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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鸟兄弟“变脸”记
来源:中国民族报 | 曾绯龙  2021年05月14日11:19

在我国第二大候鸟迁徙通道的核心区域——江西省遂川县营盘圩乡采访,“万鸟岭”是非去不可的。

万鸟岭以前叫打鸟岗,岭上随处可见类似地窖的洞穴,这些就是以前村民捕鸟时驻扎的网堂。

从“打鸟岗”嬗变为“万鸟岭”,这不仅仅是一个名称的改变,而是反映了人们对鸟类及大自然的态度发生的可喜改变。

在万鸟岭,我采访了曾经在这里名气很大的“捕鸟王”曾昭富。握着老曾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掌特别粗糙。老曾展开手心手背,满是累累伤痕。旧疤加新伤,那都是候鸟啄的。

曾昭富首先向我介绍“千年鸟道”的由来:一方面,营盘圩的北面是海拔2120米的罗霄之巅南风面,南面是海拔2061米的齐云山,西面是海拔2042米的八面山,三座高山特殊的地貌为候鸟迁徙提供了导航参照。另一方面,在这三座高山间,形成了一条46公里长、39公里宽的“高山隧道”。在这隧道中,每年秋分前后常会形成自东北向西南、清明前后形成自西南向东北的强劲气流,候鸟正是利用这股强劲气流飞越罗霄山脉南迁北徙。它们从西伯利亚的繁殖地,到澳大利亚、新西兰越冬地,进行跨越洲际的迁徙,最远距离可达2万公里,其迁徙场景堪称地球上最壮观的自然景观之一。

每年秋、春两季,上百万只候鸟聚集于遂川西部山坳。营盘圩作为候鸟迁徙通道上的关键点,候鸟就更多,场面也更加壮观。

曾昭富说,平时自己在家务农,每到候鸟迁徙时节,就参与环志工作。目前,环志站在建设新楼房,他兼材料保管员。

通过他的介绍,我知道在“千年鸟道”上捕鸟的网有两种:一种叫粘网,粘网有一个网兜,一般是顺着风向、顺着鸟飞来的方向。鸟一旦撞网,就可能掉到网兜里头。还有一种叫打网,这种网一般8米高、20米宽,网眼比较粗,很适合捕捉一些个头较大的鸟类。

由于通过营盘圩的候鸟种类很多,环志站就将这两种网组合在一起使用。捕到鸟后,工作人员对它们进行记录,要测量每只候鸟的翼展、体长和体重等,还要给它们套上一个国际通用的金属环。

曾昭富说,过去“打鸟岗”这一带,家家户户都穷,就指望在候鸟迁飞的季节多打些鸟,吃不完的就做成“腊鸟”,从这个打鸟季吃到下个打鸟季。他也因此练就了一套呼鸟、诱鸟、捕鸟的绝活。

当说起过去的打鸟经历,曾昭富瞬间流露出惭愧、无奈的复杂情绪。

从2002年营盘圩开始鸟类环志,他也开始步入护鸟行列。

一只只候鸟,从以前送上餐桌到如今放飞蓝天,曾昭富感觉像在做梦。只是,这个神奇而美丽的梦,来得有些晚。

说起自己从打鸟到护鸟的转变,曾昭富特别感谢一批人,那就是钱法文、刘冬平、张国钢等鸟类专家。他们从2002年起,持续手把手地传授给他和过去打鸟完全不一样的爱鸟、护鸟知识。

曾昭富告诉我,环志捕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动作要轻柔、要规范,宁愿让它飞走也不要伤到鸟的翅膀。捕鸟要特别小心,千万别让鸟头对准自己,而应该让鸟背对着自己,并且要保持一尺以上的安全距离。因为鸟对人眼特别敏感,一不小心那长喙啄过来,后果难以想象!

捕鸟时尽量不让它们受伤,但有时不小心会让自己受伤。有一次,曾昭富被一只草鹭啄伤眼角,流出了鲜血;还有一次,上山时因路面湿滑,他摔了个大跟头,至今胸前的肋骨还隐隐作痛。

装鸟的袋子必须保持干燥,不能让鸟的翅膀浸到水,以确保环志后鸟儿能顺利起飞。同时要讲究清洁卫生,一鸟一袋,洗净消毒,防止病菌感染。

候鸟放飞时,脚得朝下,头需向上,这样有助于鸟儿自然起飞。

鸟的名字其实就像一个人的乳名一样,它的外号更形象、更容易记住。比方说,紫背苇鳽又叫满天星、秧鸡又叫花络鸡、池鹭又叫蓑衣鸟、黄苇鳽又叫黄皮怪、夜鹭又叫夜窝、大麻鳽又叫鸡婆窝、火斑鸠又叫竹鸽子……

过去的打鸟学问,现在转化成了捕鸟、护鸟知识。曾昭富感慨地说,由于这里的环境越来越好,老百姓的护鸟意识越来越强,现如今营盘圩的鸟类比过去多了几倍甚至十几倍。

如今,以前的“打鸟岗”已经成了为“万鸟岭”。其实,这里又何止一万只鸟?有云雾的日子,天上的鸟群会从黄昏5点钟左右,一直叫到第二天上午,其数量之多可想而知。

曾昭富说:“我呢,也被改了外号,人们都叫我‘护鸟达人’。而且,我还尽力培养孙子和一大批当地的中小学生,让他们成为响当当的‘护鸟天使’。”

