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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5期|女真:玛特廖什卡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5期 | 女真  2021年05月06日06:35

№ 1

离开莫斯科的入住酒店出发去机场,准备登大巴车回国的最后时刻,张珊珊冲进酒店大堂一角的礼品屋,买下一个颜色大红、胸前带心型图案的俄罗斯女孩套娃,花掉了口袋里的最后一张卢布。她准备拿这个套娃当礼物,送给即将出生的小孙女。

来俄罗斯的旅游包机上,她就想到了要给亲戚、朋友买礼物,尤其要给即将出生的小孙女买点见面礼,但一路上她左思右想、犹犹豫豫,一直没想好买什么。太便宜的拿不出手,稍贵些的她没带那么多钱,也舍不得。这些年,亲戚、朋友也有出国旅游回来给她带了各种小礼物的,她收到过韩国的面膜、护肤水、画眉笔,日本的染发剂、止疼膏药贴和化妆品小套装,欧洲回来的给她带过瑞士的小军刀和指甲钳。考虑到自己护理多病的老妈、抽出时间出国旅游的可能性很小,在平常的往来中,她都琢磨着掂量些价值差不多的各种小礼物还回去。来而不往非礼也,这道理她懂。她的性格是欠不得别人的情份,如果不能把欠下的人情早点还回去,心里头总是不踏实。跟她一起在北陵公园皇太极广场跳舞的姐妹有经常出国旅游的,她羡慕人家,不是没幻想过自己也会有出国旅游的这一天,但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突然,可以说事先毫无思想准备,而且并不是去她心仪已久的法国或者意大利,并不是去逛巴黎或者罗马,反而是她从来没想到要来的俄罗斯。她认识的熟人,真还没听说谁来过俄罗斯。这次机会,应该算是旅行社的尾单吧——他们这个团快出发时,有个交过团费的人临时脱不了身,旅行社为凑人数,让她以很便宜的价格加入了旅行团。在老伴和儿子、儿媳的支持下,她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出国游。因为出行匆忙,来俄罗斯之前她没有时间做旅行功课,也没想好回来时要买什么礼物,出发时抱着走走、看看的心态,路上碰见什么合适的就买点儿,至于价格么,当然不能买太贵的东西。她不是有钱人,也从来没有大手大脚高消费的习惯。

在圣彼得堡,旅行团进过一个以紫金、蜜蜡为主的特产店,当时她有点喜欢上一条带心形小吊坠儿的紫金细项链。她请个头高大、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售货小姐拿出项链,挂在脖子上试戴,照镜子左看右看时,她明显看出自己脖颈上的皮肤已经更松懈了。做工细致的紫金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项链的精致越发提醒着她岁月的流逝、皮肤的衰老,让她心里不爽,心情瞬间有一点点异样——有一点酸楚,还有一点沮丧。粗糙、松懈的皮肤已经不适合佩戴这么精致的首饰了。再说项链的价格也实在不菲,那么细的一条小项链,竟然将近三千块钱人民币,赶上她一个月的养老金了。她还从来没给自己买过这么贵重的首饰。她戴过唯一的一条金项链,是结婚时婆婆送的,金子成色是四个九,但样式看上去已经过时,被她藏在箱子底,已经多年没再戴过。就算是准备送给即将来到的宝贝孙女,她也舍不得花这么大的价钱,更何况她也没带这么多钱。她压根连银行卡都没带,只带了少量现金,出境前在桃仙机场的外汇窗口换了些准备零用的卢布,就是想单纯出来玩、见世面,实现一次自己的出国梦想,没具体想买什么贵重东西。后来她想了想,这么长的项链,刚出生的小孩子根本戴不了,也许更适合儿媳小丽。儿子和小丽准备结婚时,她送过小丽一条白金的项链,小丽现在偶尔还戴,样式看上去还没过时,挺好看的。年轻就是好,小丽不戴项链、光着脖子也挺好看的。当年儿子为了追她到手,真是下了不少的功夫。现在的女孩儿都很金贵,也很高傲呵。再说人家还是名牌大学毕业,听说不缺追求者。能嫁给大森,小丽也算是跟杨家有缘分吧。

导游小程和领队王风催促大家离开时,她急忙把项链递还给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浓浓香水味的俄罗斯姑娘,快步出了特产店,仿佛在逃离一种诱惑。她看见一些团友手里拎着包装袋,另一些团友虽然空着手,脸上却洋溢着购物后的喜悦之情。项链、手表这类小物件,塞进包里很容易,但一个人购物之后脸上的满足感是掩盖不了的。她上车坐回自己的位置,没跟任何人交流这次进店的体会。这家店主要售卖紫金首饰,也有蜜蜡饰品、望远镜、到处都能看见大广告牌的总统牌手表,颜色纯净、造型大气的蜜蜡吊坠近几年在国内很流行,吸引了不少团友围观、试戴,她还看见有个团友一下子买了好几块蜜蜡原石。有钱人真多呀。在羡慕团友的同时,她心里纳闷儿:为什么这店里看上去只有中国游客在购物,除了俄罗斯售货员没看见任何当地人?难道是专门给中国游客开的店吗?

在掂量给未谋面的小孙女买什么礼物时,一开始她就想到了套娃。套娃是她早就知道的俄罗斯旅游纪念品,在沈阳街头小店的俄罗斯特产柜台上也有摆放的。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主调大红、穿俄罗斯民族服装、脸蛋和体态胖乎乎的女孩套娃,颜色和样子看上去都特别喜庆。无论在莫斯科的旅游景点还是圣彼得堡的街头,每次看见旅游商店柜台上摆放着这种套娃,她心情都莫名地愉快。几次想买,又总想着还有机会,也许还能看到颜色更好、价格更合适的,而且一路上带着东西毕竟麻烦,套娃毕竟是木制的东西,容易碎裂。她自己犹豫是一方面,导游的引导也让她迟迟没下手。导游小程在车上几次宣讲:“来俄罗斯购买纪念品,最值得购买的是紫金饰品、蜜蜡饰品、俄罗斯总统牌手表或者望远镜,俄罗斯的油画当然也是不错的,但海关恐怕带不出去,如果要购买,事先一定问好能不能带走,免得回国的时候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真喜欢俄罗斯油画的话,大家进冬宫、夏宫时好好欣赏就是了。如果考虑性价比,巧克力、紫皮糖、蜂蜜,质量应该都能有保证。至于看上去很有俄罗斯民族特色的披肩和套娃,大家可以想一想俄罗斯的轻工业发展什么水平,这些商品会不会就是从咱们国内义乌小商品市场这类地方批发过来的,或者从你们沈阳的五爱市场批发的?大家动脑子想想就能明白,当然最后买什么肯定是你们大家伙儿自己决定,如果要买回去送亲戚、朋友当小礼物,也不是不行。”导游小程的话她反复琢磨了,心里想着大老远的买中国制造的礼物回去,确实不是最佳选择,但披肩和套娃确实相对便宜,性价比还是不错的。反正还有时间和机会,所以她也没太着急出手。那天跟大家一起去看古典芭蕾舞《天鹅湖》,额外花掉了她1300块人民币的门票钱,事后想想真是心疼得很。她换到手里的卢布不多了,得掂量着花。昨天是他们旅行团在俄罗斯的最后一天,晚饭后,跟她住同一个房间的王姨拉她去当地人购物的超市买东西,看来看去,她最后买了六瓶蜂蜜。玻璃瓶的蜂蜜有份量,挺沉,不值多少钱,但也算能拿得出手的特色小礼物吧,据说俄罗斯的蜂蜜质量还是靠得住的,不会搀假。当时她也想到是买套娃的最后机会,遗憾的是,以当地人购物为主的超市里并没看到旅游场所到处都能看见的套娃。她一边后悔没早点动手,一边把希望寄托在起飞前的机场免税店,没想到早晨去酒店前台办退房手续时,在大堂忽然发现了礼品屋的柜台上就摆了一排颜色鲜亮的套娃,这一次,她不再犹豫,迅速决定买下最大的一个十件套。头天晚上旅行团进驻酒店晚,当时礼品屋已经打烊关门,玻璃橱窗遮了布帘,看不清楚里面卖什么。这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她买的六瓶蜂蜜自己的小箱子放不下,有四瓶放进王姨的大箱子里。行李箱装了蜂蜜必须托运,一大早她跟王姨一起反复捆好的,再打开不方便,时间也来不及。她把套娃放进随身挎包里,上车之后还打开把玩、欣赏着。胖胖乎乎的红衣女孩套娃让她想起三毛子的妈妈。她年轻的时候,恋过那个一同读技工学校的男朋友三毛子,三毛子的妈妈是中、俄混血儿,沈阳当地话叫二毛子。三毛子的二毛子妈妈恰好姓毛,她见过两次,喊“毛姨”的时候,心里想的不是她的姓,而是二毛子、三毛子的那个“毛”。毛姨年轻时肯定挺漂亮,大高个儿,白皮肤,深眼窝,头发是栗色的,但张珊珊见到她的时候,人到中年、一开口说话就笑呵呵的毛姨已经明显发福,胖得像一块老式大面包,蓬蓬松松,摁一下能出坑的那种。据说有俄罗斯血统的女人就是这样,年轻小姑娘时身段和皮肤都好,生完孩子很快发福,多数成为会走路的大白面包。也许就是常吃面包的缘故吧。或者喝啤酒喝的。三毛子曾说过他妈妈超级能喝啤酒,他自己的酒量就是随了他妈妈。不知道毛姨还在不在,三毛子到底在哪儿定居。有些年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如果不是精神上溜号,眼睛去盯着那个拉手风琴、头发颜色与三毛子相似的老汉,如果不是心里头还牵挂着三毛子,她在莫斯科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广场的地下通道也不可能被小偷掏了腰包,那是她在旅行团里第一次丢脸。自从儿媳小丽告诉她怀了孩子,尤其儿子告诉她小丽怀的是个女儿,每当晚上睡不着觉时,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即将出生的小孙女可能长什么样儿,心里头有点甜蜜,也有点忐忑。听说很多孙女都跟奶奶长得像些,但愿小孙女遗传的都是自己的优点吧。至少个头别像自己。小女孩儿长大高个儿,有一双让人羡慕的大长腿,一下子能掩盖不少缺点,显得不那么平庸。她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走秀的女模特儿,仔细端详,有些长得其实并不漂亮,但个子高真能掩盖长相上的不足。自己就是长得太平庸了,又矮又胖。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街头,当地的年轻女孩儿,包括一些中年以上的妇女,长得漂亮、气质又好的太多了。俄罗斯的妇女个头普遍都高,高个子的女人走路看上去都有点趾高气扬呵。面对高个子女人,张珊珊常自惭形秽。

