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1年第4期|马拉:句型切片
前几天,我碰到一个让我意外的人。朋友约我吃饭,说有个湖北的老乡在这里,也是朋友介绍的,不妨认识一下。男人之间认识的方式非常简单,约酒。他也是这么干的。下班,他的车载上我,准备一起赴宴。毕竟是冬天了,天黑得早,也略带着冷。我们在朋友小区停下车,我正想问他去哪里?只见他拿出电话,一会儿电话通了,说了几句话。小区树荫的黑影中闪出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纸袋,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只见来人西装革履,戴着一条红色的领带,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他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在广东多年,我几乎从未在朋友间的饭局见过这种打扮。就算在正式的社交饭局,西装革履加领带也是少见的。广东人,日常生活中的随意是出了名的。他提着袋子,对朋友说,我带了酒。进了餐厅,他郑重其事地把酒拿出来放在桌上,湖北产的白云边,一瓶。经过短暂的两分钟的寒暄之后,他开始了隆重的自我介绍。他姓边,我们就叫他边先生吧。边先生的介绍直接而又热情,从他的亲戚朋友介绍到女儿及其男朋友。如果说,他开始的介绍只是让我不喜欢,很快,就达到了厌恶的程度。他说,他两个女儿极其聪明漂亮,都毕业于名校。其中一个女儿在日本东京大学,她男朋友是北京下属某区县领导的儿子。他告诫女儿,不要被那些花花公子骗了,不要和他们交往。他的这些告诫符合父亲的身份,这种担忧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对?但是,很快,高潮来了。他告诉女儿,为了表明真心,你让你男朋友在东京给你买套房子,写你的名字。你猜怎样?他面带得色地说,他真的给我女儿在东京买了套房子,写了我女儿的名字。领导的儿子,有权有钱。至于另一个女儿,她在美国哈佛大学还是麻省理工,她男朋友是斯坦福的博士,国际高端人才。好吧,这依然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一个为女儿骄傲的父亲无论如何是可以原谅的。哪怕,在酒桌饭局上,并不合适炫耀这般的虚荣。接着,他谈到了自己。他说,他出身于贵胄之家。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年,我要南下发展,我家里人都反对。我本身是不需要努力的,我属于那种衔着金钥匙出身的公子爷,我们的家族企业规模做得非常大。为了追求理想,我毅然决定南下。刚开始非常艰难,我无处可去,也没有地方住。我躺在公园的草坪上想,以后,我一定要做跨国公司的CEO”。多么励志的故事啊,我听着一阵阵地抽搐,只能低头玩手机。手机上也没有吸引我的消息,他单调的话语一阵阵传入我的耳朵。还好有朋友在,他只得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太厉害了”“牛逼”“膜拜”。还有两个朋友还没有来,我多么希望他们快点来,早早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这时,朋友突然站了起来说,我回去拿瓶酒。边先生说,哪里要你拿酒,我这不是带了酒吗?朋友说,五个男人,一瓶酒哪里够,我再去拿两瓶。朋友一走,我坚定地低着头看手机,打算一言不发。沉默了一分钟吧,桌上的气氛尴尬得像一块坚硬的大理石。边先生开口说话了,马老师是哪里人?湖北。湖北哪里?鄂州。您在哪里高就?我没工作。那您太太呢?医院做财务。那生活有保障吧?还好,饿不死。场面再度陷入尴尬。边先生说,我加下你微信吧。于是,加微信。加了微信,不到一分钟,我收到了边先生的四条信息,他自己写的宣传稿,牛逼泛滥的苦难史和成功史。朋友拿着酒回来了,我和边先生都松了口气。边先生看着朋友拿过来的酒说,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也不喝咖啡,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朋友说,那很好,那很好。边先生继续介绍他牛逼的家族企业。他说,你知道吗?中国最大最牛的军工企业是我们家的家族企业,我姑姑做董事长,我侄女做总经理,都是我家族的人,谁想做什么,进去就行了。