过刚好赶上面包出炉,还有刚做好的无花果酱小点心。无花果馅料还没有放凉,诗人接连吃了两块,唏嘘着快烫熟的嘴巴,眼睛满足地闭上了。
“希尔,你是魔术师,你做的点心和面包像诗歌一样美妙,爱情一样甜蜜。”
希尔并不满意他浮夸的赞美,甚至觉得把爱情天天挂在嘴上是件丢人的事情。
诗人再次把手伸向点心时,希尔不客气地阻挡了一下,将面包递给了他,因为他只付了买面包的钱。
“你用美食勾引我。希尔,帮我介绍一个像你一样会做美食的女人吧!”他大概有些不好意思,眼角上挤出一点眼屎。诗人也住在春风小区,希尔以前还为他介绍女朋友,现在也懒得理会了。她经常见到他换新的女友,高挑性感的,娇小甜美的,狂野不羁的,但是希尔看出这些女人都不会为他下厨房生孩子。她从他身上嗅到了单身汉的味道,烟草、啤酒、不常换洗的衣服,孤单和寂寞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她猜他注定要单身一辈子。诗人曾吹嘘要为一百个女人写一百首爱情诗,希尔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为一个女人写一百首爱情诗呢?
下午,女孩们会买走她们喜欢的酥酪和夹了玫瑰酱的小蛋糕。傍晚,下班的主妇买希尔面包做第二天的早点。放学的孩子们喜欢果酱和巧克力派。
毛豆偶尔会来店里,背着一个比他身体还大的书包,显得头大身体细。他只买那种不夹果酱的最便宜的面包,希尔知道毛豆爸爸妈妈离异了,毛豆妈妈上夜班,没人给他做晚饭,他会在外面对付晚餐省下钱去打游戏。希尔递给他一杯牛奶,摸摸他细软的脖子问他要不要在店里写会儿作业再回家,他像只狡猾的鲶鱼扭动身体不吱声。
“毛豆,你吃完了就回家,不许去打游戏。”
“毛豆,我会告诉你妈妈的。”希尔喊了两句,她果然见他走出店门钻进绿化带,绕道去了马路另一端。希尔摇摇头,想着可怜的毛豆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希尔手头还有许多事。隔壁的果茶姐妹打烊时她还在忙碌,新培育的酵母要搅拌均匀,调整好温度,牛奶和蜂蜜需要补货,剩余的点心要用保鲜膜包好。她准备将店铺关张几天。
除了节日很少休息。十几天前她让妹妹看了半天铺子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就这几日是排卵的日子,如果她下定决心,必须住院调理好身体,时刻准备着,人工受孕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陈太太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进脑袋张望,头上顶了一顶不合季节的旧绒线帽子。
一年四季都戴帽子的陈太太是个孤老太太,住在北京路对面小区里,一早一晚,希尔总见她在这道街上翻看垃圾箱,有时也会到春风小区来找垃圾。母亲在时经常给她留一些隔夜的点心,如果关门时还不见她来,就挂在门把手上。有一回,希尔从店里看到她一个人颤巍巍地过马路被车撞倒了,幸好没大碍,没两天又见她鼻梁上贴着胶布捡垃圾。她也没那么穷,到店里来的熟客也会谈论她,早年没了丈夫,只有一个哑巴儿子,在一家福利厂工作。她的房子和退休金都攒着要留给儿子用。熟客还说,谁都知道,老太太的心愿是有一天被马路上的车撞死,她可以得到一笔赔偿好留给儿子娶媳妇传宗接代。
“来了。”希尔招呼她,折身从墙边的柜子里取出袋子,里面是几块点心和两只面包。陈太太藏在层层皱纹中的眼睛死死地盯了袋子,伸了一只干缩黑瘦的手,像一只猴爪一样,接过来。
“这么多,我只要卖不出去了,压碎的,过期的,发了霉的碎渣子也行。”尽管知道自己说多了,但也忍不住,“我的两只猫咪真有福气。”她打开袋子查看,又看看柜台里,半是感激半是埋怨,干瘪瘦长的脖子响起了吞咽了口水的声音。
“就是剩下的,卖不掉的。不过那几块酥饼和面包,回去记得放冰箱,一周都会新鲜。”希尔安慰她。
