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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2期|李宏伟:月球隐士(1)(节选)
来源:《芙蓉》2021年第2期 | 李宏伟  2021年05月17日08:17

A

“叔叔最干净。”

赵匀走出校门,一眼看见叔叔赵一平,心里浮现的是这句话。叔叔站在人群后面,双手插在兜里,望着旁的什么地方,似乎比几个月前赵匀见他时又瘦了一点。叔叔望着某处出神的样子赵匀特别仰慕,用爸爸的话说,那是“从在做的事或连续的行为中不经意地停顿”,是“灵魂的清洁完成”。叔叔在停顿的瞬间,整个人会从大人特有的紧绷、昂扬状态出离,如同弓弦松弛,如同木叶摇落,有一些委顿,有一点颓靡,无论隔着多远,这种气质都能猛地一下将他那张瘦瘦的,带着一缕若有若无愁容的脸,推到赵匀眼前。

赵匀穿过翘首望或伸手接的家长,走到离叔叔几步开外,停住。叔叔上身是灰色的T恤,下身是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脚下的黑色运动皮鞋是新的,整个人仍旧那么干净清爽,和赵匀见惯的那些人不一样。叔叔眉头微皱,目光专注又失神。赵匀偏过头,想捕捉叔叔目光的去向,但没有发现什么异于日常的东西。转过头来,叔叔正盯着他。

“看看,看看,这是谁家的大小伙子。”叔叔脸上已是由里向外透出的纯然的微笑,他等到赵匀回报以咧嘴大笑,才上前两步,伸出右手,在胸前握成拳头。赵匀上前一步,右手握拳举起,在叔叔的拳头上敲打三下。然后叔叔弯下腰,双手卡住赵匀的两肋,举起他往上抛,在下落时接住,再往上抛,如是三次。放下赵匀时,叔叔有点带喘。

“叔叔,没以前高。”赵匀笑嘻嘻地说。

“能抛起来就不错啦!”叔叔摇摇头,“小伙子,你这半年可没少长。咱们下次见面,就不玩这个游戏了。我想想该举行什么样的见面仪式,说不定这几天就告诉你,说不定下次见面再说。”

“可是,叔叔,咱们每次——”

后面的话被打断了——“赵匀,还没走呢。”——是指导员。赵匀马上转过身,正对着她,恭敬行礼:“指导员好!”

“你好。你好——”指导员向叔叔伸过手去,“是赵匀的……家人吧?”

“你好,我是赵匀的叔叔,赵一平。”叔叔几乎在手握住的瞬间就松开。

“哦——我知道。”指导员停顿一下,然后点头,“赵匀那次讲述很不错,还在全校示范过。‘我的叔叔最干净’‘那些时刻,我的叔叔像是刚刚从童话里走出来,还没有适应外部世界的……忧郁王子’……不少人记得其中的句子。你是在做——”

“处理工。”叔叔说得爽朗,“19号舌头——哦不,19号污染区那边,有一天的路程。”

赵匀注意到,指导员的脸红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看一眼叔叔的右手,再看一眼刚刚被叔叔碰了一下的她自己的右手。“不要说你的叔叔‘忧郁’,更不要用‘忧郁王子’这个词。”那次确定赵匀做全校讲述示范时,她特意和赵匀交代。在台上,有点口误又有点存心地说出“忧郁”时,赵匀紧张地看过去,指导员正是这番模样。只不过,那一次她红着脸看赵匀一眼,目光就垂了下去。

“是回来休假吧?”指导员继续说,“可以好好陪陪孩子,陪陪赵匀。”

赵匀感到“孩子”两个字正强行把他从叔叔身边拉开,仰头抗议:“指导员,叔叔没有孩子,他还没结婚呢。”

“啊,是吗?”指导员脸更红,“不着急,你看你叔叔这么帅气——”

赵匀摇头:“着急——我妈妈特别着急——说他马上就三十五岁,再不——”他住口,妈妈后面的话不能和指导员说。他暗暗掐一下右腿,就不该插话。

“是回来休假。”叔叔接指导员刚才的话,然后冲她点点头,“我们先走了,再见。”

“再见——”指导员犹豫一下,又咳嗽一声,说,“祝你独立日顺利!”

“叔叔,独立日是什么?”赵匀往后看,指导员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肯定听不见,这才问道,“你要去参加吗?”

“独立日嘛,就是独立到来的日子,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庆祝一下。庆祝完就独立了,要么这么独立,要么那么独立,主动或被动,实际上是一样的。”叔叔伸手挡住赵匀,让好几辆自行车过去,“独立日又叫告别日,告别一个地方,或者告别一种状态,这才是这一天的实质。不管告别什么,不再依赖别的人或事,自己决定,自己承担,才是独立。”

两个人走到车站,赵匀平常回家乘坐的那班车正好在站上,但叔叔拉住他。

“咱们先不回家,去自由购物区。”

赵匀听过自由购物区,没去过,但他现在没那么高兴——叔叔的话,他没听懂,就捡起话头:“独立日在哪儿?我能去吗?”

“能啊!带你去见识见识——”叔叔说着,又一辆公交车靠站,他拉赵匀一下,两个人紧一步上车。车上人不少,不要说座位,立脚的地方都不好找。赵匀跟着叔叔,往后面挤过去。后门旁边有个小高台,大人需要弯着腰,因此只有一个小女孩站在那儿。赵匀挤过去,和叔叔把着同一根铁柱。叔叔答应带他参加独立日,削弱了赵匀问下去的急迫感,他有别的问题。

“叔叔,为什么叫舌头?”

“什么?”叔叔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舌头是我们每天进出污染区的闸口,还有一排房屋。我们早上在那里换上防辐射服,坐运送车到达处理的地点,下午再坐车回来,脱下防辐射服,洗澡、清洁……”

“对不起——”叔叔旁边的女人打断他,“你是在污染区工作吗?”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有强大的消声、降温功能,让周围一下子冷寂下来,其他人脸上原本躲闪的表情随之明朗,他们一同看向叔叔。

“我在19号污染区工作,是处理工。”叔叔没看她,回答得很平静。

女人也没理叔叔,她伸手拽住小高台上的小女孩,将她拉到身边,往前面挤去。被她动作吓住的小女孩,一声不吭,乖乖地贴着她。得到号令般,原本挤在周围的人都往前拥去。毕竟没有多少空间,只能留出一米多的距离。另有个女人也带着个女孩,坐在后面,见大家这样,犹豫一下,慌慌张张地抱起女孩,也往前面挤去。赵匀脸腾地红了,愤怒、羞愧交加,烧得他握不住柱子。他瞟一眼叔叔,叔叔脸上平静如铁,仿佛没注意到这些纷扰。赵匀低下头。

这时,公交车到站。叔叔松开手,示意赵匀下车,没等他俩动,一圈人忙不迭地从后门下去。有的还在车下面招手、呼喊,又叫下去几个人。有些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人还在犹豫,后车门就关上了。叔叔见状,冲赵匀摇摇头,让他继续站着。但车没来得及启动,后车门又打开。一个健硕的女人右手抓住车门上的横梁,迈步上来,她留着短发,头发灰中夹白。跟在她身后的,是个佝背缩肩的男子,他的神态兼具幼稚与衰老。两人上车,女人看一眼,就要往车后来。旁边一人拉住她,低声说句什么。

“这有啥——”女人嗓门大得惊人,她径直走过来,坐在那对母女离开的空椅子上。那个男人正犹豫着,女人一声吼:“你还怕这个?!过两个月都不知道在哪儿,现在惜命起来了?”

男人赶紧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坐下之后,他的肩背打开一些,人显得年轻不少。女人的话可没打住:“你就这出息,什么狗屁事都怕。你要真怕,就长点本事,找个女人!光跟我赖有什么用,我造孽,生下你来就得管你!你去了……那边,谁管你?我死了谁管你?”

刚才拉住女人说话的人不乐意了:“大姐,你怎么说话呢?我好心提醒你……”他看看叔叔,没再说下去。

“你是好心,我谢谢你!你要是能再好点心,帮我找个儿媳妇,把我这……这窝囊废救下来,别说感谢,天天把你供着都成!你晚上睡觉,踩着我的头上床都成!不但让你踩着,我还捧着你的脚,往上举!”女人话如连珠,说着还举起右手,在左手上猛力一拍,像是给自己鼓掌。

那个男人还要反驳,被旁边的人拉住:“大姐,孩子多大了,你这么焦急?”

“我才不急呢,再有一个月,他就滚去沙漠,死在那边,我再不用操心。”女人双手又拍一下,“不知道谁定的这种王八蛋规矩!三十五岁没老婆就得流放。没老婆,又不是杀人。我当妈的都不嫌弃他,协会他们凭什么?去沙漠,不如直接要他命……”

“大姐——”刚才拉住那个男人的人反而没忍住,“话不能这么说。协会制定这样的条例,还不是为咱们好,还不是为文明延续?要是都赖着,哪儿还有什么丰裕社会,早炸锅了!”