儿子几个月前就告诉过她,小丽怀的是个女孩儿。儿子杨林森有个同学在医院工作,他带小丽去做产检B超,儿子偷偷问过同学。儿子把小丽怀女孩儿的消息小心告诉张珊珊时,张珊珊其实挺高兴。她喜欢女孩儿。现在是新时代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小丫头还好带些,将来总归要嫁出去,不用考虑买房子,儿子的经济压力就会小些。买房子总归多数是男方的事情。像儿子现在每个月都要还房贷、还车贷,生活压力其实蛮大。生女孩儿就不用操这种心了。儿子提前告诉她,可能是担心她喜欢孙子,到时候脸色不好看。儿子是想让她有思想准备,万一有什么想法要早点转过来,免得到时婆媳关系出现尴尬。儿子的心事有些重,这点其实不好。但儿子心事重这种性格,也许是随了她。妈妈活着时就总说她心事太重。儿子哪有不像妈的?自然规律如此,儿子啥啥都像妈,而女儿多数像爸。当初如果不是爸、妈反对,她真嫁给三毛子,生了儿子是混血儿的四毛子,儿子再生个女儿,那就是五毛子了。不知道五毛子能保留多少老毛子的身体特征,皮肤会白吗?头发还会是栗色?还会长深眼窝?隔着塑料袋包装,她小心摩挲着套娃,再一次想象着自己的小孙女可能会长什么样子,希望飞机早一点安全落地、回家见到亲人的念头格外强烈起来。小丽的预产期在十月中旬,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她要回去准备一下给小孙女的各种东西。虽然现在外面什么都有卖现成的,各种婴儿用品多得让人眼花缭乱,那她也得准备一些简单的小被、小褥子,表达当奶奶的一片心意吧。头天晚上她跟王姨购物回来,在酒店外面的长椅上坐了很长时间,听王姨用俄语一遍遍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听不懂一句俄语,但曲子的旋律她是熟悉的,汉语歌词内容她也能背下来,她的眼眶莫名地潮湿了,心里也很激动。夜深了她们才回房间归拢行李,因为担心第二天早晨手机闹钟不灵耽误起床,这一晚上她基本上没合眼。外面再好,那也不是自己的家。人不可能永远在路上。看风景时没觉着怎么累,一旦准备踏上回家的路,心里忽然间就归心似箭了,有一点小小的激动。她真的是想家了。

机舱门关闭了,俄航的空姐和空少在做例行逃生演示,她听不懂广播里的俄语在说什么。来时的飞机上,送饮食的空姐和空少说俄语时,她觉得俄语特别生硬,尤其卷舌音听着别扭,现在她觉得俄语有些顺耳了。飞机起飞了,她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感觉自己马上就能睡过去。一路上缺少的觉,也许在飞机上多少能补回来一些。正常情况下,飞机在天上要飞将近八个小时,时间不短,挺难过的。出门这些天晚上她总是休息不好。能睡一会儿最好,既补了觉,也能早些把时差倒回来。她抱着套娃睡得正香时,飞机遇上气流,一阵剧烈的颠簸把她颠醒,手里的套娃袋子滚落到两排座位的中间走道上,她想伸手去捡起来,身子被安全带勒住了,使劲伸胳膊也够不着,她又不敢马上打开安全带。幸好乘客们都老老实实地让安全带系着,没人离开座位走动,连空姐和那个送饮料时总是笑呵呵露出一口大白牙的空少也不再露面。那她也不放心,生怕过会儿谁下地走动时踩坏了套娃。刚才落地那一下,套娃千万别摔坏了,总归是木头做的东西,不会太结实。这可是她给孙女准备的小礼物。女孩儿总是喜欢娃娃的,况且这个娃娃还有纪念意义,甭管价钱多少,毕竟是在俄罗斯买的,礼轻情义重。

№ 2

张珊珊在机场出口并没看到儿子杨林森来接机,也没看到老伴老杨的身影,她有点失望,瞬间心就吊了起来——爷儿俩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呵!她第一时间马上联想到头几年看到的那则肇事新闻。老杨平时爱用半导体听评书,最爱听大哑嗓子的那个单田芳先生,也听田连元讲的《水浒传》之类,老杨放评书,她有时候也跟着一起听几句。那个田连元先生,有一次可能是从北京的哪个电视台录节目回来,小儿子晚上开车去火车站接父亲回家,车行在青年大街一个加油站附近,被一个酒驾的司机开车肇事撞上,小儿子受伤去世,田连元老先生受了重伤,听说挺长时间才缓过来。白发人送黑发人,想一想都心疼。这事晚报好像都登过。酒驾的司机真是可恶。自己家里这爷儿俩可千千万万不要出什么事情呵!儿子跟小丽结婚之前就贷款买了车,谈恋爱时两个人开车到处疯跑、旅游,去过内蒙古的呼伦贝尔草原、科尔沁草原、满洲里,还去过吉林的长白山。现在的年轻人,稍微有点经济能力的都想开车,有辆车开也确实方便,她不十分反对,但心里经常替儿子担心倒是真的。她把有关肇事的念头迅速从自己的脑子里赶走,希望自己的胡思乱想不要开光变成现实。

早晨在莫斯科的酒店,她收到老杨给她发的微信,说儿子会开车到机场接她。她当时给儿子留言,告诉儿子不用特意请假,下了飞机她可以自己坐轻轨2号线到白塔河站转地铁2号线,在岐山路站再换乘281路或者280路公交车就到家了,反正她带的是小行李箱,行李箱带万向轮的,她拉得动,没什么问题。盛京通月票卡她都带着呢。儿子回复她一长串开怀大笑的表情,用语音留言说:“亲爱的老妈,您这怎么说也叫第一次出国旅游,做儿子的得去送,也必须得去接呀。再说您也没算算时差,您的班机落地都快半夜了,上哪儿去坐轻轨和地铁呀,早停运了。说好了,我在出口等您!”她再想发微信时,人已经出了酒店大堂,没有免费的WIFI,她接不到任何信息了。出来时匆忙,她连手机国际漫游都没办,没有免费信号,她手机也接不到短信。去机场的路上,莫斯科郊外的绿色林带在窗外匆匆掠过,她一边贪婪地欣赏着自己还能够亲眼目睹的俄罗斯风景,一边想到,儿子能开车来接也好,她真有点儿想儿子了。第一时间能看到儿子当然开心,他们可以像八天前出发来机场时那样,一路走一路聊天。儿子大森爱说话,从小跟她说起话没完,上小学时老师找家长谈话最多的原因,就是他上课也爱在底下讲话。她有时候跟老杨说话时,背后悄悄管儿子叫过呱哒鸡。自从儿子结婚,娘儿俩单独在一起聊天的机会越来越少。这次虽然离开家时间并不长,她心里感觉像走了几个月。自从生下儿子,她从来没离开家这么长时间。儿子如果开车来接的话,老杨差不多也会跟车过来。不知道老伴这段时间在家吃饭准不准时?糊没糊弄?平时他可是难得动手做饭的,有时候看电视里的足球或者篮球比赛,你喊他吃饭他都不及时上桌。

飞机刚一落地,她马上掏出手机打开看,一条条关机期间产生的短信迅速显示出来。回到国内,她的手机又复活了。早晨上了飞机准备关掉手机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百密一疏,昨晚光考虑怎么收拾行李、早晨不要睡过头,竟然忘记给手机充电了。昨天白天在外面没少拍照,手机电量很低了。她没带充电宝,也没办法在飞机上给手机充电。幸好马上到家了,除了儿子和老杨,她不急着跟别人联系。飞机刚刚停止滑行,大家就纷纷从行李架上往下搬运大包小裹,早早站起来等着排队下飞机,狭窄的过道挤挤挨挨的,很多人一边排队一边打电话,机舱里瞬间喧闹起来。她没仔细看手机。最关心她的人应该就在外面等她呢,她不着急。飞机落地的消息,外面的大屏幕会显示出来,老杨和儿子应该能看出来俄罗斯回来的旅游包机已经安全落地。排队等着入关时她才把手机拿出来仔细瞄一眼,确实基本上是一些垃圾短信,并没有老杨或者儿子的新信息进来。手机显示电量已经过低,接近于关机保护,她有点沮丧,却也并没有太慌乱。短信没提示有变化,那就应该是既定方针,他们应该在出口等着她呢。排队顺利地过了关,小心收好护照,她跟王姨一家聚到一起去取托运行李。王姨没退休之前是师范大学教物理的老师,这次是和自己的闺女、外孙女一家三口跟团旅行。王姨一家三口是7号家庭,张珊珊孤零零一个人是8号家庭,他们吃饭在一个桌,车上的座位也经常前后排挨着。王姨的年纪跟张珊珊妈妈一样大,一路上一直跟张珊珊拼住一个房间,两个人相处得很好。在圣彼得堡,去喀山大教堂广场参观时,张珊珊不小心掉落地上几粒瓜子,被当地几个会说几句汉语的小混混讹上,硬说要罚款2000元人民币,正脱不了身时,是王姨出面帮她解了围,她一直对王姨心存感激,心里想着怎样才能回报王姨。昨天晚饭后,王姨背着闺女和外孙女,悄悄拉她走了一段路,去当地居民购物的超市里寻找大列巴、酸黄瓜、鱼子酱,王姨给她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买这些吃的。她并不是自己想吃,她是想买回去送她老师。王姨以前的一个老师,年轻时在莫斯科留过学,现在身体不好,九十多岁,已经下不了楼了。闺女不愿意王姨跟那个老师多来往,但王姨却想买点俄罗斯特色的食品给老师带回去。为了不跟闺女费口舌,王姨跟张珊珊商量好,她会说这些吃的东西是张珊珊买的,张珊珊的行李放不下,临时放在王姨大箱子里托运。到桃仙机场,王姨会把她行李箱里的相关东西拿出来,连同张珊珊买的蜂蜜,一同让张珊珊带回家,过后她再背着闺女把东西拿走,给老师送过去。也包括头几天她买了塞在张珊珊包里的那张《天鹅湖》的碟。临来俄罗斯旅行,王姨跟老师说,她会替他看一场俄罗斯古典芭蕾。她的老师留学时太穷,不舍得花钱买票看芭蕾舞,王姨这次不但自己要亲自去剧场欣赏演出,还买了一张演出碟准备送给老师,让老师在家里就能欣赏,权当他也亲自进了一次剧场吧。所以,取行李时张珊珊必须得和王姨一家在一起,她要把那些东西拿走先放到自己家里。她得配合王姨演一出戏。

