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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2期|翘楚:恐婚时代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2期 | 翘楚  2021年05月06日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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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郎在楼下跟一帮老伙计下象棋的时候,把老时给下败了,而且老时连输三局。老郎自然开心,开心自然要笑。他们这辈人一直生活在群体里,喜怒哀乐都不会藏着掖着,但这可惹恼了老时。老时看老郎那可恶的脸,有点气极败坏,就拣老郎的痛处打击。

他说,有的人啊,赢两盘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有脸笑?也不看看自己闺女都多大了还在家里混。赢棋谁不会啊?有本事把闺女嫁出去,哼!

老郎就为老时这句话,差点当众跟他老拳相向。两人门对门住了快三十年,老郎的闺女嘉宜和老时的儿子时光从小一块儿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两人的老伴儿雷打不动地天天一块儿在楼下跳广场舞,在居委会组织的中老年旗袍大赛中,老姐俩共获小组冠军;两家人平常谁家做点儿拿手的,不是你送我一盘,就是我送你一碗,更不用说逢年过节还一块儿凑堆聚餐了。老郎万万没想到,老时会当着众人的面,这么戳自己的心窝子。什么东西!

老郎俩孩子,儿子嘉奇三十五岁,硕士一毕业就迫不及待结了婚,因为再不结孩子都生出来了。他自己也成了一家三甲医院的变态反应科大夫了,虽然还不是专家,但至少收入稳定,且年年上涨,完全不需要父母再操心。女儿嘉宜,已经年满三十了,从小因为长得好,邻里同事想跟老郎攀娃娃亲的海了去了,包括老时。可是这么些年,嘉宜身边围绕的男孩儿她一个都定不下来,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生生把自己给剩下了。

老郎想不明白,闺女到底在想什么?哪儿轻哪儿重都分不清。耗到这岁数了,还上哪儿找好的去?这不把自己给耽误了吗?两口子一聊这事儿就长吁短叹,自卑的心都起来了。三十岁的闺女没嫁出去,这两年越来越成为老郎和老伴儿的心病。可这碍着老时什么了?他凭什么拿这个来怼自己啊?老郎越想越生气,绝交的心都有了。

老郎老伴徐英子听了也生气了,说,别人说我们也就罢了,老时他有什么脸对我们说嘴?他时光结婚了吗?他怎么不拿时光跟我们嘉奇比?我们嘉奇儿子都8岁了,还是个旱涝保收的大夫,时光是干什么的?出国瞎混了好几年,学什么不好,学戏剧表演,你会表演吗你就学表演?钱花了不少,挣回来没?老时都忘了自己孩子让他吐血的时候了?啥时候等有人愿意嫁给他儿子他再得意吧,大哥还笑二哥呢,可笑!

老伴这么一说,老郎心里的气总算是消了些。不过他也知道,英子确实被打击得不轻。要不然不能拿时光出来说事儿。时光出国留学那几年,她觉得那孩子前途无量,一心撮合嘉宜跟人家好,后来见时光回来找不着工作,还把父母给准备的婚房抵押出去拍电视剧,结果白白丢了一套房。徐英子这才吓出一身冷汗,觉得那孩子不是个省油的灯,暗自庆幸嘉宜没跟他好,不然不定牵连自己跟着赔点儿什么呢。

老郎给英子下了死命令:亲戚朋友介绍也好、上相亲网站相亲也好,哪怕是上电视上去,无论如何,一年以内一定要把嘉宜的婚事给落听了。他还亲自给儿子打了电话、布置了任务,叫做哥哥嫂子的也一起为妹妹的终身大事多操点心,快点把她的个人问题给解决了。不光要找,还得要找好的,律师、大夫、大学教授,三十往上四十往下,只要身体健康、五官端正,都可以考虑。老郎说要是不把闺女嫁出去,以后这门我都没脸再出了!

老时老婆杨芳菲是个性格温婉的人,她得知消息后亲自上门来道歉,诚恳地说,老郎,你千万别跟老时一般见识,他那人一贯不会说话,老糊涂了。不过他现在也老后悔了,说自己不该对你口不择言。还说,嘉宜这丫头从小就好,啥时候见了我们都叔叔阿姨叫得那个亲,老时这么说对不起孩子。我把他痛骂了一顿,这会儿在家闭门思过呢。你们放心,嘉宜我最了解了,以后她准保能找着一个前途无量的好女婿,绝不可能嫁不出去。

虽然杨芳菲的话说得动听,不过老郎仍然不愿意接受这种假模假式的马后炮。哦,你伤害了人家的感情,轻描淡写道个歉就算完了?更何况还是老婆代道歉的。就比方你一时兴起杀了人,仔细一瞅,嘿,杀错了,你道声歉,人就又活过来了?他告诫英子,以后你跟他们家少来往。老时那人,我以后也绝对不跟他多啰唆,算是看到这人的丑恶面目了,咱说什么也得争口气。

杨芳菲回家没鼻子没脸地骂老时:你怎么这么不长眼?你没看见你家时光天天屁颠屁颠地跟在嘉宜后面,人家指东他不打西,人家指狗他不打鸡。你儿子心里想什么你就愣是一点看不见?你就管自己一时嘴上占了便宜,以后你向人服软的时候都在后面,我看你怎么收场?

老时吃惊不已,他是第一次听见这话。心里一紧,说话都结巴了。他说:还有这事儿?真的假的?

杨芳菲懒得跟他多说,恨恨地白他一眼:我说我对时光是丧偶式育儿你不服,孩子心里想啥你真就一点没觉察?你这亲爹真是眼瞎!

老时被这么难听的话激得高了血压,想要骂杨芳菲几句,突然想起两人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她不是老婆了,就只能干瞪眼,生生把骂人的话又憋了下去,憋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

老时和杨芳菲在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几乎没有意见统一的时候。几十年来,家里几乎天天鸡飞狗跳。当年老时要时光参加高考,杨芳菲主张送他出国。出国回来时光要自筹资金拍电视剧,杨芳菲不让他打房子的主意,老时却把房本给儿子了。结果就发生了两人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的局面。这就是别扭的夫妻关系沟通不畅必然会发生的悲剧。两人一怒之下离了婚,彻底结束了这硬被绑在一起的尴尬局面。

可是,两个人婚离了,房却只有目前居住的一套,又都退了休了,谁都没能力搬出去,所以就离婚不离家。两人约法三章,三室两卫的房,客厅厨房共用,卧室卫生间一人一间,另一间卧室留给儿子回来住。就因为谁也搬不出去,怕说出去不好听,所以两人离婚的事谁也没对外声张,连对门的老郎和徐英子都不知道他们俩婚变都一年了。

杨芳菲一度想把这套房卖了换两套小点儿的,那样不用天天跟老时打照面。可是说破大天老时也不肯,说没离婚时不得不迁就杨芳菲,离了婚了,自己可就没那个义务配合了。杨芳菲气得不行,就处处跟他对着干。现在两人各做各的饭,只要老时用了厨房没收拾干净,她绝不包容,她对老时说,你就是在抢救室急救,也得先把厨房给我收拾干净。自从离婚后,老时感到自己不再是前妻的对手,常常自己气高了血压,人家却没事儿人样花枝招展地出门跳广场舞去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女婿的绝佳人选就来了。人是嘉奇帮着选的,果然儿子出马,一个顶俩!对方是一个律师事务所国际法律师,不光人长得精神,还是在国外名牌大学拿的文凭,比嘉宜大个五六岁。老郎和徐英子对未来女婿人选别提多满意了,觉得这就是天作之合,上哪儿也找不着这么合适的人了。于是数日来压在老两口心头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立马就通知嘉宜去相亲。

老两口还不知道嘉宜的态度是什么呢,就一厢情愿地越过前情提要,直接就商议起了后面的剧情,诸如如果结婚,婚礼在哪儿办、请谁不请谁?结了婚住男方家还是住女方家,要不要马上把生孩子的事儿提上日程?闺女毕竟三十岁的人了,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老郎说别人都可以不请,老时是一定要请的,他就要让那个糟老头子看看,咱闺女不仅嫁得出去,而且女婿还比他儿子强一百倍,气死他!

徐英子说,你也不能这么说,那未来的女婿再好,也不至于比时光强一百倍。老时不招人待见,时光还算个好孩子,咱没必要搞株连,更没必要故意贬低他。

老郎想了想,老伴说得也对,爸爸是爸爸,孩子是孩子,就没反驳她。

嘉宜被父母勒令相亲时难以置信,她说,我嫁不嫁关别人什么事了?要他们说三道四的?你们别理他们不就完了吗?

这岂是你一句不理就完了的?

老郎头一回为了女儿的婚事跟她发火,他说,甭废话,不相亲你就把男朋友给我带回来,你得给我保证,今年就结婚。反正这回就是说破大天你也别想蒙混过去了,我和你妈要再对你这么姑息下去,我们就真把你给害了。

徐英子也苦口婆心:三十了闺女,不是才十八,不能再这么信马由缰了。谁让咱是女人呢,不还得为人类繁衍生息承担责任呢吗?你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哥都五岁了。再这么耗下去,以后生孩子都费劲。

嘉宜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身为一个在社会上打拼多年的女性,在许多场合她都感受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来自性别和年龄的压力,这压力不止一次让她觉得不忿,虽然不忿,却又不能不面对事实,这才是让她最心烦的地方。

要不是别人老拿这个吓唬她,说你快三十了啊、说你已经三十了啊,好像过了三十天就要塌了似的,嘉宜压根儿没觉得自己有多大。她不觉得三十跟二十五有什么分别,一直都是她自己养活自己。如果非要说区别,那就是钱越挣越容易了,路越走越觉得宽了,这不挺好吗?想工作就尽情工作,工作累了就呼朋结伴聚会、旅行,自由的含义不过如此吧?

自己生的闺女自己知道,老郎知道如果不施以重压,嘉宜不会当真。于是三番五次请女儿不回,就追上门来约女儿午餐,老两口当着她的面,异常严肃认真地跟她摊牌,说如果她要是再像以前那样不重视父母给安排的相亲活动,胡乱应付,错失良人,那以后就不用再认这个爸爸妈妈了。

老两口一个白脸一个红脸,苦口婆心、恩威并重。然后又极力将跟嘉宜相亲的对象夸奖了一番,说是了不起的海归精英、人间极品,过了这个村儿绝对没有下个店儿了。哥哥也打电话来确认人家小伙子人品不错,让妹妹认真考虑。看一家人都满怀期望、恨不能让自己明天就嫁出去的样子,嘉宜只能答应去见见了。

2

嘉宜不是没恋爱过,实际上她谈过五六个男朋友呢。不过说到第一次,就不能不提她的堂姐曼妮了。虽然那次恋爱严格说来并不能叫作恋爱,那只不过是她少女时代的一次单相思而已。

曼妮是大伯的独生女儿,大伯当年插队去内蒙古,跟当地姑娘结了婚,人家回城时,他就选择了自愿留下。只可惜曼妮刚上高一,母亲就不幸癌症去世了。次年父亲再婚,之后又得一子,曼妮便从内蒙古考大学一个人回了北京。徐英子心疼没娘的孩子,把曼妮当亲闺女待,加上曼妮又是北大的学霸,一家人都对她喜欢得不行。尤其是嘉宜,从小就对姐姐崇拜得五体投地。

当时有两个男孩追曼妮,其中一个,就是曼妮现在的老公田野。曼妮在两个男孩中间犹豫不决,却小心地不给两个男孩知道。有次不巧,两个男孩不期而遇了,为避免尴尬,曼妮要嘉宜帮忙救急,让她向田野谎称那个男孩是她男友。嘉宜和那男孩都没有揭穿曼妮,可是背过身,那男孩受伤的样子,却深深地刻在了情窦初开的嘉宜心里。

嘉宜暗恋了那男孩两年,为了那男孩她拼尽全力考北大,结果却因为数学成绩不理想,与北大失之交臂。时光出国留学前一晚,她想厚着脸皮向那男孩表白,死乞白赖地拉时光作陪。结果那男孩根本对她无意,婉转拒绝了她,害她趴在时光肩上哭了半天,没多久人家就出国读博士去了。嘉宜的初恋在心中纠结多年,却也只能悻悻作罢,为此气得时光好几年没怎么搭理她。直到他大学毕业回来创业,两人对门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才渐渐又缓了回来。

时光比嘉宜大一岁,从小住对门,除了幼儿园没在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全在一个学校,高中时不光在一个班,还是同桌。时光爱说爱笑性格开朗,就是脑回路常常不在线,说话做事不知深浅。比如初二时两个人一起去滑旱冰,嘉宜明明刚学还不太熟练,他非要扯着她把她往场中心带,结果嘉宜把腿摔折了。当时老郎就虎着脸跟时光嚷嚷,以后你有多远走多远,离嘉宜越远越好。

那段时间嘉宜坐轮椅,他天天推着她上下学,俩人每天都在回家路上的小吃摊合吃一份烤冷面。之所以合吃一份,是因为嘉宜父母对路边摊这种不靠谱的食物深恶痛绝,严禁孩子吃类似的垃圾食品。时光常常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问嘉宜:你这不吃那不吃活着有什么意思?嘉宜终究扛不住他的蛊惑,他看嘉宜做贼似的偷吃,就坏笑着问她,你说如果被你爸看见我撺掇你吃路边摊,你还吃得那么香,他会不会又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为了躲嘉宜爸和可能给嘉宜爸通风报信的人,两人会拿着烤冷面或满满一劣质纸盘烤串儿,躲到街拐角一个大垃圾箱后面,就着垃圾箱里散发出来的各种味道,和盘旋在四周的绿头苍蝇一起吃。一边吃,一边没心没肺地聊天。