本来,家族想让我做总经理,我拒绝了。我不想依附家族,我在南方闯荡二十多年,从一无所有到现在成为著名跨国公司的CEO,实现了我的梦想。前面的我都忍住了,边先生说到这儿,我嘴里的一口茶差点把我给呛死。点了根烟,我决定放下手机,认真听边先生说话。他继续说着他灿烂的家族史,个人的奋斗史。他面色柔和,眼神真诚,他说的每一个字清晰准确,带有不可辩驳的真实感。说话的间歇,他拿起杯子喝水,白开水。动作轻柔,像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绅士。和他比起来,我和朋友身上散发的都是粗野的市民气。他的骄傲中带着谦虚,他的荒谬中隐藏着信念。他应该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并且确信无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控制着他?即使像我这样无知,这样缺乏社会阅历的人,也能看到他故事中千疮百孔的漏洞。
要等的朋友终于来了,我们开始喝酒。酒菜上了,焖的大骟鸡,肉质紧致,小芹菜和竹芋都很入味。寒冬腊月了,几个朋友围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骟鸡,端起酒杯,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只有边先生含蓄地夹菜,偶尔喝一口水。他已经介绍完他的家族,他自己,似乎话都说完了。他说起他在行业内的位置,另一个朋友打断他,本想说点什么,见周围的眼色,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说,对,你说得对。这个朋友在边先生说到的行业浸淫多年,边边角角的八卦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更不要讲台面上的大人物。四个男人觥筹交错的酒局上,边先生似乎受到了冷落,他不甘心。在谈到某个构思时,边先生抓住了机会,他指着我一个朋友说,你没有理想,也不相信理想,你永远会是一个失败者。你看我,因为我有理想,经过多年奋斗,我成为了著名跨国公司的CEO。他再一次提到,他跨国公司CEO的身份。这会儿,我有点伤感。他多年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以他“贵胄世家”的身份,确实是委屈他了。酒喝完一瓶,边先生起身说,我有事先走了,明天一早还要开一个重要会议,你们慢慢聊。说罢,起身,出门。寒风中,边先生头都没有回一下。他大概认为酒桌上的这四个,都是顽固不化的蠢货,实在没有交流的必要。一夜无话,再说次日。次日中午,我又收到了边先生的几条信息,还是他的宣传资料。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句话,连打招呼,“请多赐教”之类的客气话都没有,除了几条冷冰冰的宣传资料。毫不意外,在那些资料里,我们的边先生是行业内国际领航专家,具有无比优异的专业品质,用国外专家的评价说“他拯救了整个行业”。浏览完那几条宣传稿之后,我默默地删除了边先生。问过一起吃饭的朋友,据说都收到了边先生的信息。
边先生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次聚会。那时,我还不到三十岁,还没有结婚生子,过着自由自在的悠闲生活,也不太懂得人世间的疾苦。那是一次滑稽剧般的聚会。几个各怀心思的人,奇妙地搭配在了一起,像是物理学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量。我想,这场聚会可能是来自遥远的纠缠,它将可能与不可能扭合起来,充满乌托邦色彩。聚会的原因想不起来了,也完全忘记了现场到底是哪几个人,只有其中两人的言语和动作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他们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我总有种这是某场滑稽剧中的一段的错觉,他们将舞台搬到了现实之中,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演员。按照可能的猜测,应该是我某位朋友喜欢一位女士,他约了该女士吃饭,该女士又带了一位朋友过来。