“就是!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谁不是兢兢业业工作、踏踏实实做人,才能娶上老婆,留下来?没能力把孩子教育好,没本事给他娶老婆,就不要生嘛!”终于轮到男人还击了。

“对啊,这么说协会就不对,这么多年,全靠协会带领咱们前进。”

“不是这么说协会不对,是这么说本身就不对。都说这是流放,谁还记得最开始是自愿的?否认这一点,就是罔顾先辈们的牺牲,更对不住还在匮乏社会生活的那么多人。那里面的,哪一个不是有家庭,不是有父亲,有母亲的?”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激愤,公交车进站出站,乘客上上下下都没消停。人员变化加讨论热烈,没人再顾忌或注意到赵匀和他叔叔,很快人又挤到后面。口舌纷争中,忽然有异样的声音夹杂,先还抑制着低回着,只在声浪下落时显出来,但放量时间短促,不一会儿就与众人的嘈切等量,然后再迅速攀爬,占据上风。这时,大家反应过来。毕竟是临时纠集的议论,谁都无心争胜,于是溃退,彻底噤声。

赵匀一直盯着那儿子,众人说话间,他非常恐惧也非常依赖地,双手抱着女人的右胳膊。每当她要开口还击,他就战栗似的晃一晃,女人的怒火随即平息。但没多久,他自己就支撑不住。现在,他不只是张着嘴,悠扬地递出声音,他的两只眼如同泉源成熟,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他的声音正在往上扬,随时都可能失控,随时都会爆裂。他已不再是哽咽,而是号啕。与之相应的,被他拽住右胳膊的女人,他那上车后短暂展现彪悍气息的妈妈,早就面如死灰,手足无措。

赵匀被这一幕吓住,但他又无法将目光从那对母子身上移开,仿佛他们身负强大的吸纳器。不过,叔叔伸出手来,他抓住赵匀:“下车。”叔侄两人挤开门口的人,跳下车。

“叔叔,对不起。”赵匀非常沮丧。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在车上说你的工作、污染区什么的。”

“赵匀,不用说对不起——不是你的错。”

“可是——”

叔叔转过来,正对着赵匀,看着他:“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我是在污染区工作,但现在的护理、清洁工作做得很好,我不会沾染污染物,更不会让自己成为污染源,威胁别人的生命健康。那些人……他们也没错,谁都会有恐惧,都想保护好自己。”

“可是——”

“可是,他们有躲避的权利,我也不会为了他们的躲避,遮掩自己的工作,在你问到时不回答你。”

赵匀被叔叔的话和语气鼓舞,慢慢高兴起来。叔叔也拍拍他的肩,两个人继续往前。天早黑下来,街上的灯光并不比赵匀去过的地方亮多少,人同样不见多多少,甚至和他们的居住区差不多。

“这就是自由购物区吗?”赵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不是!”叔叔说着话,拐进一条暗巷子,赵匀赶紧跟上。

“叔叔,污染区是什么样?”赵匀得小跑着。

“各个污染区情况不同。”叔叔存心似的,越走越快,“有的地方就是纯粹的电厂,有的地方是大片的生活区,还有的地方是养殖场、林场什么的。不管是什么地儿,一律都把边界标示得非常清楚,沿边界的大多数地方都竖着铁丝网。有些过于险要或者不方便的地方没铁丝网,个别的地方年深日久,铁丝网断裂、脱落,有大大小小的洞。无论如何,不是由学校组织,没有穿上防护服,都不要试图穿过边界,进入污染区。那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加速死亡,而且死得异常痛苦。”

赵匀被叔叔最后一句话吓得一哆嗦,他紧紧盯着这暗黑的巷子,仿佛只要他一眨眼,它就会变成污染区。那会是什么样?是不是一瞬间,所有人离去,只留下新鲜的物品,菜啊肉啊水果啊烂成一摊、干成一片,贴在地上,再然后变成一块印迹。猫和狗,蛇和鼠,蚂蚁和蚯蚓,还自在地活着,只是变成他再也认不出来的样子。然后无穷无尽的灰尘从天上落下来,裂纹在地上密布、蔓延,两者相应相撞相唱和,这巷子以及它通达的地方,在最细小的罅隙都写着两个字:作废。

没完,还有奇形怪状的死亡。肿成一大块的,拉成一长条的,碎成一粒粒的,搅成一丝丝的,卷成一团团的,流成一洼洼的,散成一圈圈的……各种各样的死亡,贴在见过的东西上面,附在没听过的东西里面,一股脑儿全涌进来,把整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把灰尘卷成旋涡,填满每一条裂纹的同时又将它撕裂得更深、更广。每一种死亡都长着一张浮肿的脸,上面露出尖牙齿的笑容,笑容背后藏着烧焦的翅膀……

赵匀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被落得越远,终于他扛不住死亡的拥挤,大叫一声,双腿发力跑起来。叔叔被他的叫声和脚步催动,也跑起来。两个人跑过这条巷子,穿过一个十字路口,跑进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到尽头,泥浆中贪求新鲜空气似的冲出地面。

地上仿佛是个全新的世界,他们站在灯火通明所在的入口。左侧是一条宽阔的车水马龙的沥青路,右侧是一大片高楼与橱窗,灯光炫亮,霓虹点缀,已经熙熙攘攘,但如织的人流还在不断往里涌动。街道足有三十米宽,两旁摞积木一样,立起高低错落、大大小小的建筑,形状有圆有方有不规则,不一而足。每两三栋楼之间,夹出一条小巷来。不管是面对街道,还是朝着小巷,这些建筑的一楼都门户敞开,堆满各式各样的物品,吃的、穿的、用的,满目皆是。店里还有各种颜色鲜艳的招贴或者广告画,立着的、贴着的,有的店员双手举着,有的干脆穿在身上。尽管店员们满脸都是亲切的招徕人的微笑,却并没有一个高声嚷嚷,叫卖自家货品的出色、价格的适中,更没有谁强拉过路的人进去,硬要卖成什么。

随着夜晚的行进,来到自由购物区的人就像撒在地上的豆子,滚动着一个挨一个、一个挤一个,又像是被分了群组,每个人都目的明确,直接奔赴摆放不同货品的店面。因此,场面看起来拥挤不堪,却并不混乱。每个到店里的人,并不直奔货物,而是在收银台前面,排队一样,确立着某种秩序。等和收银员们一番问答甚至耳语之后,才放心地去找其他店员咨询,请他们带领自己去具体的货物前面。

“叔叔,他们在说什么?”赵匀指着离他们最近的一家鞋店,那里的收银台前,站着一个神色惊惶的女人。看她的表情,她是压低了声音,可从她不时忍不住要抬起的手部动作来看,她非常激动,恨不得高声嚷嚷。

“可能她想要的鞋子已经没了,或者,她看中的鞋子没资格买。”叔叔见怪不怪的样子。

“没有资格?买鞋子还需要资格吗?”赵匀大为惊讶,“那些店里的人,他们都是在和店员确认自己的资格吗?”

“小伙子,反应很快嘛!”叔叔并没停下来,他直往前走,“他们是在确认资格。每个人在不同阶段,都对应着可以买的东西,需要和店员确认。至于这个资格怎么认定、如何变化,很复杂,一时半会儿没法跟你说明白。”

赵匀站住:“叔叔,你不是说这是自由购物区吗?怎么还有这么多限制?”

“你以为自由购物区是什么?”叔叔拽住赵匀的胳膊,让他停不下来,“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不对,那是最低级的自由。自由购物区是你在这里明确自己的等级,可以买到相应的东西。自由购物区不是你可以自由地购物,而是你可以通过购物,证明自己是自由的。懂了吗?”