嘉宜的腿第一次接骨不正,长了半截又被送去医院拉开裂缝重新接,她告诉时光,接骨快把她疼死了,整个过程她都鬼哭狼嚎的。时光根本没想到同情,他立刻不屑地说,你那疼算什么,我割包皮那才叫疼呢。他说他六岁的时候割包皮,医生把他鸡鸡上的皮拉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手起刀落。当时乍一听到包皮两个字,嘉宜心头轰的一声,待他眉飞色舞地说完,才一巴掌打过去,又惊又气地骂:你他妈的是人吗?我是个女的!被痛骂,时光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初三暑假时时光过生日,早早通知嘉宜到时一起聚餐。嘉宜看他请了好多男同学,女同学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里挺高兴,特意花心思给他买了礼物、做了卡片,结果等到生日那一天,聚餐时间都过了,也没等到他邀请的短信。嘉宜被放了鸽子,又气又恨,把他电话删除、各种社交软件拉黑,做出一副此生不复相见的样子。结果这个疯子因为联系不上她,嘉宜又不让家里给他开门,就给老师打电话、给她闺蜜打电话、给徐英子打电话、给曼妮打电话,见谁跟谁说他对不起嘉宜,请他们让她下楼见他。

他搞得动静那么大,所有接到他电话的人都力劝嘉宜原谅他。连一贯黑脸的老郎都不忍心了,说那孩子肯定不是故意不请你的,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了。还破天荒地让曼妮陪着嘉宜下了楼。嘉宜至今都记得,有男孩搅得全世界都沸腾了,大半夜的就为了等在楼下向她道歉时,曼妮那不可思议的样子。嘉奇内行地说,只有坠入爱河不能自拔的男生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

时光解释说,不是他忘了通知嘉宜聚餐的地点,而是他生日当天来的男孩太多了,也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没勇气邀请嘉宜了,他怕别人说他的闲话。嘉宜目瞪口呆,骂他说,你现在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了,你怎么不怕人说闲话了?要不是两人要紧张地参加中考把这事儿耽误了,嘉宜可能就不会暗恋上曼妮的备胎男孩了。

嘉宜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男友,是她大学时的同班同学。那时候时光出了国,又生着她的气,坚决地跟她断绝了联系,嘉宜除了上课无聊透顶。那段青涩的日子多亏了这位男同学的讨好和陪伴,两人顺理成章地就走到一起。

这段恋情风平浪静地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嘉宜考上了研究生,男孩因为家在外地、家境又不太好,就直接工作了。不到一年,他就跟一个女销售暧昧不清。嘉宜选择了分手。有人说初恋就是为了失恋的,嘉宜哭过、笑过、爱过、痛过,分手后的日子感觉每天都撕心裂肺的,最后,她挺过去了。

她的第二个男友,是她的硕士生导师,导师对她有好感,主动表达了。当学生的被老师喜欢,自然处处都是便利的,又都是单身,导师名声口碑都还不错,嘉宜便欣然接受了他的感情。但是因为学校有明文规定,不可以师生恋,导师为了娶她,好好的大学副教授都放弃了,去了一个前景不那么好的研究所。那是嘉宜这辈子离结婚最近的一次,她妈甚至把给她陪嫁的房子都装修了,但最后她和导师还是以分手告终。

跟导师分手的原因是两人实在性格难合。导师自律,除了嘉宜,他不跟别的女性来往,连跟异性多说一句话都不会。他自己这么做没问题,但是他要求嘉宜也这么做就过分了。当时嘉宜跟男生多说一句话心里都有压力。他偷翻过嘉宜的信箱,偷看过她的短信,甚至嘉宜出门逛街他都会跟踪。嘉宜的生活从来没像那段日子那么拘谨,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都要窒息了。

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导师当众骂她没良心,说自己为了她连好好的工作都放弃了。分手后嘉宜不仅没伤心,反而有一种终于解脱了的庆幸。

嘉宜的第三个男友是她第一份工作的老板。她学的是文学专业,但毕业后几个月都找不着合适的工作,恰好一个影视公司的老板因为过敏,找嘉奇看病,就顺水人情地帮嘉宜找了一份影视剪辑的工作。虽然剪辑技术嘉宜不懂,但她文学素养高,文化修为好,这对一位剪辑师来说,比单纯会技术更重要。

公司初创,加上嘉宜,不过五个人。小老板湖北人,很精明。一下就找对了帮手,开始手把手地教嘉宜,怎样一帧帧地剪接画面,原则是什么,技术体现在哪里?嘉宜的领悟力没得说,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为公司的实力骨干了。凡是她剪出来的东西,甲方一致说好,次数多了,老板觉得自己真是捡到了宝。

天上的九头鸟,地上的湖北佬,讲的就是湖北人在做生意上有多么精于算计。进公司的头一年,小老板处于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这阶段所有成功的资本家都会疯狂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小老板更甚。春节不放假,全体员工跟老板一起加班到年三十,最后小老板还以订晚了没订上包间为由,胡乱买了些零食给大家当年夜饭。

嘉宜看不过,紧急发动老妈给包了许多饺子,还做了一大桌子菜,让无家可回的同事们到嘉宜单独住的房子里吃了个除夕团圆饭。说起这套房,还有一段故事,当初爷爷在世的时候有几间拆迁房,去世前拆了,政府给了两大套三居室,爷爷没像一般人那样重男轻女,把房留给唯一的孙子嘉奇,而是嘉宜和曼妮一人一套,说是女孩子有套自己的房,以后嫁给谁都有退路有保障。嘉奇当时刚结婚,虽然父母帮他买了房,可是他老婆苏眉依然为此耿耿于怀了好久。

嘉宜的小老板虽是老板,也是北漂,住的房子还是租的。进到嘉宜温馨舒适的家他才发现,平常大大咧咧的北京大妞郎嘉宜,竟然是个在寸土寸金的朝阳区有房有车有户口的白富美。

于是小老板果断向嘉宜展开热烈追求。送花不行就送假期,送假期还不行,就送嘉宜去电影学院进修。嘉宜在他的公司磨炼了四年,被精心培养了四年,才终于成了现在能独当一面的模样。可以说是小老板成就了嘉宜。嘉宜能感觉到他爱自己,可是每当看到他虽然已是行业里的大拿了,钱也挣不老少,为人处世还那么小家子气,嘉宜就觉得失落。

如果不是小老板想扩大公司规模,三番五次地鼓动嘉宜把房卖了跟他入伙,两个人也不会那么快分手。他说,你留那房没用,咱俩一起干公司,以后我给你买大别墅。曼妮是学法律的,她说,我怎么觉得他在打你那套房的主意呢?本来那房是你的婚前财产,你一卖,一结婚,就成共同财产了。嘉宜心地敞亮,因此对心眼儿多爱算计的人就很看不起,尤其这人是男朋友。

她提出了分手,然后从公司走人。她一走,另两个要好的同事也要走,其中一人是她嫂子弟弟的女朋友吴明明,算是跟她沾亲带故。小老板的压榨早就让他们受不了了,三个人都是当时公司里的技术骨干,明明鼓动嘉宜自己开公司,说她有领导才能。嘉宜脑子一热,瞒着老妈,当即把市区那套房给卖了,然后在还不算太偏远的郊区贷款,买了套带小院的四室两层小别墅。楼上当宿舍,楼下是工作室,三个小年轻,就这么无知无畏地开始创业了。

等父母知道情况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老郎对嘉宜好一番痛斥,指责她太不知天高地厚。嘉宜也奇怪,同样都是卖房创业,为什么小老板提出时自己就那么反感呢?其实有一度看时光拍片赔得那么惨,嘉宜动过把自己的房卖了帮他一把的念头,但是被时光坚决拒绝了。同样的问题,时光会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得失,小老板却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精心算计。嘉宜认识到,为人处世三观一致,才是她和时光的友情保存这么多年的真正原因。

因为嘉宜和两个同事都有之前建立的稳定客户,相当于人走了,客户也跟着她们跑了,这给小老板造成不少损失。他曾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跟嘉宜翻脸,还气急败坏地对三人放过狠话。嘉宜觉得,在所有跟她谈过恋爱的人中,小老板算最没风度的一个了。

嘉宜的工作室刚走上正轨,前男友九头鸟就给她发来了传票,说她曾经剪过的片子遭电视台退片,要她赔钱,张口就是上百万。生平头回碰上这种倒霉事儿,法院的人上工作室来送传票的时候真把嘉宜吓住了。虽然曼妮答应找当律师的同学帮她打官司,但输赢还不知道,嘉宜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这个时候哪有心思去相亲?

因此父母一走嘉宜就决定,要速战速决地把那什么海归精英打发了。可是,她忘了一点,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她一门心思想着怎么甩了海归精英,竟在一个左拐路口跟一辆直行的车发生了剐蹭。

被追尾的车是一辆才买了不到一周的崭新宝马,司机是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虽然双方都有保险,可中年妇女仍然气急败坏地对她说了许多难听话。嘉宜能理解人家的心情,要是被追的是自己刚买的车,说不定自己的态度还不如人家呢。因此只能一个劲儿赔不是,心里沮丧得要命。

警察定的是她全责,要去保险公司给人家办理赔。嘉宜哪知道该怎么给人家理赔啊?她第一时间就给时光打电话求助。她这辈子但凡遇上处理不了的事儿,小时候是找她爸,工作以后就只认时光了。在去保险公司的路上,老郎生气地打电话过来问她为什么没去相亲,她才发现相亲的时间已经过了。把自己遭遇“车祸”的事说得稍微严重了一些,她又不得不好言安慰父母,以免他们放下一切心慌意乱地冲过来给自己乱上加乱。

时光一到,嘉宜马上就放松了下来,她知道之后的事她什么也不用操心了,等走完保险、把车送进4S店维修之后,天都黑了。两个人找一常去的小店,要了常要的酒菜,等酒菜上来,嘉宜才告诉时光,自己今天原本应该是去相亲的。时光一听这话,把筷子一放,说,早知道这样,就让你自生自灭不来管你了。

3

时光人生最黑暗的时候,应该就是抵押了父母给自己的婚房,跟人合伙拍电视剧失败的时候了。

当时时光学了表演回国,可根本就没人找他拍戏,他空有一番热情,天天跑剧组推销自己,却又天天碰壁。父母不忍看儿子受这么大的委屈,出于对他的才华的信任,把房抵押了,让他出去拍剧。当时正是影视行业最红火的那两年,身边随便哪个人拍个片子都能翻倍挣钱。于是,满怀豪情壮志的时光,在朋友的介绍下,花重金买了一个当红编剧的稿子,又和朋友一起到处拉投资、搞赞助,虽然一路坎坷,最后竟然真把剧拍出来了。

时光负责把剧制作出来,朋友负责往电视台发行。前面一切都好好的,电视台的公关该做的都做了,购剧合同都签了。虽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台,至少对于一个影视公司的新手来说,剧卖出去了,就意味着投出去的钱能收回来了,大家都欣喜不已,就等摘取胜利的果实了。但是,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毁在这个但是上。最后关头,购剧单位的领导竟然因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进去了。

想把剧再拿出来往别家卖,已经没人愿意买了。别人赔了不当回事,时光可是把房子抵押了投的资,结果就这么全砸手里了。为了把剧完成,除了那套房外,他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那段时间家里天天有人追债,父母怕他想不开,还不敢说他什么,只剩老两口互相撒气泄愤了。其实父母闹到老了却离了婚的地步,一大部分原因他觉得都是自己的责任。

为了还债,时光什么活儿都接,白天剧组跑龙套,晚上餐馆当代驾。有次有个导演说需要个光头,找他去试戏,他把头剃光后,人家又不用他了。还有次因为给的钱多,他给一个武打演员当替身,被人一个窝心脚踹得住了院。他用了差不多三年的时间,才终于从欠人钱的状态中缓了过来。就是在这段挣钱不要命的时间里,他偶然接触到了“私人订制演员”这个行业。

那是他遭窝心踹出院不久的事。有一天,他在一个剧组候了一天场,又累又饿,直到天都黑了还没轮到他上场,心里正沮丧得要命。结果一个女制片人来探班,看见了他,就拉上他和几个其他剧组的人一起去吃晚饭。时光自己也当过制片人,又留过学,自然侃侃而谈,跟其他讨好巴结的演员不一样。结果女制片人就单独联系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当自己的私人订制演员?

时光不明白什么是私人订制演员?