装着蜂蜜、大列巴和酸黄瓜的袋子挺沉。王姨闺女问张珊珊:“张姐您有没有家里人来接机?如果没有家人接,咱们可以一路走,反正住得不太远,拐个小弯、多踩一脚油的事儿。”张珊珊客气地回绝了:“不用,不用,我儿子说会开车来接我!”分手时她跟王姨紧紧拥抱,在王姨耳边小声说:“王姨您多保重,咱们尽快联系!”头一天晚上她和王姨已经互相交换了电话,说好了方便时王姨主动找她。她目送着王姨一家三口在王姨女婿的引导下,拉着三个大行李箱,欢欢笑笑地往地下车库那个方向走去,然后拨通了老杨的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老杨才接她电话,老杨的声音中有一种陌生的语气让她吃惊:“珊珊,我正想给你打电话,你打个出租车回来,直接到医院。你别瞎想,我和儿子都没事,哪有什么车祸肇事,是小丽突然不好,有可能要早产,我们紧急来医院,刚把她送进手术室,现在都在手术室外面等着呢。对,就是来的医大四院,这里离家近。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事情太突然,真的是刚想起来给你打电话,你就打个车直接过来,到了医院再联系吧。”

她还想再细问老杨几句,手机竟然断电了。她让自己迅速冷静一下,有点明白刚才老杨声音里的不同是什么了。那应该是慌乱。老杨当过兵,还是去过中越边境、老山前线的侦察兵,平常生活中很淡定的,遇到大事不慌乱,结婚以来,一直是他们两边家庭的主心骨和定心丸,但儿媳可能早产、意外进了手术室这事,显然超出了他这个前侦察兵的预判范围,他根本就不会了解多少女人生孩子的事情,毕竟张珊珊当年生儿子是顺产。张珊珊小时候练过一段时间长跑,运动员的经历让她在生孩子时比别的女人更有忍耐力,生产过程也比较顺利,她连催产针都没打过。而小丽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大量的时间都是坐着办公,缺乏运动的孕妇在生产时也许更费劲吧?话说这几天跟家里联系时,所有人都说家里挺好,没人告诉她一句小丽有了早产迹象,是老伴和儿子瞒了她,怕影响她旅游的心情,还是确实是突发事件?张珊珊的心情突然间沮丧起来,非常地愧疚。家里遇上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却出国在外面游山玩水,真说不过去。她恨不得马上飞到医院。但愿老杨说的是全部事实,没有更严重的情况隐瞒她。刚才老杨说了她可以打出租车去医院,可是她随身带的钱已经差不多花光了,连二十块钱人民币都不到,肯定不够出租车钱,大概只够机场大巴的票钱,而机场大巴的终点离家和医院都还挺远。最糟糕的是她的手机还没电量了,也没办法微信支付。她有月票卡,但轻轨和地铁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停运了,就是没停运,那也太慢了,她等不及了。情急之下,她想起王姨一家刚刚往地下车库那个方向走过去不长时间,如果快跑几步也许能赶上他们,毕竟他们一家的行李箱都大,王姨走路速度不快。或者先给王姨打个电话,可以让他们稍等一下,但王姨的手机号码存在她手机的通讯录里,得有电开机才能查出来,她现在也打不了手机。真没办法,遇到急事了,就舍脸麻烦一回别人吧。张珊珊迅速拉好行李箱,抓紧了手里装食品的袋子,向着刚才王姨一家离开的方向飞跑过去。小时候在体校练过跑步的童子功在多年之后遇到紧急情况时竟然用上了。午夜时分,她在机场的地下停车场通道跑得飞快,惹得经过的人纷纷侧目。她顾不上别人怎么看自己,心里默默念叨:就麻烦王姨女婿这一次,但愿他能开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我们家可千万别出乱子呵!小丽万一有什么情况,爷儿俩会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刚才在电话里没来得及问,但愿他们头脑清楚呵!

№ 3

车离开机场、上了高速以后,王姨把手机递给张珊珊,让她跟老杨再通个电话。老杨在电话里叮嘱她:“珊珊,你不用太急着赶,小丽已经从手术室出来了,剖腹产,是个女孩儿。孩子小了点,才三斤二两,送保温箱了,但是母女平安。详细情况你到了再说吧。”这消息让她心安了些,身体一下子软下来,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疲惫和软弱。王姨握着她的手,无声地安慰着她。王姨的手温暖、柔软,让张珊珊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交通岗虽然仍旧有红绿灯闪烁,但因为车辆极少,张珊珊乘坐的车可以说是一路畅通。从青年大街口出了高速收费站,去柳条湖附近医大四院的行车路线,如果是白天,可以走南北快速干道,那条路线多数在地下,没有红绿灯,肯定速度更快,但快速干道在晚上这个时间段应该关闭了,只能走地面的青年大街和北陵大街。还好,王姨女婿的车一直开在六十迈,这是城市里不违章的最高限速,张珊珊内心却仍旧觉得车速太慢。她心急似火。在机场的一阵冲刺般快跑和内心的担心、紧张,让她满身大汗,车上开了空调,汗消了以后她又浑身冰凉。

车终于开到四院,老杨已经站在大门口等着。午夜时分,医院门口一个男人像军营门口的警卫一样腰杆笔直地站立着,她远远地就认出了他。老杨接过她行李那一刻,她真想瘫到他身上。但她努力让自己站住。

他们在医院又停留了两个多小时。小丽的爸妈也在。新生儿太小,放到保温箱里了,她很遗憾今天看不到新来的小生命。她进病房里看了小丽,刚做完剖腹产手术的小丽看上去很虚弱,也许是麻药劲儿还没过去,勉强睁开眼睛,跟她打过一声招呼就又闭上了眼睛。她出了产房又跟亲家夫妻俩争论了一会儿去留。她坚持留下来照顾小丽一晚上,亲家夫妻俩说她长途旅行刚回来,太辛苦,坚决反对。讨论的结果是亲家两口和儿子留下先照顾产妇一宿,而她和老杨会在第二天早晨过来送饭。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上楼以后,她才反应过来老杨只拉了行李箱回来,把装蜂蜜和列巴、酸黄瓜的袋子落在小丽病房里了。她想给儿子打电话提醒一下,袋子里的食物多数是给别人捎带的,先不要动,又跟老杨讨论起早晨给小丽准备什么饭菜合适,把那个念头就岔过去了。她没想到,就这一念之差,竟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一系列麻烦。

在医院病房守护小丽的杨林森,以为张珊珊落在病房的食品袋子是妈妈从俄罗斯给家人带回来的礼物,他自作主张打开了列巴和酸黄瓜。他的岳父和岳母接到他的告急电话以后,第一时间打车赶到医院,辛苦了多半个晚上的两个老人晚上没休息好,他自己也饿了,急需食品补充。等待小丽手术的过程,他还没觉得饿。手术成功,孩子活着送进了保温箱,小丽回到病房在病床上闭眼睛休息了,妈妈和爸爸也离开了,他的胃忽然感到一阵抽搐,一阵阵地疼。岳母看他难过的样子,说:“你可能是饿着了,吃点东西压压吧!”递给他一袋在医院超市买的饼干,而他看到妈妈落下的食品袋,灵机一动,决定打开塑料袋子,让岳父、岳母跟他一起品尝来自俄罗斯的列巴和酸黄瓜。列巴和酸黄瓜那种酸唧溜溜、馊了巴唧的味道,他是头一次吃,真吃不惯,但因为实在太饿了,也许是过度紧张之后想以吃东西来放松自己,他竟然一口气就吃掉了一包一斤装的列巴片。岳父、岳母也随他尝了些,评论说列巴看上去油挺少、面也粗,应该是健康食品,倒是对他们胃口。

张珊珊在床上躺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起来张罗小丽的早饭。老杨也早早起了床,让她再休息会儿,他说自己也会煮粥做饭,张珊珊却打发他早点出门去采购食材。小丽的事情太突然,家里并没有适合做产妇饭菜的理想食材,没有新小米,没有大红枣,鸡蛋倒是有,但只是普通的鸡蛋,并不是产妇应该吃的笨鸡蛋。给儿媳做的第一顿饭,她十分用心。天快亮了,她吩咐老杨去北陵公园东门的早市买小米、红枣、笨鸡蛋,如果看见活的老母鸡,一定要挑肥的买一只,甭管多少钱。一定要现杀的。新鲜的猪蹄也要买,她准备用猪蹄煮黄豆给小丽下奶。老杨出门采购期间,她把家里的保温桶找出来、刷干净。保温桶还是妈妈住院期间用过的。妈妈走了,小孙女来了,人间后浪催前浪。她的眼睛一下子竟然湿润了。一晃儿,自己竟提前当奶奶了!她真想不到,自己出门去旅趟游,下飞机就当上了奶奶,比预想的早了三个月!她还没来得及给小孙女做被子、褥子,这几天得抓紧时间了,得在孩子出院之前准备好。

他们捧着保温桶赶到医院时,亲家老两口还没舍得走。老两口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靠着坐了一宿。医院餐厅有早饭,陪护的三口人分头去吃过了。做过剖腹产手术的小丽仍旧虚弱,身子不敢动,但因为排过气了,可以勉强喝几口小米粥。

