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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蘑菇》的世界观
来源:文艺报 | 王玉玊  2021年04月30日08:46

一十四洲的《小蘑菇》是2019年口碑最好的网络文学作品之一。在这部“末日废土流”小说中,几近灭亡的人类固守于仅剩的4个人类基地艰难求生,基地外是基因变异生物横行的深渊。地球停转,南北磁极消失,这颗星球的自然生态乃至物理法则发生了根本性变异。被称为“灯塔”的人类最高科研机构用100年时间只证明了一件事:人类既有的科学体系完全无用。人们重新匍匐于大地,靠着本能与经验挣扎自保,曾引以为傲的理性与意志,在莫测的世界面前不堪一击。但延续人类文明的从不止息的渴望,偶然间从人性角落迸发出来的仁慈、顽强、勇毅与执著却让这片黑暗大地熠熠生辉。

《小蘑菇》最有趣的地方或许就在于其设定中的科学元素(弦理论)与神话元素(克苏鲁神话)的无缝对接。

近年来,在以网络小说为代表的网络流行文艺作品中,对于量子力学、相对论等后牛顿经典力学时代的相关理论、概念的设定化运用成为了一个创作潮流。试图解决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不兼容问题的弦理论,作为理论物理的一个分支学科,在这一潮流中也成了一种比较常见的设定元素。在《小蘑菇》之前,非天夜翔的《二零一三》也曾使用弦理论设定来解释世界末日的起因。当然,这些文艺作品的作者与受众绝大多数不是物理学研究者,并不能真正从科学的角度对这些复杂的物理学概念作出解释,因此,真正流行起来的并非这些科学理论和假说本身,而是它们的通俗化、形象化版本。

克苏鲁神话则是以美国作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世界为基础的“现代神话体系”。尽管将克苏鲁神话称为现代神话体系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说法,但它确实以神话的方式对世界作出了自己的独特解释。近两年,随着《诡秘之主》等使用克苏鲁设定的中国网络文学作品的出现,克苏鲁神话逐渐成为了网络文学中的一种流行设定。克苏鲁设定的核心特征是对非理性的强调,也即主张世界本身是疯狂和非理性的,有理性的人类文明的出现只是一个纯粹的偶然事件,人越接近世界的真相与本源,就越会陷入疯狂。

弦理论与克苏鲁、科学与神话,看似南辕北辙的两种设定却毫无违和感地融汇于《小蘑菇》的世界观中。在过去,这几乎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以牛顿经典力学为代表的近代科学曾发挥至关重要的“祛魅”作用。“祛魅”意味着世界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人们坚信随着近代科学的发展,人类终将以科学的方法解释世界,找到惟一的真理。特别是随着启蒙运动的深入发展,无神论思想迅速壮大,科学在与神话、宗教争夺世界解释权的战役中处于无可辩驳的优势地位。由科学而至真理,成为了现代社会的基本信条。

但随着相对论、量子力学、弦理论等后牛顿时代物理学理论的出现,变化发生了。即使前沿科学确实在向人类揭示真理,人们也无法继续在公共空间谈论、理解这些科学理论及其意义了,如果真理本身对于复数的人而言变成不可理解、不可经验的存在,那么揭示这些真理的科学又与神话有何区别?

于是,在流行文艺领域,担心自己被真理抛弃的焦虑感催生了日益强烈的尝试理解前沿科学体系的欲求。最晦涩复杂的物理学理论被大规模翻译为如同“长翅膀的狮子”一般的日常表述版本。《小蘑菇》便是如此,以浪漫瑰丽的想象化用宇宙弦概念,解释世界的起源与异变的真相。但这一解释并不能帮助故事中的人类理解、克服眼前的灾难。它与克苏鲁神话的非理性底色完美融合,最终凸显的是世界的莫测与人类的渺小。科学就这样悖论般地以神话或幻想的面目重新通过文艺领域进入公共空间。曾承担“祛魅”功能的现代科学,在文艺作品中报复性地成为“复魅”之剑,成为它曾反抗的那种神圣的、魅惑的、不可知的幽杳世界的象征物与组成部分。