制片人告诉了他自己的情况。她是一个事业女强人,受过感情伤害,没结婚,却试管婴儿生了一对龙凤胎。她原本以为别人家的父母能给孩子的一切,她一个人都能给,因为她能挣钱。可是,现在这对小朋友五岁了,越来越想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就他们俩没有?她自己也越来越感受到来自孩子的压力。于是,她决定帮孩子找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名誉爸爸”。

时光的第一份私人订制演员的活动,就是给这一对龙凤胎小朋友当爸爸。自然,两个小朋友并不知道他不是真的爸爸,他们真的以为他就是他们终于从国外出差回来了的爸爸。时光每到周末,都会跟女制片人一起带孩子玩一天,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他作为一个新手“爸爸”,磕磕绊绊地与孩子相处,从开始的毫无经验,到慢慢地,他与孩子相处得能比他们的妈妈还融洽了。

孩子在幼儿园过生日时,指名要他和妈妈一起来送蛋糕。孩子生病了,要他搂着才睡得安稳。每当两个孩子需要他这样额外地付出时间,女制片人总会额外地加多多的钱给他。可是,时光却从孩子对他的依恋和真情中,感受到了金钱之外的其他收获。这收获,是他在其他工作中从来也没有感觉过的。

他把这件事讲给嘉宜听,嘉宜灵机一动,提醒他不如依靠自己的特长,办一个“私人订制演员”公司。时光从女制片人给他的酬劳中感觉出这个行业的潜力巨大,于是就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打了个小广告,意思是他可以以专业演员的标准出租自己。他可以给被父母催婚的女孩当高富帅男朋友,给性格孤僻没朋友的人当朋友,他可以给婚礼缺伴郎的人当伴郎、临时当新郎出个场也行,只要别要求入洞房就行。反正,他可以当任何你想要而他能给的角色。

时光当时没想到,这随手投的一波小广告,会让他此后数年门庭若市,每天忙得根本没有时间睡觉。他给无数人当过男朋友、伴郎、儿子、哥哥、老师、开家长会的家长。他自己忙不过来,就找同样没戏拍的同学帮忙。忙着忙着,他就办起了私人订制演员公司,公司常驻演员多时竟然达到二十多人。有时候,这二十多人需要全部出动,在不被家长看好的婚礼上充当新娘的娘家人。大部分时候,大家分头行动。

时光除了给女制片人的孩子当爸爸以外,还给一对儿子因车祸去世的孤寡老人当儿子。除了这两项固定的节目,他的主要工作已经从幕前转到了幕后。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因为工作场所只是一间办公室和两台电脑,演员们分配好了角色后便各司其职,基本没有成本开销,营业额最高的时候竟然一年赢利超过了百万。因此,有些项目,在收了第一次基本的费用外,此后无论需要他维持多久,他也坚持不再收费了。

给那对因车祸去世的孤寡老人当儿子的事,就是义务的。

在时光开办私人订制演员公司的第二年,有一天,他接到一个越洋电话,电话是一个年轻女孩打来的,她说她从朋友的朋友处听说有他们这样一家公司,她于是很想得到时光他们的服务。

原来,两年前她和男友准备结婚后一起出国留学,结果,在采购出国物品的路上,男友车祸死了。女孩哽咽地说,本来失控的大货车是直朝她撞过来的,男友却为了救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她最近一次回国发现,男友的妈妈已经有些精神失常了。老太太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却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她整天拿着手机不撒手,坚持说儿子是去留学了,随时会给她打电话。女孩想让时光扮演死去的男友,试着给妈妈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把她劝去医院。

时光当仁不让地接了这个让人心酸的活儿。

他从老太太的老伴那儿拿到儿子曾经用过的手机,反复听儿子的声音,不断地练习像儿子那样说话,仅仅两天之后,他就用儿子的手机打通了老太太的电话。电话那头老太太的声音激动得都颤抖了,她刚说了一句:儿子,是你吗?妈妈就知道你早晚会跟我打电话的!时光的眼睛就红了。那一刻他不再扮演妈妈的儿子,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儿子。母子俩一个电话这头、一个电话那头,直到把手机打没电了。他成功地把妈妈劝去了医院。

只是从此妈妈就坐下病根了。虽然她的高血压和糖尿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可是脑子还是不清醒。时不常的,她就想要儿子的电话,儿子没打过来,她就要打过去。电话打不通,她就犯病,把家都砸了。时光知情后,将儿子的手机要来自己保存,自己往里充话费,保持随时待机的状态。三年来,他就这么跟素不相识的老太太母子情深地生活在来来往往的电话中。

女制片人曾经想要以帮他拿戏剧角色来报答他,可是,时光却在一个个的角色扮演中,喜欢上了这种能够帮助和陪伴他人的温暖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戏剧,相反,他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成为这么优秀和敬业的演员。如今生活中的戏剧,远比舞台上的戏剧更吸引他,他已经不再稀罕去当什么明星、挣什么大钱了,他的精神早已升华到了更高的层次。

能够爱别人的力量是强大的,因为如此,嘉宜其实一直都暗暗地佩服着时光。只不过因为两人太熟了,她没好意思当面夸他而已。

时光说他是从龙凤胎的二年级家长会上赶过来的,两个小家伙完全不像是一个妈生的,哥哥太调皮,尽被老师告状;妹妹太优秀,几乎遭到每个任课老师的表扬。

嘉宜说,别再说你那两个小朋友了,你回去得好好说说你爸。他干吗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不结婚碍着他什么了?要不是你爸多嘴,我用得着去相这趟亲吗?我不相亲我根本就不会跟人发生剐蹭,没发生剐蹭就不会耽误我一下午时间,这一下午时间我能干多少活儿你知道吗?

时光说,是,我爸有时候就是嘴上缺个把门的,我也拿他没办法。要不这样吧,为弥补你的损失,这顿你别请了,我请。

见他认错态度这么好,嘉宜不好意思了,说,今天要没有你,那个女人还不定把我骂成什么熊样儿呢。你爸的错不是你的错,该我请还是我请,你不用代人受过。她脑筋转得快,又不把时光当外人,猛不丁把话扯到那个女制片人身上去了,说,有机会你帮我问问她,她那俩孩子是怎么生的?你说我要是现在去国外保存一些卵子,我妈他们是不是就不用逼我去相亲了?

时光说,怎么想到这个了?

嘉宜说,他们逼我相亲不就是觉得我年龄一天天大了,担心晚了我生不出孩子来吗?徐静蕾都保存卵子了,她说这就是女人的后悔药。我也可以保存啊。

时光说,干吗那么麻烦,你可以找个人结婚啊。

嘉宜白他一眼说,我找谁结婚啊?为了结婚而找个男人,我累不累啊?

时光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问她,你觉得我行吗?实在不行你找我结婚啊。

嘉宜想也没想就顺嘴说,得了吧,我要找你结婚我妈还不把我腿打折了?你爸嘲笑我爸的时候就没给你留后路,现在我爸妈提起你来,嘴都撇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了。

时光有点悻悻的样子,说,这么些年你干吗不找人结啊?又不是没机会。

嘉宜发愁地看着他,说,我要说我恐婚你信吗?

时光说,我还恐育呢。

嘉宜说,别闹,我说的是真的。

时光说,我没闹,我说的也是真的。我爸妈是自由恋爱,没人拿枪逼着他们结婚,结果他们还是吵了一辈子。我担心自己根本就没有维持幸福家庭的能力,我要有这能力,你今儿就不用去相亲了,咱俩早就成了。

嘉宜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有点不知所措。

时光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俩这么多年分分合合的,我要追你,会追不到手吗?

嘉宜也不知他是真是假,笑着拿水杯在他面前晃了晃,说,没喝酒啊,怎么说疯话。你以为近水楼台你就能追上我了?你也太盲目自信了。

时光说,你看,我说正经的时候你总说我说疯话,我发神经的时候你又偏偏当真,你这人就这样。我就是不想两人本来好好的,最后变成我爸妈那样。你是我知己,咱俩从小到大维持着这么好的关系容易吗?这世上没几样东西是值得我用生命去呵护的,我不想去破坏它。

嘉宜感动了,但仔细看,又没看出时光对自己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心里未免又有些失望。

许多年来嘉宜一直期望时光能向自己表个白啥的,你表白了,嘉宜肯定愿意谈个恋爱,跟谁谈不是谈,何况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从来没有。嘉宜为此暗中感到过烦躁和困惑,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守着自己却任由自己跟这个好、跟那个好,就是不采取行动。其实……嘉宜也不知道其实怎样算更好?如果两人真发展成爱情,日常的琐碎真把自己和他弄成他父母那样,是不是现在他的止步不前更明智呢?至少现在两人还是无话不谈的感觉上最亲近的人。

嘉宜吐个气,想,唉,算了,由他去吧,也许两人就只有朋友缘而已。

时光问:你过两天是不是还得跟那人去相亲?

嘉宜说是。

时光说,你的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到时候我可以送你。

嘉宜说,那多不好意思。

时光说,有什么不好意思,事关你的终身大事,我得第一个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好帮你把把关。

嘉宜一想也对,就坦然地点头说,行。

4

大概两年前,曼妮有天回家哭,说田野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老郎气坏了,当时就率领全家打上门去了。

田野他爸妈觉得理亏,揪着田野给老郎全家道歉,还要田野当着所有人的面保证永不再犯。结果,田野振振有词地说他出轨主要是曼妮的问题。他说曼妮自从生了孩子以后,两个人基本就没性生活了,他还说曼妮因为生孩子恢复得不好,打个喷嚏就漏尿,根本没法好好生活。

当时嘉宜也在,她被这种残酷无情的说法惊呆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道貌岸然、已是某个大型基金项目负责人的姐夫,竟然为了推卸出轨的责任,不顾羞耻,不惜当众曝光姐姐的隐私。她还记得那一刻她手脚发凉汗毛直竖的感觉。那一刻像噩梦一样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一想到婚姻、生子,她本能地就会想到田野说曼妮打个喷嚏就会漏尿的情景。

她也还清楚地记得本来还盛气凌人一副严重受到伤害模样的曼妮,在渣男毫不留情地说出那番话之后的表情。她震惊、气愤、羞惭和无地自容。就连来之前还喊打喊杀地要好好教训田野的老郎一家,也顿时表现出偃旗息鼓的理亏之势。一时间,他们竟不免觉得,田野才是受害者,他的出轨是有正当理由的,要说责任,曼妮也应对这个错误负有一定的责任。

嘉宜还注意到,原本神情紧张、心怀愧疚的曼妮的公婆,听了儿子的话竟然松了一口气,他们反过来不计较曼妮的错误一般,表现大度地说,我们就不追究以前的事情谁对谁错了,现在重要的是,我们做长辈的,怎么来帮着维护孩子婚姻的长治久安。嘉宜的父母也犯了错误般开始点头认可这种说法。

公婆说,显然生个二胎,其实是最好的缓解夫妻关系紧张的办法。又很有经验地传授说,生孩子落下的毛病就得生孩子治,生完二胎,只要好好保养,曼妮的身体肯定能恢复如初,到时候小两口不就又一团和气了吗?

嘉宜的父母明知曼妮在这件事上受了天大的委屈,此时竟也只能违心地劝曼妮冷静,仿佛曼妮因生育造成的身体损伤成了所有娘家人的短处,之后婚姻的一切不良后果,大家都得帮她担着。

有两个月,曼妮搬回曾经和嘉宜挤着住的卧室,嘉宜看到她流泪,也兔死狐悲地倍感心碎,她那时候就说以后绝不结婚。曼妮还劝她,不要对婚姻失望,遇上对的人,就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可是,她当初不也觉得田野是自己遇上的那个对的人吗?结果怎么样,田野还不是加倍伤了她的心?一家人都对曼妮的遭遇心痛又无奈,唯愿时间能帮她平复内心的伤痛。

嘉宜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恐婚的。她当时还在跟九头鸟谈恋爱,心想如果日后自己遇到曼妮遇到的事,她就让时光去杀了渣男。但她又沮丧,杀了人要偿命,时光凭什么为自己承担这么大的责任?

本来嘉宜是相信爱情的,她还打算结婚后生两到三个娃,就像自己和哥哥与曼妮一起长大一样。可是,曼妮的遭遇,彻底改变了她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她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在中国式的婚姻中,女人承担的责任和隐忍,远多于男人,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的牺牲。回想起来,田野的出轨,才是嘉宜跟九头鸟分手的根本原因。

嘉宜到家的时候正赶上老郎和徐英子给海归男打电话。

老两口并不知道女儿对建立家庭毫无信心,在确保头天的小意外没伤着嘉宜之后,老郎特意让老伴打电话给海归男解释,好在对方非常通情达理,表示可以等嘉宜彻底没事了再说。大城市婚龄女孩远比男孩多,优秀的男孩就更少之又少了,好不容易碰见一个,你盯着,保不齐别人家女孩的父母也盯着呢,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狼多肉少,夜长了梦就会多。老郎当即就替女儿重约了第二天在老地方不见不散。

嘉宜生气地说,我才刚出了车祸啊,让人歇两天定定神不行吗?干吗一副恨不得我立刻就嫁出去的样子?告诉你们,要是我真嫁出去了,三年也不回来看你们一回,你们别后悔就行!

老郎说,我们不后悔,只要把你嫁出去了就行。

嘉宜没大没小地质问老爸,您是我亲爹吗?

徐英子还生气地瞪嘉宜,老郎却完全不在意,还是一口咬定说,只要把你嫁出去了,你让我叫你亲爹都成。

徐英子说,怎么着?我看见是时光跟你一块儿回来的?

时光怎么了?我没车还不能让人来接接我?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他爸那样说你,你最好还是跟时光保持点距离。

我才不管他爸说什么呢,我就知道没事儿背后乱议论人就是吃饱了撑的。

老郎说,他可不就是吃饱了撑的吗?时光有对象了没?

合着你们祸害我一个人还不行,还要把人家时光也捎上?

老郎说,你看你,我不是关心他吗?他也老大不小了,该找女朋友也得找。也不知道当初他欠外面那一屁股外债都还清没有,要是没还清啊,我估计没什么说得过去的姑娘能看上他。

徐英子说,没准儿能找个外地的,或者家庭条件差点儿的,你嫂子那种。

老郎一听老伴把儿媳妇捎上了,说了句:你看你。

徐英子瞥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我哪句话说错了?不过时光要是找那样的,那负担就更大了,还不如现在打光棍呢。

老郎皱眉说,你就少说两句,当心人听见。

徐英子说,我行得正不怕影子歪,我敢说就不怕被人听见。

嘉宜皱眉盯着父母,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凡是没事儿背后乱议论人的,都是吃饱了撑的。说了人家时光也就罢了,这会儿又把我嫂子扯上,你们无聊不无聊?