说完,叔叔走得更快,同时他嘴里发出一长串不可抑制的笑:“哈哈哈哈哈——”

赵匀不懂叔叔的话,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努力回想,他也只记起指导员曾经说过“幸福”之类的词语,从未提过“自由”,有些老师既提到“幸福”又提到“自由”,可他们从来没有深入解释过“自由”的意思,连叔叔刚才这句话那样的深入都没有过。可叔叔的步履如此急促,赵匀跌跌撞撞才能跟上,根本没时间再问下去。他们路过的那些店面,和之前的一样,人挨人,人挤人,人们又很克制地找人、询问人。赵匀无法从那些通过购买确认自由的人的动作、神态上判断他们身处什么样的秩序,他们来自哪个等级的生活区。他只能匆匆忙忙瞥上一眼,就赶紧跟上叔叔。

越往里走,人越多。有些人较为悠闲,走着、张望着,似乎没有确定该买什么,要不要买。更多人则像他俩一样,往前赶或者迎面而来,匆忙,甚至带点慌张。到后来,赵匀干脆被挤在中间,往前看,往左右看,都是人头、肩膀、后背,偶尔才能从人缝里看到漏出来的店面的光、店内的景致。再抬头,还能望见远近一些建筑高层的灯光,可是他也不能总仰着头。

深陷人潮,快要首先从视觉上窒息时,赵匀失去了叔叔的身影,赵一平不知道去了哪儿。“叔叔——”赵匀喊了一声,想站住,却根本停不下来。他还要再喊,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拽住他的右手,往右侧拽去。赵匀一点都不慌张,他认定那是叔叔的手,由它拽住,像是一条鱼突然在激流中发现一道斜着的缓流,几乎是欣悦地游过去。

叔叔一声不吭地把赵匀拽出人潮。或者说,顺着向右斜去的人潮,他们来到一座高楼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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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隐士一身尘埃,开始旋转。

是从地下。毫无来由,没有征兆。如同一只手倏然出现,一根手指伸过去,在钟面上轻轻一拨,嘀嗒嘀嗒,嘀嗒。时针、分针、秒针,同在一条竖线上的三者动起来,步伐不一。月球隐士缓慢地,以肉眼无法辨认的速度开始旋转。顺着时针的方向,头带动肩,肩带动腰,腰带动双脚,转动。或者,以腰为轴,头与脚发力,转动。无论如何,速度之低,甚至不足以迎来阻力。可一旦开始,就没什么再能阻拦,或者喊停——和以往每次一样。

仍旧一片阒寂。仍旧有物体从天外飞来,再从天边掠过,曳出一抹红色或者白色的光。仍旧有东西径直砸在月面上,砸出一圈礼花般抛向四周的尘埃,砸出一个足可以积出一座湖的坑。月球隐士不为所动,仍旧原地旋转。在他旋转之前,所有砸来之物的落点都已避开他的藏身之处;当他动起来,哪怕是无从分辨地仅仅由语言启动仍在言语之中地动起来,它们都被那只拨动钟面的手同样拨动着,避让得更远——如果不能说,砸的力度也大为减轻的话。

由这一片月面的扰动可以见到速度了。波纹般的,不是由一滴雨落在湖面而起的扰动,不是由谁在拍打湖的边缘,传递至湖心而生的涌动。是自生的苏醒的波动。先是在这一片月面的一点,如针尖一刺,漏出麦芒般细小的一颤。继而那麦芒涡动着、内陷着,转起来。速度并不惊人,但有的是时间。在尺度拉长的时间内,缓慢速度带动的变化仍旧惊人。这几十米范围内也不规整的月面颤动着,由转动的波纹自内向外传递抚摸的力量,耙地似的抚平差异,取得大致的均匀。留下垄沟一样的痕迹,不过是作为动起来的表征。

这动是加速的,即或加速的频率迟缓,即或起始速度如同针尖麦芒,细小、锐利不可分辨,但经过时间尺度的度量,到现在,起了势,节奏频密,鼓点骤急。内陷的涡动越发急切,于是覆盖在月球隐士身上的尘埃由上及下,绕着中心那一点转动的同时,脱离月球表面,向上飘动,如同一股弥漫的慢镜头放送的龙卷风,幼年的咿呀学语的龙卷风,稚嫩的蹒跚学步的龙卷风。龙卷风茁壮成长,无须太过耗费时间,裹挟之力已然见长,中心的旋涡迅速扩大边界,尘埃的漏斗不断下陷。深入二十余米,总算触及力量的源泉,露出月球隐士那毫无遮掩的仅仅一瞥也足以窥见力量内蕴的躯体。

是躯体极其细微的一部分,一小块肌肤,也可以说是一小块组织、一部分结构。太阳刚好照射过来,沿着漏斗的边缘,顺着龙卷风的触须,将一点集中在月球隐士的躯体上。阳光的力量灌注而入,突破表皮的限制,去除内外的隔阂,两股力量融汇而一,在月球隐士体内滋生、奔腾。这才符合词义地真正转动起来,齿轮与扇叶的协调一致,力量与线条的完美结合。尘埃进一步被搅动,之前那弥漫的可能被收束,加以整饬,均匀、密实地盘旋,像是一只毫不退让地倒着往里种植的牛角。

时间推移,旋转之力不断增强,种植的力量亦有拔出的作用。二十余米深的坑内,月球隐士的躯体逐渐被拂拭干净。露出得越多,转动得越快,阳光不需要偏移,就见到完整的躯体。这时可以认清,他面朝下,身体平直,双腿伸展,双臂自然垂在两侧。他那金属与纤维合成的头发,在过去这段漫长的时间,又按照设定,自然拉伸或者说生长了至少五分之一,即使没有风,也显见地呈飘浮状。依托旋转的力量,头发没有分散没有下垂,一接触到阳光,即开始工作,有条不紊地接受能量。受能量的驱赶,头发上沾染的尘埃纷纷避退,但依据惯性,仍在小范围形成追逐的雾状。还是在能量的作用下,丛生的虬结的已见褪色的头发开始舒展,根根直立,相互挨挤,每一根都逐渐泛发哑黑粗糙的暗光。

头发完全舒展开时,月球隐士依靠他的转动,摆脱尘埃的掩埋,从二十余米深的坑内上升至与月面齐平。转动的力量如此之大,不再仅仅将他身边的尘埃带动着成为旋风的躯壳——还不是破壳而出,作用于旋风之外范围近百米的月面,像是点射的子弹,激起一股股升腾的尘埃之烟。顺理成章地,一切都没有停止,因为他尚未睁开眼睛,尚未确知这一次醒来的缘由。于是由月面继续旋转上升,速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强,搅动的尘埃层次越来越复杂,一直往上。当尘埃由敞口式分成几股,再由几股合拢,力量汇聚于一点时,这一点所托的月球隐士,已经升至千米,只要他苏醒过来,集中意念与力量,在那一点上轻轻一摁,仿佛就可以脱离月球而去。至少,也可以在低空绕着月球飞行数周,和他以前玩过很多次的一样。

是醒了。在提及的瞬间,在这样描述的时刻,月球隐士睁开眼睛,醒过来。如果定格,他就是一棵横向生长在空中的低矮的树木,被蓬勃的倒披瀑布般的树冠映衬得低矮。与醒来同步的,是那树冠般茂密、交错、直立的头发,开始下垂。当然,下垂缓慢,不会挡住月球隐士那睁开的双眼,更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先动起来,双脚下探,转换成直立的姿势,开始降落。这降落迅疾却并不张扬,如同一支稳重的礼节性的箭,带着一种刻意的略显夸张的姿势,旁逸斜出地避开不久前那个坑,向下落去。这一落中却包含着后发先至的要义,因为他的双腿以超过躯体的速度弹射,带着与躯体的牵连,先行落在月面上,随后躯体再回收一样,向它们靠拢。稳稳地站在月面上时,因为双脚所占面积的窄小,因为躯体抵达时间的悠长,没有激起另一股尘埃。

月球隐士长身而立,在此期间,每一根头发早就行动起来,接受着来自广袤宇宙的各样信息,再配以长久以来的储存、筛选、分类、合并,描绘出上一次沉睡以来,整个世界的变化轴线,标记出其中需要重点关注的几个区间。完成这一初步动作,所有的头发才垂下来,披散在他两肩。因为这些信息的汇总,睁开的眼睛由空蒙聚敛精神,恢复原初的光亮。再定一定神,它们才掀开第二层眼皮似的,成为他整个身体最为光彩的外显部分。双眼由脚下的月面,由置身的空间,扫描触及的一切,以它们为现状的索引,对照头发分析的结果,给出他现在的时空样态。没花费多少时间,月球隐士就完全确认周遭的所有。尽管如此,他仍旧疑惑,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醒来?