护士给小丽打上了吊瓶,五口人到病房的走廊小声讨论小丽出院以后怎么办。本来应该有时间坐在一起心平气和从容协商的事情,因为小丽的早产、手术而变得匆忙、仓促。张珊珊听说,现在的产妇坐月子有多种选择,条件好的去各种月子中心,几万甚至更贵的十几万一个月的套餐都有,听说护理水平真的非常专业,家属手都不用再伸一下,婴儿的各种用品也不用再额外准备;一般情况的也可以请了月嫂到家里护理,经过培训、有护理经验的月嫂现在非常抢手,要提前预约才行。张珊珊在内心里非常庆幸,自从小丽怀孕,儿子和小丽从来都没当她面提过去月子中心的话。两个孩子真的都很懂事了,知道自己是工薪阶层,双方家里也是普通家庭,并不富裕。她发自内心地准备亲自侍候小丽月子,但心里又慌乱、没底。小丽毕竟是早产,孩子太小了,她真担心自己侍候不好。儿子生下来时七斤四两,长胳膊长腿,非常结实。儿子小时候她怎么侍候的?将近三十年过去,真有些忘记了,需要慢慢回想。儿子小时候更多的是婆婆在侍候,她白天上班,下班回家当帮手。婆婆是个能干的好婆婆,可惜早早就走了,没看到孙子大学毕业娶媳妇。隔着保温箱,今早她看过一眼小孙女。孩子太小了,像小猫崽儿一样,小脸长得揪揪巴巴,眼睛不愿意睁一下,所以也看不出眉眼长得像谁。她设想如果自己抱着这么大点儿小孩子,非常有可能都不会抱,或者说不敢抱。她也不敢给这么小的早产孩子洗澡。虽然老话讲七活八不活,孩子已经足了七个月,现在医疗条件好,按理只要医院肯放孩子出院,说明就没有问题了,但她还是害怕,心里真的没底。亲家母说她要去闺女家侍候月子,但张珊珊知道亲家母血压高,血糖在临界值,全天侍候产妇也不现实,尽管小丽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心情张珊珊能够理解。这一辈基本都是独生子女,谁的孩子谁心疼,连她这个当婆婆的都发自内心地心疼小丽。生生在肚皮上开了一刀,尽管打了麻药,事后还得疼呀,不知道多长时间刀口才能彻底长好。听说有的剖腹产妇,产后头些年,遇到阴天下雨,刀口还有反应。小丽这次遭罪了。小丽现在还起不了床,不敢下地走路。她当年生儿子,第二天就下地活动了。剖腹产和自然生产肯定不一样。张珊珊听北陵公园跳广场舞的那些姐妹讲过,现在的习俗是,如果不去月子中心、不请月嫂,通常女方的妈妈会侍候生孩子的闺女和下一辈,而男方的家长应该出钱买心安。钱她肯定会出,为了这一天她有思想准备,但说心里话,她也担心亲家母真侍候月子身体能否吃得消。张珊珊是个善良的女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将心比心,都不容易。经过几番讨论,达成的协议是:小丽出院回家后,爷爷、奶奶出钱请月嫂侍候月子,然后奶奶和姥姥再分头去家里协助月嫂帮助照看孩子和产妇。这件事情双方虽然小有分歧,但最后还是挺容易达成了共识,张珊珊心里稍稍踏实了些。但当她听到儿子说列巴和酸黄瓜已经被打开、吃掉时,她的头嗡地一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张珊珊上火了,一夜过后,嘴里起了一片大水泡。她没法跟家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真的没法说。这事情有点复杂。王姨跟她老师的亲密关系,张珊珊认为是两个老人家的隐私,王姨能张口告诉自己这个陌生人,那是对自己的充分信任,她不会再跟任何人多讲一句。可是,王姨委托她保管的食品已经被儿子和他岳父、岳母无意中吃掉了,她该怎么办?

她从期待着早点接到王姨的电话,变成了害怕接到老人家的电话。每次听到手机铃声响,她的心都咯噔一下。

№ 4

列巴和酸黄瓜有保质期,尤其列巴,不能长时间存放。跟王姨刚分手,张珊珊就期待着王姨早一点来电话,早一天把东西拿走。她是个心里装不下事情的人。得知列巴和酸黄瓜被吃掉了,她马上想到,国内的市场上也许可以买到俄罗斯风味的大列巴和酸黄瓜,她可以立刻网购,可王姨一定会看出来东西掉包了,毕竟包装不可能完全相同,味道更不可能完全相同,那可是她老人家亲手精心挑选的东西。她不能欺骗老人家。她脑洞大开,想到损害最小、最稳妥的弥补办法是找到现在还在莫斯科的游客,花点代价,委托人家到她和王姨去过的超市。那就只有找领队王风一条路了。那个因为卖给大家高价芭蕾舞票被戳穿而给团友们鞠躬道歉的年轻人,张珊珊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不会跟他联系了,差一点删掉他的微信好友。她认为王风可能也会讨厌自己,毕竟一路上自己惹了好几次麻烦,也是自己无意中先发现了票价的猫腻儿,如果不是她跟王姨感叹团友们买的票比别人贵很多,也许去看芭蕾的团友们还不会发现大家被导游小程和领队挖坑、设了圈套儿。但不管怎样,她现在遇到难处了,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先试试看吧。万一王风真不搭理她,她再想别的辙。她紧急给王风发了信息,王风倒是很快回复了她,但表示出很为难:“阿姨,把你们这个团带回来后,我就回老家河北了。家里老人出了点事情。我现在没带团,不在俄罗斯,估计还得有一阵子才能回沈阳带新团,然后再八天才能回来。”张珊珊紧追不舍:“等你下次再回去肯定来不及了,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你总归有熟识的同行在那边吧?只要能买到东西,把东西顺利带回来,价钱好商量。说实在话,不简单是列巴和酸黄瓜这点儿吃的问题,其实关系到一个老人最后的念想……”既要跟这个不太情愿的年轻人讲出这件事情的迫切性、必要性,还不能出卖王姨,不能让王风知道买东西是弥补给王姨的,张珊珊要编一个新的故事,费了好多口舌。她得把王姨和她老师的故事往自己身上编排。她就不是一个会说谎、编瞎话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事编没编圆,王风是不是会相信。除了编故事,描述那个超市的方位和列巴、酸黄瓜的特征也费了她不少脑筋和口舌。她不懂一句俄语,说不好那个超市的名称,只能说个大体的方位。走路去那个超市是王姨带她去的,王姨的英语很好,而俄罗斯那边,无论莫斯科还是圣彼得堡,遇到的当地人,包括超市售货员,好像多少都可以用英语交流几句。超市里的列巴和酸黄瓜品种多样,委托一个陌生人去寻找,她得把特征尽量说明白。儿子吃完东西,非常勤快地把外包装扔掉了,否则她可以拍了包装照片让受托人按图索骥,可能还会少些周折。毕竟给别人添麻烦了,她过意不去。昨晚少说了一句话,因此今天她又要多说一大堆话,还不一定说清楚了,最后还不一定能达到效果,真是意想不到。人生怎么会这么容易出各种岔头呢。差之毫厘,缪以千里。

她的故事和诚恳可能打动了王风,王风过了一会儿回复她:“阿姨,既然这样,那我尽量想办法吧,我不敢肯定能找到合适的人,会尽快跟您联系。”

王风虽然答应她了,她的心里还是放不下。王风答应得有些勉强,会不会过几天找个理由再告诉她这事他没办到?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团友和领队素昧平生,对领队来说,每一个团友都可能只打这一次交道,以后再没有机会见面,普通游客谁会去过一次俄罗斯很快再去另外一次?人家凭什么为你再次服务?就算不肯帮忙,她也说不出二话。那天晚上,张珊珊噩梦连连。先是梦见自己坐在一架飞机上摇摆个不停,晃得她直想呕吐,恨不得把胆汁呕出来,醒来后一身冷汗,回忆起飞机上只有自己一个乘客,连个空姐、空少都没有,真是荒诞呀,自己何德何能,竟然有资格坐专机了。好不容易再次入睡,又梦见自己抱着一个小女孩儿正往医院飞跑。小女孩儿的一个鼻孔张得很大,另一个鼻孔里塞着圆形的东西,呼吸非常急促,在她的怀里蹬着小腿儿,一边喘息一边说话:“奶奶,我上不来气了!你快点跑,去医院找医生呀!”她使出浑身力气,两条腿却像灌了铅,怎么抬也抬不起来,只能做飞跑状,人却在原地纹丝不动。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后,她发现自己的怀里并没有什么孩子,而是抱着一个大枕头,然后她慢慢回忆起来,梦中那个小女孩儿鼻孔中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一个穿红色衣服的俄罗斯套娃。她起床开灯,翻出自己在莫斯科酒店买的那个套娃仔细端详,竟真的跟她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套娃一模一样,只不过小女孩儿鼻孔中的套娃比她手里的小了许多。她马上想到,孩子小的时候是不能给小东西、小玩具玩耍的,这是基本常识。虽然她买的套娃里面最小的也没小到可以塞进鼻孔中,那也要千万小心了。虽然是梦,却是个重要提醒。记得儿子小时候淘气,有一次吃饭时把一粒花生米塞进鼻孔,当时她和婆婆抱着孩子紧急去医院才把花生米取出来,吓得家里从此不敢放小东西在儿子身边,很多年不敢让儿子进厨房,花生米也不敢摆上饭桌。带小孩子责任大着呢。这个还在医院保温箱里躺着的小孙女,因为早产,她更是不能掉以轻心。她想到这个套娃本来是想作为见面礼物送给小孙女的,现在想一想真是非常不妥。且不说套娃对孩子可能存在着潜在危险——总归是木头做的东西,万一捏碎了、有木头毛刺,会不会伤到孩子的皮肤?再有,套娃表面的颜料,肯定多少有化学成份,小孩子摸到手上,不懂事塞进嘴里,恐怕也对孩子的身体发育不利。最主要的是,她现在才慢慢想到,这个套娃价格太便宜了,作为送给小孙女的见面礼,拿不出手。真的拿不出手。她坐在医院的病床边,跟小丽几次闲说话,小丽透露出的意思,经过这次早产手术,她和大森只想要一个孩子,不想生二胎了。如果是这样,自己更是应该送给小孙女一件贵重些的礼物。当时如果自己手里有更多的钱,真应该在那家特产店买一件紫金首饰留给小孙女,比如买个紫金的手链或者脚链。出门时带张银行卡就好了,那时候买下紫金项链,即便自己不戴,送小孙女也是好的,长大了孩子总归能戴上。或者,当时就应该买一套手链和脚链,孩子出生时软弱,用一套紫金链子给她锁住,长命百岁!可谁能想到小丽会早产,距离预产期还有三个月呢,她可不会掐算。计划没有变化快。

张珊珊手里拎着套娃,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脑子里一团浆糊、不清醒却又浮想联翩。听到客厅有声音起床查看的老杨,看到她后半夜在客厅里黑着灯踱步,忍不住抱怨她一声:“这都两天了,你时差还没倒过来些?你还是回床上躺着吧,得好好休息,早晨还得去医院呢。”

张珊珊在黑暗中白老伴一眼,自嘲:“哪还有什么时差,我这是更年期有病……”

早晨出发去医院送饭的路上,她试探着把准备给小孙女买金手链和脚链的想法讲给老杨。她准备在孙女满月的时候送给孩子贵重些的礼物。虽然她可以自作主张买下任何礼物,但这事她不想瞒着老伴。老杨对她的想法不以为然:“自己家的孩子,用得着这么客气吗?孩子才出生,咱们需要花钱的日子长着呢。再说咱手里现在哪有这些钱?你算算,请月嫂不便宜吧?孩子那么小,在保温箱里不知道还得待多长时间,这些不都得花现钱?虽然大森说不用咱们花钱,你别全听他说,儿子那是懂事,不想给咱们增加负担,他月月还房贷、车贷,手里能有多少积蓄呢?帮小丽请月嫂,再买什么手链、脚链,以后咱俩喝西北风?”