仨人正亲密地拌着嘴,曼妮来了。曼妮很少不打招呼就直接来访,平常她若是要来,一定会提前打个电话,或问家里有谁?或问需不需要带点什么?况且已是晚上九点多,来的时间也有点晚了。老郎从曼妮平静的表情中没看出什么来,就疑惑地问她,怎么这时候来了?孩子呢?

曼妮说,孩子保姆看着呢。

嘉宜问:姐夫怎么没一块儿来?

曼妮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就是过来通知你们一声,我离婚了。

一家人齐刷刷地瞪着眼睛异口同声地说:什么?

嘉宜的第一个感觉是曼妮被田野欺负了。徐英子、老郎则是一迭连声地追问她,怎么会突然离婚?你是不是被他们赶出来的?闹闹被他们抢走了?不是一直在准备二胎吗?是谁主张的离婚?你倒是说话呀,你想急死谁呀?

曼妮知道他们全都是对自己的急切和关心,心中一热,眼圈不由得就红了,她说,你们放心,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下午去办的手续,房归我了,车归我了,孩子也归我了,田野净身出户。

老郎抵制着自己的苦恼和烦躁:到底是为什么?田野他又犯病了?

曼妮本来只是想来告诉叔婶一声,毕竟她们是自己最亲的人。可是一看叔叔急得头上青筋直冒,妹妹心疼地叫一声姐,她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下来。她在办理离婚这段时间一直没想过要掉眼泪,可是这时候,曼妮忍不住了。徐英子红着眼睛心酸地说声,哎哟,这丫头到底什么命?三十六岁的曼妮就像十六岁时那样,扑到婶子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长达两年的离婚准备,曼妮痛苦过、挣扎过、后悔过、麻木过,如今她就像死过了一场一样,从一场失败的婚姻中彻底地挣脱了出来,相比较于许多在失婚、同时失去房子、甚至还失去孩子的女人来说,她可以说是全身而退、大获全胜。但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心痛到虚脱。

嘉宜默默地把从前两人的卧室收拾好,安顿姐姐在家里住下。这时候哥哥嘉奇和嫂子苏眉得知曼妮的事,也急忙赶来了。

嘉奇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曼妮在没有律师的帮助下,是怎么既争到了家里的一切,又把孩子要到手里来的?别的倒还罢了,曼妮的儿子闹闹,一直是田野一家的心头肉,如果不是田野有什么重大过错,他怎么会这么心甘情愿把一切拱手让出?大家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头绪。

老郎生气这么大的事,田野竟然也不打个电话过来说说清楚,真是个浑蛋。

徐英子悻悻地说,你就别骂他了,已经离婚了,不是一家人了,人家没义务给咱打电话,只要曼妮没吃亏就成。

苏眉说,妈说得太对了,曼妮姐居然把房子要到手了。不说别的,单说田野家那别墅,按现在的市值怎么也得两三千万了。我猜田野一声不出就把房子交出来,一定有什么特别严重的把柄落曼妮姐手里了,不然就是他同意净身出户,他妈也绝对会跟曼妮姐死缠烂打的。

徐英子瞟了一眼儿子,一语双关地说,时代不同了,儿子现在做什么事,都不告诉老娘了。

嘉奇干咳一声假装没听见,苏眉的表情有些尴尬。老郎见老伴有没事儿找事儿的意思,赶紧不动声色地碰了老伴一下。徐英子不服气地说,你碰我干什么,我哪句说错了?也许啊,田野他妈也跟我们一样,刚刚知道两人离了婚。

嘉宜替老爸转移了话题,说,姐姐的婚姻都成这样了,你们还要逼着我去相亲?结婚到底有什么好?

老郎赶忙说,一码归一码。

徐英子说,我和你爸不是好好地过了一辈子吗?还有你哥和你嫂子不也挺幸福的吗?你姐离婚就离了,反正孩子也生过了,以后再结也罢、单身也罢,她什么都不怕,你不一样。该相亲还得相,该结婚还是结。

苏眉也劝嘉宜,说,康平我见过,人挺帅的,前途无量,你要这样的还挑来挑去,我只能说你有点太作了。

苏眉是个护士,跟嘉奇同一个医院。两人刚结婚一年多,她就私自动用嘉奇爷爷给嘉奇的遗产,为她父母在老家买了房子,之后又把她弟弟苏晓弄到北京来上大学,对娘家贴补得没完没了。徐英子对这个儿媳妇的意见大了去了,整天说她要不帮傻儿子防着,他们北京的家都要被儿媳妇搬回她娘家去。

今年年初,苏晓想在北京买套房,说是女朋友说你没有北京户口就罢了,但是必须在北京有套房,要不然就分手。苏眉于是又要嘉奇帮忙付首付。虽然是个郊区的二手小两居,首付也拿出去了五六十万,一下子把嘉奇两口子攒了好几年的钱都用光了。徐英子知道情况时木早已成了舟,要不是老郎压着,说什么家和万事兴,婆媳俩早不知为这些发生多少战争了。

苏眉也知道婆婆对自己意见大,可是娘家穷,她不帮就没人管了,所以看到时机就赶紧讨好婆婆一下,缓一缓日见紧张的婆媳关系。至于嘉宜嫁谁不嫁谁,她并不是很在乎。在她心里,嘉宜就是那种从小生活条件太好,特别以自我为中心,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北京女孩儿,她们高高在上自信爆棚的样子常常让她自惭形秽,心生反感,有时候巴不得看她们倒霉一下,才觉得痛快。

只可惜嘉宜从没有倒霉的时候,还是家庭条件好,没办法。她一有不顺,不是父母帮、就是同学朋友帮,怎么着她都能体体面面地过去,不像自己。不过,她也念嘉宜的好,嘉宜常常给父母安排旅游、聚会,花多少钱她都不眨眼。老两口过得开心舒展,就间接缓解了她和嘉奇孝敬父母的压力。要不是嘉宜,嘉奇和她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解决她父母和弟弟的问题。

果然,见苏眉站自己一头,推心置腹地劝嘉宜,徐英子心里总算好受了些,便把平日里对儿媳的不满也收敛了些,对嘉宜说,你就听你嫂子的,我们都是过来人,什么人好嫁,什么人不好嫁,我们比你清楚。这一次真不能再挑了。

苏眉趁势亲热地挽了婆婆的胳膊,说,等嘉宜相亲回来,我们做东,咱们一家人好好聚一下,也顺便给曼妮扫扫晦气,祝她早日进入新生活。徐英子却并未因暂时的邦交和缓而解除对儿媳的戒备,她心里打定主意,假如她以后再开口向儿子要钱,自己一定会铁面无私地站出来替儿子说话,绝不能任由儿媳败家的事情再度发生。

嘉宜听到康平两个字惊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嫂子:你说他叫康平?

嘉奇说,是啊,妈没跟你说吗?他大学跟曼妮还是校友呢。

徐英子一拍大腿,没错,我这脑子真是老年痴呆了,你说这么重要的信息我怎么愣没想起跟嘉宜说?

嘉宜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当年她假装康平女友,帮曼妮解围的事,家里只有她和曼妮知道,她以为两人的缘分也不过如此了,万万没想到,事隔十几年之后,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他再见面。那一刻嘉宜脑中只闪过一句话:这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在那个洒满阳光的午后咖啡馆,当康平出现在嘉宜面前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了。除了当年脸上隐约的稚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嘉宜喜欢的成熟和稳重之外,康平几乎什么都没有变。所以嘉宜一眼就认出了他。看见嘉宜,康平脸上浮现出一个只有两人才懂的意味深长的笑来,他主动向她伸出手来,说:郎嘉宜,好久不见。

被那样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有一种久违的震动,直击郎嘉宜的心灵。仿佛一道耀目的阳光冲开乌云密布的天空,在苍茫的大地上四射开来,周围亮了、暖了、五彩缤纷了。嘉宜想,看样子少年时因姐姐的错身而过,都是为了给今日的重逢作铺垫的啊!

本来时光对嘉宜去相亲这事儿并没有特别往心里去,可是,从早上嘉宜吞吞吐吐地给他打电话,说不麻烦他送了,自己可以打车去,他就开始疑惑。嘉宜什么时候对他客气过?客气,就意味着她有什么是不想让他知道的。

等他坚持送到,嘉宜又好像有什么事不想让他发现似的,催着他走。这深深地勾起了时光的好奇心,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问题一定出在今天相亲的对象上。因此当嘉宜以为他走了,而他其实又悄悄地折返回来,默默往能看见嘉宜而嘉宜看不见他的位置上一坐、当康平仪表堂堂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时光只感到自己的心“咯噔”一声就错跳了半拍。

怎么会是他?

5

实际上,当两年前田野第一次出轨被曼妮发现,她就动了离婚的念头。只是当时她的心里乱,田野又把责任怪到她身上,甚至连她自己也开始怀疑,是自己先有问题,才导致丈夫背离家庭的。叔叔和婶子劝、田野道歉、公婆说只要再生一个娃,保证婚姻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混乱中,她除了先稳住自己,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她那时确实没有作好离婚准备。

田野原本是大她几届的北大同学,她学的是法律,田野学的是经济。两个人在学生会组织学生联谊活动时相识。曼妮大学毕业的时候,田野博士毕业,他求了婚,曼妮便早早步入了婚姻。她当了几年生活美满的小妻子,之后顺理成章地当了母亲。如今,田野早已成了叱咤江湖的经济学著名教授,到处讲学、做各种大手笔的基金项目,他人生的变化天翻地覆。而曼妮呢,只不过从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毕业生,变成了一个三十六岁的母亲。

曼妮常常想,假如当年她没有一毕业就结婚,那么她会接着读法律研究生,现在至少也跟她其他的同学一样,是某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了。她给自己客观地打着分,她甚至觉得她可能会比大多数同学更优秀。可是,她结了婚,有了孩子,她的人生轨迹就往另一条线上去了。

如果婚姻没有出问题,她会愉快地沿着这条人生轨迹大步走下去。可是,世事难料。

她觉得她能理解田野的出轨,实际上以他的资历,他原本有条件早早就出轨。可是他一直坚持到他们婚姻的第十个年头,这已经算是很对得起她了。毕竟外面的诱惑那么多,他又顶着大教授的光环,到哪儿都被人众星捧月,他不主动对别的女人动心,不表明别的女人不会主动对他动心。两次都是这样。

第一次,他去南方讲学,一个接待他的公司女高管看上了他。他就常常接受那个地方的讲学邀请。如果不是有天他洗澡时女高管来的暧昧信息被曼妮看见了,这段婚外情会安然无恙地持续很久,因为对方也有家庭。

冷静下来后,曼妮曾经后悔将田野的这次出轨闹得尽人皆知。那不光惩罚了田野,同时也惩罚了她自己。田野当着所有亲人的面毫不留情地说穿她身体的隐疾,就是证明。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确,你不是要闹吗?那就承担把所有伤口都撕破了给大家看的后果吧。事实证明,闹是解决不了婚姻问题的,那只会让问题越来越严重。

所以当曼妮发现田野第二次出轨的时候,她表现得就像压根儿没有这回事一样。一直到她把所有证据都摆在田野面前要求离婚的时候,田野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调查自己,并取得决定性证据的。

这一次田野的出轨对象,是他的女硕士研究生。人前,两个人是严师高徒,冠冕堂皇;人后,两人就在田野给女学生买的两居室里春宵帐暖。他从不带她出差,以免落人口实,甚至在公开场合他多次表示出对她的失望,女学生也从不给他发信息、打电话。有了第一次出轨被人发现的经验之后,这一次,田野隐瞒得天衣无缝。事实上除了曼妮,也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发现两人的实际情况。

在没有经过背叛的婚姻里,信任,是夫妻双方一切行动的基本存在。信任存在,人做什么事都合理、都放松,可一旦有人对对方失去了信任,那么,无论失信一方做任何事、加任何伪装,都难以逃过另一个人的火眼金睛。因为出于受过伤害的应激反应,她会对你做的任何事情紧张、疑虑,即使你没有露出过马脚,她也会想方设法搞清楚事实,因为,她只相信她自己。

田野在做大的金融课题时,常会在周末,把课题组的同事和学生请到家里开Party,让大家适当地放松一下。只有一次,他的那个女学生参加了。

事实上那女孩一来,曼妮就注意到她了,她长得比别人好看,而且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跟自己这个女主人说点什么以示亲近,她似乎刻意跟自己保持着距离。曼妮发现那女孩会一个人端着杯法国红酒,站在自己和田野的结婚照前琢磨地看;她仔细观察曼妮的家,用手摸曼妮订制的德国窗帘、体验曼妮的英式沙发。别人觉得这家再好跟自己也没关系,赞美一番就完了,她不一样,她明显表现出对这个家的兴趣远远超过其他。

曼妮主动去跟她搭话,介绍家里精致的小摆设,这是在美国淘的,那个从意大利运回来的。原本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她发现田野很快就过来了,还积极参与她们的谈话,而曼妮跟别的女士交谈的时候,田野就没有参与。仅仅就凭这一点,曼妮就作出了精准的判断,她觉得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然后,她就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查。

她让时光帮自己跟踪过田野,要他保证无论拿到什么证据,都不能把事情告诉给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包括嘉宜。时光其实比任何人都早知道曼妮的婚姻出了严重问题。他无数次想婉转地提醒嘉宜多关心曼妮,可一想到自己的举动很可能影响到曼妮的未来,他就忍住了,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离婚没有在家提出,曼妮拿着时光拍的田野和女学生幽会的照片、录像,以及他给女学生买房的付款收据和一份她签好了字的律师事务所出具的正式离婚协议,在上班时间来到田野的办公室。她把所有的证据都摆在他面前,问他是自己签协议,还是上法院等着判?