鉴于我早已忘记了他们的名姓,就称他们为阮女士和章先生吧。那天,我们到得一如以前的早。每次吃饭,我们通常会比别人到得早,餐前的闲聊决定了饭局的愉悦程度。朋友不年轻了,这是肯定的,因为他约的女士也相当不年轻。我们聊了一会儿,菜上了,酒也开了。我们决定不等,人到一半,可以开饭。何况,只是一位(那时,我们并不知道章先生也会过来)。让全桌人等一个人,从道理上也是讲不过去的。更何况,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朋友对阮女士没有特别上心,只是碰到了,有了勾搭的意思,顺手约个饭局,想加深一下印象。吃喝了一会儿,章先生和阮女士来了。章先生走在前面,似是小心地呵护着阮女士。章先生个子很高,怕是有一米八五,瘦,身材匀称,梳着三七中分,没有一根头发排错队形。章先生典型的广东人,他的语调再次强调了这一点。一坐下来,章先生礼貌地表示已经吃过了,阮女士则表示并不饿。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开始小声说话,头凑得很近,像是怕我们听到。朋友礼貌地和章先生碰了下杯,章先生扭过头抿了一口,面带微笑。和阮女士私聊了一会儿,章先生像是忙完了工作,开始融入我们的话题之中。他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阮小姐很早就获得过香港某选美活动亚军,演员,现在主要在内地发展。至于他,为阮小姐做点工作,相当于经纪人吧。章先生介绍完,我们都忍不住看了看阮女士。香港某选美活动我们都知道,不少大明星都是从那里出来的。阮女士坐得端正,她大约五十上下,有着她那个年龄难得一见的肤色(至于是否是妆容的效果,我不知道,毕竟到今天我也分不清女性妆容和真实肤色之间的区别)。她的身材也非常好,略有肉感,腰肢纤柔,乳房高高隆起。可以想见,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坐了一会儿,随着话题的展开,阮女士原本紧张的表情柔和下来,她和我们轻声细语地说话,眼神闪烁,像一只徘徊不定的惊鹿。她的话不多,算是非常少。从她有限的话语中,不难看出,她其实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她和人的对话几乎说得上笨拙,给人一种智力欠缺的观感。这样一个女人,想混娱乐圈太难了,她的表现让我怀疑章先生介绍的真实性。
喝了几杯酒,章先生有了微醺的意思,他告诉我们,他们之所以来得有点晚,并不是托大或者故意。好几天前,他和某公司老板约好了谈一个合作项目,阮小姐将在他们公司的年会上表演。今天下午,他带阮小姐过去见个面,一起吃个饭,聊一聊具体的细节。他说,谈得非常好。我们都举杯祝贺阮女士和章先生。章先生看着阮女士,略有得色,又像是意味深长,他举着杯子说,只要努力,局面总会打开的。何况,他还有不错的人脉资源。见我们对阮女士感兴趣,他认真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开玩笑,我可不是骗子哦,我有证据的,阮小姐很早就拿过亚军的。说罢,他拿起公文包,翻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我们说,这里都是关于阮小姐的资料,不信你们自己看。朋友翻了一下,递给旁边的人,文件夹传到我这里,出于好奇,我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资料做得详细,图文并茂,有阮女士年轻时参加选美的大照片,她参演剧目的剧照和报道,都是她年轻的时候。除了选美亚军那次,她都是不起眼的小配角,报道中一言带过的那种。几乎没有一张合影,一个剧照,她站在核心的位置,都是边边角角,模模糊糊一个影子。把文件夹还给章先生,我们继续喝酒。我们对阮女士的兴趣已经降了下来,一个过气的无名艺人,难以吸引持久的关注。出于礼貌,我们还在赞美她的美丽和当年的荣耀,大家都在虚伪地应酬。阮女士还是不怎么说话,时不时看看章先生,想要获取依靠的样子。章先生和我们说起他的计划,他说,阮小姐的名声还不够,要多出去活动,先要有名,有名了什么都有了。他含情脉脉地对阮女士说,我们一定要先有名,和媒体搞好关系。而且,我有足够的人脉资源帮你活动,只要你相信我,我们肯定会成功的。阮女士望着章先生,连连点头。和阮女士说了一会儿,章先生像是怕冷落了我们,又对我们说,我是本地人,在香港也有些资源,两边我都能跑得通的。我们像阮女士一样连连点头。