“我的两只猫咪,一只叫坏坏,一只叫臭臭,它们会挠坏沙发,咬我的鞋子。”她颤动了脑袋,整理线团一样的思绪,幻想中两只淘气的猫咪在干坏事,那顶绒线帽子上的穗子摇晃起来,她终于想起什么来,放下点心袋,从随身的旧提袋里翻找出像是捡来的一本旧日历,一只旧手套,还有一个坏了的赛璐珞发卡,半盒子剩饭。
一个瓶子,可乐瓶子,里面装了粉色的液体,漂浮了絮状的物体。“我熬的,”她凑进希尔的耳朵,“甘草、大芸,加了胡杨树汁和玫瑰花,早晨的胡杨汁,新采的玫瑰花。”她用袖子擦了擦有些污渍的瓶子,塞到希尔手上。“天天喝,加上上次我给你的,坚持喝,那里会暖和,可以怀上孩子。”陈太太盯着希尔的腹部,沉陷的眼神里有一丝神秘,她嗫嚅着嘴巴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还要说什么,转身抓起装了面包点心的袋子,又从门缝里挤走了。
希尔有些脸红了,她把瓶子放在身后的柜台上,本想告诉陈太太会关门几日,又闭嘴不想说了,反正她不会天天来,明天早上人们会看见门上贴的纸条,告诉所有熟客,这几日打烊休息。
电工阿江今天的任务并不多。北京路7号老区的线路因为刮风出了问题,他和徒弟小魏很快就查到了老化的部分,换了新线又加固结实,为了安全他还修理了附近缠绕这些电线的树枝。别的小区都已经改成地下走线,只有这个老小区还维持现状,一刮风就断电,他倒不怕辛苦,只害怕这些断在树上的电线,万一有个孩子淘气,就不敢想了。修理电线的空当,他坐在修理车架起的高高的云梯上休息,远处大朵大朵的白云正从最高的环球大厦后面升起,近处树杈上东鸦在新搭的窝里孵出了小鸟,几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还没有学会飞,喳喳地挤成一团,它们完全不知道旁边树上匍匐着一只眼睛贼亮的狸花猫。从修理车上下来时,他又看到陈老太太正在鬼鬼祟祟地从垃圾箱里找出几个空瓶子。
吓走那只野猫后,他们收了工。师徒俩人到小馆子里点了饭菜喝了几两白酒,瞎侃一阵子。徒弟小魏正为房子的事情发愁。媳妇马上要生孩子,不好意思与父母挤在一处了,但是房价高不可攀,他抱怨电视上天天说房子不是用来炒的,却没见一个楼盘降价。
“等还是不等?锦江路房子,去年上半年5000元一平米,电视上预测下半年房价要跌,现在都他妈的8000了,这还不是学区房,媳妇快骂死我了。”在这点上阿江有些得意,春风小区开盘时,他一咬牙卖了一套两居室,虽然背了贷款,他看重这儿是学区房,有了孩子就不用发愁了。
“孩子不能等了。倒霉催的,本来不想要,一次忘了那个,就怀上了。我和媳妇可以在老妈家挤挤。孩子生下来咋办?孩子大了,连个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
阿江一边听一边摇头,心里想,还没见人影,就操心孩子的学习,也太可笑了。又不敢拂了小魏将为人父的喜悦,只能陪他多喝了两口酒,饭菜到嘴里也没什么滋味。
“女人真难伺候,尤其是怀孕后,什么贵就想吃什么,前两天要吃草莓,现在这个季节?我去超市找半天,二十元一小盒,买回家吃了一个又说不甜不想吃了,昨天又说要吃樱桃。败家娘儿们,要不是看在肚子里的孩子,真想——哥,你说女人咋这么麻烦,好好,不说了,喝一个。”
阿江不想听他絮叨,他以前也没见小魏这么烦人过。阿江扭头呵斥店伙计,问他这盘菜是不是放了双份盐,想齁死人还是怎么地。
回到家时路上的一点醉意又消失了。阿江看看希尔还没回家,旧冰箱嗡嗡作响,屋子愈发显得空荡,心里也空荡荡的。只好胡乱洗刷了一下,又开了一瓶啤酒,靠了沙发上边饮边换频道。没有什么好节目,他把遥控上的数字按了个遍,无聊的节目让他心里有些愤然,他又想起和徒弟一起吃饭时的光景。徒弟的话里不无炫耀,人家有高兴的事情,自己再不痛快也不能扫兴,让他生气的是后来。后来小魏大概是想讨好他,便说起医院现在让女人生孩子的办法很多,多大年龄都没关系,甚至想生男孩还是女孩,想生几个都不是问题。他家一个亲戚,女人四十多了,试管婴儿,一次生了两个,一男一女,龙凤胎。网上还说两个同性男人一起生活,一个华人,一个洋人,借卵生了一对女儿。“你猜怎么着?”小魏喝了个大红脸。
“一个金发,一个黑发,不骗你,网上还有照片。”小魏好像意犹未尽,“哥,你说这老婆以后还用生孩子吗?”