她知道田野无论有多痛,都会打落了牙往肚里咽。因为上法院就意味着他将身败名裂,在国家单位里待着的人还就怕这一点。因为证据确凿,留给田野谈判的余地不多,往日恩爱的夫妻俩不动声色地就把婚离了。直到拿着离婚证书从民政局出来,田野脑子里都是蒙的,他无法相信仅仅一日之间,自己就变成了一无所有,辛辛苦苦十几年的奋斗成果,已经全部归了前妻。

两人分手时没有说一句互相伤害的话。曼妮说这是你应得的,祝你以后幸福。田野说你天生就是谈判高手,你没当律师真可惜。

离婚后,曼妮几乎以低于市场三分之一的价钱立刻就把别墅卖了,她带着孩子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她早在一个同学的律所找到了一份实习律师的工作,这是她为离婚作的另一个准备。如今实习已满,她可以自己接案子了。因为她自己有离婚的实际经历,同学建议她专接离婚官司。于是,曼妮便在律所附近重新安了家。

她每天早出晚归没有时间管孩子,徐英子便主动承担起了帮她照顾孩子的责任,反正嘉奇的孩子也常常要她看着,俩孩子做伴,反而好管理。亲生母亲不过如此,曼妮心中对体贴的叔婶充满着感激之情。

当嘉宜与康平重逢的那一天,她明明已经知道曼妮离了婚,过得很不幸,可是,当康平问起曼妮的情况时,嘉宜竟然违心地告诉他说曼妮过得很好。这件事每次想起来都让嘉宜懊悔得要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根弦搭错了,为什么要那样说?以至于她现在因为心虚都不敢见曼妮了。实际上她很想跟曼妮分享自己的快乐,她想跟曼妮讲讲当初自己假装康平的女朋友,现在却弄假成真了,那该有多好玩啊。

她心里存不住事儿,又不能跟别人说,就约时光谈感想,想问他这事儿怎么办?时光却屡次爽约。嘉宜没办法了,就决定自己挑个时间去把事情向曼妮说开,省得自己跟做了多大亏心事似的,一直愧疚。

在去见曼妮之前,她先约了康平,简单跟他说了曼妮突然离婚的事。她故意渲染了“突然”两个字,以示自己不是故意要隐瞒什么。康平听了很诧异,关心地问曼妮现在怎么住、怎么一个人生活之类的,倒没有表现出对嘉宜故意知情不报的怀疑,嘉宜这才松了口气,开心地对康平说,你放心,姐姐有我和我爸妈照顾,现在挺好,要不哪天,我安排咱们仨一起坐坐。

康平有所期待地说:好。

当晚嘉宜就来到曼妮的新家,借口看她一个人生活得怎么样。然后就把自己已经有男朋友的事告诉了曼妮。曼妮自然很为妹妹开心,急切地问嘉宜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嘉宜就将自己和康平相亲成功的事一股脑儿向姐姐和盘托出了。曼妮听说后又惊又喜,直说嘉宜跟康平真是有缘。又感慨地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真想见见他现在什么样呢。嘉宜马上就定了,说,你等着,我这就安排咱们一起吃个饭,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曼妮给嘉宜看自己的时间表,上面排得满满当当的,最近十天都基本没有空闲时间。

嘉宜说,你现在是个忙人,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就什么时间见面。

可是,曼妮其实并不想见康平。不只是康平,以前的同学哪个她都不愿意主动见。康平曾经是自己的追求者,自己看不上,把人家给甩了,如今人家是律师界的海归精英,国际大官司一把抓。其他的同学,不是哪个律所的创办者,就是哪个大公司的资深法律专家。自己呢,徐娘已半老,要事业没事业,要家庭没家庭,见谁她心里会不打怵、不自卑呢?

6

自从嘉宜跟康平确定了恋爱关系以后,老郎总算又能扬眉吐气了。偶尔在小区的运动场所见到老时,也因为心情愉悦,没那么生他的气了。有天早上,老时假装没事儿人似的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他也就顺势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跟老时点了个头。毕竟一个单元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也不搭理谁,心里总是别扭的。

老时说,我听说你们家嘉宜找着对象了?

老郎说,可不是嘛,挑来拣去那么多年,总算是找着个可心的了。你别说,孩子条件真不错,学法律的,比我们嘉奇还牛,专接国际大官司的。

老时问,定了?

老郎说,说话就能定,不过嘉宜还想再处处,反正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急这一时,多慎慎也是对的。

老时听罢闷闷地就走了。

隔天两人又在同一个地方相见。老郎让自己大度些,就主动跟老时打了招呼。老时也回了他。老郎顺势问他,你们时光怎么样?也不小了,个人的问题你们当父母的也该多操操心。

老郎本来还想说实在不行,他就让哥哥从内蒙古帮孩子找个对象。如果不挑家庭条件,找个模样过得去的应该问题不大。没想到他还没开口,老时就自信地说,我们时光不用操心。你可不知道,最近俩女的追他,他躲都躲不及,正不知道选哪一个呢。

老郎听了这话心说还俩女的追他,吹什么牛呢?但嘴上他忍住了没说,毕竟两人才刚关系缓和,还没到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地步。

见老郎没接他的茬儿,老时不快地问,你是不是不信?

老郎说,信,我哪能不信?时光是好孩子。

老时嘴一撇说,你爱信不信。一个女的是个女大款,另一个女的碰巧了,也是从国外回来的海归精英。

老郎这才将信将疑起来,说,哎哟,那可得恭喜你们了。这时光的婚事儿解决了,你们两口子也就能松口气儿了,以后就等着一块儿抱孙子喽。

老时看看老郎,欲言又止地想把自己离婚的事儿说出来,这事儿憋了一年多了,白闹出好多误会,他早就想把实情说出来,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鼓不起勇气,就硬生生又咽下去了。他想等他和老郎的关系再缓缓,等俩人的情谊彻底恢复如初了,再跟他坦白不迟。现在说,不定人家怎么想。

晚上嘉宜回来吃饭,老郎就把老时的话在饭桌上当玩笑说了,他说老时说得跟真的似的,就时光那样的还两个女的抢,骗鬼呢。

徐英子说,你还别不信,杨芳菲也跟我说了,她那个人我知道,要是事情没个八九不离十,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嘉宜惊奇不已,放下筷子就进屋给时光打了电话。她说,我听我爸妈说你有女朋友了?还两个,真的假的?

时光说,也不能算女朋友吧,我还没同意呢。

嘉宜难以置信,想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怎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己竟然一点不知道。她是个急性子,当即就问时光在不在家?她要跟他当面聊。

时光说,没什么可聊的,我不是说了嘛,我还没同意呢。

嘉宜急了,你要不出来我立马就上你家去。

时光被逼无奈,只得下了楼。嘉宜一见他就急迫地想知道什么情况。时光说,你的事你也没全部都告诉我啊,我干吗要把我的事向你汇报呢?

嘉宜说,你就说我什么事没向你说吧?我跟康平好了,我跟没跟你说?我们俩进行到哪一步了、我每天什么心理活动,我什么事儿没跟你说?你呢?有两个女的追你,还是你原来的客户,你一个字都没向我露过,你当我是朋友吗?

时光不像以前和嘉宜在一起时那样欢快,蔫蔫地说,我就是觉得八字还没一撇呢,所以觉得没必要说。

你的意思是,等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告诉我?

时光不耐烦地说,反正你现在也有男朋友了,而且还是奔着结婚去的,我的事儿你就别管了。对了,你的事儿以后你也别再对我说了。我既不是你的诸葛亮,也不是你的垃圾桶,说多了大家都累得慌。

嘉宜愣住了。鬼都听得出来时光的话味儿不对。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跟时光已经一个多月没联系了。以前只要两人超过三天没联系,他就会忍不住打电话过来或约个茶、或约楼下见一见,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这么久都没见。她困惑地看着时光,问他:你什么意思?

时光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说,都三张的人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了,男女有别,咱俩还是保持点应有的距离,省得以后你男朋友误会了。

我惹你什么了吗?

没有啊。

那你干吗这样对我?

我怎么对你了?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别自找烦恼。你要是不想跟我当朋友你早说,谁也不是非得上赶着你。

那就好。

你是觉得你有女朋友了不需要我了是吧?

干吗说得这么绝对?

我就这么绝对。行,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谁要先说话谁是王八蛋!

时光见她来横的了,习惯性地示弱说:我的意思是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有界线了,你成熟点好不好?

可惜嘉宜正在气头上,完全不吃他这一套,怒视他说,你今天才发现我不成熟啊?我就这么不成熟,要成熟找你女朋友去。她知道那女制片人比时光大。

嘉宜扔下时光就上楼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问题,只是生时光的气,觉得这家伙肯定是神经病犯了,才故意找自己的茬儿。不过,也可能是他有女朋友了,是他女朋友让他跟自己保持距离的——嘉宜控制不住胡思乱想,心里觉得很烦恼。又后悔刚才把话说重了,难道几十年的交情,就真这样说断就断了?一阵委屈和难过涌来,她差点就被气哭了。

有好几天,老郎在楼下锻炼时都没看见老时。有时候出家门的时候他还故意在楼道里咳嗽两声、磨蹭一会儿,老时都没有出现。他觉得有些奇怪,就问老伴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徐英子说,应该没事儿啊,杨芳菲天天跟我在社区排练舞蹈,准备参加区里的老年交谊舞比赛,如果有事,她肯定就告诉我了。

老郎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天出门的时候,他又朝对门看,结果时光突然出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像要着急出去的样子。

老郎说,怎么好多天都没看见你爸?

时光说我爸住院了。

老郎很震惊,什么事儿住院了?你妈怎么一句都没说?

时光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前列腺有点问题,需要动个手术。

时光着急去医院送饭,也没来得及跟老郎多说就走了。留下老郎满腹疑虑。等半中午徐英子买了菜回来,他急忙问她,今天杨芳菲跟你一起跳舞了?

徐英子心情愉快地说,多新鲜啊,我俩就是那草原上的姐妹花,有我哪能少得了她?

老时前列腺做手术,现在躺在医院里她没跟你说?

徐英子这才诧异起来了,说没听她说啊。

老郎摇着头说不对,他们俩肯定有事儿,我想半上午了。你记不记得上次看见他们俩一块儿出门是什么时候?

徐英子想了半天,说,没印象了。

老郎说,这么大的事儿,她竟连一个字儿都没跟你说,医院也不去,人也不照顾。还是老时想吃点粥,时光在家里做粥给他爸送饭,我才知道老东西在医院已经躺了三四天了。你说这正常吗?

徐英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什么也没说,拉上老郎就直奔了对门。

看见老邻居一起登门拜访,两人还一脸严肃,杨芳菲就已经猜到了来意。她心里也正在犹豫,老时这事儿自己到底该不该管?不管吧,他躺在医院里,就时光一个人在那儿跑前跑后;管吧,他跟自己已经没关系了。由此她想到了自己,深悔自己没有早十几二十年跟他结束,如果早结束了,没准儿现在自己已经有了下家儿了。换作自己生病需要照顾,除了儿子之外,她身边也好有个人。现在这局面,真是让她骑虎难下了。

老郎两口子被老时两口子已经离婚的消息震傻了。他们俩关系不好街坊邻居都知道,可谁能想到,六十了,两人竟然有勇气离了婚呢。

杨芳菲红了眼睛,说,我也后悔,我不是后悔我们离了婚,我是后悔我们离晚了。其实夫妻关系不好就应该早点结束,以前一直忍着,都觉得是为了孩子,可现在看,整天吵,为孩子什么了?不如早离早了。

老郎急,问杨芳菲,就没有一点和好的可能?

杨芳菲叹口气,说,和好是没有可能了,我们这岁数走到离婚这一步也不是个草率的决定。不瞒你们说,离婚这一年,虽然我们还住在一个家里,可我完全不用管他了,想吃饭自己做点儿、或去外面吃点儿,怎么着都成。我关上门唱歌、跳舞、听音乐,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我的日子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自在过。

徐英子瞟了一眼老郎,说,能理解。不过老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这么多年都是你买菜做饭收拾家务,他会什么呀?怪不得我看你们家门口天天有外卖送过来,敢情都是他叫的餐。

老郎被老朋友离婚的事搞得情绪很低沉,甚至有一种兔死狐悲的紧张感。等老伴劝慰了杨芳菲回来,他急切地说英子,你要是觉得我哪儿做得不好了,你可要及时跟我说啊,我这人你也知道,有时候嘴欠,说话没个轻重。咱别弄得老了老了像他们俩似的。

徐英子忍不住笑了,说,看把你吓的,人家离婚你紧张什么?咱们俩怎么可能走到那一步。

老郎说,我这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你说老时弄到今天这一步多可怜,躺在病床上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两个人正感慨着,嘉宜让人搬着一箱芒果回来了,她说哪个南方的朋友给她寄的,自然熟的芒果,又甜又香。她进厨房很快地切了一只,将皮一翻,芒果的果肉便像花瓣一样绽放在上好的白瓷盘子里了。她端给父母,然后静等他们的品评和夸奖。结果爸妈只是应付地尝了尝,说挺好,然后就一副陷入思考闷闷不乐的样子了。

她说发生什么事了?