突然,章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影集说,你看,这是我和他们的合影,都是很厉害的人物,在政商界艺术界很有名的,我给你们介绍一下。章先生介绍的那些人我们都很陌生,他说的大人物我们都没有听过。介绍到中途,章先生故作神秘地说,接下来就是超级厉害的人物了,你们肯定在电视上看过的。见我们一脸愕然的样子,章先生得意地说,没关系,都是朋友,看看没关系的,不要和别人讲就好。他们都很注意的,平时不轻易和人接触,也很忌讳别人拿合影做文章,我很少拿给人看,怕人说闲话。说完,他翻开下一页。他说得没错,这个人我们确实认识,本地的一位主要领导,人很亲民,热爱文学,大家平时私交还不错的。我们几人互相交流了下眼神,都是惊讶的。见我们没说话,章先生接着说,上次他接见我时,对我说了不少鼓励的话,以后有机会我再向他汇报。照片的背景有些嘈杂,应该是某次群众活动上。这样的活动,总是很多的。这并不让我们震惊,真正让我们震惊的是他接下来翻出的照片。和他合影的那些人,几乎都是我们的朋友。章先生还在介绍,我们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地方所谓的文化艺术圈非常小,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很容易遇到。喝过几次酒,都知根知底,要么臭味相投混成酒友,要么点头一笑风平浪静。混得熟的,装腔作势都用不上了,都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蠢货,哪懂什么文学艺术,更谈不上什么成就,皮毛而已。就算有点艺术追求,也是偷偷放心里的,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也实在没有骄傲的资本。然而,就是这么一帮蠢货,居然会被章先生当作超级厉害的艺术家。这太荒谬了。从章先生的合影里能看得出来,他们多半在酒局上碰到,“艺术家”喝得七荤八素。如果章先生不给我们看这些照片,我们可能还不会为阮女士担心。看过那些照片,我猜测,阮女士不可能有未来。她不年轻了,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的挣扎。或许,她也从未相信还有未来,只不过是想试试罢了。更大的可能是她遇到了问题,想利用年轻时残余的名声碰碰运气。美人迟暮总是让人伤感,阮女士有过美好的青春吧。我后来查过阮女士的资料,非常有限。年轻时的她,确实漂亮。她拍的那些电影电视,我都没有看过。我想找来看看,只能找到零碎的报道。
这个故事,我和不少朋友讲过。有天,我和一位女性朋友讲起这个故事。她默默听完,说了句,你有没有想过,章先生可能是阮女士的爱人?阮女士只是在陪着他,满足他的幻想。这样爱一个人,难道不好吗?这是一个美好的假设。她不在现场,现实会让这种美好的想象破碎。即使我们假设,这个假设成立,它依然充满悲剧色彩。甚至,因为它过于符合我们对悲剧的想象,而产生浪漫主义的幻想。金庸的小说,真正让我伤感的是《天龙八部》的结尾,慕容复坐在土坟上对一群乡下小儿说“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身旁的阿碧给孩子们派糖果糕点。幻象是否美好,这很难说,因人而异吧。梦中人一旦清醒,想必不会太过愉快。类似的蠢事儿,谁没有做过呢。我想说说我所经历的幻象,它有力地改变了我对现实的认知。
还是要说到走马村。我小时候,从未意识到它的贫穷,我对它的爱和湖水山林密切相关。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全部世界的财富,几乎像一个梦想,无关现实。多么奇怪,现实的山水和大地却是孩子们造梦的最初材料。在这个造梦工厂,没有贫富差距,没有飞机和麦当劳,更没有股票代码和因特网。外星人和远古的怪兽也许会来做客,它们代表着大自然的部分,不依靠人力和杰出的技艺。很多年后,我偶尔和朋友们聊起我小时候的生活,告诉他们,即使我们那儿借火柴十根十根地数,借盐用酒杯;上小学时,孩子们从家里搬小板凳当桌子,我依然觉得那是美好的世外桃源,有着人类生存必备的最好的精神基础。更要命的是,彼时我相信全世界皆是如此,财富和阶级不过荒唐的幻想。朋友们都当我是说笑,你怎么可能经历过那样的生活?等你稍微大点儿,生活都好了。他们的说法并非全无道理,当时的湖北本就不算太穷,走马村离武汉、黄石都近,又不是穷山恶水,再穷也是有限的。这种推测符合逻辑,我也曾这么认为。正是出于逻辑的傲慢,我猜想,无数人过着和我们一样的生活,我们过得其实应该还不错。