当然,只是轻微的疑惑,他并没有调出以往醒来时的数据做进一步分析,更没有丝毫怀疑这次醒来所经受感应的正当性——即使他是个隐士,无须依据经验,也有完全的确信。可能只是需要他比以往更加耐心地等待,可能只是要求他比以往更加主动地寻找。不管怎么样,作为一名隐士,既然醒了,就行动起来吧。但月球隐士仍旧站立许久,等着因他而起的尘埃落下来——它们并没有完全落回因旋转而出的坑中,可也不离那附近,因而在坑的周边制造出了沙丘的效果——然后,他才真正行动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的目的性。不过是矮下身子,借用双腿的弹性,运用上半身的力量,把自己像颗从容的炮弹,往前射出,巡航那样沿途观察掠过的景致。说景致并不准确,但总不能说是风光吧?反正就是留神沿途所见。因为有记忆做对比,更有数据为依据,沿途的变化很容易判断出来。并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无非是大大小小的陨石落下来,砸出几个坑,这么长的时间里,这是最常见的事。甚至前前后后有三颗陨石落在同一个坑里,位置完全重叠,就像是使足力气往同一个洞里打进三颗球,仍旧没什么好惊奇的。上上次醒来,他还见过前后五颗陨石砸中同一个坑。有什么呢?只要时间足够,任何事情的概率都无限大。话虽如此,他还是会在一些陨石坑前停下,捡起那些沉甸甸的太空来客或风化后的残余,在手里掂掂,摸摸它的纹路,猜想它来自何处、沿途的见识。兴之所至,他也会弯腰使力,将它们往前后左右随便什么方向掷出去,再看着那升腾的尘埃,估算掷出的距离。

那几串脚印也还在。它们是他每次醒来都会有意识去核实的东西,看着它们深深浅浅地印在那里,证明自己上一次施加的力量仍旧有效,保护它们不让太空来客袭击、破坏,月球隐士就会心生愉悦。有一天,新的人来到这里,见到这些脚印,肯定会大吃一惊。他们当然知道它们是什么,他们也完全能判断出这些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但他们必然惊诧于它们的完好无损。想到这一点,想到那时候自己可能就隐身在他们周围,即使他们仍旧戴着头罩,他也看得清楚他们脸上的惊讶,月球隐士忍不住就嘴角上翘。要不是知道笑声会在出口的同时就消失在空中,他想必还会让喉头蠕动,笑出声来。

也只是想想,还有更重要的事。月球隐士从设想的情境中抽出身来,再次伸手在每一个脚印上面施加能量,然后再在整个这一片有脚印的区域施加能量。完毕,他正要拍一拍手,垂在左颊的一缕头发动了动,一波信息传过来。信号很弱,勉强能被他接收,毫无办法进一步分析。会是什么呢?月球隐士抬起头,头发四散——没有其他异乎寻常的信息,此前此后也不会有陌生访客,刚刚降临的那颗陨石在两千小时之前,将要来临的那颗则在三百五十八小时之后,它们砸中的地方离他都有上千公里。但那信息仍在,只是信号越发微弱。月球隐士快速确定信息的大致方位后,让所有的头发都朝向那个方向飘浮,像群蛇的舞动,然后矮身使力,向信号源弹射而去。

足足在中途停留三次,连番搜寻,月球隐士才准确找到发出信息的地方,是在那块巨大的岩石后面,难怪信号如此微弱。很多年以前,他巡游时曾经过它,不知道怎么的,见到岩石那斜长的边角,运作系统里浮现7这个数字,因此7就成为这方圆几千米巨石的名字。信息的来源是在7的左侧,也就是朝向那串脚印所在的方位被遮住三分之一的地方,大概也是因此,信息才没完全受到岩石的阻隔,能够断断续续被他接收。到了这里,信息仍旧微弱,可终于顺畅起来,接收与解析都毫无障碍。那是一串求助信号,内容并不复杂,但用了八种不同的语言循环播送。

“遭遇巨大困难,无法凭借自身力量解决,请收到信息者前来提供帮助。在我们共同拥有的开放空间,这是你的责任,是你必须履行的义务。毫无疑问,你也会得到由衷的谢意,寒冷中必有温暖在前方等候。”

先解析出这段内容,再顺着信号的指引,找到源头。那是一头蓝色的兽,它有着宽敞的身子、细长的脖子、方方的脑袋。稍做扫描与分析,月球隐士就发现这蓝色的兽处境蹇厄,它的身躯在不断缩小,现在已不到正常状态下的百分之一,它身上的蓝色在不断稀释,飘散开来,迅速消失——难怪它如此虚弱。它的脑袋无力地垂下,四条原本粗壮的腿,只能疲软地在空中划水那样一下下蹬着,但是够不着任何可以使力的地方。它的脑袋一动不动,但双眼仍旧在惶急地转动着,向四面八方发出求援的信息。

月球隐士决定先帮助蓝色未兽站起来。他伸出双手,为求稳妥,一只手托住它的脖子,另一只手扶住它的身子,凌空托起它,托离石头,放在旁边平坦的月面上。接着,他双手捂住蓝色未兽的双耳,灌输进去一部分能量。得到援助,蓝色未兽大为振奋,它闭上眼睛,任能量在体内运转,很快它身上蓝色的稀释止住,它像是困顿许久后解除束缚的马驹,绕着月球隐士转了好几个大圈。

当蓝色未兽终于自在一些后,它停下来,郑重其事地走到月球隐士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它的双眼闪现让月球隐士极为舒心的蓝色光芒。

“寒冷中必有温暖在前方等候。”蓝色未兽发出信息,“感谢你伸出援手,履行你的义务。”

“你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月球隐士止住它再以其他七种语言重复这一番话,以它刚刚使用的那一种回复道,“你来之前,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困难吗?这里显然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我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蓝色未兽摇摇头,“我是逃出来的,到这里能量不足,这不是我熟悉的环境。可是你看看我来的地方——”

月球隐士配合地掉过头去,蓝色未兽出来的那颗星球没什么变化,还是蓝色的,和他上一次睡去时差别不大。

“不,你不要被假象迷惑,穿过迷雾才行。”蓝色未兽显然知道月球隐士会首先看到什么,出言提醒。

月球隐士增强探测的能量,发现这蓝色是雾气制造的假象,蓝色下面是浓重的橙色的雾。橙雾后面,上上下下翻腾着成百上千条巨型的以及刚生成的幼小的末兽,主要是绿、紫、金、白、黑几种,颜色有深有浅,模样各异,但都有着和蓝色未兽天然不同的,凶恶。它们在山川湖泊中穿行,更在乡村城市出没,有的只管横行无忌地来去,有的则摧毁遇到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一口吞下,有时吐出残骸,有时什么都不剩下。不用说,是他这一次沉睡期间的事,可他是因此醒来的吗?

蓝色未兽打断月球隐士的沉思:“看清楚了吧?”

“你们未兽被末兽压制得厉害。你是被围攻,逃出来的?”

“我想寻求宇宙力量的帮助。”蓝色未兽说完,将脑袋转向被橙雾笼罩的星球,全身一动不动,陷入长久的哀悼般的沉默。

“你有什么打算?”月球隐士试探道,他能猜到它的回答,必然是让他头疼的。一般而言,他对月球的来访者持欢迎态度,虽然通常他都在沉睡中,并不会因为有人来访就醒过来,但来访者留下的痕迹会在他醒后提供信息、增添乐趣。他知道蓝色未兽支撑不了多久,很担心它提出他必须拒绝的要求。

果然,蓝色未兽回过头,长久注视着月球隐士,显然是在判断接下来的话是否有必要出口,它评估了许久,眼睛里的蓝色光芒暗淡下去。

“我没有什么打算,看来我的家园必须遭受这番劫难。”蓝色未兽的语气越来越伤感,“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让我碰见你。你也没必要……”

“对不起。我在这里,并不是为了……”

月球隐士停住,他的头发如愤怒的刺猬,根根奓开,一股强烈的信息流涌过,是单调重复的信息。

“等等——”蓝色未兽显然也收到了这股信息,这是它无比熟悉的内容,因而它毫不停顿地转换完毕,发送过来,“恶意肆虐,亟须平衡。向开放空间呼吁,朝向未来的力量,请来到义务现场。众多种子,即将形成,即将结束,等待被你打开、见证,等待保存在你的责任院落。”

这一次只有四种语言。月球隐士将蓝色未兽发来的信息与自己接收到的做了核对,四种语言没有偏差。可以确定,这是刚刚发送来的,还可以确定,他们确实遇到了巨大的麻烦。他和蓝色未兽停止交流,转向地球。

地球上情势再度变化,几只游动的巨型末兽突然间互相吞食,结果却合并成一体,变得前所未见地庞大,它们更加肆无忌惮,时不时地仰头喷出几股火舌,直扑向天际,如同被同时点燃的焰火。没夸张到热浪向月球隐士袭来的地步,可那蒸腾的势头,燃烧的持久,说明地球上正在经历的变化之剧烈,困难之巨大。月球隐士让头发尽可能地伸直,占据着尽可能大的空间,以免错过任何信息。他的双眼对准火舌吐露的地方,仔细扫描火舌与其周边,再将它们与他存储的信息一一对比。蓝色未兽等在一旁,它转动着脑袋,却再没接收到任何新的信息,但它非常清楚,此刻不能打扰月球隐士。

“末兽已难阻挡,大多数生存区都会被它们占领。”月球隐士做出结论,他又往别的地方望了望,“你的同族还在守卫人类,有的地方继续生存的条件仍在,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及时转移过去,更不知道能够维持多久。”

他没看蓝色未兽,也没把话说透,但意思很明白。他最初顺从宇宙的冷热收缩漫游到这里,以月球作为中点,却意外发现地球蕴含着丰富的可能性,并从这可能性的猜想、实现、变化中得到别样的乐趣,决定留下来时,就定义出自我要求——他只是旁观,除非发生影响这颗星球存亡的事,他绝不插手,更不采用某个具体的群落或者某种抽象力量的立场。对于人类,他不确知他们还能不能像以往那三次,挺过这一次。记得那一次洪水滔天,他都以为他们完了,但蓝色未兽将仅余的三艘船引导至适合的地方,给了人类喘息、延续的机会。更早的一次冰封万里,大多数人被冻得只能挤作一团取暖、坐以待毙,是蓝色未兽找到续断的火焰,分别滋养他们。还有一次……

“你去看看。”蓝色未兽打断月球隐士的回忆,知道这不是该自己决定的事,它有点畏怯,“离得太远,总会有看不清楚的地方。”

“看看?”月球隐士很惊讶,蓝色未兽居然如此幼稚——他当然要去看看,可它怎么能够支使他?