张珊珊沉默不语。老伴不是抠门儿的小气男人,他除了偶尔喝点小酒,不抽烟,不打麻将,也不花钱出门旅游。自己有机会去俄罗斯旅游,老杨二话不说,坚定支持。老杨是个好老头儿。老杨年轻时当兵出生入死过,转业以后阴差阳错进了工厂,退休以后不如进机关的那些战友养老金高,有时候喝完酒他也发几句牢骚,说几句狠话,但总的来说,老杨脾气平和,生活勤俭,是个过日子的好手。他不支持她现在给小孙女买手链、脚链,张珊珊也能理解。儿子结婚时买房子,张珊珊和老杨把家底都搜罗出来给儿子当首付了。她看到周围的有钱人家会给儿子准备好现成的婚房,更有实力的人家买的还是有好学区的房子,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买全款的房子,给个首付还是应该的。作为父母的他们,多少带着点对小两口的愧疚。但不管怎样,他们的腰包现在确实挺空的,没有那么多富余的活钱。也许,她就不应该去俄罗斯。至少省下那笔钱,够给小孙女买见面礼了,也不会有现在需要求人的麻烦事情。张珊珊再一次内疚。她觉得自己应该想更多的办法补偿家人。

№ 5

张珊珊现在每天都在等待王姨随时可能打来的电话。她准备跟王姨讲实话。她认为王姨是个通情达理的老人家,一定会原谅她的过失。王姨的电话却迟迟不来,让她的心整天七上八下吊着。王姨是不是因为知道她家里现在有刚做手术的产妇,不好意思分散她的精力?可王姨不能等列巴过了保质期再拿去看她老师呀。张珊珊想主动跟王姨联系,想起分手时王姨的再三嘱托,又不敢贸然行事。王姨不让自己主动联系她,一定有她的难言之隐。王风答应找同行想办法的列巴和酸黄瓜还没有准信儿,能不能如她愿买回来也还是未知数,那就再等等吧。

她每天早早起床做饭,然后去医院给小丽送饭。小丽已经恢复些,可以下地走几步了,跟婆婆讲不必顿顿从家里送饭,太麻烦,医院的饭也行,她吃得下,张珊珊却不同意。做几顿饭不算啥,儿媳妇的健康最重要。小丽健康了才能有奶水,有了奶水,小孙女才能茁壮成长。本来就是早产的孩子,茁壮成长比什么都重要。吃母乳的孩子身体好,也会省下不少奶粉钱。现在的孩子,听说多数从小就喝进口奶粉,贵得很,那又是一笔额外的钱。如果小丽的奶水充足,那是最好不过了。所以她天天给小丽煲老母鸡汤、排骨汤、猪蹄汤,却想不到她精心烹制的这些汤汤水水,大部分进了儿子的胃。小丽说吃不下她做的那些好吃好喝的,太油了。这让她非常上火。

有个疑问在她心里藏着,一直没找出机会跟儿子交流。她出发去旅游时,儿子大森和小丽还来家里给她送行,小丽的肚子虽然那时候挺高了,大腹便便的,但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并没有早产的迹象,还能坚持上班,怎么她出门才八天,小丽就早产了?中间经历过什么事情吗?小丽个子高,结婚前挺瘦,但怀孕头几个月妊娠反应并不算严重,胃口不错,吃东西没怎么呕吐过,为什么现在生完孩子反而吃不下东西了?是生理反应吃不下东西,还是嫌她做的吃食不合口味?小丽说不用她再从家里做饭送来,是客气、不好意思麻烦她这个当婆婆的,还是发自内心真觉得她做的饭菜太油、没有胃口?会不会是因为她出门旅游回来没带礼物挑礼节了?小丽以前几次出远门旅游,倒是每次回来都给她带了礼物的。包括亲家母两口子去香港、澳门,回来也给她带了一瓶护肤水。她这次带回来的那几瓶蜂蜜,大森让亲家老两口拿走了两瓶,确实只是一点点心意,太轻飘飘了,不值钱。她没给小丽买东西,只给小孙女买了套娃,还没来得及拿出来,也确实太轻飘飘了,越想越拿不出手。她真就没给儿媳买什么东西。自己当时太欠考虑了。小丽会不会因为这个不高兴呢?刚刚经历过早产之痛的年轻人,心里对她这个婆婆有芥蒂、有疙瘩了?张珊珊忽然发现自己现在无论说话还是干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的,心累,身子更加累。她想到自己可能就是没歇过乏来。大白天的也真想躺床上好好睡一觉,可一旦有了一点时间,她又睡不着,马上想起来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去做。虽然天还没凉,小孙女还得有几天才出院,那也要赶紧做被子、褥子了,做好的被子、褥子要晒晒才能用。她要去买合适的细棉布、好棉花,要亲手做才更能表达心意。孩子出院回家总归不能躺在光板床上吧。

张珊珊一直没等来王姨的电话,那天却让王姨女儿的电话吓了一跳。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她犹豫着接了,很快反应出是王姨女儿带点沙哑的声音。她不明白王姨女儿怎么会有她的电话号码,为什么会亲自给她打电话,会是王姨出了什么事吗?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努力挥走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希望自己的想法不会开光。这是她历来摆脱坏想法的法宝。她听到那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说:“张姐,我妈让我问问你,孩子怎么样了?儿媳出院了没有?”

“谢谢你们关心,那天晚上也谢谢你爱人帮忙。这两天一直忙乱,没抽开空给你们打电话呢。我小孙女还在保温箱里,儿媳恢复得还行,再有几天就可以出院了。王姨她怎么样呢?这一路上她也很辛苦的,这几天在家休息过来了吧?”

“我妈妈还行,她虽然年纪大,身体底子还好,就是脑子时不常的有一点精神不集中,经常办点不大不小的糊涂事儿。她回家第二天自己洗衣服,手机在冲锋衣兜里忘记拿出来,直接就把衣服扔洗衣机里,发现时手机已经进水报废了,她又不会往云端上传通讯录保存号码,这些年存在手机里的电话号码和有关信息全找不到了,给她急得直上火。这几天逼着我给她往回找号码呢,说能找多少找多少,还说挺想你的。看来你俩这次相处得真不错。你的号码我也是刚刚从旅行社要来的,我想到她说想你了,就打电话先问问你情况,我妈妈关心你家小孙女呢,还说要去医院看看孩子。我明天给她买个新手机,把能找到的号码输入进去,你们就可以联系了。”

“好的,好的,你回家替我问候王姨,她有手机就方便联系我了。”

王姨身体无碍,张珊珊心里踏实了,可王姨张罗找她联系,除了有老人家关心她的成分,张珊珊认为王姨肯定也是想把列巴和酸黄瓜拿走送给她老师。王风那边还没给她回准信儿,她又不好马上催年轻人,心里一股火上来,感觉上牙床马上肿了起来,照镜子看一眼,腮帮子也肿起来了,连咽口水都疼。

明天王姨如果来电话,她只能实话实说了。想一想王姨得多失望,她越发责怪自己。大事办不好,这么点小事也办砸了,自己真是个笨人。

№ 6

张珊珊收到王姨发给她的微信,问她方不方便接电话。那时候张珊珊正在从医院回家的公交车上,老伴跟她一起并排坐着,她想到有些话当老伴的面不方便说,车上的声音也比较嘈杂,她又没戴老花镜,打字不方便,就并没马上回复。回家以后,她打开冰箱看了看,打发老伴再去一次菜市场,买第二天的排骨和青菜,左思右想了一会儿自己应该如何跟王姨讲发生过的事情,然后艰难地拨通了给王姨的电话。这通电话,她真是不愿意打,却必须打。电话那端,王姨的声音听上去倒满是关切:“小张,我闺女说你家小宝贝还在保温箱里呀?我明天去医院看看小宝吧!你大概几点能到医院?早几天就想去医院看看的,我老糊涂,把手机弄坏了,联系不上你了!”

王姨没说取东西,先说要来看孩子,张珊珊很感动。王姨真是太善良了。她慢吞吞地回复:“王姨,谢谢你关心,小宝还在保温箱,现在每天家属只能去一个人看一眼,一般都是我儿媳小丽过去。医院里到处是病毒和细菌,您千万不要到医院来。有件事情,真是对不起您,我得跟您讲实话……”她字斟句酌地叙述着儿子大森如何误吃了列巴和酸黄瓜,她如何找了王风,王风已经答应她想办法。电话那端瞬间的沉默让她感觉到无限的压力,幸好她很快听到王姨的笑声了:“哈哈,小张呵,你就不要这么自责了,这不算什么,孩子不知道情况,又不是故意的,添人进口、母女平安才是大事情,这点细节小事真不算啥。既然你已经委托王风了,那就让他找找人,如果不行,你千万别再另想辙了,我过去把《天鹅湖》拿走就行了,说实话,我并没跟老师讲给他带了吃的,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估计给他送去,他也未必能够吃得下几口,毕竟九十多岁的人了,我出发前打电话,听他家保姆说他现在已经以吃流食为主。当时拉着你去超市买这些,就是人在那种环境里想到了,当时就想到必须要做那个事情,其实有没有也无所谓的,老师也不会在乎这个。这几天你先忙家里事情,王风那边有准信儿了,告诉我一声就行,好吧?”