基于牛顿经典力学的时空观是现代信念的根基。以均质空间和线性时间为坐标,人们生活在同样的时空中,得以彼此交谈、互相倾听;线性发展的时间还带来永恒进步、无限发展的光明许诺,人们携手共进,走向同一个未来。由此,人们成为命运的共同体,现代社会的公共性首先是以时空的绝对公共性为前提而被考量和设计的。

而后牛顿时代物理学理论对大众而言,最突出的颠覆性意义就在于告诉人们时间与空间可能并不是绝对的、均质的。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完美吻合日常经验的牛顿经典力学定理在宇宙宏观层面、量子微观层面可能都不适用。

肉身物理经验与价值系统之间的关联或许比人类所能察觉的更加紧密。我们习以为常地使用“惟一”“永恒”等词语去标注某种事物、品行的无与伦比的价值,而“唯一”与“永恒”实际上首先就是一种时空坐标。“惟一”是时空交汇处独一无二的质点,“永恒”是平行于时间之轴的直线。那么,当时空结构本身在人们眼中发生了变化,我们又该如何去定位那些曾因其“永恒”或“惟一”而拥有无上价值的存在?

真理与正义的紧密连接早已刻印在人类的心智结构上,成为不证自明的叙事法则。对于均质时空这一“常识”的突破,无疑为价值与正义的质询打开了新的空间。

在《小蘑菇》中,每一种价值都在显现其光辉的同时走向自我否定:为保护人类基地,审判庭制度被建立起来,审判庭成员凡遇疑似受到怪物基因感染的人类,则可直接击杀,即使错杀也无需承担责任。身为审判庭最高长官的审判者陆沨明白,他每一次执行枪决,都在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他的全部努力都与他想要守护的人类文明背道而驰。审判庭走廊的墙壁上,一边写着“人类利益高于一切”,另一边又写着“虽然错误,仍然正确”——伟大又残忍。《小蘑菇》所书写的显然不是某种集体主义的牺牲精神或大局观,而是一场真正的灾难,一场真理与正义尽皆缺席,没有任何一条绝对正确的道路可供选择的灾难。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大局观,意味着一种价值等级秩序,意味着每一种善都在同一个参照系中被估值,有大善,也有小善,为实现大善而牺牲小善是无奈却正确的选择。人们为牺牲者悲伤,却无须为自己的选择负罪。在陆沨之前,每一任审判者都试图用这样的道理说服自己:为了守护人类文明,感染者的牺牲不可避免,所以我从事的是正义的事业。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被恐惧与愧疚淹没,理智崩溃、自杀、发疯或者逃离。只有陆沨不曾陷入这样的命运,因为在他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慈悲中,还包含着对每一个具体个人的关怀与温柔。他辨别感染者的准确率比任何人都高,由他排查的感染者越多,被误杀的人就越少,他的部下也就越不会因自己无可挽回的失误而陷入痛苦的深渊。陆沨从未试图逃避自己犯下的罪,他越是记得他对那些被他杀死的人负有责任,便越是坚定地举起了枪。

在《小蘑菇》的故事里,人类的全部文明,人类迄今发现的全部真理,不过是世界之弦偶然奏响的一段旋律。而现在,这段旋律即将结束,整个世界尽是无边的荒凉与荒谬。在这个世界里,真理与正义携手遁入黑暗,“错误”无处不在,每一种善行都同时意味着犯罪,每一种守护都以杀戮开场。善是含混的、彼此矛盾的,无法被估值更不能比较大小。能够在“虽然错误”之后坚信“仍然正确”,并永不忘却这种“正确”中始终包含着“错误”的人,才是真正的行动者。前半段关乎现实,后半段关乎信念。在这样的故事里,英雄主人公们首先是虚无主义者,然后才是理想主义者,所以不惧怕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