“对,算是替我去看看。”这句话耗尽最后能量似的,蓝色未兽说完,四肢一软趴在地上。月球隐士简单扫描,发现它的能量正在加速流散,而且是它主动驱使的,但他没有阻止,毕竟这不该由他决定,况且就算阻止,不过是能短暂延长。因此,月球隐士看着蓝色未兽的颜色越来越浅,身体越来越小。

月球隐士的头发恢复正常,重新披在肩头,他从内里感受到地球的强烈呼唤。他确知,这是这一次醒来的感应。蓝色未兽的注意力还死死落在他身上,于是他点点头。蓝色未兽欣慰地闭上眼睛,褪尽身上的最后一抹蓝色,它的身体加速收缩,直到变成一粒仿佛浓缩所有蓝而成的种子,像一粒固态的风。

月球隐士上前拾起种子,他知道,蓝色未兽希望他带上它回到地球。

B

妈妈在厨房里站着,没有发现赵匀和叔叔从窗外经过,进了家门。真不知道厨房里有什么可忙活的!

爸爸靠在客厅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手里拿着报纸。“哥——”叔叔打个招呼,转身进了卧室。“爸爸——”赵匀打个招呼,也想跟上。“王叔——”他这才看清,爸爸左手边的凳子上,坐着他同一个生活区的同班同学王如海的爸爸,本来就瘦小,又双手撑着膝盖、弯腰低头,所以没一眼看出来。

王叔正和爸爸聊着什么,听见喊,停下来:“赵匀回来啦?”

“嗯——”赵匀一顿,向沙发走去。王叔一向说话都很逗,他也想问问,晚饭后能不能去找王如海。爸爸见他过去,顺手递来报纸。

“后天就是独立日,一平得去啊。”王叔挪一下,让赵匀在旁边坐下,嘴里没停。赵匀正翻开报纸,听见这话,侧耳留神。

“去。肯定得去,他就是为这个回来的。”爸爸有点不自在,放下腿。

“老赵,你别嫌我们催你。你看——”王叔丝毫没有压低声音,“咱们一直在争取,把生活区从三等变成二等,各方面条件差不多了,就等着九月的重新评估。你又是咱们生活区唯一的五级会员,始终领导着咱们,关键时刻问题可不能出在你家啊。没婚配肯定减分,还得情有可原,一平这条件,一表人才的,收入又不低,就不要那么挑了嘛……”

变成二等生活区?赵匀一愣,随即脑子里一团热。要是能够成真,他和王如海那些畅想,长长的计划清单,就不用等那么久了。嗯,他马上决定,这个惊喜得留着,先不要告诉王如海。但这事……怎么又和叔叔有关?

“成了!这下——绝对没问题。”门口又有人说,听这大嗓门就知道是小苏她爸爸。果然,跟着声音进来的,就是他。别看他嗓门大,体形和王如海他爸差不多。“苏叔——”赵匀喊一声,站起来转到沙发另一边,让小苏她爸和王如海他爸挨着。

“老赵,老王,成了,真的成了!”苏叔说着,还搓了搓手,一脸喜色。他根本不需要人接话搭腔,更不给别人留出反应时间,“我之前跟你们说过,协会在考虑,把邻近的生活区和咱们合并起来。得到消息,决定了!重新评估的时候,一起办。不只咱们,还有好些个生活区都要调整、合并。你们说,人家是二等,咱们是三等,肯定就高不就低啊,这下咱们就算没做之前那么多工作,也没问题。”

王叔没多高兴,他摆摆手:“老苏,话不能这么说。该做的工作肯定得做,生活区的条件改善,受益的总归是咱们自己。你不要掉以轻心,什么就高不就低啊,听说这次评估严着呢。硬指标过不去,别说二等,直接降成四等,都不是不可能。这五年,咱们千方百计,手段用尽,除了老陶家那儿子身体实在糟糕,别的没一例流放的。临了,砸在一平这儿就太可惜了。对吧,老赵——”

“老王,我知道。你放心,你看——”爸爸一脸苦笑,“一平不是回来了嘛。后天,后天肯定让他去独立日,绝不因为我们家的事,耽误整个生活区。”

“光去不成啊!得解决问题。你把一平叫出来,我们和他谈谈,你们做哥哥、嫂子的不好说的话,不方便说的,我们来说。都什么时候了,得实际点。一平一表人才,修养又好,肯定招女孩喜欢,可是差不多就得了。现在是新文明时期,旧文明那些爱情啊什么的,可以追求,但要是追求不到,就得放下,别想着完美。毕竟一个人不再是一个人……”

“老苏说得对。老赵,不说别的,一平生日不远吧?独立日再不解决,真的就没什么机会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流放到匮乏社会去,在沙漠里度过余生吧?”

“老王,老苏,你们别说了,我们都知道。放心,我……”

爸爸没再说下去,苏叔、王叔互相看一眼,起来道别。爸爸还是站起来,把他们送到门口,三个人又低声说了好一会儿。

赵匀没再跟上去,他瞄一眼报纸,这一版没什么新鲜的。各地仍有一些新的灾情发生,会长表示,会动用协会的储备物资,帮当地渡过难关;受灾严重、需要搬迁的生活区,会尽快确定新址。翻到第二版,整版都是一份文件,协会准备通过的《性别确认法案》全文,说是征求意见。什么意思,性别还需要确认?他不明白,抬头看看,爸爸还没回来,叔叔还在卧室,没人可以解惑。看下去,“一个月内意见汇总,由理事会议定,呈交会长批准后生效”,再下面则是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有几条下面还分有若干款,不外乎一些约定和惩罚。惩罚他都能看明白,以“取消配偶资格”为多,还有“以《丰裕社会维持原则》为准绳”“参考其他法案(列举了一堆名称)”的,可那些约定他看不太明白,什么L,什么G,还有B和T,并有一堆数字做标识。这些内容,学校还没有教。

“搞得这么复杂——”赵匀看见爸爸过来,随口抱怨道。但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在这方面讨论,便又翻翻,翻到报纸的另一版。“爸爸,到处都是污染区,为什么叔叔他们要去19号舌头那儿工作?而且舌头都建得那么远呢?”

爸爸的目光落在赵匀的脸上:“老师没有告诉你们吗?舌头所在的地方都是新的污染源,周边的污染区要么是时间久远,要么只是被空气啊水啊,甚至还有动植物带过去的东西污染的。”

“老师没说,也不想我们太了解这方面的情况。零零星星有人问,有的老师说不要自寻烦恼,有的老师说有人在治理、控制,反正就是要我们有信心。爸爸,叔叔他们的工作就是治理吗?”赵匀一低头,这一版的报纸一角写着独立日的情况,他顿时兴趣浓厚,顾不得爸爸怎么回答。

但报纸被一只手拿走了,是妈妈。妈妈右手抓住报纸,左手把一个大盘子放在桌子上,还是一盘子白菜汤,上面漂着肥多瘦少几片肉。

“治理?”爸爸还在刚才的讨论里,“能控制住就不错啦。亏他们想得出‘治理’这个词,这种事除了交给时间,还能有什么办法?‘控制’也别提了,自求多福吧。”

“你说什么呢?你也是负责整个生活区的五级会员,怎么能这么想?就算真这么想,也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妈妈大为不满,“孩子把这些话带到学校去,被老师听见怎么办?就是有邻居听到,往上面一报告,全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妈妈还冲爸爸一扬手里的报纸。得,这报纸再也看不成了。赵匀明白妈妈的意思,没什么好说的,他起身往厨房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爸爸也明白,他接过报纸,往他们的卧室走去。

“一平回来了,记得叫他。”爸爸走到卧室门口,说了句废话。

“知道。一平去接的赵匀。”妈妈声音拔高,足够叔叔在卧室听见。

厨房里还有一盘子煮好的土豆。土豆加白菜汤,果然没有什么好忙活的。

“又是土豆,又是白菜。”赵匀端起盘子,忍不住抱怨一句。完了,话一出口他赶紧吐吐舌头,瞟妈妈一眼。没办法,她还是听见了。

“有白菜,有肉,你就知足吧!等过些天被赶到五等生活区,连白菜汤都没的喝。那时候,只怕你得自己去挖野菜。”妈妈的声音有点尖厉,听得赵匀头皮发麻,他赶忙端着盘子快走几步,去到桌子边,放下盘子。

