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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凡一平:公粮(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 | 凡一平   2021年05月11日07:21

八分玉米地横七竖八,在热气腾腾的山谷中,像烧煳了的一块馍。

收玉米的顶牛爷,像馍上的一只虫子。

他掰的连同苞叶的玉米,大多先得把横着长甚至倒地的玉米秆撩起来,才能下手。被撩起的玉米秆子,萎靡低沉,晃晃悠悠,像从床上扶起的病人。被洪水浸过的玉米,像仍跳动和需移植的心脏,被他掰开、撸下,放至身后的背篓里。他一步一步往前挪,玉米一包一包往后放。等身后的背篓满了或身体快承受不住了,他便走开,来到地头。地头出现几个箩筐,摆在那里。他把肩上的背篓放下,又抱起,将里面的玉米倒进箩筐。箩筐已经满两个了,里面的玉米湿漉、温软,像屠宰病猪大卸下的蹄子。

他在地头坐下,旁边是还没有装上或装满玉米的箩筐,像摇篮一样被他照顾。他的目光在地头和地里两处转移,像是一面安慰摇篮里饥饿的孩子,一面期待奶水或其他食物的出现。成群的蚊虫被他的臭汗吸引,在他身边飞舞和盘旋,嗡嗡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一部分蚊虫已先行抵达他的肌肤,享受人的美味。若在平时,他是能看见、听见和感觉到蚊虫的袭扰的,并予以驱赶、打击和歼灭,但此刻的他,对蚊虫的来袭无动于衷、麻木不仁,像是失去视觉、听觉和知觉一样。蚊虫的军团就像吞噬一具行尸走肉一样,肆无忌惮地欺负一个八十六岁的心思全在玉米上的老人。

山谷中的玉米地全都横七竖八,跟他的八分玉米地一样。这是被暴风雨侵袭和山洪洗劫后的结果,无一幸免。未全熟的玉米被风雨和洪水接连侵犯,成片地倒下,不能再生长和成熟,像战场上年轻的士兵未放一枪就被突如其来的猛烈炮火打死或打残了一样。而那些幸免于难的玉米,虽然竖立着,但枝秆和叶子也是被打得七零八落,像仗打完后活着站在阵地上的官兵,无不血迹斑斑或遍体鳞伤。

经历过战争的顶牛爷,看着眼前的惨象,忍不住将玉米与生命做比对,或联想在一起。他欲哭无泪,心如刀割。

八分玉米地是顶牛爷合法拥有的地,是村委会在土地调整时,代表政府分给他的。之前他一分地都没有,因为历史和这样那样的原因。他当过国民党的兵,新中国成立初期回到村里,地已经分光了。粉碎“四人帮”后包产到户那年,因为顶牛爷是单身,年纪已属老龄并纳入五保户之列,就没有给他分地。而顶牛爷拒做五保户,不领救济粮款,坚持要地。坚持了十年,在他七十岁的时候,终于得了一块地——就是目前的这块地。

这块国家的土地,使用需要纳税,就是要交公粮。顶牛爷从取得并耕种这块地的那年起,年年足额以粮抵税。他已经交了十五年的公粮了。

今年的公粮就在这块地里,从这块地里出来和出去,像往年一样。还有一年要吃的粮食,也要寄托在这块地。在遭受暴风雨和洪水袭击洗劫之前,顶牛爷是这么认为的。

此时此刻,眼前的玉米地如此糟糕,像是腐烂了的一床竹席。收成是肯定大打折扣了,但争取时间,见好就收,把损失降到最低,顶牛爷是可以做到的,并且已经在做。

只见他抽完一支烟,喝了几口水后,站了起来。

他又一次进入玉米地,继续收玉米。

山谷中所有的玉米地,目前只有顶牛爷一个人在收玉米。其他的各家各户,都不见人影,就像他们不在乎收成一样。也或许他们仗着人口多劳力壮,全家出动一两天就收完了。但是他不行,他是单身户,只有一个人,而且老了。虽然能干活,但肯定慢好多。因此,他必须早下地。他得笨鸟先飞,他得驽马十驾,他得跛鳖千里,他得蚂蚁搬家。

山谷延伸至村子的道路上,行走着顶牛爷。他拉着车,车上是四箩筐的玉米。四箩筐的玉米,对别人不是很重,但对顶牛爷很重。顶牛爷不养牛,他就是牛。他像一头老牛拉车,慢吞吞地,比蜗牛或乌龟快不了多少。车轮从太阳偏西开始滚动,一里的路程,停止时已是天黑了。

他这么起早贪黑干了四天。

这天,八分地的玉米全部收完。约十六箩筐带苞叶的玉米集中倒在堂屋的地板上,堆成一堆,像座小山。

闷热的夏夜,微亮的灯光中,顶牛爷在剥玉米,准确地说,是剥玉米的苞叶。这是收获后处理玉米的第一步。通常或者说往年,带苞叶的玉米可以留存数日,但今年不行。今年的玉米含了太多的水分,估摸是往年的一倍。多留一天,已腐烂的玉米会更加腐烂,不腐烂的玉米腐烂的几率就会增加。他首先得抓紧为玉米脱水。

苞叶被顶牛爷用双手撕开、拧断,扔在一旁。剥掉苞叶的玉米则放在另一边的竹席上。每包玉米都是如此。他重视每一包经过他手上的玉米,慢撕细拧,小心轻放,像呵护每一只刚出壳的小鸡、小鸭。玉米的苞叶撕开后,水便渗漏了,从叶瓣和米粒缝里滴出来,濡湿顶牛爷的手。这些玉米的滴水让他手凉,也让他心凉。