阿江当然要摆出了一副并不在意的表情。但此时他又想起上个月去医院的检验结果,生气地把遥控丢下了。节目固定在体育频道上,几个绅士模样的人正在绿茵地上走来走去打高尔夫,他最不喜欢的体育项目。他喜欢田径,60米、100米,短跑中的苏炳添和科尔曼,每一块肌肉都要被力量冲破的感觉,科尔曼,那黑家伙是一颗燃烧的黑子弹。
希尔进家时,阿江的啤酒已经快下完了,只留下一堆沫子挂在瓶子上。她在门厅里换衣服,探头看阿江的脸,透出几份微醺,仍旧像烧糊的石头一样坚硬。好几天了阿江都不快乐。她把装着新鲜面包的袋子放在茶几上,知道他在外面吃过了,自己就在厨房热了点剩饭菜。
阿江没有碰希尔的面包。看到了袋子里那瓶粉色的液体,问希尔:“什么东西?”
吃罢饭,洗过澡的希尔罩了一件碎花睡袍,领口大张,透出丰腴洁白的胸脯,滚圆的胳膊,鼓胀的乳房和微微发福的腹部。她越发丰满,甚至像个正在怀孕的女人。希尔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笑。
“陈太太给的。”
“又是那个捡垃圾等车撞的怪老婆子吗?赶快扔掉,什么乱七八糟的,会喝死人的。”阿江嫌恶地盯了瓶子,仿佛里面有妖怪一样。
希尔连忙将它挪了地方。“不喝就是了,”又指了指茶几,“你尝尝今天的面包,换了新酵母。”
希尔上床时,蹑手蹑脚,她以为阿江因为饮了酒早就睡熟了,便贴着阿江宽厚的脊背躺下。她不想惊动他,知道他这些日子心里难受,她有点责怪自己催促他去医院检查的事情,不过也没办法,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公婆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你没问题,应该让你爱人做个检查。”医生提醒她,她有些不相信,她想说阿江那么健壮,那么棒,怎么可能呢,当然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阿江醒了,他听见希尔悄悄地叹息,闻见希尔柔软的身躯散发出芬芳,面包烘焙时谷物的味道,还有沐浴液的清香。他的嗅觉被牵引,睡意和酒意都散去了,翻过身搂着她身体,将脸埋在希尔浓密的头发里深深地呼吸,将手探向她绵软的小腹,伸向那片温暖的湿地,身体不自觉地动作起来。
“你的精子,看看,90%是死的,10%活力不足。受孕就像赛跑一样,进入女方子宫只能是身体强壮的那一个,剩下的在中途就会累死,所以你俩怀孕会像中彩票一样难。”那个年轻大夫给他讲解化验单讲得生动活泼,那张医学图片里的活泼的精子甩着小尾巴,让他想起小时学过的文章:小蝌蚪找妈妈。也就是说,他那些火山岩浆一样喷出的精子其实是一群半死不活跑不到终点的家伙。“可以治疗,效果不一定好,还有许多办法,人工受孕,借用精子库里的精子,先在试管里培育……”
人工受孕,精子库里的精子,什么意思?他有些气愤,刚才还坚硬的身体像一根扯断的皮条松弛下来。他停止了动作,搂住希尔的胳膊也在一点点松开。希尔知趣地侧过身子。
会好起来的,只是个时间问题。希尔被一时的激情搞得燥热口渴,她在心里宽慰自己,想着如何告诉阿江关了店铺准备去医院的事情。她一遍遍抚摸着阿江的背,抚摸他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像安抚一个孩子,直到阿江的鼾声再起。
希尔悄悄起身,在黑夜里摸到客厅找水喝。月光透过窗纱播洒在屋子的物件上,卧房门上、冰箱一侧胖娃娃的画片都是婆婆贴上去的,深深浅浅的物影,还有室外树叶摇晃的影子,像一只小手掌在摩擦窗子。
希尔擦拭自己汗湿的脖子,腋下,又摸到蓬勃的乳房,像两只洁白的果实,沉甸甸地肿胀发烫,这几日要排卵了,她有些心慌意乱,想得到什么又想给予什么。
面包还在茶几上,阿江没有碰它。那瓶饮料立在餐桌上,黑暗中粉色的液体像有一层荧光。她走过去,拿起来在月光下端详了一会儿,植物的纤维上下沉浮游动,像一群活物在无边的宇宙中游弋。她扭开盖子闻了闻,并没有想象的怪味道,犹犹豫豫地送了一小口,也不是那么不堪,一点酸甜,一点清凉,完全是可以接受的滋味。
王天丽,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在《天涯》《青年文学》《清明》《湖南文学》《黄河文学》《延河》《滇池》《西部》《绿洲》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三色玛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