叔叔正从卧室出来,听到妈妈的话一下子僵在那里,满脸通红。爸爸正从他们的卧室出来,他走到叔叔身边,伸手拍拍叔叔的后背。

“吃饭吧。”爸爸说。叔叔应一声,走到桌子边。

妈妈抱着四个碗走过来,给每个人分了个碗,碗里搁了汤匙。“老王他们真是的,饭都不让人吃安生。”

“我来。”三个大人都面色凝重,让赵匀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说着,站起来给每个人碗里都盛上白菜汤,分出几片肉。他最后给自己盛,留的汤也比其他人多一点,但他们没有像以往那样,拿这个和他开玩笑。

“爸爸,我们为什么会被赶到五等生活区?”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跟自己说话,赵匀忍不住问。话一出口,三个原本默默用餐的大人都卡了壳。叔叔停下正在撕土豆皮的手,爸爸搁下正要伸到嘴边的汤匙,妈妈则对着土豆和白菜汤发了一会儿呆,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她要说什么,被爸爸用眼神止住。赵匀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可他并不知道错在哪儿。更何况,他实在无法分辨妈妈说的“被赶到五等生活区”究竟是真是假,她还说“转到一等生活区”呢。

“哥,嫂子,”还是叔叔打破沉默,“后天独立日,我想带着赵匀一起去。”

“你带他干吗呀?他这么大的孩子,能解决什么问题?与其花这个心思,你还是集中精神,早一点确定下来,才是真的对他好。”妈妈不管爸爸一个劲儿使眼色,吐出一串话来,可说到这里自己又叹口气,语气软下来,“算了,你爱带就带着他吧,让他早点知道将来要面临什么也好。至少哪天有个小唐那样的姑娘示好,他不会像你那样不知道好歹。”

“杏子,你过分了啊!”爸爸出言呵斥。

“我过分?!”妈妈正端起汤碗,猛地往桌上一蹾,“究竟是谁过分?一家人的命运都捏在自己手里,还这么漫不经心。是,就算被赶到五等生活区,平常只能吃土豆,一年到头,菜汤也没个油星,这些都能接受。可赵匀马上就要升学,以他的成绩,考到一等生活区完全没问题,但这件事再不解决,他最好也就是留在三等生活区。别说他是自家的孩子,就是不相干的人,因为这个他的人生被锁死,又于心何忍?你们这样,不算过分?”

妈妈说着,眼泪夺眶而出,但她任凭眼泪落到碗里、桌上:“老苏、老王往咱们家跑,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来说什么?你整天在办公室坐着,真的听不见别人在背后议论什么?生活区是三等还是二等,我可以不管。一平生活在丰裕社会还是匮乏社会,只要他自己乐意,我也可以不管。赵匀我能不管?他做错了什么,有什么是他自己决定的?”

妈妈再也说不下去,她伸出双手捂住脸,抽噎起来。

“赵匀,去卧室。”爸爸轻声说。

赵匀想留下来听个究竟,可是看看爸爸的脸色,知道说也白搭,只好回到他和叔叔共用的卧室。他本来留出一条门缝,坐在叔叔的下铺,但是爸爸走过来,使劲带上门。没办法,他干脆爬到自己的上铺,一只手撑着墙,斜着身子从门上面狭长的玻璃窗望出去。他能看到妈妈双手从脸上拿开,配合着嘴巴的开闭,做出一连串激烈的动作,脸上与之相应出现愤怒、委屈、困惑等诸多表情。爸爸一直在试图安抚妈妈但并没有效果,因而一脸尴尬,只好时不时瞅瞅叔叔。叔叔沉默地坐着,腰背如弓,越来越弯曲,但他的情绪似乎并无剧烈变化。

撑着墙很快就累了,外面的没完没了又加重了疲累,赵匀终于离开门和门上的玻璃窗,回到床上躺着。妈妈说的小唐是谁呢?他想不起来,印象中唯一来过家里好几次的,是七八年前那位笑起来声音有点像蜜蜂扇动翅膀一样嗡嗡作响的阿姨。

“叫我甜甜阿姨。”第一次见面,她的蜜蜂就扇了好几次翅膀,酿了不少的蜜。那之后她又来过几次,每一次都让赵匀管自己叫“甜甜阿姨”,叫完后塞过来两颗糖,让赵匀出去玩。

赵匀不知道甜甜阿姨和叔叔躲在房间里说什么、做什么,他有一次远远地从窗户外往房间里望过一眼,只看到他们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凳子上,似乎都没说话。她最后来那次,赵匀在上铺刚午睡醒,正想爬下床拿过糖出去玩,就听见她叹了口气。那口气让他莫名难过,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甜甜阿姨和叔叔都没有理他。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两个人枯坐良久,甜甜阿姨又叹口气,问道。

“你走吧。”

“你就算不喜欢我,也可以让我留在你身边。你知道,我可以保护你,我愿意。”甜甜阿姨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你走吧。”叔叔说,他的声音在发颤。

甜甜阿姨没有再说话,她又坐了好一会儿。赵匀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快要再次睡着时,甜甜阿姨才终于站起来走了。

这么说,甜甜阿姨就是小唐了。也难怪,糖总是甜的。赵匀刚想明白这一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他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醒来时,屋里还是黑的,屋外面有淡淡的白,是月光。窗户边,站着一个人,是叔叔。

“叔叔——”赵匀怀疑自己还在梦里,一声喊后,叔叔走过来,站在床头。赵匀看不清叔叔的脸,但能感到他的眼睛,一定像平常那样注视着自己。

“叔叔,甜甜阿姨现在怎么样了?”赵匀问,他仿佛在暗夜里,又听到蜜蜂翅膀的声音。

叔叔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在搜索信息,“小唐她,好几年前就结婚了,嫁给一个工程师,搬到离得有些远的另一片居住区,别的消息我不知道。”

“她现在的居住区比咱们的好吗?”

“好像是二等。怎么啦?”

“你是为了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才不跟她在一起的吗?”赵匀又想起那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甜甜阿姨是不是傻,连他都看得出来,叔叔并不讨厌她。

叔叔轻笑一声,仿佛还摇头来着:“赵匀,人生不能这么设计。我当然希望她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不跟她在一起。”

“她说你讨厌她,特别讨厌。”

“她说的讨厌不是你理解的那个讨厌。以她理解的方式来说,我并不讨厌她,可也不喜欢她。我只是——”叔叔卡了会儿壳才接着说下去,“我只是不愿意和别人生活在一起,你知道吗,两个人捆绑得紧紧的,甚至还要有孩子。”

说完,叔叔又沉默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抚了抚赵匀的头,说:“那太紧了。”

赵匀听得明白的都在了,他听不懂的也在,因此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仿佛那只蜜蜂变成一群,它们都飞进房间,振动着翅膀,占据每一处。他的额头、眼皮、鼻子、嘴唇上,都有翅膀扇动带来的微凉的风。但这扇动和风都消声了,都在黑暗的房间里,在叔叔的注视下,无声地持续。

“叔叔,独立日在哪儿,究竟是什么样的?”赵匀挣扎着,打破沉默。

“具体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去过的人说那儿最初是一片厂区,后来被人用作艺术区,再后来自发成了每年一度的独立日活动区。都说那儿有大片的樱桃林,所以叫樱桃园。但独立日都有什么流程,究竟是什么样,每个人说起来都不一样,有的特别兴奋,有的特别沮丧,有的想多去几次,还有的人去了之后再也不想听这三个字。这些人的说法可能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独立日这一天的生活绝对和平常不一样。”

“一天?从早上就开始吗?那咱们是不是明天就得出发?”

“不是。其实是一夜,从后天晚上八点,到星期天早上六点。我们到了那附近,找到停车的地方,说不定还要在车里再等一会儿。”

“还有车?”

“对,你妈妈管人借的。”

“可是,叔叔,”赵匀这才想到一个大问题,“别人会搭理我吗?会不会根本就不让我进去?”

“不会。”叔叔笑起来,“那里不查证件,怎么打扮也没人管。你不记得咱们在自由购物区买的装备了?穿戴上谁会知道咱俩多大?你少说话就行。”

“啊?!你买它们就是为在这里用?”

“没什么专门用途,可以用在这里。当时你说他们两个像什么来着?”