挂掉电话,张珊珊虽然内心仍旧有愧疚感,却也如释重负。不管王姨内心怎么想的,会不会有失望,至少王姨表现出来的大度已经让她轻松些。当过老师的人就是不一样,有教养,识大体,还善解人意。她在心里面盼着王风早点来电话,她好早点把东西给王姨送过去,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了。她没想到,王姨再也没给她打来电话。

头几天王姨没来电话她能理解,她分析王姨是不想给她心理压力。过了一个星期,小丽已经出院回家,王姨还是没给她电话,她开始犹豫是不是给王姨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但因为王风迟迟没给她回复,没联系她,她心里想着那就明天再打。明日复明日,打电话的事情就一拖再拖下来。她去南二市场买了细布和棉花,抽时间紧赶慢赶地给小孙女做出来两套被褥,一套冬天的,一套夏天的,又跟大森和老杨一起去宜家商场买了婴儿床。孩子哪天出院回家,至少有住的地方了。

小丽出院那天,电闪雷鸣,大雨瓢泼。

大暑节气,沈阳正在雨季。

孩子被医院留下继续观察,晚一周才出院回家。小丽出院,月嫂就开始上岗了。虽然请了月嫂,张珊珊还是天天都要到儿子家里去一趟。有时候是送肉和菜,有时候是送去自己在家里做好的馒头、花卷、豆包。亲家两口都是山东人后代,喜欢面食,小丽也随了父母,而张珊珊做面食是很拿手的。以前小丽没生孩子时,张珊珊每个星期都做一次馒头和豆包让儿子和儿媳带回去吃。请来的月嫂只负责月子里的产妇和孩子,不管家务,张珊珊每次去都顺便干点什么,打扫卫生,擦地,浇花。她多干一些,儿子就能多休息会儿。儿子大森这段时间也累坏了。月嫂小陈是小丽妈找来的,是她以前单位同事的亲戚,本来在大东区规模挺大的那个矿山机器厂上班,工厂重组精减人员,下岗女工小陈去家政中心培训,拿了月嫂证,据说手艺很好,口碑不错。小丽奶水不足,需要冲一部分奶粉给孩子补充。小孙女出院第一天,张珊珊观察过小陈给孩子喂奶瓶。孩子太小,仍旧不到4斤,张珊珊尝试过喂孙女,奶嘴却塞不进孙女嘴里,孩子小嘴紧闭,她心疼孩子,不敢再下手,而小陈轻轻松松就让孩子裹上了奶嘴,让张珊珊感觉现在侍候月子、带小孩子确实需要培训和经验,时代总是在发展呀,自己落伍了。在请月嫂这件事情上,张珊珊的态度是支持、拿钱,绝不多言语一句。只要小丽娘儿俩满意就行。只有她和老杨知道,他们经济上压力是挺大的。自从儿子张罗结婚,她真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那天她从儿子家回来,跟老杨念叨也许自己应该出去找点什么事情做的时候,老杨看了看她,慢条斯理地说:“你还是别出去了,这几年侍候你妈累得够戗,你身体也不好,你得缓缓。你现在更年期没过去,容易出毛病,你把自己身体照顾好了比什么都强。再说小丽还在月子里,虽然请了月嫂,满月了月嫂就该走了,你不得去帮忙照看孩子?出去另做事情不好。还是我出去吧。这些日子我也一直抽空在外面找事情,因为没定下来,就没告诉你。鸭绿江北街那边有个厂子更夫突然生病了,那家老板也在老山前线当过兵,我们以前在一起喝过酒,他给我打电话,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帮忙先顶一阵子。我想了想,厂子离家不算远,打更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就答应他了,下个星期就能去上岗。就是晚上不能在家里住了,你看行不行?你要是觉得晚上一个人住害怕,那我就早点告诉人家另请高明,别耽误人家事情。”

一个人住有什么不敢的?结婚以后,老杨虽然不太经常出门,家里不是有老杨就是有儿子在,但张珊珊从来没觉得自己一个人不能在家里住。老杨要出去打更挣点钱,她支持。但她和老杨商量好,这事就先不要告诉儿子了。他们不能给儿子增加心理负担。

№ 7

张珊珊以为再也等不到王风电话,已经准备再一次给王姨赔礼道歉的时候,王风的电话却打了过来。

王风让她第二天晚上去一趟桃仙机场。王风说,他自己因为家事还滞留在老家承德,但他委托从圣彼得堡回到莫斯科的当地导游小程,买到了列巴和酸黄瓜。小程带的这个新团里,一个沈阳的女游客答应帮忙把东西带回来。

张珊珊欢喜得很,感觉自己走路都格外轻快起来。在圣彼得堡,以帮忙买《天鹅湖》票的名义,领队王风和导游小程痛宰了团友一次,让团友们花了两倍多的价钱去看演出,事情被揭穿之后,大家闹得很不愉快,张珊珊对那两个年轻人因此好感全无,心中多次感叹现在有些年轻人为了挣钱没有底线。这次迫不得已找王风帮忙,虽然感觉这个年轻人并不热心,但最后还是帮了忙,而且并没跟她狮子大开口多要钱,只跟她说给他转100块钱过去就行。张珊珊跟王姨一起去买的东西,她记得那些东西差不多就值这些吧,王风真的没跟她多要。特意去超市找到合适的东西,再委托游客从莫斯科往回带,挺麻烦的,谁出门不带一大堆东西,谁的行李箱不是满满的?她对王风和小程曾经的负面看法纠正了一些。看来这两个年轻人也许当时说的理由并不完全是搪塞大家,她记得当时王风说小程的孩子得了白血病很需要钱。不知道小程的孩子病情怎么样,有没有做配型手术。但愿天底下的孩子都不得病,都健康成长,包括她的小孙女朵朵。早产的孩子,健康成长需要全家人格外付出,她这个做奶奶的任重道远。原以为儿子结婚了,她和老杨肩上的担子能够轻松些,现在看真还不是呵。她感觉自己现在的生活有点像她买回来的那个俄罗斯套娃,大娃娃套着小娃娃,一层紧套着另一层,单个看上去所有的娃娃都一样,上面一层和下面一层差别不算大,其实却是越来越小,小到只有大拇指那样,不能再小了,因为已经是实心的了。她的生活,外人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老伴身体还好,退休了还能出去打工挣钱;儿子有一个不错的工作;她自己每天按部就班,买菜、做饭,去儿子家看望儿媳妇、稀罕孙女。当了奶奶的她真应该人逢喜事精神爽,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紧张了,再紧张该透不过气了。自从旅游回家,她竟然一次北陵公园都没再进去过。离家这么近的公园,以前她经常进去散步、跳广场舞,现在她连经过公园大门的机会都不多。孙女那么小,身体那么羸弱,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满地跑呀。小朵朵到现在裹奶瓶还那么费劲,好像吃奶的力气都不多。都说有苗不愁长,可别人看到的都是长成以后的苗,小苗长的过程,谁注意到了?

想到早产的孙女朵朵,她的心情再一次沉重起来。

从莫斯科回来的旅游班机,正常仍旧是张珊珊上次回来那个时间落地。这个时间对张珊珊来说确实有点尴尬,轻轨、地铁、公交都停运了,只剩下机场大巴还在运行。如果是另外的事情,张珊珊可以让儿子辛苦一趟,可这件事她不想让儿子知道。儿子这些天也够辛苦的,还是让他早点回家休息吧。她决定自己从机场坐大巴回来,到了终点站再叫一辆出租车,这样比从机场直接叫出租车回家至少便宜一半。拿到东西,只要安全到家就行,反正老杨晚饭后就骑车去厂子打更,也不在家里住,不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老杨上班走了,她出发坐281路公交车,在岐山路倒了地铁2号线,到白塔河路再倒一次有轨电车,花了两个多小时,划盛京通卡不到10块钱。公共交通很方便,她没带什么东西,路上两手空空,能够很从容地欣赏窗外的风景。有轨电车行走在地面上,已经过了下班晚高峰,车上只有寥寥几个同去机场的乘客。车窗外下着绵绵细雨,电车正经过的浑河南岸,楼群和马路上的灯火经过雨水的皴染,透过车窗看上去,朦朦胧胧,像是在云中、雾中,在张珊珊眼里,有点江南的意思了。虽然乌镇、周庄那些有名的旅游古镇她一个没去过,但她觉得自己看在眼里的可能就是江南水乡的样子。她在电视上看过介绍江南水乡的旅游风光片,跟自己现在看到的差不多吧。将来,等朵朵再长大些,壮实一点了,也许她还可以挽着老杨的胳膊一起去真正的江南看看。她和老杨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一起去南方旅游,他们一起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天津,老杨有个姑姑在那儿定居多年,儿子考上天津大学那年,三口人一起去过。两个人一起出国远游太贵,不太现实,在国内走一走还是可以的吧。她在心中憧憬着。

雨还在下,从俄罗斯回来的旅游包机晚点半个小时降落了。她在出口处等到了那个刚刚从莫斯科旅游回来的沈阳老乡,那个女老乡跟她年纪差不多,也是中年微胖,让她想起不久前从飞机上下来的自己,那时候她正即将听到儿媳妇小丽早产的消息,像当头一棒,打得她近乎晕头,逼得她在机场飞跑,看见的人没准以为她精神有问题。还好,小丽和孙女现在都出院了,时间真快。她拿到装有列巴和酸黄瓜的口袋,再三感谢,买了机场大巴车票刚刚上车,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午夜的机场班车,乘客很少,车上不到十个人,手机铃声格外响亮。她看了一眼手机,竟是儿子的号码,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半夜三更的,儿子这时候打电话过来,一定是朵朵出事了!她接了电话,儿子从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有点生硬:“妈,您在哪儿呢呀?”

这话一下子把她问住了。她在哪呢?在机场,正准备离开。可她半夜三更来机场,没告诉儿子和老杨,这让她怎么说?她不会编故事,一下子编不出来什么。她决定选择不回答儿子的问题,反问儿子:“朵朵没事吧?大半夜的你这孩子怎么还不睡觉?又刷手机下围棋?”儿子上大学以后,爱上了在手机上下围棋,回家在饭桌上手指头也经常闲不着,她和老杨都批评过他。自从有了朵朵,她发现儿子刷手机下围棋的时候少了。看来以前就是闲的。下午她才从儿子家里回自己家,这不到半天的时间,朵朵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除非出现突发事件。想起她不久前做过的那个跟套娃、跟孙女有关的噩梦,她的心跳一下子剧烈起来。

“朵朵挺好,睡着了。妈,您现在和我爸在一起吗?”

“你啥意思?找你爸有事?”

老杨这会儿在那边厂子打更呢,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儿子有事找他,打电话他没接到?她现在当然没跟老杨在一起,可老杨出去打更这事,他们瞒着儿子呢。是儿子发现什么了吗?她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儿子。

“妈,您和我爸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我在咱家里呢,刚才自己拿钥匙开门进来的,我爸不在家,您也不在家,你们别吓唬我,有事千万别瞒着我,你们怎么啦?!”