徐英子忍不住,就把时光父母已经离婚一年,现在老时躺在医院只有时光一个人管的事说出来了。

嘉宜吃惊事小,心中更添气愤,这么大的事,搁在以前,全世界都不知道,时光也不可能不让她知道。他果然早就开始不再什么事都跟自己说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嘉宜负气地想,你不跟我说,我还懒得操你的心呢。

话虽这样说,但知道时光此时又要工作,又要天天到医院照顾病人,她还是觉得心烦意乱。自己做什么也不合适,便嘱咐父母,你们别在家待着了,没事儿去看看时叔叔吧,看有啥能帮忙的。

徐英子说,这还用你说,我们正打算下午买点东西去看看呢。这时候他该是最缺人关心的时候。老郎表情沉重地叹一口气,仿佛躺在医院的是自己。

嘉宜什么也没说,用手机给妈妈转了两千块钱。徐英子说我有钱。嘉宜说你有钱是你的。徐英子嘴里说“这孩子”,心里却美得不得了。想想杨芳菲,又想想自己,还是觉得挺知足的。

老郎说,只是可怜了时光这孩子,就他现在这种情况,以后麻烦大了,还两个女的追他,我看能保住一个就不错。

徐英子说,可不是嘛,现在谁家姑娘愿意嫁给父母离了婚的?

嘉宜不爱听了,你们干吗在背后这样说人家?照你们这么说,那父母离了婚的就全都该打光棍了?

徐英子说,离了婚,以后时光他妈他爸至少有一个人就要跟着他过了,最坏的情况是俩人都要他来照顾,因为他们自己互相不照顾了嘛。你想想,要是你杨阿姨和时叔叔没离婚,时光用得着这样连轴转吗?他顶多出点钱就完了。这样的家庭,嫁过去,就相当于跳火坑里了,明白不?所以你要劝时光,只要有人愿意嫁,赶紧娶回家就完了,别折腾,他的苦日子在后边呢。

嘉宜本打算在家蹭顿饭再走的,听到这种坏消息,又看老爸在旁边默默点头支持老妈的话,顿时什么心情也没有了。她起身正准备要走,没想到嘉奇开门回来了。

嘉奇一见她就说,太好了,我正想着哪天去找你呢,你在正好。

嘉宜迷惑地问,你找我干吗?

嘉奇说一会儿单独跟你说。他叫了一声爸,又扭头向母亲撒着娇说,妈,我饿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吗?

徐英子佯嗔地起身去给他做饭,说,我还当今天能空闲一天呢,这俩小讨债鬼。说,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去。

嘉奇不客气地说,我要吃妈做的栗子红烧肉。

嘉宜不满地瞪他,你又不是没老婆,干吗不让你老婆学着做给你吃啊?

嘉奇说,你也赶紧跟妈学学吧,没准儿哪天人家康平要吃你做的呢。

老郎听见儿女熟悉的拌嘴声,一笑,进厨房给老伴帮忙去了。见哥哥来了,老妈又要做红烧肉,嘉宜犹豫了片刻就留下了。她接了两个工作电话,不留意什么时候嘉奇也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厨房里传来嘉奇的分辩声和母亲的训斥声。紧接着,就见老妈系着围裙气红了脸从厨房出来了。

嘉宜赶忙挂了电话问:怎么了?

只听嘉奇紧着向母亲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的,其实这回是我主动给苏晓垫上的,他女朋友跟他吹了,他又失了业,月供还不上,我要不帮着,那房就让银行收了。

嘉宜奇怪自己怎么没注意吴明明什么时候和苏晓吹的?吴明明天天跟她一个公司待着,回来前两人还坐一个办公室开了个小会。但她顾不上想那个,她从来没见老妈这么生气过,紧着劝,别生气妈,别生气。

老郎也说,不是什么大事儿,别把自己气坏了。

徐英子说,这还不是什么大事呢?他们把我们家当什么了?我当初想着她一个人在北京,没有家里拖累,我们娶了她能图个清静。谁知道我们娶了她就是娶了他们一家呀,你算一算,你们结婚这十年,光我和你爸都为你填补多少了?你什么也别说了,你现在就把苏眉给我叫来,我要当面问问她。

老郎说,儿子,什么事儿都有个界线,你别怪你妈跟你发火。你想没想过你多大了?我和你妈多大了?我不瞒你说,嘉宜和曼妮这些年给我和你妈的钱,我们俩都用来贴补你了。你说说,你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咱家你这辈就你一个男子汉,老这么着,你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了。

嘉宜看哥哥灰头土脸的样子,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肯定是又帮小舅子付月供,手头紧,找老妈借钱来了。嘉宜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哥哥才好,你找谁借钱不好,偏偏要找老妈借,那不是成心往墙上撞吗?

不过很快嘉宜就想明白了,找老妈借钱不用还。所以他才让自己留下作为第二备选借钱人呢,因为找自己借是要还的。

嘉宜能理解老妈的愤怒,她就觉得嫂子这家人挺奇葩的,他们好像把女儿当金矿挖了,家里但凡有用钱的地方,他们自己没办法解决,又克制不了占有欲,就来找她。找她就相当于找嘉奇这个傻瓜,这些年哥哥虽然说出去是个收入还不错的大夫,可他那点钱怎么也禁不住嫂子一家人来花呀。现在孩子报暑期夏令营,要交三万块钱,他都要向老妈借,换了谁的妈,能不愤怒呢?

怪不得老人们常说,婚姻要门当户对,这是有科学道理的。不然就会落得像嘉奇这样,自己的努力成果,全部用来填补伴侣家的无底洞。嘉宜觉得苏眉平时对嘉奇说话都不像是妻子对丈夫说的,而是像客服对客户说的,不惧肉麻,透着虚假和浮夸。什么老公你最牛了!老公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呀?老公你真是我们家的百科全书啊,老公我太佩服你了之类。

每次听到苏眉当众说出这样的话,嘉宜都忍不住想笑,觉得她没去学表演当演员真是屈才了。每次看到哥哥听到这些话都乐成一朵花,嘉宜和曼妮都忍不住要会心对视一下,嘉宜心说:傻瓜,若无所求,谁会跟自己的老公这样说话?

这回好了,嫂子一家的贪得无厌终于把老妈搞烦了。她很乐意搬个小马扎第一排坐下,细细地看老妈怎么样收拾他们一下。老虎不发威,真被他们当病猫欺负了。

7

转眼间,时光扮演小龙凤胎晶晶和淼淼的爸爸,已经三年了。女制片人谭筝,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三年来,时光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在给孩子当爸爸的过程中,他从没有出过一次错,孩子们非常喜欢这个长年“在国外出差”的爸爸。当孩子面,他叫谭筝的名字,孩子不在跟前的时候,他尊敬地称呼她为谭总。谭筝比他大五岁,因为经济条件好,保养得当,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

时光是从半年前开始,发现谭筝对他有意的。那天,他应邀和谭筝一起陪两个孩子在学校参加儿童节运动会。一家四口,又是绑腿赛跑,又是合穿一双长木板鞋步调一致地走路。甭管是输了还是赢了,四个人一起紧密配合、荣辱与共,在一起还是开心。等运动会结束,回谭筝家吃了晚饭,时光给孩子们讲了好几个故事,好不容易才把俩小孩子哄睡着了。就在时光准备下班回家的时候,谭筝叫住了他。

她那天喝了一点红酒,穿着丝质的裙子,人显得比往常清雅柔媚,家里的一切也很温馨,她说,我一直没问过你,你有女朋友吗?

时光骨子里是搞艺术的,虽然谭筝是女强人,说话做事都有条理、懂克制,但他还是敏感地嗅出了跟平常不一样的气氛。他犹豫了一下,说没有。

她问:你人挺好的,为什么不找个女朋友?

时光说,很多原因,不过总的原因是一个人比较自在。

她说,是,一个人的确自在,咱俩的想法真是一致。不过,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时光说,有什么您直说,您不用这么客气。

谭筝就说:你注意到了吗?你已经成了孩子们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了。现在还好,不过等他们再大一些,你有了别的事情,有一天你不能再当他们的爸爸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他们的爸爸去了哪里?

时光说,谭总你放心,反正我也不是天天陪着孩子们,以后只要我时间允许,你想让我当他们多长时间的“爸爸”,我就可以当多长时间。

你以后结婚了呢?

不妨碍的。

有孩子了呢?

也不妨碍。

可是我心里会不舒服,会觉得那样你就不能全心全意地对这俩孩子了。

真的不会的。

我是这样想的,我也是想了好长时间,我说出来你不需要马上回答我,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给我答复就行了。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您说。

你看,我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可我其实是单身,这你知道吧?

我知道。

你刚才也说了,你也是单身。

是的。

你觉得我们两个组成一个真正的家庭怎么样?我知道我大你五岁,不过我的经济条件你是知道的,这别墅是我自己买的,我公司每年的利润或多或少有个几百万。当然,经济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两个人在一起还是要有感情基础,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如果你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不可能跟你说这种话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

那……你会考虑我的建议吗?

时光不好意思地说,谢谢谭总,您这么跟我说我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谢谢您对我的赏识。不过……

谭筝不想听他说“不过”后面的话,就打断他,说,我不是已经说了吗?行不行的,你不用马上回答我,你好好考虑考虑。我也不着急,这么多年我都一个人过来了,除了给人当爸爸,什么事儿我都能自己搞定,我会给你充足的时间,让你好好考虑清楚的。

时光忍不住被她逗笑了,说,行,我一定好好考虑。

他很好奇,他不知道谭筝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虽然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跟她发展个什么,但是,有人喜欢,还是让他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他考虑来考虑去,最让他烦恼的竟然是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给郎嘉宜?说吧,他怕嘉宜多心;不说吧,又觉得她喜欢谁她都告诉自己,自己不能白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醋。可最后他还是没说,他想,反正自己也没打算跟谭筝有什么结果,她好歹是一公司老总,这些事儿说出去相当于是轻贱人家谭筝了,不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时光就更没有想到了。他仿佛突然撞了桃花运,在谭筝向他表白过后没几天,他那部为失独又失智的“妈妈”留的专线手机突然响了。往常打到这个手机上的号码他很熟悉,可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开始他以为是有人打错了,没接。可对方一天内打过来三次,等他接了电话才发现,对方竟然是这部手机前主人出了国的女朋友。

就是这位女朋友,最早委托他帮忙假装一次死去的男朋友,好让他劝精神失常的未来婆婆去医院。她今年毕业回国,才知道三年来时光一直都在义务当电话那端自己的男朋友。听到这件事她又伤心又感动,就一定要与时光见个面,好当面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

安妮给时光的第一印象,她是一位既有教养,又有气质的好姑娘。她身形单薄,言谈举止都得体又腼腆,任何男孩见了,都忍不住会生出一种要保护她的冲动。这大概就是当年明明大货车是朝她撞过来的,可她男朋友却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她的原因。

她以前看过时光的微博头像,听过他的声音,但是见真人还是第一次。说实在的,时光为了让自己的头像显得更帅气一点,照片狠狠地被P过,以至于要不是他知道这照片上是自己,他都不认识这孙子到底是谁。所以安妮一见他本人,竟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刚一见面就把人弄哭的经历时光没有过,因而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安妮什么也没说,拿出手机里自己和前男友的合影递给时光,时光这才发现,自己的眉眼,竟跟那男友有几分相像,除了他是戴着眼镜的,而自己没戴眼镜。

替自己的男友尽孝三年,长得又与自己的男友有些像,你让安妮对时光该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呢?她自然是一下就觉得时光跟别人不一样了。加之两个人都有过在美国留学的经历,共同话题又比普通人多了一层,因而短短两小时相遇,安妮就有了一种与他相识已久的感觉,她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让自己漂泊的心重新找到了归属。

可这种归属感时光没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安妮甚至比谭筝更适合谈婚论嫁,可是,他对她有的只是怜惜和同情,并无其他。只不过,被这样一位温柔安静、情感深沉的女孩喜欢,让时光的内心充满成就感。他很享受这种被别人喜欢的感觉,不过很快他就决定,如果安妮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就会明确地告诉她,自己不是她适合投入感情的那个人。

老爸住院的时候,谭筝和安妮两人同时约时光见面,他以要照顾父亲为由都拒绝了,结果没想到,她们俩竟然不约而同地找到医院来了,这让他分外尴尬。

不过老时看到两个女孩不由得病情大好,当时他就想,要拿个证据向老郎证明一下自己并没有吹牛,于是他坚决要求时光和两位姑娘一起合个影,任时光怎么暗中反对他也不听。幸好两位姑娘互相有些排斥,不肯三人合照,只肯单独跟他照。后来苏眉来给他换药,他又拉儿子四个人一起合了个影。看到儿子身边一左一右俩美女站着,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就是因为苏眉在这个医院当护士长,老时才到这个医院来住院的。这年头有熟人,办什么事儿都方便,更别说是生病住院这样的大事了。苏眉在婆婆家看人脸色,在医院,却是许多患者和家属巴结讨好的明星护士。病人有了她的细心照顾,病总是好得快些。她办公室墙上患者送的锦旗和奖状,早就多得挂不下了。

时光非常庆幸父亲住院的这段日子有苏眉嫂子的帮忙,要没她,自己肯定累死了。在他心里,苏眉虽是嘉宜的嫂子,可却跟自己的嫂子没啥两样。苏眉对他,也比对嘉宜和曼妮更亲,常感叹他要是自己的亲弟弟就好了。她自己的亲弟弟除了要她照顾,就是给她添麻烦,让她头疼死了。

送走了谭筝和安妮,苏眉感叹地说,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弟弟被别人家的女儿抢走了,也不知嘉宜怎么想的?