前几年,我随朋友回恩施,那是他老家。他家在崇山峻岭之中,满山的杂木和山石,细窄的小路勾连起彼此看不见的村落。清江像是一条滚烫的大动脉,奔腾流淌,为他们输送来之不易的养分。村落在一面稍显平缓的山坡上,寥寥几户人家。抬眼四望,不过鸟笼大的天地。据朋友讲,以前他们出门一次特别不易,山路绕折,地势凶险,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苦啊。时间已经转移到了二十一世纪,他们所谓的通畅,在我看来依然有限。大约是有外人来了的缘故吧,酒肉之后,难免抒情聊起旧事。此时,我依然保有傲慢,我对他们当年的贫穷充满同情。要让我在这样悬崖峭立的地方活下去,我想我没有那种本事。随着话题的展开,我觉得不对劲了。为什么他们说的苦在我看来不值一提?他们比我至少大十岁,应该经历过更艰难的生活才对。可他们说的苦难,不过是我童年时期屡见不鲜的常例罢了。出于好奇,我问了一些具体的细节,比如一年吃多少肉,会不会挨饿,有没有零食,衣服够穿吗?我相信,生活的秘密就在这些细节之中,抽象的苦难没有意义。对比鲜明而残忍。他们告诉我,即使在最困难的时期,每到过年,这里家家户户肯定要杀猪的,条件好点的,杀两头,至少要杀一头。这猪还不能太小,太小了会被人笑话,怎么也得两百斤吧。杀猪正常,我们那儿也有杀猪的,不过不是家家户户罢了。杀了猪,卖了猪肉,主家把猪下水拿回去,再留下十几斤肉过年,那算是相当奢侈的了。然而,就在这里,在我所认为的最贫困的鄂西北山村,当他们说杀了猪,肉全部留给自己吃时,我的脑袋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可以如此奢侈”?要知道,在我们谈论的那个年代,我们一家人一年吃不了二十斤肉。我为他们的回答感到愤怒。显然,我们彼此都感到意外。他们不相信我们那里一家人一年吃不了二十斤肉,毕竟,他们才是著名的贫困山区。我的愤怒在于,二十斤已经是我出于虚荣的虚报,很多人家可能连十斤都不到,全年没见过荤腥的也不在少数。说个故事吧。附近一个村,有户人家,穷。过年了,男人为了让桌子上有点荤腥,拿着鱼叉去了湖里。湖是公家的,平时队长绝不可能允许村民去湖里叉鱼。他拿着鱼叉去了湖里,大家都当没有看见。他的运气不错,叉到了一条乌鳢。大年夜,他烧了乌鳢。乌鳢尽管长得肥大,肉质也很不错,以前在我们那里只能算是杂鱼,上不得正桌的。男人想必心里难受,见女人筷子多伸了几次,骂道,你这么好吃,那你都吃了。女人也是老实,也许也是太久没沾荤腥,又夹了几筷子。男人突然把桌子掀了,一家人抱头痛哭。第二天一早,女人去了湖里,湖边整齐地摆着她破旧的棉袄棉裤。
像是为了平复我的情绪,朋友说,这肉也吃不了多久,有些人家吃得快,端午节没到就没肉吃了,要一直等到过年,才能再吃上肉。不说还好,一说我眼泪都要下来了。我什么时候见过家里放着一两百斤肉啊?酒肉又过一巡,朋友试探着问我,你们家乡难道不养猪吗?养了猪过年杀了就行了嘛。这话在我看来和“何不食肉糜”一样可笑。买猪仔要钱,饲养也是有成本的,很多人家养不起。如果不是为了换回活命的衣食油盐,谁愿意把辛苦养大的猪给别人吃呢?我去朋友家时正值秋季,树木略显凋敝,柿子树上挂着的果子更加清晰地诱人起来。我们打了柿子,柿子又大又圆,皮质透着亮黄的光,果肉甘甜,没有一丝涩味。那些天,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柿子,还有很多以前我没有见过的果树。至于核桃之类的,也不在少数。朋友说,虽然他们小时候没有吃过香蕉榴莲之类的稀奇玩意儿,四季水果却是不缺的,漫山遍野都是。至于柴火,只要动手,总不会缺。我的童年,不知水果为何物,母亲常年为柴火而焦灼,她总是担心没办法煮熟下一顿饭。这种奇妙的反差,让我从此解除了抽象的判断,更愿意建立现实的物质模型。在这里我不想讨论为何如此,那是社会学的问题,我也有过思考。我想说的是虚妄和想象,以及它和我们肉身的关系。我甚至觉得,这不是观念问题,它就像一个切片,一定有着深刻的病理学原因。
马拉,1978年生,职业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思南》《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说集《生与十二月》《葬礼上的陌生人》,诗集《安静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