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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约定
来源:文艺报 | 连亭(壮族)  2021年05月10日11:49

沿着黄昏中的街道,我经过无数盏灯,它们透着黄昏一样的昏黄。

她站在街的尽头,放开手中的羽毛。羽毛在风中飞起,跟着气流盘旋,时而掠过女人的发鬓,时而逗留在路人的肩头,时而高过树梢,时而飘过屋檐……

她迈出几步,又后退几步,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羽毛落在一个木窗旁。然后,她站在街中央,双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状,对着这一街区最古老的窗户喊:“五婆!”

她这一喊,我的影子受到风的惊吓,蜷缩在两脚之间。她朝我挨近,我也跟着喊一声:“五婆!”她扭头对我说:“你不大点声,她听不到的。我们一起喊吧。数一二三,数到三我们一起喊。”于是她数:“一,二,三。”然后我们一齐吼:“五婆!”

发“五”圆唇,嘴巴鼓起,音低而浑,“婆”也是圆唇,嘴巴鼓起,音高而清。其他小伙伴也从家里跑出来加入我们。他们说:“来,我们一起喊。”于是数到三大家一齐喊:“五——婆——”

那个古老的雕花窗子终于打开,伸出一个满是白发的头。五婆摆手说:“五婆不在家。你们别喊了。”我们听了哈哈大笑:“五婆不在家,那你是谁?”白发五婆也哈哈大笑:“我是糖婆婆。”说完丢下一包糖来。

每天黄昏在窗下喊“五婆”,我们就会得到一包糖。五婆为什么要跟我们建立黄昏的约定,我们不想深究,反正有糖吃,我们乐此不疲。

自从五婆的丈夫死后,只有她一个人进出老屋。在小镇,像她这样寡居的老人还有很多。小镇的老人会有很多时间和孤独相处,有的人是三五年,有的人是二三十年。

在小镇,忍受孤独似乎要比其他地方容易得多:因为小镇本身就是孤独的。

小镇的人沉浸在小镇的节奏里。他们不用钟表,太阳就是最好的钟表。他们不上剧院,家长里短就是最好的故事会。他们不用听电视和广播播报天气预报就能知道天气变化,他们自己就是天气监测器,代代相传的经验从不失灵。如果要变天,老人的关节就会疼。如果要下雨,家门前就会经过许多蚂蚁。他们虔诚地遵循太阳的节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偶尔他们会开玩笑似的讲述自己的心事,却并不强求能被理解,实际上他们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他们从没想过离开故土去别处生活,他们不是飞鸟,而是被地心引力紧紧吸住的落叶,只有盘根错节的地面才是归宿。

当我穿越黄昏回家,看见所经的路都被各家门窗透出的光照亮,就觉得所有的孤独都是可以忍受的。

在小镇,一切的行动都归太阳掌管。日落是孩子游戏时间的节点。我奔跑着,经过树和房子、池塘和木桥、商店和肉铺,以及老人沉默的身影,直到跑进奶奶的影子里。奶奶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多活一天就多拖累儿孙一天。她惟一的安慰是,身子骨还硬朗,还能做家务,不是白费粮食。

父亲换了工地,我们一家从大街搬到10里外的地方。10里对脚力尚好的孩子不算太远,我仍可以奔跑着找到伙伴们,找到五婆的糖。1999年,一个孩子在奔跑中感知到小镇的秘密。

我们仍旧在黄昏呼喊五婆,有时五婆的窗户还未打开,一些临近的木门和窗户已次第打开,老人们带着温和的笑容看我们与五婆之间的游戏。

有一次,我们还没开始呼喊,就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向我们走来。她穿着酒红色的连衣裙,裙摆在风中轻盈地飞扬。我们惊讶万分的时候,她转身走进了五婆的老屋。

霞光是那么鲜艳,映照着我们年轻的女郎,映照着满头银丝的五婆,无意中构成我们对生命最初的理解。

离开五婆的老屋,我掐着黄昏的尾巴跑回家,一路是已经停工的工地。这些地方曾经白鸟翱翔、湖水清澈,动物们悠然地诞生、从容地死亡,而现在它们都消失了。

施工声隆隆,我们站在街中央,双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状,大声喊“五婆”。除了糖,我们还期盼窗框中出现一张年轻美丽的面庞。

女郎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只菜粉蝶。它轻轻地扇动翅膀,在黄昏的光芒中飞行,其缓慢蹁跹的姿态像极了我们的心事。有那么一瞬间,它飞到了雕花的窗棱下,几乎就要停在那里,但它只是用翅膀轻触一下窗纸就飞走了。

那些黄昏,我一直在想一只蝴蝶的命运。她来自何方,现在又在何处,过得好不好?没有人知道黄昏里的孩子在牵挂一只蝴蝶。

五婆伸出脑袋,像老朋友一样,隔着两层楼用一包糖回应我们的呼喊。在糖的甜蜜中我们理解了彼此的孤独。这种孤独是有力量的,虽然浸透着黄昏的伤感。

我们和五婆是黄昏的朋友,每次和她在暮霭中相会,我总是那么激动,充满奔跑的欲望。在奔跑中看见她亮起的灯光,有时我的眼泪竟会夺眶而出。

五婆的家隔在新区和老街之间,其命运可想而知。尽管五婆细心地打扫,也应付不了工地飞尘的入侵。五婆的咳嗽越来越严重。

一个秋风萧瑟的黄昏,我们站在大街上呼喊,雕花的窗户再也没有打开,五婆再也没有出现,我们期待的糖也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