老时一边把自己跟未来儿媳妇们的照片高调发了朋友圈,配文写:托儿子的福,携俩美女同时来看老爸。一边不屑地说,那叫灯下黑,不过别人来抢抢也好,不然没人发现我儿子是个抢手货。他的朋友圈刚一发出,立刻就收到了几个小区棋友的赞,不由得大乐。他就等着老郎的赞呢,可是老郎不知道在忙啥,迟迟没有反应。

时光听他们说得没谱了,赶快打断了两人的闲扯。苏眉叹口气,对时光说,你来,姐姐有事求你。时光正愁没机会报答苏眉,一听她有事,马上就跟她出去了。

苏眉说苏晓的事你听说了吗?

时光奇怪地问苏晓的什么事?

苏眉说我去年不是帮他买了套房子吗?他也快三十了,像他这个年纪,在我们老家孩子都打酱油了,我父母急得不得了。可是他女朋友说,两个人都没有北京户口,又没有房子,没办法谈婚论嫁。

时光知道苏晓的女朋友吴明明是嘉宜的得力助手,她跟着嘉宜好几年了,嘉宜常常提起她,说她能干、利索,对事情有自己的想法。时光就说,女孩的要求也不过分,现在完全裸婚,在大城市生活太艰难了。他还想说他公司雇的那些大姑娘小伙子都三十左右了,没一个结婚的。不是不想结,是实在没条件结,所以男男女女的只恋爱不结婚。

可是苏眉对他公司的大姑娘小伙子完全不感兴趣,说我费劲巴拉地帮苏晓出了首付买了房,本以为可以消停了,没想到那姑娘又提出结婚以后会两个人还房贷,要把房子加上她的名。你知道我为了帮着买这套房挨了我公公婆婆多少白眼?你们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会理解我们外地人的艰难。但再艰难,你也不能说要把我们的房加上你的名啊?那以后你要出了问题离了婚呢对不对?

时光觉得其实吴明明提这要求也正常。女人结了婚是要生孩子的,到时候身心扑在家庭里,事业十有八九就没了,事业没了,收入也就没了,她要没点什么可靠的资本,诸如房产之类拿在手中,肯定没有安全感。真要发生婚变,不是人人都能像曼妮姐那么好运气的。时光能理解吴明明的难处,但他没好意思直说,就含蓄地跟苏眉说,其实,吴明明可能也有她的顾虑。

她有什么顾虑?她自己也快三十了,又不是条件有多好,你提这么离谱的要求就是强人所难,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她的。她要在房子上加了她的名儿,连嘉奇知道都跟我急了,他说那不相当于我们当了冤大头,白付了不相干的人几十万块钱吗?

那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吹了。

吹了?

我们一说不同意,人家女孩马上就跟苏晓翻了脸。

那你现在是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呢?

见时光这么问,苏眉又气又无奈地说,我不是要你帮我的忙,而是让你帮苏晓那个没骨气的忙!他失恋了,心里不好受,毕竟两个人好了好几年了。可是你失恋了你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中去对不对?他心情不好,跟一直不对付的顶头上司吵架,结果把工作也丢了。他丢了工作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帮他付的那房子的月供他都付不了了。

啊?

我不能眼睁睁看房子断供吧?你断供人家银行是要把房子收走的呀!所以我求嘉奇再帮帮他,我们咬咬牙,帮他还几个月月供,我想说不定不出一个月,他就找着新工作了,到时候我们就不用再帮他了。可是谁知道三个月了,他门也不出,澡也不洗,整天蓬头垢面地在家里上网打游戏,我一跟他提找工作的事,他就拿自杀威胁我,你说可怕不可怕?可是他不工作,你让我和嘉奇怎么办呀?

这也太过分了。

嘉奇觉得不对,强拉着他出来看病,结果一查,说是中度抑郁症。敢情他说要自杀不是说着玩玩的,再这么发展下去,他真有可能就完了。

时光被苏眉的话惊住了。从苏晓到北京来读大学的时候他就认识他了,算起来两个人也算老相识了。苏晓在他印象中戴个眼镜,略有书呆子气,但你若跟他说笑话,他也挺愿意跟你亲近。他学电脑的,时光公司的网络都是他给维护的,他喝多了会比平常有趣,常自嘲地称自己IT男为“挨踢男”。他怎么会得了中度抑郁症呢?不过想到他那种闷闷的性格,时光觉得,他确实容易得这种病。

苏眉愁眉不展地说,前两天我婆婆为这事儿把我叫去,当着他们全家的面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不要自尊地赔笑脸、厚着脸皮说软话,我真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碰到这种情况,我不靠老公,难道看着弟弟走绝路吗?结果他们还是说,如果我再这么只顾娘家不顾嘉奇和孩子,他们就让嘉奇跟我离婚。

时光赶忙安慰说,不会不会,叔叔阿姨肯定是一时急了说的气话,他们老两口我最了解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苏眉含着眼泪说,我也是气我父母,我只比苏晓大五岁,他们干吗把他往我这儿一推就不管了。他是我弟弟,不是我儿子,我为什么要对他承担父母的责任呀?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这样的家庭,我就是传说中的“扶弟魔”你知道吗?我们一家活该被婆婆一家看不起,谁让我们人穷志短?

时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只能说,你放心,苏晓那儿我从这儿一离开就去找他,我带他出去玩、散心,让他跟我说说心里话,绝不让他做什么危害自己的举动。

苏眉感激不已地一把握住时光的手,说,弟弟,姐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我亲弟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损失。你当年赔一套房子、欠一屁股外债,嘉宜这些年跟这个好跟那个好就是看不见你,也没见你有什么过不去,你太能扛事儿啊!苏晓哪怕有你一半担当,姐姐我都不用像现在这样操心了。姐姐全靠你了。

时光被苏眉说得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是骂人还是夸人,尤其是“嘉宜这些年跟这个好跟那个好就是看不见你”这句,让他觉得感动又尴尬。苏眉的眼是尖的,别人看不见的事她心里门儿清,就冲这一点,时光都不能不帮她。

不过反过来时光又有些心酸,他不明白为什么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喜欢嘉宜,偏偏就嘉宜一点没感觉?什么恐婚、被父母的婚姻搞出了心理阴影,全是借口。时光最明白自己,他其实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嘉宜,怕自己毁了她。那嘉宜呢?她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才跟这个好、跟那个好,就是看不见自己的吗?

8

嘉宜最近干什么事什么事不顺。

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事业的不顺反而被她排在情感不顺的后面。她跟康平的进展并不如预期的好,除了第一次见面两人一起怀了两个小时的旧之后,康平只主动约过她一次。在她向他坦白自己骗了他,其实曼妮过得并不好,而且刚刚离了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约过她了。嘉宜约过他两次,都被他以在外出差或者在忙婉拒了。

嘉宜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性产生诚惶诚恐的感觉,这感觉让她寝食不安、如芒在背。她隐约觉得,自己喜欢的那个异性,会被同一个人夺走。她仔细回忆自己与康平几次见面所谈的话题,两人似乎除了曼妮再没说过别的。有好多次嘉宜觉得老怀旧没意思,刻意把话题扯到两人现在的生活上,可是不多一会儿,又都被康平不动声色地扯回来了。

不跟时光说话了,嘉宜心里的困惑只能找曼妮倾诉。她不是想向她诉苦,她知道曼妮的烦恼已经够多的了,她只是想求证一下曼妮对康平的看法。

曼妮离婚后积极恢复工作状态,在经过短暂的惶恐期后,现在对迎面而来的工作已经显示出驾轻就熟的样子了。人也在工作中变得开朗明快了许多。她说康平回来后发起过一次大学同学聚会,她没去。结果事隔不久,有天她上班的时候,却在自己指导老师的办公室与他不期而遇。老师接了一宗涉及国际纠纷的案子,请康平帮忙。曼妮匆匆跟他打了个招呼,就有事去法院了。

嘉宜暗中观察曼妮,她没有一点想要跟康平再有什么瓜葛的样子。相反,曼妮还鼓动她,说,康平人挺好,没什么问题就抓紧时间结婚吧,也好了却父母一桩心事。嘉宜实在忍不住,这才向姐姐敞开心扉,说担心康平心里还惦记着姐姐,尤其是她现在又正好是单身了。

曼妮听嘉宜这么说,急得脸都红了,她说,嘉宜你别多想,康平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太忙了而已。再说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事业重建上,而且我对婚姻已经彻底失去信心了,现阶段我不会跟任何人有情感上的牵连。你为什么要不自信呢?你一向都是很自信的。我现在拖家带口、人老珠黄、要什么没什么,你什么担心都不需要有。

曼妮急赤白脸的解释,让嘉宜非常过意不去,深怪自己不该信口开河,把姐姐吓得连人老珠黄这样自轻自贱的话都说出来了。忙赔了笑说,姐,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看把你急的。

话虽这样说,可嘉宜心里的顾虑仍然没打消。她确定姐姐对康平没有一点其他意思,可她总是感觉康平心里对姐姐余情未了。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很准的。嘉宜心有不甘,往日情感方面她一向是那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现在换她来琢磨别人了,不免暗怪康平不识好歹。可越是这样,嘉宜就越是舍不得放手。难以得到的东西,总会让人分外珍惜。

事业上的不顺跟嘉宜的前男友九头鸟有关。九头鸟原名叫孙威,是个有些小肚鸡肠的人。他当初以为嘉宜早晚会嫁给他,所以培养起嘉宜来也没有留后手。他没想到嘉宜不光蹬了他,还带着他的两个熟手一起辞了职。这相当于有人端着枪把他的老窝一下子给端了。在经过初时的手足无措之后,他很快就向嘉宜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行动。

他先是说嘉宜剪的片子让电视台退货了,嘉宜应该承担连带损失。曼妮的同学帮嘉宜打了这官司,法院判决这是嘉宜的职务行为,不需要承担赔偿责任。嘉宜刚要开心一下,孙威马上又要求让嘉宜赔偿他对她三年的培养费。嘉宜不搭理他,他相当于换了个名目又把嘉宜告上了法庭,还搜肠刮肚地找了好多所谓证据,一副不赔钱跟嘉宜没完的德行。

也是嘉宜大意了,觉得虽然是他培养了自己,可自己也没少为他干活儿,自己的功过可以两抵。但法院可不这么想,法官拿着孙威提交的证据,要嘉宜赔孙威50万元。嘉宜不服,上诉不赔。孙威也不是吃素的,不光对嘉宜严阵以待,还四处造嘉宜公司的谣,压低自己公司的行价,恶意竞争,嘉宜公司两个马上就要谈妥的项目,就这样一个被他抢走,一个无疾而终。

嘉宜公司十几号人都等着这两个项目吃饭呢,损失巨大,人心都有点不稳了。更让嘉宜气愤的是,二审的结果下来了,竟然是维持一审的判决,自己还要赔孙威50万。她打电话给孙威,准备骂他一顿解解气,结果人家不接她电话。她上门去堵孙威,没想到却意外发现他和吴明明在一起。

苏晓的女朋友吴明明,是跟嘉宜一起从孙威公司离开的元老之一。当时嘉宜正跟孙威谈恋爱,苏晓把吴明明带到家里,嫂子说她是苏晓的女朋友,毕业了想留在北京,托嘉宜给找个工作。于是嘉宜自作主张,把她招进了公司,手把手教会了她自己会的一切本事。

本来只是亲戚关系,可后来嘉宜发现明明很认真、也很有上进心,就跟她成了朋友,因为成了朋友,又一起创业,渐渐心里有点为她叫屈,觉得老实巴交的苏晓配不上她。不过,苏晓再配不上她,嘉宜也不能接受她脚踏两只船。尤其是对方还是自己的前男友。

孙威被抓个现行还有点惊慌失措,吴明明却显得比较淡定。嘉宜把她拉到一边气愤地问她,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当孙威的内奸?

吴明明却气愤地说,她没疯,她也从来不是孙威的内奸。她已经跟苏晓吹了,她现在是正式跟孙威在谈恋爱,并不是在脚踏两只船。

嘉宜这才发现,自己没注意周围发生的事已经很久了。她说,你是在孙威公司干过的,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自私、霸道、小家子气。即使你跟苏晓吹了,你也不应该找比他更差的人啊!

明明说,姐姐,我跟你不一样,什么样的人对我是好的、什么样的人对我是差的,咱俩有不一样的衡量标准。

嘉宜绝对不想看到自己的朋友一时糊涂跳进火坑。说,你一定要想想清楚,孙威除了钱比苏晓多点,其他的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了。

这句话点到吴明明的穴位了。她叹口气,眼圈慢慢红了。她说,嘉宜,我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恋爱好几年了,却不结婚?我跟你说我恐婚,我还记得你说你也恐婚。可你知道吗?你恐婚是自愿的,我恐婚却是被迫的。试问如果我想结婚,我拿什么结?我住在哪儿?买房吗?哪来的首付?月供能不能坚持一还几十年?失业了、断供了怎么办?有了孩子怎么办?孩子办哪儿的户口?他上学怎么办?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外地人,想要在北京立个足,要面对多少困难吗?