“一个是行者,一个是使者。”

b

与以前来时比,地球变化巨大。当然,每一次月球隐士醒来,地球都变化不小,但那都是依据以往情势可以推测出来的,而且除了他受到感应前来旁观蓝色未兽解决的棘手问题外,变化的大趋势仍旧乐观。这次不一样,距离地球还有不少距离,他的远程探测就确认,即使对他来说,现在下面也不适宜长期逗留。另一方面,他又接收到各种强烈的信息,由各种末兽发来的,它们并不直接对他说话,而是展现出强大的攻击能力、强烈的攻击欲望。

月球隐士对这些信息并不担心,他知道下面不适宜逗留,多半还会受到损伤,但他回到月球后,有的是时间修复。末兽更不必放在心上,如果它们纠集到足够数量,同时发难,他确实有些忌惮,可只要他愿意,随时撤离不成问题。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地球上的人类能否顶得住末兽的肆虐。落地的同时,他做了测算,末兽横行的时间并不会持续太久,但对下面这些人包括很多动物,那都是一个绝望的绝对熬不过去的长度。

哪怕是地球的表面也证实了月球隐士的评估,目力所及与身体发肤能探测到的地方,到处都是废墟,处处都呈现被强力破坏的景象,携带着强大能量的巨型末兽耕耘一般,将能够到达的地方翻了个底儿朝天,即使有小片被破坏得不太严重的残余处,风中、水里也都在孕育新的末兽。移动良久,月球隐士最终找到一片棽棽丛林。

甫一落足,月球隐士即分析了丛林的构成,这是一片人工丛林,它足够庞大的面积,层次丰富、互补性强的树木品类,以及过碗口乃至一抱粗细的树身,都说明有人经年累月经营于此。正是板栗成熟的时节,林子里飘逸着新鲜栗子的香味,一股没有炒煮烹饪过的生淀粉的味道。不需要走动,只静静伫立,就能听到外壳爆裂,栗子落在地上的啪啪轻响。月球隐士全身心接收来自栗子的味道与声响,这画面将储存在他的记忆里,成为这一次地球之行的慰藉。

“人类这一可能性会不会就此彻底消失?”结束静立,月球隐士沿着林中小道向前,他已扫描得知,这是一条缓坡,下行八公里,才能走出这片果林,进入一望无际的种植区域。一路行来,月球隐士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人类必须在蓝色未兽的庇护下,自行与末兽搏斗,他不能干涉更不能阻止——现在结果都摆在这里,他就算有心,也已无法倒流时光。他没必要善后,这疮痍满目、死亡窥伺的现场,不需要他来归置、整饬,在歼灭至少击退末兽前,这也没有意义。如果是以往,可以断定,蓝色未兽可以保存人类、延续下这方面的可能性,这一次真不好说。抛开自我要求,做一次单纯的推演,他并没有把握,能够护佑整个群体挺过末兽的连锁式进击。难道是……月球隐士压下涌起的念头,那可太费周章了,搞不好会打散他。

算了,暂时不去推算,月球隐士做出决定。在末兽到来之前,这条道确实值得一走,两旁的栗子树枝条摇曳、果实累累,在风的轻抚下一派祥和丰收的景象。长久无人照顾的结果,是树木间夹杂着一蓬蓬水分已失、面目枯黄的野草,土块、石头也崚嶒起伏,东一堆西一堆,但这些反而抹去了林子表面的人为痕迹,更见野生的活力。走不远,开始听到水声,是一条和小路几乎平行向前的小溪。月球隐士并不急于走到溪边,他关闭所有扫描与探测的功能,仅仅留下普通肉体的感官,以便能够完全投入地体验林中微风拂过身体,水声、虫鸣、鸟啼进入耳畔,沉甸甸的浓到极致、开始发黄的绿映入眼帘,还有无处不在的环绕式的层次丰富又分明的味道充盈鼻孔——这是他每一次重返地球后必然的功课,当他在月球上沉睡时,它们都是构成他在时间河流里不断回返的美梦的重要元素。

如果我初次来到地球,就主动介入,施行管理……沉浸式体验中,这个念头再度冒出来,和以往一样。当然,月球隐士只是让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烁几下,燃烧想象的乐趣,就熄灭它。他的乐趣是对照可能性的分蘖情况,不定时观察,而非管理,更不是主宰。就算他接手,地球一定会发展得比现在丰富吗?人类一定能做得更好吗?真不好说。想到这里,月球隐士退出沉浸,重启身体发肤的功能,然后,他探知到异动,微弱的气息起伏交错,是三个人,一男一女的成年人加上一个男孩,距离他左前侧五公里。对,是沿着那条小溪的流向往前,在它与前方那条河交汇处。

赶到时,只剩两个人的气息。交汇处的右下方,是一块兀立的尖角巨石,横在水里,如同一叶不沉的扁舟——现在,它的旁边真的横着一只独木舟。独木舟是从上游而来,撞在巨石上,前半侧已然破碎,水涌了进来。下冲之力巨大,舟首搭在巨石棱上,因而没有沉没,也没有倾覆。舟上三个人。男子在前仰着面,上半身斜靠着石头,一只脚搭在船舷的碎木上,另一只脚搁在水里。女子朝下趴在男子搭着的脚上,右手戳在石头上,正汩汩流血。离两人稍远的舟尾,坐着十岁出头的男孩,大概是变故来得太快,他还在发愣,看见月球隐士,也只是用目光扫了扫,别无反应。

离他们十来米远的河滩上,趴着一条幼小的绿色末兽,上半截身子在卵石上,下半截在水里如同水藻漂荡。这是成形没多久的幼兽,看见独木舟,忍不住顺流而下,推波助澜,与之嬉戏,迅速耗光能量,还在就地复原。月球隐士走到绿色的幼小末兽面前,伸出右手,取走它的性命,将它化作雾气。随后,他蹚水来到男孩面前,先将男孩抱到岸边,再拖着船将男女二人挪到河滩上。没有气息的是男人,他也最不成样子,双手、脸、脖子等能看到的地方都已溃烂,左手背的皮肤掉了一大块。女人好些,但也不过是保持了完整的样貌,皮肤上的斑点、疮口预示了将来,连右手流出的血颜色都不那么鲜艳。略寻思下,月球隐士将女人抱起,放在河滩近岸处的野草丛里,从小溪里掬来水,灌一点到女人嘴里。男孩也恢复神志,过来抱着女人,嘴里喊着“妈妈——妈妈——”,一会儿见女人仍旧昏迷,又伸右手,在她人中掐下去。

女人身体微微抽动,有了反应,接着她睁开眼,又闭上,再次睁开时就紧紧地盯着月球隐士,盯上一阵,她翻身想行礼,却只是从男孩怀里滑在地上。男孩赶紧抱扶起女人,嘴里焦急地喊着,让她保持坐在地上的姿势。

女人嘴里吐出的声音微弱,内容倒是清楚的,“先生,救救我的孩子。”她连声说着,很快变成呢喃,似乎不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决不休止。

月球隐士不忍听她继续这样说下去,他走上前,伸右手抬起女人的左手,输送过去少许能量。女人脸上有一块被绿色末兽尾巴抽中的印迹没有消除,水淹的迹象确实在消失,气色慢慢好了不少,她右手的伤处止住了血,呼吸逐渐平缓,眼里一点点浮现神采。随后,她挣脱男孩的怀抱,站起来。站起来的女人仿若刚刚见到月球隐士,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双手合十,悲伤、欢喜、庄严夹杂地行礼。

“可惜,孩子的父亲我无能为力。”面对女人行礼,月球隐士有点不安,他知道自己没说实话。但不安转瞬即逝,他知道自己终究对此不承担义务。

女人顺着月球隐士的话,看看河滩上的男人,目光中平静胜过悲伤,转过头来,只余下平和。“先生,他已经这样,我也这样,我们都没办法可想。但是他,我的孩子,他受伤不重,没有问题。求你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

说着,女人准备跪下行礼。月球隐士急忙拦住女人,并让她带着男孩在岸边倾倒的条石上坐下。在此期间,他回溯时间,发现这一家人的过往呈加密状态,无法查看。唯一能确定的是,加密由一位行脚僧施与。查看行脚僧的踪迹,发现他大多数时间都是敞开的,偶尔才会加密经过的时间以及牵涉其中的人的时间。月球隐士并非第一次遭遇类似情况,以往在地球上游历时,他也遇到过人、动物甚至一棵树封闭某个空间里的一段时间,但他都遵行当初留下来的自我约定,恪守隐士的法则,不强行清晰一切。事情的发展证明这是明智的,因为极少数时间段落的加密,并不影响可能性的通达。

现在,女人的话将他引向那位行脚僧,他不介意这条线上溯到行脚僧为止。月球隐士四周探看,从离河岸最近的栗子树上摘下一根枝条,再将枝条上的叶子摘在手里,沿小溪汇入河流的口子往上走几步。叶子放入溪水中的瞬间,旋转着构成一个绿色的杯子,捧起来时,装着满满的水。

女人捧着绿叶杯子,让男孩喝。男孩喝了两口,让给女人,女人又喝了好几口,再把杯子递给男孩,示意他喝完。男孩喝完水,叶子还是杯子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把杯子放在地上,杯子一下散成一把叶子。整个过程,母子二人都没对此品评一句,但女人神情的自然、男孩目光里的神奇,一清二楚。