玉米的苞叶全部剥掉了,用时应该比收玉米少两天,因为顶牛爷少了走路的环节,又是夜以继日地干。他睡觉吃饭的时间也比平日缩短了,酒是暂时不喝了。

先行剥掉苞叶的玉米已成包在晒台晾晒,稍微干后被顶牛爷收回,陆续补上后来剥掉苞叶的玉米。仍然湿润的玉米铺开在晒台上,在阳光下,冒着气,像蒸笼里的窝头。有无数的小虫在攀爬和飞舞,它们是从玉米里逃跑出来的。有的过一会儿就死了,有的还没死。

稍干后收回的玉米,开始脱粒。通常脱粒也是人工,用一根竹签辅助。但今年的脱粒,竹签却不能用。玉米被水泡过,硬度不够,竹签会戳坏颗粒,造成饱满度削减。饱满度不够或不合格的公粮,粮所是降等,甚至是拒收的,与湿度超标的公粮一样。

顶牛爷交公粮,曾被拒收过一回。

就是他刚开始交公粮的那一年。他不大懂公粮的规格和标准,以为公粮够干和不含有变质米就可以了。他把晒干的玉米,挑拣走变质的后,按量送交。结果粮所验粮的干部只摸一把和看一眼,就拒收了。拒收的理由就是玉米饱满度参差不齐。他最后不得不跟别人家借粮补交,才完成了当年的公粮任务。

顶牛爷放弃了竹签的辅助,纯粹地用手脱粒。他先用指尖钩出一粒两粒,钩出一行来,然后顺着开出的沟缝,主要用拇指慢慢地捻,将米粒捻松动后,掰开、剥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小心慎重,像拔牙一样,生怕把米粒破坏了。一包玉米在他手上,被他辗转操持,像一名玉匠抚弄一块玉石一样。他对待每一包玉米都是如此。

被脱粒的玉米逐渐增多,丢在地上的玉米芯胡乱地增高,箩筐里的米粒像冬春河流的水位慢慢地涨起来。它们都散发着新鲜的、一点点臭的味道,有点像是渔获后存放过久的鱼桶里飘出的那种气息。这气味让顶牛爷焦急和忧心如焚,他得只争朝夕地干,和时间赛跑。他的老手不能停歇,哪根手指发僵了就换上另一根手指,右手全部麻木了就用左手。老腰酸疼了就站起来一会儿,手里还不忘操持着玉米。吃睡是需要的,但可不能过头,就像开车的司机在半途停车吃喝拉撒和眯一会儿眼睛就行。

玉米终于全部脱粒了,终于可以全部地铺到晒台上去晒。顶牛爷家的晒台是用竹子搭成的,有半人高,有两间房那么宽,晒八分地的玉米还有空余。

他坐在空余的地方,看晾晒的玉米。

强烈的阳光下,七张竹席上的米粒齐刷刷地展开,像一片绽放的小花朵,或像干池子里正在结晶的盐巴。它们正在吸收热能,蒸发水分。它们还在晒干的初始阶段,像稚气未脱的童蒙。

戴草帽的顶牛爷手持竹竿,气定神闲坐在那里,像一个人在钓鱼。但显然不是在钓鱼,而是在守望他正晾晒的玉米。他要防着鸡从地上跳上来啄米,又要防鸟从空中降落偷食。他其实像个士兵在上岗放哨,时刻提高警惕保卫财产。粮食便是他的财产,这其中包含着他要上交的公粮。保卫公粮就是保卫国家财产。

果然有鸡和鸟蠢蠢欲动或虎视眈眈,它们从地面和空中靠近晒台,伺机行动,像企图偷袭阵地的敌人。顶牛爷挥动着竹竿,并吆喝着警告企图来犯的鸡和鸟。那些鸡和鸟看到威胁,自然不敢更靠近。它们在人伤不到它们的距离徘徊,与顶牛爷周旋,斗智斗勇。它们等顶牛爷疲惫、懈怠、打盹或者因故离开,以为总有乘虚而入的时候。但它们显然低估了顶牛爷的智慧和毅力,大半天过去,依然无机可乘。

每隔两个钟点,顶牛爷就会放下竹竿,拿起竹耙。竹耙是翻晒米粒的工具,像是炒菜的锅铲一样。顶牛爷给米粒翻晒,也像是炒菜一样。他要让米粒均衡地蒸出水分,彻底晒干。他要保证交公粮的时候,验粮人员随便抽取几粒放进嘴里,用牙一咬,“嘎嘣嘎嘣”响。这样才容易过关,否则还得去二次晒,或过风车,像往年多数的村民一样。

顶牛爷自从第一年被验粮干部拒收公粮后,往后的十多年,他再没有被拒收过。他上交的公粮,颗粒饱满,色泽明亮,不含水分和杂质,像是足金一样,让验粮干部十分满意。

他的公粮成为上岭村各家各户的标准或者标杆。只要是谁家与他同去,验粮干部就拿他的做样板,参照取舍。一致的认可,不一致的否决、拒收。

因此,村里的大多数农户,都不愿意与顶牛爷一同去交公粮。他们不与顶牛爷为伍,与他错开交公粮的日子。没有他的公粮做样板,这样或许能蒙混、侥幸过关。多年的经验证明,撇开顶牛爷去交公粮,比与顶牛爷一同去交公粮,过关的概率较大。

在交公粮这件事情上,顶牛爷是孤独的,这点他知道。他特立独行或我行我素,像山林中一只被排挤的猴子,更像是草场上一头不合群的牛。

……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男,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广西民族大学二级教授,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影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出版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蝉声唱》《四季书》等九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二部。曾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月报》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十月》文学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出版。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