嘉宜愣住了。

孙威在你眼里自私、小家子气,他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外地人,你知道他如果没有这些能力,他就不能像今天这样站稳脚跟吗?跟苏晓在一起三年,常常感到绝望。只能说我们这种人,只谈爱情是奢侈的。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如果再不赶紧找个合适的人嫁了,我可能就永远错失立足的机会了。所以不要劝我什么,朋友一场,就祝我跟你看不上的这个人幸福好吗?顺便通知你一下,以后我不在你公司做了,但咱俩还是朋友。

盛气凌人的嘉宜原本想去找孙威喊打喊杀一番的,没想到却被吴明明截了和,一番话把她说歪了楼,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了。直到眼睁睁看着孙威揽着吴明明离开,她才沮丧地意识到,那50万看样子非赔不可了。随即又为哥哥可惜,他白白为苏晓垫付了那么多首付,结果还鸡飞蛋打。心中难免悻悻,觉得自己一家人都有冤大头潜质。

但嘉宜到底不死心,就打电话给康平,毕竟他是专业律师,想问问他的看法。结果还没等她把号码拨出,康平竟然主动打电话来了。康平主动约自己,这种情况可不多见,嘉宜满腔的愤懑终于烟消云散。

见了康平,嘉宜先把自己的苦恼事跟他说了。康平说,你真傻,他要跟你玩法律,你跟他认认真真地玩法律就是了,光骂他有什么用?嘉宜烦恼地说,我要法律玩得过他,我就不骂他了。康平说,你玩不过他还有我呢,你早来找我帮你,什么事儿都没了。

嘉宜看康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听他说出这么让人心情愉悦的话,满心的阴霾当即烟消云散了,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仿佛蒙受了莫大的恩宠。

康平沉吟了一下,说,我今天叫你来,其实是有事情要跟你说的。

嘉宜看他表情认真,心念一动,顿时心慌意乱起来,心说他不会是想要求婚吧?哎呀,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呢。马上又想到才去找过姐姐诉过苦,深觉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便干咳一下,故意沉住了气说,什么事,你尽管说。

康平说,我知道咱们俩是奔着相亲的目的走到一块儿来的,我很感激能够在这么多年后,跟你这样的老朋友重逢。不过,经过这些日子的慎重思考,我觉得咱们俩适合当朋友,不适合当情侣。

嘉宜愣住了。

康平说,你了解我的历史,我不需要瞒你。我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单身,就是我心里一直没过去曼妮那个坎。所以,在没过曼妮那个坎之前,就贸然跟你谈婚论嫁,是不道德的。这一点我想告诉你。

嘉宜听明白了,她的心一下就沉到了北冰洋里。

康平说,如果不知道曼妮现在重新恢复单身了,我可能在家人的压力下被迫结婚,既然总要结一次婚,跟你自然比跟别人距离幸福更近。我这样说对你不太公平,但事实就是这样,实在很对不起。

嘉宜好不容易才勉强缓过劲儿来,她挣扎着质问他: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想跟曼妮破镜重圆?

我们之间没有镜子,所以谈不上破镜重圆。我只是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个机会能够让我重新开始了,我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你是不是早就跟曼妮见过面了?你们是不是早就说好了?

你千万别这么想,嘉宜,我跟曼妮只匆匆见过一面,她急着外出去办事,我们还没说上话。可就是那一面,我发现我心里一直就没有忘记她,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日日盘旋,搅得我心烦意乱。这些天我怀疑过、权衡过、挣扎过,最后,我决定先向你坦白,我们俩就此结束。至于之后曼妮答不答应我,我都已经决定要再试一次了,我真的不想天天这么寝食难安。

嘉宜万万没想到,今天自己会等来康平的这些话,她心里羞愤、懊恼,又觉委屈万分。康平看着那么坦白真诚,嘉宜无法不相信他和曼妮的清白。可是,她心里就是过不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总之,她有一种失去珍贵东西的严重的失落感,这失落感让她伤心。

康平看她哭了,十分自责,反复地说对不起。

嘉宜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觉得让外人看到自己抹眼泪实在太丢脸,想想两分钟之前自己还白痴一样以为人家是要求婚!她只能仓促地起身羞愧满脸地逃走。

逃到街上,嘉宜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无助。身旁走过的都是些陌生的人、冷漠的人。想来想去,她只想回家,只想赶快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寻求温暖。

但是,嘉宜没寻求到她想要的温暖。她刚一到家,老郎丝毫也没注意到女儿刚刚哭红的双眼,只顾自己兴奋地点开手机里老时的朋友圈照片给她看,说,哎哟喂,你瞅瞅、你瞅瞅,时光那小子真有俩姑娘追,都追到医院去了,瞧把老时给得意的,躺病床上你还发朋友圈?我看你还是病得轻了。

看到照片那一瞬,嘉宜的心仿佛被冻住了。她只觉眼前涌满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茫然。同一天,合作伙伴走了、男朋友走了、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的发小也归别人了,她泪流满脸,她想,为什么?为什么我被全世界抛弃了?

9

老郎在楼下跟一帮老伙计下象棋的时候,又把老时给下败了,而且老时又连输三局。有过前次不开心的经历以后,老郎和老时都学会了克制。老郎没有不加掩饰地开怀大笑,他谦虚地向老时说:承让,承让。老时也没有气极败坏,他承认说,你果然是技高一筹,改天咱喝一盅,你教我两手得了。老郎感动地连连说没问题,没问题。

扭过脸老时不屑地跟别人说,德行,夸他两句,他还真当自己是棋王了。我那是看他老闺女又落单了,心情不好,故意让他两把。扭过脸老郎也对别人说,老时最近谦虚了许多,还记得他高调晒过朋友圈,说他儿子有俩女朋友的事儿吧?他现在为什么一个字儿都不提了?同志,爬得高,跌得重啊,我都有点后悔不该连赢他三把了,那对他太残酷了。

虽然嘉宜又落了单,可老郎却没有表现出以前的急不可耐。他现在知道自己急没用,孩子婚姻的事儿,还是得看缘分。比方说康平和嘉宜分手以后,他亲自来家里向大家郑重宣布,他要重新开始追求曼妮了。曼妮自然是被他搞得又惊又吓,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可是他淡定地说他可以等,十几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再多等几年。老郎还真就特喜欢这孩子的淡定。淡定说明什么?说明人家胸有成竹,这和曼妮的慌乱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郎跟徐英子掏心窝子说,要是搁在前些年,康平这种有点儿书呆子气的,我不认为曼妮跟他能过到一起去,曼妮一向心高气傲、眼光太高。不过现在,我觉得问题不大了。咱俩啊,啥心也不用操,就在旁边默默等着就完了。

徐英子叹口气说,曼妮是不用操心了,嘉宜呢?一看到好好的如花大闺女,生生被自己耽误了,我这心里就跟着了火似的,一天不把她嫁出去,我这心里一天都安不下来。

老郎说,她找不着合适的,你急有什么用?总不能为了嫁人就胡乱找个人结婚吧?那还不如就跟现在那样让她一个人过呢,至少图个自在。

你觉得时光怎么样?

绝对不行!你想什么呢?

时光不是也落了单了?年纪相当又知根知底儿的,现在嘉宜哪有那么多可挑选的人了?咱得做退一步的考虑。

退三步也考虑不到他呢!老郎态度异常坚决:老时和杨芳菲是不可能再复婚了,他们家那种情况,是不是你说的,女儿嫁过去跟跳到火坑里一样?

徐英子也犹豫了。

老郎握住老伴的手,安慰地拍拍她,笃定地说,不用担心,咱嘉宜优秀着呢,不可能找不到更好的人。咱发动群众,叫嘉奇留意他们医院的医生,别的医院的也行,叫康平看看他还有没有跟他一样帅气有才又单身的同学,条件相当的朋友也行。咱大家一起努力,我还就不信咱解决不了闺女的婚姻问题。

嘉宜赔了孙威的钱,跟过去的恩恩怨怨彻底作了个了断。孙威在吴明明的调解下,保证以后再不四处污蔑嘉宜了。大家好好做生意,公平竞争、文明出行。

嘉宜用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才终于又让自己的公司走上了正轨。她新招的人里有苏晓,因为吴明明极力向她推荐苏晓。她发现自从苏晓来了以后,她公司的电脑成了世界上最安全的电脑。苏晓因此又能接着还他的月供了,这解了哥哥和嫂子的围。现在嫂子苏眉对嘉宜感激得要命。

三十一岁生日这天,父母早早地买了礼物,说要好好给她过个生日,她拒绝了。竟然转眼间三十一岁了,怎么就不知不觉这么大了呢?嘉宜感慨不已,觉得必需要为自己做点什么以留后路了。她咨询了嘉奇给找的妇科专家,人家说保存卵子还是美国的技术更靠谱,于是在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之后,她买了一张飞往大洋彼岸的机票。

嘉宜是在落地美国出机场时碰见时光的。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一个人孤单地在太平洋上空飞了几千公里,一路上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几度备感唏嘘,暗恨自己该带个熟人来壮壮胆的。谁料一出机场,竟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她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时光的那一瞬,她的心立刻找到了安定。

时光说,你对美国又不熟,语言不好,开车也成问题。我好歹在这儿留过几年学,这儿是我的根据地。我可以给你当翻译,也可以给你当司机。

嘉宜问:你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了?

时光说,你可能不信,不过到处都是我的眼线,这半年来你的一举一动都没逃出过我的视线。

嘉宜难以置信。问他,你知道我是来干吗的吗?

时光说,知道啊,你不就是来保存卵子,好继续无忧无虑地拼杀社会的吗?

嘉宜这下信了,自己身边果然有不少他的密探。她说,你一个女朋友轮流换的人,你整天打听我的消息干吗?

时光深情地看着她,嘉宜都被他看心慌了。因为长途跋涉,她看起来有点蓬头垢面的。他把手伸到她脸前,她以为他要抚摸自己的脸,本能地躲了一下,但他只是将她散落到眼前的一缕头发给别到耳后去了。他说,你的大夫可能没有全部告诉你,这个卵子啊,单独保存,成活率不到百分之五十。没准儿时间一长,等你想用的时候,它们一颗活的都没有了。

嘉宜吃惊地说:什么?

时光继续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嘉宜真的被他看心慌了,认识他半辈子了,嘉宜从来没有觉得他这么咄咄逼人过。时光说:你知道什么样的卵子成活率高吗?

嘉宜不想直视他的眼睛,就敷衍着问:什么样的?

受精卵。

什么?

受精卵。你只要让单独的卵子变成受精卵,它就具有了生物活性,你想多长时间以后要孩子,你就具有了多大程度上的可能性。换句话说,你以后就不必再为生育背负年龄上的心理包袱了。

嘉宜困惑地看着时光。他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但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些比自己还精通?

时光说,你不用惊讶,你来之前我已经在美国这边的医院帮你详详细细地全部了解过了,包括这件事会不会对你造成身体上的伤害。

会吗?

有一点,但没什么大碍。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不知道你想听不想听?

你说。

反正我也来了,你如果执意要保存卵子好延缓生育的话,你不如保存我们俩的受精卵。

你有病!

郎嘉宜,你难道是个木头人吗?我二十年前就爱上你了,你真的就一点感觉不到?从小我就陪你去跟人家表白,你还被拒了,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你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男朋友,你跟人家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啥事儿你都说给我听,二十年来,你一刻都不让人安生。你说说,谁能像我这么包容?趁你现在暂时单身,我想我还是赶紧向你表白了吧,不然说不定你又爱上谁了。你可以不跟我结婚,反正咱们两个都害怕婚姻,但是咱们可以保存一下咱们俩的受精卵。以后等你想要孩子的时候,我保证会跟你一起好好养育他。

嘉宜的眼睛被泪水眯住了。

时光长长松了一口气说:顺便,祝你生日快乐。

嘉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凄凉无奈的三十一岁生日这天以光速脱单。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不明白两个人为什么经过了这么多年,又绕了那么大一圈,才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走到一起。这真是太让人啼笑皆非了。

她任时光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看出他心里也百感交集的。她担心地说,我爸妈是不会同意我嫁给你的。

时光温柔地抹掉她眼角的泪珠,用一种无比宠溺的口气跟她说:你同意嫁给我就够了,剩下的我来处理。

老时帮杨芳菲收拾家里的东西,这些年没用的东西攒得太多了,杨芳菲说用不着的别可惜,全部都扔出去。他们俩终于达成协议,要把这套大房子卖了,换两套小的,到时候两个人就可以真正地各过各的了。

收拾累了,杨芳菲拿出自己珍藏了好多年的一套英式茶具,泡了一壶正宗的英式红茶请老时喝。以前她觉得老时粗鄙无趣,老时也攻击她装腔作势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两个人从来没有坐下来安安静静地一起喝过茶。

时光仿佛静止在那里了。茶香让老时心里有些难过,他知道一切都晚了,但是他不想让杨芳菲看出来。老时说,也不知道儿子的求婚怎么样了?

杨芳菲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放心吧,没有时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不幸,儿子一定能找到属于他的幸福。

作者简介

翘楚,原名胡莅蓉,女,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曾写过电视连续剧《爱情万万岁》《天真遇到现实》《老爸的爱情》《母亲的战争》《婚姻密码》《爱的错位》等,另著有长篇小说《每个女孩都嫁给爱情》《出轨》《圈套》《预谋》等数百万字。《母亲的战争》获得北京电视台“收视贡献奖”及“江苏最受观众喜爱电视剧奖”,《老爸的爱情》获得北京电视台“收视贡献奖”、“江苏最受欢迎电视剧编剧”奖、“飞天奖提名奖”;《天真遇到现实》获得中国广播电视协会颁发的全国“十佳优秀电视剧奖”“十佳导演奖”及“十佳出品人奖”,该剧还被中广协评为2013年优秀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