儿子的声音中好像带着哭腔了,张珊珊一下子心疼起来。朵朵没事就好。至于她和老杨为什么不在家,其实是能跟儿子解释清楚的,既然让儿子识破,那就告诉孩子吧。她说:“大森,你这么晚不在家睡觉,不陪着小丽,回家里来干嘛?你要不着急回去,就在家里先睡会儿,我到家了喊你。我估计还有一个小时能到家,已经坐上车了,不用你过来接,外面下雨呢,路不好走,车肯定不好开,你千万别跑出来了。你先睡会儿吧,我到家了慢慢跟你讲。我和你爸身体都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你别瞎担心。”

儿子这个时间不打招呼就回家,既然不是朵朵出事了,那肯定就是他和小丽闹别扭了。人家小丽正在月子里,你怎么能跟她闹别扭呢?这事情会留下一辈子话把的。张珊珊心里又腾起一股火。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大巴车行走在她无比熟悉的青年大街上,仍旧是走在她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城市里,马路两边高楼林立,哪是什么江南水乡。

№ 8

张珊珊到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儿子杨林森并没睡觉,还在手机上下围棋等她。看到张珊珊用口袋拎着列巴和酸黄瓜,听过张珊珊的一番解释,杨林森表情中的困惑,很快变成了愧疚;再听说老爸出去打更,杨林森明显有些生气:“妈,这么大事情你们怎么不告诉我?怎么说呢,我可反对他出去,他打仗时身上留下的伤口,阴天下雨时不还有影响吗?好不容易退休了,他现在应该在家歇歇。他要是闲着没事干,您给他买把鱼竿,让他出去钓鱼吧。”

张珊珊笑呵呵回她:“你爸那人你还不知道,他是勤快人,闲不住,他愿意干啥就让他出去干吧,在家反而可能憋出毛病。”

杨林森跟小丽闹了不愉快,张珊珊首先把儿子批评了。小丽早产,人还在月子里,身体没全恢复过来,手术的刀口肯定还在疼,人身体不好脾气可能就会大些,无论什么原因吧,儿子跟媳妇吵架不应该。男子汉大丈夫,凡事要让着媳妇,这点他得向老杨学习,老杨从不跟她吵架:“你自己撒鸭子就跑回来了,小丽跟月嫂在家行吗?”

“下雨,路不好走,我留岳母今晚在家里住了,有她在,没事的。要不是因为她留下了,我和小丽可能还不会拌嘴。小丽嫌热,要开空调,她妈非不让开,她们娘儿俩拌嘴,我怕她妈生气,就把空调摇控器藏起来了,小丽拿我煞气,故意找茬儿跟我吵架。我记得您多次说过,坐月子不能见风,容易坐病,丈母娘也这么说的,小丽不听,说她在空调里待习惯了,她已经忍这些天了,现在是伏天,又热又潮湿,不开空调她快热死、长毛了,再不开空调她就要疯掉了。”

小两口吵架、拌嘴的理由让张珊珊无语。开不开空调看上去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也可能是关乎小丽一辈子健康的大事。老祖宗留下来的那些坐月子习俗,总归是有些道理的。幸好是亲家母在那儿把关,如果是她这个当婆婆的在那里过夜,小丽坚持开空调的话,她不好硬反对的,反对的结果可能也是婆媳俩脸红。现在的年轻小媳妇,坐月子越来越胆大,洗澡、开空调、吃生硬的凉水果,没有一点忌讳,说是向外国人学习,其实她们没想一想黄种人和白种人在体质上、生活习惯上是不是有些区别。张珊珊想起刚去过的俄罗斯,那些上了年纪的俄罗斯当地女人,大夏天的,有一些看上去走路也两腿蹒跚着,她记得导游小程说,这种老妇人基本上是年轻时最冷的天也穿裙子,她们不注意腿部保暖,关节炎完全是冻出来的。小丽满月以后月嫂就该撤了,如果亲家母还坚持要去带孩子,她真的可以放手不争了。自己多出些钱吧。没有钱想办法挣。她跟小丽有代沟,这种代沟,母女之间更容易交流,这可能就是小丽这一代城市里的媳妇们生了孩子愿意让自己亲妈照看的重要原因?毕竟跟亲妈更容易说话,更容易交流。

这样的想法,让张珊珊既如释重负,又格外沉重。不用跟儿媳妇在一起费心思沟通让她轻松,而你不帮忙天天带孩子的代价,肯定是要在经济上多帮忙多付出,这对她又是新的负担。

一大早儿子吃过饭上班走了。老杨回到家里吃早饭,爷儿俩没碰上面。她把儿子反对他去打更的事情告诉老杨。老杨面无表情,不说话、不表态,打开收音机继续听《三国演义》,单田芳老先生正在讲关公走麦城那一段。张珊珊把昨晚自己穿过大半个沈阳城拿回来的袋子指给老杨看,郑重提示老伴:“这是给王姨捎带的东西。”

她真是怕再出什么岔头了。

已经给王姨发了微信。她等着王姨给她回复。

王姨好像真的不急,拖到第三天早晨才给她回复,是用语音留的言:“小张,如果时间方便,麻烦你今天到我家跑一趟吧。”看到王姨留下的门牌号,张珊珊才知道王姨的住处离自己家确实真的不远。王姨住在成龙花园,那个有名的楼盘在北陵公园的正门偏西一点,以前是师范学院的校园,而张珊珊家住在北陵公园的东门偏东,中间其实只有两站地多点的距离。去王姨家之前,张珊珊先去超市买了香蕉和苹果,又回家把准备好的东西拎上。她没坐公交,在小区大门口刷了一辆共享单车。这么近的距离,骑车比坐公交更方便。如果不是需要拎东西,这么近的距离她走路也不觉着难。骑车到成龙花园时,她远远就看见王姨已经站在大门口,应该就是在等她吧。让她吃惊的是,王姨的左胳膊竟然用绷带吊着,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怪不得王姨刚刚回复她,原来是受伤了。早知道这样,她应该直接打电话,应该先来看看王姨。

张珊珊一边走路一边跟王姨说话。分手还不到一个月,她感觉王姨变化挺大。王姨好像一下子老了挺多。也许是因为胳膊受伤骨折的原因?上了年纪的女人通常骨质疏松,稍微不注意就容易骨折,张珊珊的妈妈就曾经摔坏了骨股头,手术以后挺长时间才能下楼走路。王姨万幸没摔到腿,否则她以后再想出门旅游就更难了。年纪大了康复不容易。

张珊珊以为她能看到王姨的闺女和外孙女,但是家里只有王姨一个人。王姨解释说:“这房子是我自己的,老伴去世以后,我平时自己单独住。闺女一家住对面那个楼,闺女早晨把中午饭送来上班去了,小的今天出去补一天课,开学她就上高中了。”刚在沙发上坐定,张珊珊就打开口袋,让王姨查看她带去的东西。除了列巴和酸黄瓜、芭蕾舞演出碟,里面还有张珊珊给王姨买的一大把进口香蕉、八个美国大苹果。看到口袋里的那个俄罗斯套娃时,王姨的脸上露出笑容:“哎呀,玛特廖什卡!你怎么把这个送我啦?太好啦,谢谢!”

张珊珊有些困惑——明明是套娃,怎么又出来个她没听说过的什么什卡?

王姨看张珊珊脸上有困惑表情,慢慢给她解释:“你不知道套娃的来历是吧?套娃来历据说有好几种,一种说法是,从前俄罗斯有两家亲戚相邻而居,表哥、表妹一起长大,后来表哥去了远方,由于思念家乡的表妹,每年都做一个木头娃娃,他想着表妹每年都在长大,所以做的娃娃也一年比一年大。几年以后,表哥回到家乡,把那些套在一起的娃娃送给了表妹,再后来俄罗斯就开始时兴做这种套娃,也叫吉祥娃娃。套娃的另外一种传说就是我刚才说的玛特廖什卡——在以前的俄罗斯乡下农村,玛特廖什卡是非常普通的妇女名字,有的专家学者说,这名字中含有拉丁语词根Mater,就是母亲的意思。你看看套娃的形象,是不是像那种农庄里健壮能干又生了许多孩子的胖胖的俄罗斯大妈?你肯定也读过高尔基的《童年》吧?我自己想象,高尔基心心念念的外祖母,年轻时应该就长的这种样子吧。俄罗斯有人也管这种套娃叫玛特廖什卡,我老师就是这么叫的。你看看,这个就是老师头些年送给我的。”王姨从沙发后面的一个旧书柜中找出一个套娃,张珊珊惊讶地发现,王姨手中的旧套娃跟张珊珊在莫斯科买的这个新套娃,除了大小、新旧不同,形状和颜色、图案竟然是一样的。王姨把新旧两个套娃摆放在一起比较端详,脸上和目光中情不自禁的喜悦之情让张珊珊诧异。正在欣赏套娃的王姨,和她在大门口刚看见的王姨,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把套娃送给王姨,是她头天晚上想到的。毕竟她耽误了王姨的事情,她觉得愧疚,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表达自己的心情。她记得一路上并没看到王姨买套娃,所以想到把套娃送给王姨。王姨喜欢套娃,她心里稍感安慰。听到王姨主动说起老师,张珊珊顺嘴问了句:“老师现在还好吗?”列巴和酸黄瓜都是准备送给老师的,她没觉得自己问得突兀。她没想到,自己的顺口一问,让王姨的表情从喜悦瞬间变成冰冷。沉默了有一会儿,王姨慢慢告诉她:“我老师走了。你知道我胳膊为什么会骨折吗?那天晚上下雨,老师家里保姆来电话,说他不太好,我就想去最后看他一眼。从楼栋大门往外走那几节台阶时,我没站稳,摔倒时用胳膊拄地了。”

№ 9

王姨的老师走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有的话。这样的消息让张珊珊沉默了。她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复杂滋味儿。因为她的粗心大意,王姨拖延了去看望她老师的时间,因此而导致没能再见老师一面,这会不会成为王姨终身的遗憾?张珊珊自责得很。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什么。她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个惹事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帮上王姨的忙反而坏了王姨的大事情。王姨虽然没有一句责怪她的话,但没有责怪反而让她更加难过。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就那么坐了一会儿。后来是王姨先打破了沉默,王姨说:“小张呵,我闺女一家都不喜欢吃列巴和酸黄瓜,他们也不知道你来送这些,你留下咱俩中午吃这个怎么样?我看你好像还喜欢吃这些,我记得你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吃早餐时都拿了列巴和酸黄瓜。”