说到这些时,他的眼睛发光,嘴角绽放一朵浅浅的微笑。

看得出来,他不喜欢“捕鸟王”这个称呼,却挺喜欢“护鸟达人”的绰号。用他的原话说,候鸟是弱势群体,捕捉它们不算本事,爱护它们才在理呢。

自从“千年鸟道”营盘圩开始承担鸟类环志任务,这里像曾昭富一样爱鸟护鸟的人就越来越多。

来来往往的候鸟似乎也心领神会,它们回应人类善意之举的,是更加曼妙的飞翔舞姿,更加清亮宛转的歌声,更加庞大的迁徙队伍。

平时全国各地的爱鸟护鸟志愿者,都喜欢称曾昭富为曾叔。后来,他干脆将自己的网名改为曾叔。

曾昭富说,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候鸟在高空飞翔,不留踪影;雨天和雾天,能见度低,候鸟的羽翅难以打开,便在原地不动。只有在天气转凉、有雾的夜晚,候鸟低空飞行,才有机会看到它们成群飞过。

“我环志过最漂亮的候鸟——一只仙八色鸫。”曾昭富说。

哦,仙八色鸫。

听完曾昭富的讲述,我特意查了资料:仙八色鸫是八色鸫科八色鸫属的一种,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因其羽毛有八种颜色而得名,被称为鸟中“美女”。

说完鸟类,曾昭富意犹未尽,又谈起他的家事:爷爷去世时,他才5岁。记得那时候,一家人住在爷爷那一辈建好的土坯房里,这大概是留存了将近100年的土坯房吧,直到1995年才重建。重建的也是土坯房。这里的村民建房,一般是墙体靠山脚这边就地取材,用大石头,其它墙体则用黄泥巴垒成。因为当地到处是桐树,村民会用桐油刷墙壁,这样墙体更坚固,也不容易透风。曾昭富是1983年结的婚,当时的300元彩礼钱有200元是从别人那里借的,硬是靠自己做竹垫子、箩筐、竹筷的手艺,风雨兼程地到处跑,辛苦5年才还清。

曾昭富告诉我,现在好了,除了每年去环志站工作有1万多元收入,家里还有20多亩竹林,每年有卖春笋5000多元、冬笋3000多元,卖竹子5000多元的收入。黄桃一年至少有1万元的收入,3亩茶园有几千元收入,种厚朴,一年也有5000元左右收入,“当然,人老眼花,现在的竹加工做不了啦,不然收入更多。”

2005年,曾昭富在远离村庄的一块山坡下开荒建起一栋大房子。为了出行方便,他这些年先后个人出资10多万元,将一座木桥改建成石桥,将一条沙子路改为水泥路。

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曾昭富说:“孩子们在外打工、工作,收入都不错。我们二老在家里也不闲着,小日子越过越红火。我就在想,政府已经帮我们桐古村修好进村的水泥路,安装了太阳能电灯,又扶持村民种茶叶、黄桃、中药材脱贫致富。我们二老不能天天依赖政府,天天等靠要,也得出份力,出点钱,为政府减轻负担,让政府腾出更多资金去帮助其他人。”

说得多好啊!

曾昭富从“打鸟大王”到“护鸟达人”,是一次厉害的“变脸”;而从200元彩礼钱还了5年到自费修路架桥,何尝不是一次更厉害的变化?

我又采访了曾昭富的堂兄曾昭明,他以前也是名气很大的“打鸟高手”。

曾昭明今年63岁。他说,小时候,这里粮食产量低,村民们要想吃饱,就只有打山林的主意。

“春天可以吃蕨苗,夏天可以去挖蕨根,做成蕨粉。蕨粉混在饭里吃,饭粒是象征性的,以蕨粉为主。我们一家子每年可做500斤左右的蕨粉,一般是早上吃。白天上山劳动时,常常会带蕨粉米果去充饥。晚上吃南瓜粥、豆角粥、番薯粥。有限的粮食,就这样节约着吃。为了吃上肉,我10岁就开始跟爸爸去捕鸟。吃过各种各样的鸟,有的好吃,有的也不好吃。那时穷得麻木了,现在想起来真的对不住这些鸟。它们本该是我们的朋友啊!”

从2002年开始,曾昭明被邀请参与鸟类环志,如今已为30多只鸟儿环志过。他说:“我环志过的鸟以鹭鸟为主,像夜鹭、池鹭。还有许多特别漂亮的鸟,像丽星鹩鹛、红嘴相思鸟、画眉鸟、柳莺、太阳鸟,五颜六色,真的很可爱。”

一边环志,一边想起小时候吃腊鸟的情景,曾昭明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落下来,心里后悔得要命。为了弥补年轻时的过错,这些年,他先后救治过几十只草鹭、夜鹭、池鹭、白鹭等鹭鸟。

“每到9月份天气转凉,路上便会出现一些受伤或生病的鹭鸟。我只要看见了,就会想办法抓住它,然后给它喂药、喂葡萄糖,还去买泥鳅、小鱼喂给它吃。等它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再去野外放飞。当放飞一只只鹭鸟,它们往往在我的头上绕好几圈,都还舍不得飞走时,我心中的悔恨便淡了一点。我会一直去救治鹭鸟,直到走不动了为止。”

从大自然食物链中征服者的身份,变为弱势物种的服务者与“保护神”,曾昭明也实现了人生的转变。

梭罗认为,美的趣味最好在露天培养,再没有比自由地欣赏广阔的地平线的人更快活的了。在这里,我想套用梭罗的话,用在曾昭富他们身上:美的趣味最好在救赎中培养,再没有比自由地欣赏曾经被伤害而今被放飞的鸟儿更快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