“大和尚说得没错。”女人吁了口气,以此起了个话头。

“那个行脚僧,说了什么?”月球隐士强调一句,女人明白他的意思,她又看看河滩上的丈夫。

“大和尚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让我们一家三口乘小舟顺河而下,第二句话是说我在绝望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会带来希望,救走我们的孩子。”

以前那些锁闭时间的力量并不和月球隐士发生关系,它们仿佛只是提醒他,这个世界上有他无法解决,至少是无法轻易解决的部分。有时,月球隐士会把那些锁闭的时间当成迹象,表征着除他之外,还有别的力量存在,或者只是观察,或者是受命前来。现在行脚僧的话让月球隐士犹豫,可他不需要测算就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女人说下去。因此,他冲看着自己的女人点点头。

“先生,这么说起来太突兀,我还是说一下我们怎么会在这里的吧。”女人说,她的语气异于常人,像是在讲将要发生的事。

“沿河往上,走路大概两天,坐船下来不到一天,两座山间有一片小小的平地,那儿建有一个监测站。监测站的工作正好需要两个人,这两个人还得一天忙到晚,在河边与两座山的山头间上上下下好多次。那时孩子小,我们想着去艰苦的地区奉献些时日,等他大了能有个机会搬到更适宜居住、有点前途的地方,申请后就被分配到监测站。忙是忙些,那儿的日子过得可真像世外桃源。重要的物质有供应,菜蔬可以自己种植。空气中的迹象在不断增强,邻近地区末兽出没的频率在不断增加,威胁越来越大,这些都是事实,可也并不比我们原来的住处更厉害。何况,监测站建有不算小的掩蔽所,至少一时半会儿安全无虞。就这样几年过去,我们已经把监测站当成理想居住地,甚至有调动机会也放弃了。”

女人说到这里,闭上眼睛,不是疲累,而是痛苦乃至悔恨。月球隐士等着,等着她睁开眼睛,等着她伤痛地凝视河滩上的男人,等着她收回目光,继续讲下去。

“长话短说。我们意识到风向、植被都在吸引末兽向监测站逼近,想离开时,可以去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何况,我们总觉得在监测站还有一份职责。何况,没有正式调动,我们擅自离开也进入不了居住点。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到大雨倾盆而下数十天,离得最近的抵御点终于出了问题,巨型末兽的嘶吼再也无法忽视。这时候,我们想离开也难,向下的路全被冲毁,向上的路倒还都在,但都是山路,车走不了,步行又不知得走多久,能走到哪里。掩蔽所里有只独木舟,可这么小,我们又没经验,根本没信心能划着它顺利离开这一带。这时,和尚顺着山路走下来,他看出我们的犹豫不决,就说只有坐船才有希望。”

月球隐士听到这里,再次向时间深处望去,一眼便望见一身旧布僧袍、打着光脚的行脚僧。行脚僧正走在一座垮了一半的石桥上,仿佛有了感应,忽然停下来,冲月球隐士查看的方向望过来,脸上似悲似喜,似庄严似怜悯,目光深邃,让月球隐士内心有所波动,又觉含义不明,便退回来。

女人的讲述并没有遗漏什么,她说着:“和尚也说了,希望是孩子的,我们两个大人见到你就结束了。”

“先生——”说着,女人站起来,一揖到底,“孩子的爸爸已经结束,我也在这里结束,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妈妈——妈妈——”男孩被女人的话吓住,拽拽她的衣角,怯怯地喊了两声。

“儿子,别怕。和尚说过,这位叔叔会救你,带你脱离这儿,脱离这一切。”女人摸摸男孩的头,再次期盼地望着月球隐士。

月球隐士正在全速运算,能将男孩带到哪里安置,附近查找到的都是暂时的避难所,不过是延缓男孩必然的命运,延缓的时间并不足以被称为“获救”,他相信那也不是和尚的意思。除非……他得到一个可能,随即又将这个可能去掉。他不相信和尚能远见到这个程度,他也不相信这在感应醒来的缘由之内,那超出了可能性给予的乐趣范围。

“你希望我带他去哪儿?”

“听说有一些保护点……”女人说着,点点头给自己鼓劲,“我们来监测站前就听说了,那里远离末兽,保有正常的人的生活。我们也听说,能进去的条件非常高,要是……”

“是有,离这里不算太远就有一处。是没有末兽……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不知道那算不算正常的人的生活,现在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正常呢?进入的条件的确高,不过……”月球隐士很快找到进入那个保护点的捷径,一条未曾有人察觉的地道,只要进入就能让男孩留下,“你确定要让我把孩子送到那儿去吗?”

“不去那儿,还能去哪儿?”

也是。月球隐士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到那儿就获救了吗?”女人得到承诺,欣喜在脸上飘过,随即想起问题的核心。

“他在那儿会过得很好。踏实,没有末兽的袭扰,死亡也不可能随时随地扑上来。食物的供应还不错。还有人真诚地上前,和他交朋友,给他足够的关心,也需要他的友爱。恐惧慢慢偏移,让位给求知欲、好奇心,它们将得到恰如其分的滋补与满足。这每一部分,都构成你说的正常的人的生活,你就放心吧。”月球隐士说着,话锋一转,“你留在这里,能行吗?”

“不,我不要。”男孩尖叫一声,“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儿子——听我说。你看,爸爸留在了这里,妈妈必须陪着他,找个好地方把他埋下。妈妈这段时间的疼痛,这几天受的伤,你都知道,你跟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又有什么必要?不要说和爸爸妈妈死在一起的话,你活下去,活得好好的,这样你想起爸爸妈妈的时候,我们就又活过来了,又能陪着你,听你说话听你笑。说不定还有特别重要的事,等着你完成——你还记得和尚专门对你说的这句话吗?”

女人一边笑着说,男孩的眼泪一边沿着脸颊往下淌,流进他的衣服里或者掉在脚下的石头上。女人说完,男孩点点头,眼泪也甩了下去。女人仍旧笑着,摸摸男孩的头,这才又掉过头,以湿润的双眼看着月球隐士。

“先生,一切就拜托了。”说完,她又深深弯下腰,“孩子跟着你一定会得救,谢谢你。”

“我会把他安置好的。”月球隐士说完,就拉住男孩的右手,再也不看女人一眼,沿着河岸往下走去。男孩号啕大哭,却也没有挣扎。到后面,为了跟上月球隐士急促的步子,号啕变为抽泣,抽泣变为哽咽。等到终于走出这片丛林,站在一条尽管破烂而宽阔不改的大道旁时,男孩脸色红润,哭泣完全止歇。只是急速地奔走、大口地喘气,再加上离别的伤痛,所有这些让他有点发蔫。

月球隐士让男孩面朝自己站定,双手持着男孩的左右手,默默地将他全身彻底检查一番。结果出乎意料地好,男孩几乎没有受到绿色末兽的伤害,里里外外都没有器质性损伤,可见他的双亲花了多大的精力,以多么细腻的心思保护着他——这个结果让月球隐士的情绪略有跳动,他迅速愈合男孩身上的伤口,并花了一番心思,在他身上构建好短期的保护机制。

“咱们走吧。”松开男孩的手,月球隐士拍拍他的肩。以男孩的正常速度,到最近的那个保护点时,天会黑下来。

男孩没动,他站着,等月球隐士带着疑问看过来才说:“到了那个保护点,我也不算得救,对吗?”

月球隐士一惊,还是不想骗他:“你怎么知道?”

“你没有明确答应我妈妈。”男孩说着,自己迈腿走起来,“没有关系,我知道这也不是你答应就能做到的。”

月球隐士还没来得及回答,男孩忽然跑起来,跑了没几步,就从大路上一跃,跳进路旁的麦地里。那些无人收割的麦子早就长疯了,它们高高矮矮,绿绿黄黄,那些畸变的茎、叶,残余的麦粒,在一阵阵风的吹拂下,如同梦幻的波浪,翻滚、连绵。在里面奔跑的男孩,就像一只游泳的兔子,脑袋时而蹿出,时而没入,带起一根浑圆的水线,向前而去。

等男孩停下,等月球隐士赶到,有两个高大的稻草人或者说麦草人,正张开他们的双手,站在小坡的这头。似乎立起得并不算旧,至少他们的衣服只有些褪色,而尚未破烂。他们那形状奇怪得如同面具的帽子,还稳稳当当地罩在脸上,掩护着的不可窥视的面容。

“咱们替他们去保护点吧?”男孩静立着,好一会儿才说。

“怎么去,穿上他们的衣服吗?”一瞬间,月球隐士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妙的恍惚。

“对。穿上他们的衣服。”男孩肯定道。

“要有名字。”

“你来取。”

月球隐士望着两个麦草人,他们意识到有人站在身旁,有些羞涩有些期盼地迎风动了动身体,给出麦草人的承诺。这时,月球隐士望见了那个一身灰衣的行脚僧,行脚僧还在看着他。

“他们,一个是行者,一个是使者。”

(本篇选自《芙蓉》2021年第2期)