王姨说得没错。王姨真是一个细心的人。去俄罗斯这一路上,大部分酒店的早餐都既有中餐也有当地俄餐,大部分国内去的游客都是选择吃中餐的粥和馒头,而张珊珊每一顿早餐都会吃上一两片当地的列巴。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她跟三毛子谈恋爱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浑河边野餐,三毛子经常会带上两瓶格瓦斯饮料、几根哈尔滨红肠,再带上一大块他家里妈妈自制的面包,他说他妈妈会做面包不会做馒头。他们参加工作有了收入以后,一起去太原街的秋林公司买过现成的列巴。秋林公司是老字号,最早就是俄国人建的。在圣彼得堡,有一天早餐,张珊珊一边嚼着列巴一边想象着,如果自己跟三毛子结了婚,也许她的早餐就是这样的:吃列巴片时抹上果酱,嚼酸黄瓜,喝牛奶冲麦片,而不是在家里每天早晨那样喝米粥就馒头、各种拌菜。她谈不上多么喜欢吃列巴,但至少不讨厌。那种略微带点酸味、有一些硬的列巴,细细咀嚼,能品味出有一种面粉的天然香气。而国内现在超市或者点心店里卖的面包,普遍都太软、太甜、太精致。即便给糖尿病人准备的加了木糖醇的面包,吃起来也是甜的。张珊珊其实不喜欢甜食,但是王姨提议一起吃列巴和酸黄瓜,她又觉得有点不妥,有点不好意思,她怎么能留下在王姨家里吃午饭呢?所以她拒绝道:“王姨,这些东西您留下,后面几天中午慢慢吃吧,反正还能放一段时间,省得您闺女天天还得给您特意送午饭,您现在胳膊受伤了,做饭也不方便。”

王姨笑说:“我闺女给我留了现成的饺子倒是真的,在电饭锅里热着呢,但是我今天真的想跟你一起吃列巴,你就不要客气了。我冰箱里常备着红肠,你手方便,拿出来切一下。咱娘儿俩有机会一起在俄罗斯旅游住了六个晚上,一起坐飞机,一起坐游船,老话讲过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俩前世的缘分肯定不止一百年了。王姨有事还要求你,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咱俩慢慢讲好不好?”

王姨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张珊珊不好再说别的,只能留下。张珊珊其实不觉得王姨真有事情求她,王姨只不过像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爱说话,想找一个能坐得住的倾听者。张珊珊妈妈晚年就那样,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她这个女儿,各种陈年芝麻、谷子说起没完,讲过几遍的事情还反复讲。她应该是记不住自己曾经讲过。王姨就像妈妈一样吧。张珊珊看着王姨去厨房拿了杯子和红酒,张珊珊帮忙切了一盘红肠,两个人在餐桌坐定,张珊珊又用螺丝刀启开一瓶酸黄瓜。其实还没到午饭时间,但打破正常吃饭规律的饮食,一定有别样的滋味和理由。王姨右手端起红酒杯:“小张,相识有缘,王姨真的高兴这次认识你,难得咱娘儿俩说话投机。王姨真的有事情求你。但我还是先跟你说说我老师吧。他走了,我当然难过,但我心里早有准备,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他这么大岁数走了,九十好几,民间老话叫喜丧,我能接受。我叫他老师,其实他并没教过我,我们就是同事,我刚参加工作时他带过我,因为他年纪比我大挺多,我一直这么称呼他。我老师在‘文革’期间被学生批斗过,批斗他的理由是他在国外留过学,肯定是苏修特务。他受了挺多苦。学校后来迁到辽西办学,老师随学校去辽西了,他妻子一个人带着儿子在沈阳生活,大概是受不了生活的折磨吧,几年之后他妻子服药自杀了。我老师后来一直没再续娶,自己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了。其实二十多年前我们是有机会到一起生活的,那时候他退休不久,身体还好,儿子去国外留学不回来了,我老伴也病故走了,我老师认真跟我求过婚,但是我闺女和我儿子都反对。是的,他们都反对。我儿子比闺女大6岁,在深圳定居工作,我退休以后去帮忙带了几年孙女,孙女长大以后我很少去了。我嫌那边天气太热,不习惯。我从深圳回来时,我闺女刚刚结婚不久,她说我老师可能就是想找个保姆,你侍候我爸好不容易解脱了,为什么还要去侍候别人?那以后,我闺女就经常带我出去旅游,我知道闺女是想把我的生活填得满满的。她生了我外孙女以后,我又帮着她带孩子。我老师后来身体不行了,又不想去国外儿子家,也不想进养老院,就请了个远房小亲戚在家里照顾他生活。听说他儿子每年都给他打一笔钱,三两年能回来看他一次。我不愿意惹闺女、儿子生气,其实很少去看他,只是逢年过节打打电话,或者偶尔跟小保姆打听一下他的生活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想一想是不是也挺悲哀的?我们女人活着,其实很多时候真的是为了丈夫、为了儿女,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机会做。现在想想,后悔也来不及了,这辈子就要过去了。我老伴走了以后,这些年,如果我真去跟老师在一起生活,也不能说我就是去当保姆吧?我们在一起做伴,说说话,养养花,听听音乐,也不必到处旅游,一起去北陵公园晒晒太阳也是好的。我们两人退休金都不算低,找个全职保姆照顾我们生活完全没问题。我闺女现在工作挺忙的,我看她也没有时间总过来陪我,她还要照顾老公,辅导我外孙女学习,把时间都用在我身上,那不现实。这次我胳膊摔伤了,她又说要请个人来家里全天陪我。我嘴上跟她说不用,但我当时心里确实马上想到了你。如果我闺女继续坚持花钱请个人来,我就说看上你了行不行?这一路上咱俩住一个房间,我看你归拢房间时干活很利索,卫生习惯也好,我跟闺女说过好几次。我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你儿媳妇正坐月子呢,你马上出来做事情不方便,我是用你先对付她,不让她另外找别人。你如果能来陪我,做点简单家务,白天或者晚上都行,我在闺女那儿有个交待,她白天出去上班也放心我;如果你现在确实不方便出来,我就说我只认准你一个人了,等你什么时候方便了再过来,我坚决不再找别的人。我这么大岁数了,再找来一个陌生人,脾气不一定对得上吧,还得费心思去跟陌生人搞关系,还得指点她怎么干家务,还得提防这个人背后去我闺女那汇报我的情况,我觉得累,不自在,没意思……”

王姨滔滔不绝,张珊珊插不上话,也不想多嘴。王姨住的房子不小,据她自己说退休金也不低,可王姨也有自己的生活苦恼,这是她想象不到的。她想告诉王姨说,她现在确实不方便出来照顾她,毕竟儿媳妇还在月子里,虽然请了月嫂,那她也得经常过去照看,但她又不好马上回绝王姨。王姨明显是想让她过来,只不过善解人意,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她看王姨很快把杯中红酒喝掉,自己又续了半杯。张珊珊也用嘴唇沾了沾酒杯。张珊珊酒量不行,她告诉自己要把握酒量,千万不要喝多了。

她们分手时,张珊珊紧紧拥抱了王姨。她跟王姨说:“我住得不远,会经常过来看您,尽量帮您做点什么。至于能不能每天过来陪您,我得回家跟老伴和儿子商量一下,先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您等我的消息吧。这期间如果您需要去医院复查、换药什么的,您随时告诉我,我肯定过来。”

从楼门口出来走台阶时,张珊珊格外注意了。她提醒自己不要踏空摔跤,像王姨那样就麻烦了。她慢慢走着,出成龙花园过马路,向东走不远,前面就是北陵公园古色古香的红色正门。她想到自从去俄罗斯旅游回来,自己竟然一次还没进公园。那些姐妹们每天傍晚应该还在一起跳舞吧,而她已经忙得没有时间进去。也许现在她可以进去走一走,从公园正门进去,穿过公园里的那段湖堤,再从东门出公园回家。已经走到公园大门口,她忽然想到这个季度自己没买公园的月票卡,这个时间段公园还不免费,现在进去需要花6块钱买门票。她马上决定不进公园,就顺着公园围墙外面的人行道往家走。公园外面的人行道修得非常好,人行道旁边另留有专门的自行车道,高大的绿化树把人行道和自行车道完全遮盖了,虽然正是暑热天,但公园里林地的凉意还是从栅栏里透出来,让她心里不那么热了。路上行人不多,这个下午,张珊珊好像一个人独占着一条人行道,她可以从容地走路,不用与任何路人同行。她一边走路一边想着回家以后怎么开口动员老伴和儿子同意她出来陪伴王姨。反正老伴晚上也不在家里住,她晚上过来陪王姨聊天、说话、打扫下卫生,王姨也会给她报酬的。挣的钱她补贴儿子,就当她帮忙带孙女了。都说现在找工作难,其实像她和老伴这种,只要肯吃苦,只要放得下身段,还是能找到挣钱方式的。挣不了多,少挣点也行呵,总比在家里闲着白吃饭强吧。

自从旅游回来,张珊珊好像还没这么轻松过。她看见一只小动物从前面的公园栅栏里跳出来,小动物竖着蓬松的大尾巴,在人行道上前后张望,左蹦几步,右跳几步。竟是一只小松鼠。张珊珊站住,掏出手机认真给前面的小松鼠拍照。她在心里大声说:“你这个小淘气,不好好在公园的林子里玩耍,跳出来想做什么?!小心外面有坏人捉拿、伤害你呀!”拍照完毕,她向前面跑几步,想把松鼠赶回公园里。受到她惊吓的小松鼠,一下子跳到马路中间去了,而前面不远处,交通岗的信号灯正由红转绿,刚才被信号拦住的车队马上就要开过来,万一被汽车不小心撞上,小松鼠有生命危险了!正当她犹豫着是不是要冲上马路再次追撵小松鼠时,她看见松鼠又跳回到人行道上,好像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钻进铁栅栏,瞬间消失不见了。张珊珊走到松鼠消失的那几根铁栅栏前,向公园里面张望。公园里这一带是松树,松树的伞盖很大,松鼠的家一定安放在伞盖里吧。她仰头向上看了又看,可惜除了透亮的蓝天,她并没看见松鼠的家在哪里。

张珊珊感觉自己脚步有些飘,步伐格外轻盈。可能是喝了红酒的缘故吧。她喝了半杯红酒就这样了?王姨的酒量真是好。王姨是不是每天都像今天这样喝一些呢?王姨拿出的那瓶红酒可是剩了半瓶、开过封的。人行道与公园栅栏之间有长椅,张珊珊让自己坐下歇歇。她的身后是公园绿地,面前是热烘烘的柏油马路。公园里非常安静,马路上车流喧嚣。只坐了几分钟,她想到下午还要去儿子家送吃的,赶紧站起来,继续往家走。

 女真,本名张颖,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编审、一级作家,写作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